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外二题)

2018-10-10 02:53王福宏
飞天 2018年5期
关键词:语气目光姐姐

王福宏

发现父亲的苍老,是从他的脚步开始的。

我在临洮县政协门口偶遇他,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各自走开。也许是鬼使神差,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那个上午,天有一点点阴。县政协门前的马路上铺满了冷色的苍白。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脚步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

父亲十六岁那年还在读完小(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忍不住与同学动了拳头。深知爷爷不容忍惹事生非,父亲不敢回家,在洮河桥边踟蹰发愁。这时候,一支部队经过,父亲死缠硬磨、穷追不舍,就这么跟着走了。大概是年龄太小,父亲先当通讯员,后来被推荐到“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学习。他学了三年军事绘图,由于成绩突出,又被留下来学了一年军事指挥。这段如今令人咂舌的求学经历,既为他返回部队后的快速升迁奠定了基础,也为他后来在政治运动中屡遭纠缠埋下了隐患。他从见习排长到大队长的职务上,几乎是跑步就位的,而且年纪轻轻就享受了勤务兵伺候的优渥待遇。起义后在新的部队里,他依然享有军职。那时候,父亲的脚步肯定是矫健而生威的。可如今,他的脚步竟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抬眼望去,父亲的背影小了,只有脚步拖沓而沉缓。

父親写得一笔好字。虽然离世整整二十年了,他的书信还保存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那字迹点画遒劲、转折流畅、章法恢弘、气韵飘逸,我这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人只有欣赏仰慕的份儿。我后来总为这么好的一笔字竟只用在给社员记工分上遗憾,也为一个读了四年黄埔军校的人竟用退伍后的余生修理地球遗憾,觉得未免太过奢侈了。而他以那样的学识、阅历去修理地球,竟然把活儿干得很精彩——在庄稼行里样样领先,老是享受羡慕与恭敬的目光。那时候,他的步伐是虎虎生风的,是赶在冰雹之前抢割麦子的步伐,是赶在落雪之前备足草料的步伐,是赶在雷雨之前接回孩子的步伐。可是现在,他的脚步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朝马路望过去,父亲脚步的力道仿佛被抽去了,拖沓得让人心酸。

父母生育了九个子女,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由于年龄太小,我记得不多。从亲戚邻居“你爸爸你妈妈拉扯你们真不容易”的一再强调里,我隐约感到会有很多辛酸故事。父亲1951年作为全国第一批复退军人,修理地球也就罢了,可是每次政治运动,生产队里总会提及他在旧军队里火箭式擢拔这段历史。父亲被频繁纠缠后能够全身而退,一方面是谨慎的他在1949年随军起义后完好地保存着“起义军人证”,一方面是厚道的他总在最艰难的时候被同样厚道而仗义的人挺身保护。父亲每次过关都让全家人心惊肉跳,而艰辛生计与子女离散都要他一肩担负。我有个姐姐抱养给本生产队的人家,也经常来我们家。有一次,十多岁的姐姐愤怒地问:“为啥六个儿子不送人,偏偏把我送人了?”母亲一个劲儿地流泪,啥话也说不出。父亲默默地站着,望着土屋的纸窗户,觉得说什么都无法让姐姐释怀。我替姐姐不平,咬着牙,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字地说:“我以后就是没有娃娃,也不要别人的。我的娃娃再多,也绝对不送人!”也许这话刺痛了父亲,他的眼圈湿润了,脸上爬满悲戚,仿佛自己十恶不赦。我到婚娶年龄时,父亲为我的婚房忧愁,远在新疆的姑母也为我的婚房烦恼。我午饭后骑车去临洮县委上班,接了父亲要我寄给姑母的信,见还未来得及封口,就贪婪地想欣赏一番他的钢笔字。父亲讲述了农村生活的艰难,历数了姑母对他的接济与关心,而那句“我的几个孩子死里逃生”的话,永远永远地烙在了我心头,至今想起来都热泪盈眶。父亲的背影愈加小了,脚步每挪动一下都十分地费劲,都显得那么迟滞、那么拖沓,蹒跚又蹒跚。

