明清白话章回小说对刘云若小说语言的影响

2018-07-18 14:48张艳丽华北科技学院北京101601
名作欣赏 2018年23期
关键词:小说语言

⊙张艳丽[华北科技学院,北京 101601]

在我国古典小说史上,明清小说是一个发展高峰。明清时代的小说理论也随之成熟。在小说语言研究方面,明代小说理论家肯定了小说语言通俗化的作用,认为这种特征使小说取得不同于正史的接受效果。明代理论家对小说语言的论述,基本上是出于对把握小说特征的需要,至于把语言从理论上升到创作论高度,进一步较具体地研究小说的语言技巧,则主要是清代理论家的工作。金圣叹的语言个性说、张竹坡的白描说、脂砚斋的炼字说等丰富了小说创作理论,同时也为明清小说语言的鉴赏奠定了理论基础。

明清白话章回小说的语言已达到很高的水平,游国恩在《中国文学史》中曾一一评价:“《红楼梦》的语言最成熟、最优美。其特点是简洁而纯净,准确而传神,朴素而多彩,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①;《三国演义》的语言“吸收了传记文学的语言成就,并加以适当的通俗化,‘文不甚深,言不甚俗’,雅俗共赏,具有简洁、明快而又生动的特色。叙述描写,不以细腻见长,而以粗笔勾勒见工,但许多生动片段,也写得粗中有细”②;《水浒传》的“语言成就也是极为突出的。由于它从话本发展而来的,因此先天就有口语化的特点。……小说的语言特色之一在于明快、洗练,无论叙述事件或刻画人物,常常是寥寥几笔,就达到绘声绘色、形神毕肖的地步。……其次在于它的生动、准确,富有表现力。……书中许多人物语言的个性化,达到了很高的成就”③;《西游记》的“语言有散文,有韵语,它汲取了民间说唱和方言口语的精华。敌我交锋,经常用韵语各自表明身份;交手后,又以此渲染气氛的炽烈和紧张。在人物对话中,官话的简单明确和淮安方言的生动活泼相融会”④;《儒林外史》“语言的特点是准确、洗练而富于形象性。作者经常能三言两语,使人物‘穷形尽相’”⑤。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通俗作家在语言方面大都承传明清章回小说的传统,刘云若也不例外。姚灵犀在为刘氏小说《姽婳英雄》作的序言中说:“旷观海内小说作家,所最可钦佩者,莫若吾友刘君云若。称为小说圣手,良非谀词……以云若之手笔,成一巨制,应与兰陵笑笑生、曹雪芹相颉 ,余子不足齿数。”⑥姚氏把刘云若比作笑笑生、曹雪芹有些夸张,但也可看出刘氏小说语言对二人的继承。刘云若在1941年为《酒眼灯唇录》写序时说过:“……然时贤之上,有古人焉,古人之外,又何年比肩曹(雪芹)施(耐庵)……”⑦刘云若有向曹施比肩的愿望,在小说创作中当然也就有意识地向他们学习了。

刘氏小说语言浅显明白,流利洗练,辞采精拔,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具有一种雄健泼辣的文采。他通过对下层社会的细致观察及真切体悟,对小市民心态、趣味进行了极为传神的语言描写。作品中的叙述语言及人物语言都无不显示出他在自己创作的语境里,对字、词句的提炼,对熟语、成语、俚语的灵活调度以及对各种排比夸张的巧妙运用。

清末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曾将叙事文学的语言划分为“叙事之文”与“记言之文”,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叙事语言与人物语言。叙事语言主要指作家在交代故事情节时所采用的语言,还包括环境气氛、议论抒情等非情节性因素所运用的语言。有别于叙事语言的另一种小说语言,是人物语言,即作品中人物的对白或独白的文字。

刘氏小说的叙事语言能准确地表达对象的形象特征;针对不同情节,他的语言运用灵活多变,同样的人物、景物却随着不同的情节而变化多姿。如《红杏出墙记》中写白萍对淑敏表白前与表白后月色的变化:

渐渐走到一带回廊之后,零散着几处小山石,点缀着数株花树,离灯火明灿处稍远,那月色分外显着皎洁。淑敏才转过回廊,月光已迎头射到她身上。月光若真似水时,直是劈面泼来,把她浴在光中了。⑧

这是白萍对淑敏表白前,二人在公园月下散步,虽然彼此存着爱慕之心,但还没有明确表白,这时的月色照到淑敏身上,白萍只能看到淑敏的轮廓。因为两人关系尚未明确,他不能仔细打量这个美丽的女子。当白萍对淑敏表白而对方也欣然同意之后,白萍眼中的月色变得很知趣,这时,白萍对月下的淑敏的观察也仔细了:

当时又看着天上月渐西斜,从树梢映到她的身上,枝叶扶疏,似在她衣上印了许多花朵。从后面看,她那蝤蛴粉头,得着月光照映,更与秀发合成黑白分明,其美无度。⑨

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月中人,只是故事情节稍微有点变化,刘云若便通过描写表达出了人物对景物不同的感觉,其笔力之精细可略见一斑。

对人物行动的描写,叙事文学的准确性显得更重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三回宝黛相见:“甲戌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⑩论者显然十分清楚,准确的叙事语言的运用对于揭示人物个性的心理特征有重要意义。刘云若很注意人物行动描写的准确性。他笔下的人物行动符合其性格、身份及素养。如《春风回梦记》中写惊寰和如莲第一次单独会面时的语言:

如莲……隔着帘缝向外一看,不由得自己轻轻“呀”了一声,只见惊寰正玉树临风般的立在堂屋,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戴着顶深灰色的美国帽,低着头不作声。如莲本想出去把他拉进屋里,但是心里跳得厉害,连脚下都软了,只一手扶着门帘,身儿倚着门框,竟似乎待在那里。忽然想到该唤他一声,才要开口,老妈已把空屋子的门帘打起,让惊寰进去。如莲心里一急,立刻走了出去,赶上前一把拉住惊寰的手,一面却向老妈发作道:“这样脏的屋子,怎好让人?你也不看看!”那老妈翻着白眼,嘴里咕嘟了几句,如莲也顾不得听,就一直把惊寰拉到自己屋里,用劲将他推坐在椅子上,又把他帽子摘下扔在桌上,也不说话,就叉着腰站在他身旁,撅着小嘴生气。惊寰手抚着胸口,瞧着她,也半天说不出话来。[11]

这段精彩的描述精确地体现了两人的性格和恋爱中的心理:相互爱慕已久,却只是遥遥相望,而今终于盼来了单独相会,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此时只有无言对视,默默体会彼此的相思之情,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段描写与陆翁的诗句“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了准确性,叙事语言还应当简洁洗练,金圣叹、张竹坡等人将这一特点概括为“白描”。白描原指中国画的一种技法,用线条对形象加以勾勒,而不用色彩渲染,借用于小说语言,主要是指用简练而不加修饰的文字表达出丰富的内涵。刘云若在写人物出场时大量运用白描的手法,例如大巧儿的出场:“那女子见翥青进来也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看了一眼……愤然对他很鄙薄地说……说完一扭身就走,但走到街门口,忽然回头啊的一声,由齿缝逼出一股唾液,好似水箭一样,直向翥青射来……还听见咯咯的笑声。接着又唱起来……”[12]如莲的出场同样精练传神: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苗条女郎,生得清丽夺人,天然淡雅,一张清水瓜子脸,素净得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在这满堂烟鬼中间,更显得光艳耀目,把屋里的乌烟瘴气,也似乎照得消灭许多,望去好似那三春烟雨里,掩映着一树梨花。[13]

这种描写简洁而没有华丽藻绘,却能将人物的性格与心理活动一览无余,媚眼皆动,活灵活现,这就是“白描入画”。叙事语言的简洁洗练,以准确性为基础,只有准确地抓住对象最关键、最突出的特征,才能达到一字传神、一笔点睛的效果。

人物语言是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在显现;反过来,人物的性格、心理特征也需借助语言来表达。金圣叹所说的“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指的便是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口语化是人物形象个性化的具体表现。刘云若写妓馆丛集的南市笔笔传神,但最见光彩的还是他笔下的市井话语。他笔下的下层社会常常是一个来自于五湖四海的群体,他们的言谈、神态往往能够传达来自社会下层的草莽气息。他往往在一部小说中运用不同的人物语言,拓宽市民生活的时空,充分展示话语所包含的文化语义,如《粉墨筝琶》中翥青与大巧儿谈恋爱的一段描写:

大巧儿笑着打了他的手一下,又低声说:“……不知怎么心里一转,忽然……忽然喜欢你了……我活到这么大小,就是对爹娘也没口服过软儿,想不到我栽在你手里,难道你把我打服了?我真不信,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没服过谁。”翥青……就双双握住她的手说:“不是的,这完全是爱情……”大巧儿一摇头说:“什么是爱情,我不懂。我只觉得自己变成贱骨头了。以先我简直没心,现在忽然有了心了,满心里是你。一会儿不见你,这两条倒霉腿就把我驮起来了。”翥青听着,只觉着房子长高了,自己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就抱住大巧儿说:“好妹妹,我也是一样爱你。咱们……”……大巧儿沉着脸推开他的手,接口说:“吃饭要紧。”翥青听了这句话,好似在花香柳眉场里听得一声惊雷,绿酒红灯之中乍闻暮鼓晨钟,猛然一惊:心想,她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大煞风景。[14]

小说中的翥青出身世家,有一定文化修养,言谈中带有“文人气”;大巧儿长期混迹于三教九流,身上没有那么多理想化成分,重实际,重眼前问题的解决。因而,翥青沉溺于情海之时,正是大巧儿为生计问题犯愁之日。其话语中的恋爱与吃饭,构成了两种形态文化的冲突,反映出不同社会阶层的文化心理。

综上所述,通过对文本语言的细读,我们可以看出刘云若受明清章回小说影响之深。他多角度、多侧面地运用市井话语的做法,使人物“呼之欲出”,功夫老到,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而刘云若小说对明清小说语言艺术自觉的传承与改良在与传统断裂的新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①②③④⑤游国恩:《中国文学史(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24页,第30页,第50页,第120页,第299页。

⑥ 刘云若:《姽婳英雄·序》,北京书店出版社1945年版,第1页。

⑦ 刘云若:《酒眼灯唇录·序》,北京书店出版社1941年版,第1页。

⑧⑨ 刘云若:《红杏出墙记》,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70页,第581页。

⑩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7页。

[11]刘云若:《春风回梦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3—64页。

[12][13][14]刘云若:《粉墨筝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03页,第6页,第2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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