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追风筝的人》的空间叙事艺术*

2018-11-08 05:31洪玉蓉
关键词:追风筝的人哈桑阿米尔

洪玉蓉 张 敏

(西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9)

一、作品及研究背景

自2003年出版以来,阿富汗裔美国作家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追风筝的人》就受到出版界和读者一致好评。小说讲述了一个移民美国的阿富汗人的童年经历和他成年后对以往过错的心灵救赎过程。主人公阿米尔出身高贵,生性柔弱敏感,聪明且成绩优秀却得不到父亲的欣赏,而他的仆人、玩伴哈桑,虽出身卑贱,却因为善良、勇敢、忠诚、擅长运动受到父亲赏识。因此他非常嫉妒哈桑。在一次盛大的风筝联赛中,为赢得父爱,12岁的阿米尔努力夺冠。受阿米尔所托哈桑去追战利品风筝,虽追到了风筝,但路遇不良少年阿塞夫及其同伴,终因不愿交出风筝被奸辱。亲眼目睹了哈桑的遭遇的阿米尔,却选择了沉默。阿米尔最终如愿以偿得到了父亲的爱与赞赏,但哈桑的存在却让他内心不安。于是,他设计逼走了哈桑。然而因此阿米尔内心充满了对哈桑的愧疚。不久,苏联对阿富汗出兵,阿米尔随父逃往美国。多年后,阿米尔在美国已经成为一名作家,但始终无法摆脱良心的谴责。在其父逝世15年后,阿米尔从父亲挚友拉辛汉口中得知,哈桑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哈桑已惨死,而他的儿子索拉博面临不测。终于,阿米尔战胜了怯懦,走上了赎罪之路,再度踏上别离二十多年的故乡——战火纷飞的阿富汗,解救出惨遭虐待的索拉博。这是一条回归之路,固然危机四伏、荆棘丛生,却是“再次成为好人的路”[1]2。随着自闭的索拉博脸上露出笑容,囚禁了阿米尔长达26年的心魔终于烟消云散了。

这部小说自出版以来备受关注,好评如潮,原因是多方面的。不仅因为小说中描绘的独特的阿富汗文化风情,还因其细腻温婉地诠释了丰富的主题,如亲情与友情、背叛与救赎、民族与家庭、个人与国家、人与上帝、成长的挫折与新生、移民与归化等。但令这部小说成功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作者的叙事技巧。目前相关研究大多涉及小说的主题,针对叙事技巧的探讨甚少。空间是人类活动的一个重要维度,同时也是叙事学家们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本文以叙事学空间理论为基础,分析作者如何巧妙运用空间叙事艺术塑造人物、推动情节发展、揭示主题。

二、空间与叙事

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及其意义长期以来遭到忽视,因为人们通常认为文学属于时间艺术,情节是主要根据时间组织的人物行动。1945年约瑟夫·弗兰克提出“空间形式”这一概念,认为空间形式是文学作品的一种存在形式,这种形式下活动事件的安排与发生都是与故事想象空间的需求共时的、同步的,而不是按发生时间的先后或者因果线性地排列着。[2]23尽管其观点在批评界引起长期的争论,但这一概念的提出使得空间叙事理论受到学界的关注,随后文学创作叙事中倾向于“空间叙事”的转变也被引入了文学批评的范畴。杰姆逊在其《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一书明确提出了“空间转向”的概念。[3]32他用这个概念来描述后现代主义情境中人们对空间的关注和对时间的轻视。受其影响,文学批评理论也出现了空间转向,至此空间成为叙事理论关注的焦点。从时间转向空间,意味着从历史转向当下、从深度转向平面、从意义转向体验。通过这样的方式,现代性中时间与空间的紧张关系在后现代的情境中被当作一种深度模式而进行消解。

学界对叙事空间的概念的界定可以说是多种多样,且存在很大分歧。目前文献可见的空间有:物理的、抽象的、心理的、地理的、自然的、社会的、文化的、实际的、感知的、存在的、认知的、静态的与动态的、开放的以及封闭的、文本的空间等等。虽然对于叙事空间的界定未达成一致,但可以将叙事空间看成是文本中文字所展现出来的空间画面。1978年,西摩·查特曼最早提出并区分了“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两个概念。他认为,故事事件的维度是时间,而故事存在物(人物和环境)的维度是空间;“故事空间”指故事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话语空间”则是指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4]96经典叙事学家普遍认为,“故事空间”在叙事作品中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除了为人物提供了必需的活动场所,“故事空间”也是展示了人物的心理活动、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作品题旨的重要方式。[5]128所以,现代小说家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还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6]124-130