这次发现他苍老后,我又远走千里之外成婚。四年半后,他永远地离我而去。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父亲的音容笑貌了。他的脚步,只有他的脚步,在我的脑海里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与他的背影一起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地望不见……

目光

对父亲目光的最初印象,源于一张戎装照。

照片上四个人,父亲在后排右边。他戴着大盖军帽,左口袋盖上方的胸章上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个字。“中国”两字上行居中,其间有空格。我血气方刚的父亲帅气、英俊,目光坚毅而有神。

这张照片至今悬挂在老家主屋墙上的镜框里,我每次回去,都要凑过去看一看。

拍这张照片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我,也没有哥哥姐姐们。时间应该是父亲刚刚起义那阵儿。

识文断字后,每次听到炯炯有神这个成语,我脑际会立即浮现戎装照上父亲的目光。

父亲沉静而坚毅的目光,很多年来,都是我战胜困难的力量源泉。每逢跋山涉水、四顾黯然,父亲温暖的目光会驱散阴霾,照亮我前行的路径。

从模糊记事起,我就拿父亲当下的目光与戎装照上的对接,尽管眼皮有些松驰,但沉静与坚毅依然——不仅英气逼人,而且洞穿肺腑。

我们家孩子多、劳力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一年终了不仅分不到工分款,反而要倒给生产队缴钱。

比物质的拮据更难熬的,是还要承受“劳力多的给劳力少的当儿子”的指桑骂槐。听到这些话,父亲灿烂的目光不时地掠过云翳,像乌云飘过天空。原因是大哥和大姐已够半个劳动力了,父亲却让他们去读书。

母亲委屈得垂泪。父亲则不为所动,目光异常坚定而且深邃:“反正我的儿子、女子要念书的。”

到后来,生产队长喊着父亲的名字说:“你把够劳力的儿子、女子送去念书,是将来想当老太爷吗?”母亲泪流满面地说:“这气不好受,叫娃娃们不要念书了吧!”父亲双眉紧锁,嘴角紧闭,满脸的惆怅。他好几夜睡不着,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我能想到父亲的痛楚与煎熬,能想到父亲目光里的惶惑。最终,他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母亲的泪脸,沉缓地说:“再苦再难,也要让娃娃们念书。”尽管饱受生活和心灵的双重压力,但在父亲坚毅目光的护佑下,大哥、大姐一直读到了“文革”停课时,三哥、四哥后来也读完了高中。

一个曾经驰骋沙场的男人,居然为子女读书而隐忍欺凌,那如炬的目光哪儿去了呢?满眼的豪迈哪儿去了呢?笑呵呵的甜蜜哪儿去了呢?

我刚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苦瘠甲于天下”核心区域的偏远山区教学。我执教的学校里,教师们做饭与洗脸的用水每天只有一茶壶,由后勤管理员在水缸前给教师分配。缸里的水取自院子里的水窖。水窖的水由县教育局派拖拉机从很远的河中去拉,每月拉一次,每次一大橡胶囊。我们把洗菜水沉淀了,留着洗锅时再用。

假期里,我向父亲诉苦。他轻描淡写地说:“这算啥苦?!我在军队打败仗了,什么苦都吃。不要说吃不上饭,坟地里睡觉也是家常便饭。快去好好工作吧!”说最后一句时,父亲的目光严厉威武,容不得辩解。似乎一个首长给士兵下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那目光仿佛督战队的刺刀,寒光闪闪;那眸子如同督战队的枪口,弹洞幽幽。

我牢记他的话发奋教学,一年初三带罢,学生成绩优异,我也博得了好评。

父亲的目光有时候也很温暖。抱养到同村人家的姐姐时常来我家,她返回时,父亲有时候站在大门口目送,直到望不见姐姐的小背影。其实我还有一个与她双胞胎的姐姐,大约五岁左右抱养给新疆的姑姑了。离开临洮时,母亲问:“你还回来吗?”四五岁的姐姐根本不知道拐弯抹角:“再不回来了。你还想明年把我屁眼上打得流血呢?”母亲顷刻崩溃泪奔。那是前一年姐姐淘气了,母亲顺手拿起一把伞打她,恰好伞把上有个钉子划烂了姐姐的小屁股。后来母亲想起姐姐的话,就难过得流泪。看着母亲的泪眼,父亲目光里是盈盈的歉疚。

