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谭卓的十年

2018-08-23 16:48刘悠翔
南方周末 2018-08-23
关键词:娄烨钢管舞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北京

在70集清宫剧《延禧攻略》中,嚣张跋扈的高贵妃是前32集的头号反派。

她先后发起了16次大大小小的宫斗,多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被对手反杀。

高贵妃去世后得到了皇帝的厚葬和追封,这个角色下线一周后,网上也出现了纪念高贵妃的活动。一个反派角色享受如此哀荣,在同类电视剧中并不多见。

“其实她是一个很简单直接的人。”高贵妃的饰演者谭卓说,“她所有的心思和情绪都写在脸上,没有心机和城府,衣服穿得比别的妃子华丽、夸张,连发髻都要比别人高一头……”

此前,谭卓在电影《我不是药神》中饰演女主角刘思慧。导演文牧野形容她“土洋土洋的”。“她的人性魅力出来时特别美,但是当她喝了酒,张嘴说‘啥玩意,你又觉得她土死了。”文牧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可土可洋,就是中国大多数电影里这个阶层的女性。”

该片另一主演王传君此前看过谭卓的电影《Hello!树先生》,初次见面,他对她的印象是“酷”。

“围读剧本那天,卓姐带着眼镜,披着个红黑格子衬衫进来,看起来有点陌生和严肃。对完剧本后,她就开始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她是一个对戏特别敏感的人。”王传君向南方周末记者坦承,“看起来酷的人,因为细腻柔软的东西太多,没事儿就在那里嗷嗷哭。”

谭卓最初被观众知道是在娄烨执导的一部电影里,影片曾提名法国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在谭卓之前,娄烨电影的经典女性形象曾先后由周迅、郝蕾演绎过,她们飘忽迷离,看似自由却充满困惑。“这三位演员其实各不相同,”娄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说她们有什么共通之处的话,我想可能就是真实吧,对角色、生活、自己的真实。”

现在,谭卓正在准备一部由她主演的现实题材影片。“之前参演的大部分是男人的戏,我就是一个高级的花瓶,”谭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这劲憋在那儿,使不出来特难受。”

“演员是一种 敏感脆弱的动物”

演过三部影视剧之后,谭卓碰上娄烨为当时的新片选演员。在此之前,她看过娄烨的电影:“(当时)我对这个行业比较无知,也不知道娄烨到底牛成什么样,只知道他是好导演。”

据谭卓回忆,两人的面谈是这样的——

“学过什么特长吗?”

“没学过。”

“唱歌、跳舞、弹钢琴,啥都没学过?”

“嗯。”

最后,娄烨选了谭卓演女主角。

“上哪说理去,怎么让我赶上了。”谭卓改用东北口音,向南方周末记者调侃那段经历,“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如果选失败了,跟我也没关系——他自己选的。”

娄烨记得谭卓当时留给他的印象是真实、直接,具有深沉的情感和思考,他认为她很适合影片的角色,而是否有表演经验已经不重要了。

2009年,作为新人的谭卓参加了戛纳电影节。去法国之前,谭卓只告诉了妈妈。在娄烨的邀请下,她与其他主创一起上台领奖。“它对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分量是什么,我啥都不知道,就特高兴。”谭卓说,“我一醒来,手机都炸了,全都是信息。没有人想到我突然出现在那儿,还是带着作品去的。”

拍戏时,娄烨不要求谭卓化妆。“不化妆演戏真是太自在了,想做什么动作不用顾忌,如果上了睫毛膏、眼线,弄花了得修妆,那个状态情绪就没有了。”谭卓说。“他给我养成一个‘坏习惯,后来有一些戏我要求不化妆。”

电影曾在江苏宿迁取景,谭卓至今怀念当时剧组的“盒饭”。宿迁挨着盱眙,谭卓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小龙虾。当时一位朋友问谭卓拍得怎么样,她说,“特开心,跟度假似的”。娄烨爱喝白葡萄酒,他带的酒都放在制片主任那里,有时,谭卓会以娄烨的名义“骗”酒喝。

摄影师曾剑曾开玩笑形容“娄烨的戏不是人干的活”。但在谭卓印象里,娄烨是那种给演员极大空间的导演。“我想怎么演就怎么演,”谭卓说,“娄烨对工作人员要求得非常具体、实际,但他知道演员是一种敏感脆弱的动物,不能用这样的方法。”

十年来,谭卓常常被问起那段拍摄经历,她开始思考当时的种种细节——他们是怎样表演的,最后成片又是什么样子,“你就知道怎样的行为会取得怎样的价值。”

