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2018-11-12 16:01许冬林
读者·原创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湖心亭张望张岱

文|许冬林

一直喜欢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这个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雪,剩下天地一片大白。于是我乘船,独自去往湖心亭看晚雪。

这则小品文感动我二十余年的缘由,不只是西湖雪景,还有那一晚,在湖心亭上,两个客居此地的金陵人在张岱的小舟抵达之前,已在亭中铺毡煮酒。那两个人,见到张岱也大 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那一晚,张岱一定十分感动。他自己,是“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船夫则喃喃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那一晚,明朝遗民张岱在凛冽的雪气面前,饮了三大杯酒,内心暂得安慰。他行走在一个上下一白、晶莹剔透的世界里,放眼看,江山还是旧时江山,只是明朝已回不去了。漂泊不定的人生里,竟还能遇到同样爱赏雪的人,这让一颗孤寂多年的心借着三杯酒停泊了一下。而且,他们来自金陵,明朝旧都金陵啊!

我常想,有一天,当我们老了,光阴就像那大雪三日的西湖,茫茫的上下一白,我们是否有张岱那样幸运—在晚雪面前,在清凌凌的湖水之上,遇到一个像我们自己一般的痴人,两个人一起,同醉同归。

我记得,在一个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宝玉出家了。

《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里,贾政扶贾母的灵柩回金陵安葬,回程的船上他正在写家书,抬头忽见船头微微雪影里有一个人朝他伏身下拜。待贾政上岸去寻,人影倏然不见,唯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旷野。

宝玉走了。

天地大白,他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脚印,很快会被一夜的飞雪覆盖、抹平,仿佛他不曾来过,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宝玉走得那样决绝,对于父母妻子,他皆无留恋。这样的决绝,让人觉得他不像是出家,倒像是千里万里地回家,回真正的家,回到幻境。

最近迷上一个名叫张望的摄影师的作品。他的作品奇美,他的经历传奇。据说他卖掉自己的公司,只身进了庙宇,却不为出家。

张望在寺庙里,举着相机,拍佛像,拍僧人,拍寺庙后面青藤缠绕的古桥与潺潺流水,拍朝雾里初绽的白花和香炉里袅袅升腾的烟雾……在他的镜头里,阳光透过廊檐下的玻璃,斜斜照在正坐禅的僧人的头顶上、肩膀上、脊背上,仿佛每个僧人都成了佛,无限光明,无限慈悲。

我最爱的是他拍的那幅寺庙被白雪覆盖的照片,层层叠叠的屋顶一片冷白,想必彼时香客寥寥,庙里清寂。覆盖了白雪的飞檐下,一队身着黄色僧衣的僧人从庙里走出来,他们踏着石阶,走上石桥……画面冷冽、阒寂、遥远、庄严,让人忽然了悟,生命在天地之间,应该被这样珍视。

张望的作品,静寂、空灵、悠远,又富有生机。他住在寺庙里拍寺庙,他的心里住了佛,所以他眼里的世界,纤尘不染、古朴清幽。

我为张望感到欣幸,在梵音和佛影里,他找到了自己摄影艺术的根,也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根—他是个有归处的人。看他本人的照片,嘴角上扬、眼神温和,神情像秋叶铺满大地一样辽阔、笃定。

朋友在“朋友圈”里晒照片,也是一幅雪景,我看了,心疼半天:一望无垠的雪地上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雪的尽头,是一座有着飞檐、黄墙的房子,大门紧闭—那是一座寺庙。我看了好久,莫名地想哭。

时光如同纷纷扬扬的大雪,而我,在长路跋涉之后,已然是厚厚的白雪在肩。彼时,在雪地尽头,有没有一座覆雪的房子,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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