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姐姐从新疆来临洮读书,先上村子里的学校,后到县城中学。那时候,父亲总想方设法地让她高兴。后来姐姐成家了,好多年才从新疆回来一次,姐姐回来的日子就是父亲盛大的节日。他的目光总是笑意盈盈的,看不到曾经的军人的硬气,看不到长者应有的架势,总是荡漾着自心头溢出的蜜意。

大姐的女儿是第一个孙辈孩子,备享了全家人的疼爱。她刚会走路就到我们家,一直长到上学年纪。后来上高中,又到临洮县城。父亲每周都去送一次吃用,直到她参加高考。父亲对孙辈的疼爱与关怀,从大姐的女儿一直延续到哥哥、弟弟及我的孩子。他用充盈着爱的目光营造了全家的和睦,也酵发了儿女及孙辈的孝心,被传为佳话。

我明白了,有爱的目光是柔和的,即便父亲这样刚毅的男人也不例外。

令我诧异的是,待我婚后去探亲时,父亲的眼袋凸显了,目光也渐渐地失去光彩。我的心“咯噔”一下。

父亲的目光不再炯炯有神了!

是因为我为成婚而离乡背井吗?是因为一个姐姐因父亲不经意地应承同村社员的请求而另一个姐姐因父亲与姑姑兄妹情笃抱养出去了吗?是因为生活中那太多太多的磨难与无奈吗?我的心简直碎了。

父亲戎装照上坚毅而有神的目光,到他离世前夕,早已经踏遍苍穹无觅处了。只是那飒爽英气与不屈神采,还穿透眼球顽强地散发出来,萦绕在屋子里、萦绕在院子里、萦绕在子女孙辈的脑海里……

语气

谈吐之间的语气,有气势若雷的,有温和亲切的,也有隽永幽远的。由于语气反差而令我终生难忘的,几十年来,只有我的父亲,因为它会将男人气深深地烙印在心坎上。

记忆里,父亲打过我两次。一次是我与陕西来的堂姐的儿子玩耍中拳脚相向,父亲得到小我一岁的堂外甥告状后,很夸张地朝我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脚尽管是象征性的,我却委屈得面壁啜泣,因为外甥无理且挑衅在前。父亲知晓了真相,沉默很久,用平静而又恳切的语气说:“他多少年里来这么一趟,还是很远地方来的,又是你的小辈儿,我只能这么做。”我转而质问,要是叫村子里的孩子欺负了,你也要这么踢我吗?父亲口气变得硬邦邦的:“那肯定不会!你是男娃娃,在外面不要惹事,但真正遇上事了也不要怕事!”

他教会我男孩子要能够承受不公,也教会我遇事不能畏惧胆怯。

父亲曾做过生产队的记分员。由于他在旧军队享受过勤务兵伺候的待遇,有的社员恃强谋私,赖着给自己多记工分。凡是界线模糊的,父亲大多都给记上了。有一个却是无凭无据又无理,还死缠着要工分,被父親断然拒绝。这下惹祸了,“伪军官”什么的难听话全喷出来了。我的三哥、四哥都有“当兵梦”,每次体检都条件优异,但政审环节都因父亲的事情被卡了。哥哥们建议父亲不要太认真,他一下子火了,以雷霆震怒的语气说:“老子就这样,颠倒黑白的事情干不来!”那语气的潜台词是,我虽在低谷,但我不昧良心。