三、空间化叙事助推情节发展

如上所述,“话语空间”指叙述故事的场所或环境,而“故事空间”指故事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追风筝的人》一开始就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开始讲述“我成为今天的我,是在1975年某个阴云密布的寒冷冬日,那年我十二岁”[1]1。从上下文推断,故事叙述者所在地是美国旧金山,也就是话语空间。在现在的时间里和空间里讲述过去的故事,单凭第一句话,可能有人会认为这是一部回忆体小说。其实不然。我们知道,故事空间与情节的关系而言,情节需要在空间中展开,而对于故事空间的选择与描写或多或少地限定了情节的发展,或者推动情节的发展。作品中故事空间不断变换:美国—阿富汗—美国—阿富汗—美国,正是在不断变换的空间里,作者精心安排了许多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在美国的“我”几个月前接到阿富汗老友拉辛汉的电话,让“我”到巴基斯坦去探望他。这使“我”想起阿富汗的往事,还有曾经的背叛,以及逃到美国后艰难的谋生到现如今的成就。对阿富汗曾经生活空间中往事的回忆和反省促使我重返故土去挽救故人之子,同时完成自我心灵的救赎。救赎之后返回美国的“我”终于在异文化空间中实现了自我的认同。从以上不同空间中的情节,我们可以看出,作家的目的不是在现在的空间中简单地叙述过去,而是利用现在的空间对过去空间里发生的往事进行反省,以及在反省中的救赎。这样现在的生活空间与过去的时空对接在一起,为救赎铺平了一条路。[7]87-88作者的叙事方式通过故事空间完全打破了传统叙事的因果、线性常规,突破读者的心理预期,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空间化叙述与人物形象的塑造

空间化的叙事在这部小说中对于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者运用了空间化叙事技巧,以空间化的场景来体现人物与生存空间之间的一种互动关系,表现了人物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在不同空间中的生存状况和内心挣扎。在空间变化过程中,一些人物的个性及品质随空间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而另一些人物的个性品质却在空间的变化中始终如一地保持了下来。通过这种变与不变的对比,突出了小说中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征和品质。

作品中的“我”,一个自私懦弱的阿富汗少爷,曾经背叛甚至设计陷害情同手足的朋友,在经历危险的战争逃亡、艰苦的异国谋生、又重返阿富汗与曾伤害过哈桑的胡塞夫对决之后,成长为一个勇敢的、有担当的男子汉。作品中的另外一名重要人物哈桑一直保持着他勇敢、忠诚的本性,不论空间如何变化。战前居住在喀布尔时,他近似愚诚地伺候他的主人,勇敢地保护主人和主人的东西,结果使自己惨遭奸污。后来遭到主人设计陷害离开喀布尔主人家来到哈扎拉贾特生活,也没有怨恨主人的背叛和陷害。当拉辛汉邀请他回喀布尔居住帮忙打理主人旧宅时,他虽然对自己在哈拉扎贾特的新生活有所不舍,但还是决定回到了喀布尔,他甚至为悼念老主人穿了40天黑衣服。最终,为了保护主人的住宅而惨死。作家正是通过阿米尔和哈桑两个人物性格和品质的变化与坚守的对比,突出了哈桑的勇敢和忠诚的品质。而主人公阿米尔也正是从哈桑身上看到了人性的美好,更重要的是通过对比发现了自身的懦弱与自私。于是,经过内心的痛苦挣扎,走上了由于自身懦弱与自私而背叛情谊的救赎之路。简言之,通过处于不同空间中的人物的对比,作者成功地塑造了小说中两个丰满的人物形象“我”(阿米尔)和哈桑。

五、空间化叙事与主题的阐释

对于故事空间的仔细观察有助于我们对作品主题的理解,因为故事空间不仅是故事中人物存在的空间和事件的发生的地方,更是揭示作品主题的重要方式。在这部作品中,作者主要构建了四个大的故事空间。在四个大的空间里又包括了诸多小的空间,一个个小空间合起来构成了一个大的丰富多彩的故事空间,在读者脑海里留下一个整体的印象。追踪《追风筝的人》的故事空间,很容易发现作者通过细致的空间化叙事方式,一步步层层深入揭示作品的主题之一——背叛与救赎。

(一)战前阿富汗——背叛

(二)美国——异文化中的“挣扎与反省”

苏联出兵阿富汗后,阿米尔随父亲逃往美国,失去标志其身份地位的空间。美国是主人公在西方世界寻求生存之路的空间,同时也是他内心挣扎、渴望摆脱罪恶的空间,并最终反省自己罪恶的空间。“早在俄国佬的军队入侵阿富汗之前……对我来说,喀布尔就已经成了一座鬼魂之城,一座兔唇的鬼魂萦绕之城,……美国就不同了。美国是河流,奔腾前进,往事无人提起。”[1]132所以,他拥抱美国的生活。然而美国这个大空间中镶嵌诸多的小空间给主人公阿米尔以不同的生活体验,移民局柜台上施舍的食物券、佛理蒙特难民区、可以同时举办五场马上竞赛的巨大购物广场、美国富人住宅区、圣何塞的阿富汗移民谋生的跳蚤市场。