2012年,谭卓主演了电影《小荷》。《小荷》是女导演刘姝的电影处女作。乡村文艺女青年小荷原本在家乡的县城当中学老师,对模式化的生活感到厌倦后,她辞职北漂,行李箱里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小荷几经奔波辗转,也成了时代和社会变迁的亲历者。

刘姝不是科班出身,此前没有任何执导经验,但谭卓直觉刘姝会是罕见优秀的女导演,《小荷》也会是一部好作品。“她的东西够深刻,够有力量。”

刘姝四处凑了六十万元,完成了这部电影。谭卓回忆,拍完大伙就散了,甚至没考虑过是否能上映。样片送出去,先后入围几个国际电影节。几天后,刘姝告诉谭卓,电影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周单元。由于主创团队已经解散,刘姝能联系到的只有谭卓。于是,刘姝负责制片,谭卓就负责找钱找衣服,联系宣传。两个人硬是把电影带到了威尼斯。

“危险的地方 有最美的景色”

谭卓也参演过一些在网上评分很低的作品。

一部惊悚片成了“烂片”之后,一位网友给她留言:谭卓,你可千万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我不会给自己这样的压力,我允许自己出错、偷懒,允许这个戏特别烂,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也是真实的部分,为什么回避它?”谭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遇到那种片酬高、戏却一般的机会,她想想还是算了。

入行十年来,谭卓拍过15部影视剧。她演过敏感细腻的哑女、怯懦无知的西北农妇、积极上进的越剧演员、坚强隐忍的白血病患儿母亲,这些角色差别巨大,被网友调侃为“投胎式演技”。

谭卓认为自己的工作并非工业流水线上的产物。她连续五年参演赖声川的话剧《如梦之梦》,她饰演的顾香兰早已被她随身携带。“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瞬间出现一个女人的感觉,你觉得曾经靠近过她,时刻准备着再等待一个世纪碰见她,特别像《聊斋》里写的,一个书生晚上偶然碰见狐狸精,被迷惑了,老走那条路,期待哪一天可以再碰见她。”

“好的表演者有两点特别重要,需要天赋、需要天性解放彻底。”导演曹保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这两方面都不错,也很用心。”在曹保平执导的电影《追凶者也》中,谭卓饰演风尘世故的夜总会陪酒女。选角之前,曹保平对她的评价是:一个有质感的演员。

2018年7月,谭卓主演的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这距离谭卓第一次与娄烨合作,已经过去十年。巧合的是,两部电影的主要拍摄地,都在南京。

谭卓把南京视为自己的“福地”,但在这次拍摄,她却落下重伤。谭卓饰演的白血病患儿母亲刘思慧,曾是一位芭蕾舞者,为了生计在酒吧跳钢管舞挣钱。谭卓不擅长舞蹈,为了把这位专业舞者演得更逼真,谭卓练了一个月的钢管舞。

她的钢管舞教练从业八年,还是第一次指导影视剧演员。普通人从初学到掌握钢管舞通常需要3个月,每次练一个小时左右。谭卓只有一个月,于是每次练三个小时,她没有按部就班从基础开始学,而是让教练编好舞蹈,不断练习会在电影里重现的动作。

人的皮肤不断地跟钢管摩擦,久之便会破。别的学员皮肤红了,就开始休息,但谭卓仍坚持在练。钢管舞靠的是爆发力,用肌肉的力量夹着杆;谭卓的肌肉力量不足,于是整个膝关节夹在杆上,以力碰力。

拍完戏十个月后的一天,谭卓觉得腿很痛,就去医院拍核磁。医生看到片子很惊讶,形容她的关节受伤程度有如好几吨重的东西突然带来的外力。诊断结果是,谭卓的膝关节严重损伤,右脚脚踝软骨彻底碎裂,永久性的。医生建议她,不仅不要运动,最好连动都不要动。

碎裂的软骨不断磨损产生积液,路走多了,膝关节就肿得厉害,即便把伤口切开、放血、清理碎掉的骨头渣也无法根治。疼得很厉害的时候,她只能忍着。

在最后上映的电影里,谭卓跳钢管舞的片段不足20秒。“时间跟体力上,我不觉得付出很多。戏里的人物是专业的(舞者),如果你呈现的是歪七扭八的,大家一看没可信度。”谭卓说,“但是它意外产生的这种伤害会让我思考。”

受伤后,谭卓收到一部拳击电影的邀请,导演想让她演一位职业拳手。

“我一个文艺片女演员,怎么变成动作明星了?找一个残疾人弄这个事,简直是太难了。”谭卓调侃道,但她仍然被这片子吸引。“我觉得它对我来说是一个机会。随着年龄增长,我会老化、松弛,会变成怎样的体态?好的体态是一种尊严,它是你精神面貌最具体、诚实的写照。”