此后他多次对我们讲,不投机、不钻营,靠两只手吃饭。所以,大哥当院长、当书记都不丢弃病人,直到退休也坚持每日坐诊半天。

父亲最无奈与不可接受的,是我为婚事远走异乡。我到婚娶年龄时,老家择婿的标准是“个子大,有文凭,家底厚”。除了全日制高等教育大专文凭当时尚能拿得出手外,其他两个条件都是我的弱项,尤其一米六五的个头更是硬伤。我调到临洮县委工作后,介绍对象的猛增,却每次都因个头问题有缘无分。表哥的师傅极愿将她有明星范儿的女儿嫁给我,又对我的身高无法容忍。她纠结得让戴着眼镜的漂亮脸盘都扭曲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哪怕再高一点点,再高上一点点也行呀!”说着,还撑开拇指与食指比画着五公分的尺寸。看她得手不甘又放手不忍的煎熬状,我痛感身高太不争气,痛恨自己太辜负她的美意了。“家底厚”的底线是县城要有房子,父亲与姑姑曾想把属于姑父的县城一院老房子弄给我做婚居,最终也功败垂成。最棘手的是结婚费用问题。临洮是个讲排场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场婚礼至少需要五千元,而我存折上仅有一千元的储蓄。前面给四个哥哥办婚礼已让父亲凭添了许多皱纹,父母已经把我供出了大学,难道还能让他们再添华发?那段日子,我常常为另外四千元的来处辗转反侧,凭着人脉良好的长项再借两千元也是能够办到的。那么,剩余的两千元从哪儿来呢?透过窗玻璃望着星星望着月亮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着落。万般无奈的我,最终选择了到陌生的外地简简单单地完婚,以最原始、最愚笨、最不得已的办法结束对月兴叹的日子。恰好这个时候,千里之外的妻子知道了我的下落,并以愿意嫁我的善举解开了我的难题。

这件事给父亲的伤害是难以想象的。他先以极度不悦的语气明确表态“不行”,后又以一贯宽容的语气作技术性阻拦,就是选择对象的权力归我,但必须在半年内调到一起。更让父亲没想到的是五个月后我的调令到了。面对如此猝不及防的挫败,他平静得让人窒息,只淡淡地说:“既然调令到了,那就去吧!”满腹歉疚的我其实更希望父亲的语气是麦子熟透的季节里天空里炸雷那样的,果真如此的话,我的负疚感会减轻一些。——但是,父亲的语气温和得让我扎心,仿佛早有预料,纯粹波澜不兴。

1990年10月,被我出走异乡伤得心力交瘁的父亲作为唯一的家人,赶到遥远的戈壁边塞城市酒泉,出席了我的极为简单的婚礼。四年多后,他老人家溘然长逝。

我为最后两千元彻夜难眠之时,跟歌德笔下的维特一样,绞尽脑汁地朝最理想的方向跋涉,但最终无奈地滑向了绝望的深渊。父亲,对着晃得眼睛刺痛的皓月我在寻找两千元的来路,对着纷乱而芜杂的繁星我在寻找两千元的来路,对着漆黑如墨的长夜我在寻找两千元的来路,但我没有找到。父亲,我确实没有找到,确实没有啊!

父亲离世之际,我不在他身边。大哥准确地判定了父亲已时日不多,和在本地的亲人守在身边,而父亲依然平静清醒。那天邻居家办婚事,父亲语气坚决地让弟弟去帮忙。也许弟弟刚到邻居家,父亲的头就无力地歪过去了。弟弟被唤回与家人们一起给穿好寿衣,父亲就合上眼睛,离开他生活了七十五年的苍茫大地了。

我有困惑时,他不会再语气中肯地解难释疑了。我有差池时,他不会再语气坚定地断然制止了。我有难处时,他不会再语气果决地出手相助了。

父亲病危时,我带着两岁多的儿子去看他最后一眼。大哥电话告诉我,父亲念叨说,他想我了。我知道坏了,他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过啊!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表情是复杂的,对我的牵挂与怨愤交织在一起,让我看着很心痛。他的语气已经非常非常平和了。我只呆了两天,他语气缓缓地催促说:“你去上班吧!”再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父亲,你离开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每月都能梦见你。每次,你的语气都是离开前那么无奈而悲凉,无奈得让人揪心,悲凉得叫人痛楚。

听不到父亲男子汉味儿的语气,最痛的感觉,就是心灵深处的空旷与孤寂漫无边际,且无休无止、无止无休……

猜你喜欢
语气目光姐姐
会变的目光
新编《小老鼠上灯台》
在水边
请别告诉她
语气不对
语气
附加疑问句要点搜索
沉默
认识“黑”字
巧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