阿富汗人在美国这一空间中的挣扎生存使他在潜意识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作者对阿富汗移民谋生的跳蚤市场这一空间的重点叙事,间接地表明了包括主人公在内的阿富汗移民在美国文化中的归化。阿米尔从小生活在阿富汗穆斯林家庭,他信仰真主但并不是虔诚温顺的信徒。他逃难到了基督教文化占主导地位的美国,虽然并没有因此而皈依基督,但是基督教的文化却为他提供了一种情感体验。这种体验加剧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促使他反省过去的罪恶。他接受不纯洁的索拉雅作妻子,因为他认为作为一个背叛者他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过去。他接受自己不能生育的现实,原因是“也许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因为某件事,决定剥夺我为人父的权利,以报复我曾经的所作所为”[1]183。作者以艺术的笔触阐释着主人公阿米尔难于言表的忏悔和赎罪意识。这为主人公重返阿富汗——曾经生活过的空间,救赎曾经的罪行做好了铺垫。当得知哈桑身世后,他意识到自己背叛的不仅是个仆人,而是自己的兄弟,这就加深了他内心的愧疚,也促进了他赎罪的勇气。父亲用自己的行动来救赎罪过,那么阿米尔也应该勇敢面对自己旧日的罪恶。

(三)战乱中的阿富汗——救赎

人物视角展现的空间,即是人物所处的真实物理空间,同时又是人物心理活动的投射。采用人物视角描述空间,可以更好地揭示人物内心活动,使得关于故事空间的描写与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一起为小说题旨的表达服务。小说中阿米尔既是叙事者,也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意识到自己的背叛,他返回了过去生活的空间,在他的眼中经历战乱的阿富汗满目疮痍,触目皆是贫穷的迹象:如同玩具一样被丢弃的村落、残破的泥屋和茅舍、衣不蔽体的孩子、沿街乞讨的女人、变成了巨大废墟的雅德梅湾商业区、嵌满火箭的弹片的墙壁、在废物中穿梭的流浪狗、生锈的轿车残骸、没有荧屏的电视、阴暗污秽且墙壁裂缝的恤孤院,以及旅馆床后墙壁上的血迹。作者悲悯而细致的描写揭示了阿米尔此时内心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祖国苦难的切肤体会,一种同情怜悯油然而生。对于童年阿富汗的美好记忆与如今的满目苍夷的对比,加深了阿米尔对童年忠实仆人、玩伴的思念和负疚。哈桑已故去,能获得心灵救赎的方式,就是寻找正在经历同样噩梦的哈桑之子。所以他最终战胜了怯懦,深入战乱的阿富汗,九死一生,救出了已沦为玩物的索拉博,也找回那个被遗失在过去空间的自我,实现了心灵的救赎。

(四)美国——自我认同感的获得

因为背叛最忠实的朋友、兄弟,主人公长期经受着内心的煎熬,受到负罪感的折磨,导致他自我身份认同感缺失。同时,因为离开故土阿富汗移居美国,从熟悉的生存空间来到陌生的异文化空间,他开始感受到文化冲突。在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和文化冲突的双重冲击下,主人公苦不堪言。文化夹缝中生存的他对自我文化身份认同产生了一种困惑,另外民族身份在他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在救回哈桑之子后,阿米尔得到了心灵救赎,重返美国之后,获得了自身身份认同。尽管对这一空间,作者没有多费笔墨。单看阿富汗人集会的佛理蒙特伊丽莎白公园这一场景,卖风筝的小摊、炸面饼的临时简易棚、空气中散发着湿润的青草味和烤肉味,高高飞翔的风筝,可以看出主人公重获自我认同感之后的轻松与幸福。小说结尾处,照应开头,风筝飘舞在冬日的天空,孩子追逐着风筝。这一幕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两代人之间反复地上演。第一次是背叛迷失的开始,这次索拉博脸上的微笑意味着被阳光融化的坚冰,意味着生活的信心和希望。这是索拉博的重生,也是阿米尔的重生。这是对真善美的人性追寻的回报。

上述四个主要故事空间并不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或者因果关系线性排列,一一进行描写的,而是在小说中互相交叉,人物与事件在空间的转换里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而每个空间的转换也标志着情节的重要发展。在作者精心创造的特殊叙事结构中,叙述者身体在四个空间之中奔走,而精神更是在空间的转换中流浪,体现了主人公身份认同的缺失与追寻。通过拯救索拉博而达到心灵的救赎与回归,在美国这一新的生存空间中,主人公重新建立了自我的身份认同感。空间的转换表现了作者叙事的技巧,同时在用空间性替代了时间性后,读者已经很难预测故事情节的发展,只能跟随作家这个唯一的叙事者在各个故事空间中游走,通过作家的眼睛边走边看,了解了事情发生的始末,并且对阿富汗人民生活的全景产生了一种立体化、真实的感受。

六、结语

《追风筝的人》这部小说兼具时代感和文学质感,值得学界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空间化叙事技巧打破线性常规,超越读者的阅读预期,创造了一个特殊的空间叙事结构,是这部小说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以空间叙事理论为基础来研究这部作品,将丰富对这部作品的理解,为以后的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思路,以进一步完善卡勒德·胡塞尼小说研究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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