谭卓去健身房时,教练听说她的伤情,直接拒绝她。但她还是答应参演拳击电影,她要求剧组安排最好的教练,给她最安全、专业的指导。教练只给她做技术训练,每次训练完立刻冰敷关节的伤处。“这个机会是其它地方不能给我的。”谭卓说,“我没有再受伤,并且达到训练目的。这个收获其实是整个人生的一部分,而不只是这个戏本身。有时候危险的地方有最美的景色。”

“见到了黑暗, 也得到了 偏袒和厚爱”

影视剧之外,谭卓很少有新闻。电影宣传期间,她也会被“建议”与男演员进行一些暧昧互动,但谭卓都拒绝了。“我主观上是回避出名的,它不来,我不会去寻找它。”

学生时代,谭卓是学校里的名人。她的作文写得特别好,学校范文的橱窗永远有她的文章,有时老师稍微看着她,她就能考全年级第一。但她不是传统意义上守纪律的那种好学生——打男生、跳窗户、还‘偷过生物实验室的标本。她曾一直处于备受争议的状态,见到了黑暗,也得到了偏袒和厚爱。“其实那是一个缩小的影视圈,爆红也好,诋毁也罢,不过如此。”

2015年,谭卓去美国生活了一年,她欣赏美国明星的生活姿态。“趿拉个拖鞋、叼根烟,或者穿个背心露着肚子就出门了。韩国明星不是,到楼下便利店买包口香糖都得化个妆,连男孩都这样。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2018年上海电影节结束后,谭卓回北京,恰好跟姜文同一个航班。她回忆,“看着招人稀罕,卷着大裤腿,一只袜子长,一只袜子短,往边上一靠,等行李。别的(明星)都低着头怕被看见,下了飞机自己先走,留着工作人员拿行李,他不管不顾,跟大家相安无事。有的人阴天还又戴眼镜又戴口罩,那不是怕被别人打扰,是怕不被别人打扰。”

谭卓自称对演艺圈不感兴趣。“我们这个行业在做的(应该)是有文化、有思想、有创造力的事情,然而现在并不是所有创作者都在往这个方向走,也很难碰到一部作品、一个团队真的敢于走出自己的安全区域,不一味重复过去的成功,而是带着思考和创意去做新的尝试、引领新风潮,这是让我觉得可惜和遗憾的地方。”

谭卓平均每年只拍1.5部电影,获得的收入不算多。谭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一开始没想成为一个好演员,稀里糊涂走上这行,能干点啥就干,不能干就不干。”

谭卓始终对自己的演员身份缺乏归属感。在她看来,行业的标准和回馈与她自身的诉求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合的地方。“传统的概念是经纪公司要求你必须接商业片,必须赚钱,一定要跟大导演合作,”谭卓说,“我还挺幸运的,遇到的人都非常爱我,他们希望按照我的方式,让我真正快乐地在这个环境中成长。”

电影《我不是药神》被谭卓形容为“十年一遇”的剧组——几个人在现场,总是扎堆团伙的状态,拍王传君的戏时,她跟章宇挨着坐;拍章宇了,她跟王传君挨着坐。没戏时,几个人就去片场后面的公园,躺在地上摆成一个四方形,找别人给他们拍照片。

一次在外面玩,章宇忽然模仿狗叫,捉弄走在前面的谭卓。后来在拍徐峥与章宇的一场戏,章宇跟导演文牧野说:“一会儿演完剧本那部分别喊停,我送你一个礼物。”章宇又玩起了狗叫的恶作剧,徐峥即兴反应:“黄狗啊你,还咬人。”这段戏恰到好处,最后被剪进了电影里——章宇在片中的角色绰号就叫“黄毛”,性格暴躁的他最初与徐峥不打不相识,此时两人已和解,成了哥们。

在剧组,主演们的休息室也不像大多数剧组那样彼此隔离。他们把各自的小桌拼到一起,趁美术老师不注意,把做道具的鲜花挖出一点,用小纸杯养着放在桌上。每个人泡完的咖啡渣也倒在纸杯里,烟灰掸上去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我全天都在弄吃的,西瓜、猪头肉、拌牛肉、羊肉串、麻辣烫。”谭卓回忆,“徐(峥)老师看见人家吃他就馋,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前凸后翘的。他说‘千万要远离谭卓,减肥路上一座大山。”

后来剧组拍卖药小队的散伙饭。“谭卓在排练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很悲伤的样子,”徐峥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我们说赶紧拍。我相信那场戏里面,所有的情感、眼神,所有的细节都是真情流露。我觉得好演员的春天在这个时代到来了。未来,优秀的演员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不会再默默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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