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隧道的光芒
——读古彝文《丧葬祭祀经书》

2018-11-12 16:12李士学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10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经书彝族

李士学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各个民族在同恶劣的自然环境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的同时,也创造着绚丽多彩的文化。这些文化,奠定了民族生存、发展的基础。同时,也铸就了民族的灵魂。彝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曾经创造过自己辉煌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这些辉煌的历史,是我们民族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乃至世界民族的骄傲。摆在我面前的这些经卷,就是这样一些古彝文经书。这些写在绵帛纸上的古彝文字,都是毕摩们在民间祭祀活动中吟诵的经文。这些经书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也是承载我们彝族古语言文字的重要载体。面对这些纸页已经发黄、历经劫难的民族瑰宝,我无法准确描述我此刻的心情。我的祖上曾经是本地小有名气的毕摩,听老人说,我们一家有十几箩彝文经书在“文化大革命” 中毁之一炬,也许是耳濡目染,在我还是愚昧无知的少年时,就知道我们这个被外民族称为倮倮(老虎)的民族——彝族,不仅创造了令世人瞩目、叹服,可以和玛雅文化媲美的“十月历”、“向天坟” ,还创造了绚丽的语言文字。这些文字,可以追溯到半坡陶器时代的甲骨文字。它们虽然穿越历史的时空隧道,但至今依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照耀着我们后人。也许是冥冥之中祖先的暗示,抑或是身体里流淌的民族血液在作怪,每次参加丧葬活动,听到毕摩们吟诵这些通天彻地、响遏行云的经文,心中会升起莫名的激动。这种天籁般的声音,搅将我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在我已到47岁的2013年1月,下定了决心,拜毕摩为师,学习古彝文字。我像个饥饿的孩子,废寝忘食,贪婪地吸吮母语的乳液。今天,当我能够读懂毕摩们吟诵的那些响遏行云般的典籍里的文字,能够理解经书所蕴含的思想内涵时,我感受到了用母语创作的经文中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和潜藏在字里行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独特艺术手法,我在感叹祖先伟大的同时,也为我是这个古老山地民族的一分子,感到由衷自豪。

不管民族大小或强弱,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都有自己的起源说。这种起源说无疑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灵魂的归宿。摆在案头上,卷首这部叫《洪水滔天》的经书,就是这样一部奇书。《洪水滔天》是毕摩们在祭祀活动中“踩尖刀草”时吟诵的经文,这部《洪水滔天》和《山海经》里《鲧禹治水》中的“洪水滔天”不同。《山海经》中的《鲧禹治水》讲述的是上古时代发生水灾,人类与洪水进行搏斗,最后取得胜利的故事,它讴歌了鲧禹父子的英雄气概,表达了人类战胜自然的决心。古彝文《洪水滔天》,讲述的则是我们这个民族诞生的历史。据《洪水滔天》记载(流传在楚雄州的《查姆》书中的记载亦如此),人类分为三个时代,即洪荒时代、独眼竖眼杂生时代和横眼人时代。在人类历史上,独眼人凶狠、枭险。竖眼人蛮横、愚蠢。只有横眼人聪明、善良。因此,独眼、竖眼人杂生的年代,人们:财多不讲理,粮多不行德,富时不思苦,苦时不自立,有理不讲理。为了惩治这些邪恶之徒,天君策格兹派旱公惩治他们。旱公遵照天君旨意,让茫茫大地:鼠年天无云,牛年不打雷,虎年不下雨,兔年无雨水,龙年无水喝,蛇年水金贵,马年不栽秧,羊年害虫多,猴年不产粮,鸡年粮价贵,如此惩治一个轮回后,人世间悲惨到一升粮食三钱银、一斗粮食三两银,爹穷无秧栽,娘穷无饭煮的地步。为了检验世间人们的悔悟程度,天君策格兹又派遣沙赛神仙,察看人间。沙赛神仙变成一个英俊小伙,来到人间,到处乞讨人血和人肉,说龙王罗塔计的翅膀断了,再也无法腾云驾雾,普降大雨。只有世间人血和人肉,才能粘住龙王的翅膀。他奉天君之命,来乞讨人血和人肉,医治龙王的病。但沙赛神仙失望了,所到之处,听到的都是:人尿和人粪,我们都不给。只有当沙赛神仙来到赤地石岩边,遇见阿朴笃慕——这个世间最善良的横眼人时才听到他说:要血我给血,要肉我给肉。阿朴笃慕的举动,感动了沙赛神仙。沙赛神仙把天君策格兹准备用大水惩治世人的消息告诉了他。

于是,有钱的打金箱银箱,阿朴笃慕这个穷汉,只能进山砍树,做成一个大木箱,在里面放上十二种吃的和十二种喝的东西,躲在里面。洪水退去后,世间万物绝迹,只剩下阿朴笃慕幸存下来。后来,天神见阿朴笃慕独人难存活,派遣沙赛仙女做他的妻子,繁衍人类。不久,沙赛仙女生下一个肉葫芦。接着又生下另一个。阿朴笃慕一气之下,狠心切开了这两个肉葫芦。于是,就有了:

切开一个看,

人间百样事

装在葫芦里,

切开后一个,

粮种七十二,

装在葫芦里,

葫芦十二层,

一层有一种,

中间是彝人

一层是傣族

一层是哈尼,

一层是汉族。

从那时代起,

四方都有人。

这就是古彝文《洪水滔天》讲述的人类起源学说。毫无疑问,《洪水滔天》,是一部民族的史诗。这部史诗告诉我们:天神造就了彝族祖先阿朴笃慕。同时,告诉我们:阿朴笃慕不仅是彝族的祖先,也是中华各民族共同的祖先。

如果说一个民族的语言是打开心灵之门的钥匙,那么,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就是开启民众心智的金钥匙。一个有着自己文字的民族是值得自豪的,文字是人类文明的金字塔,同时也是一切文化的载体。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它是民族的生命之舟,肩负着驮起整个民族走向文明的彼岸的重任;在当今世界上,一个没有自己语言的民族是悲哀的,一个没有自己语言的民族,是人类民族大家庭里的哑巴。

同样,一个只有自己民族语言但没有文字的民族是不幸的。这个民族最终只会被强势民族的语言文字所吞没。只有拥有自己母语文字的民族,才是伟大的民族。文字是记载人类文明的载体,开启民众心智的金钥匙,是一个民族的智慧结晶。文字可以书写历史,记录这个民族所经历的一切,让后人们理解过去,展望未来。古代先民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和实践中发明、创造的“十月历”“ 向天坟” ,这些可以和玛雅文化媲美的文化遗产,犹如一座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耸立在我们面前。“十月历”“向天坟” 所包含的天象和科学,人类至今依然无法破译,它们不仅是彝族文化对中华民族大家庭的贡献,同时也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蝌蚪形古彝文字,不仅没有发扬光大,而且,还在逐渐被历史长河中汹涌的巨浪淘尽,湮没在历史河流中。彝族文字尽管有过辉煌,但依然像一个婴儿,永远无法长大般梦游在五言、七律时代中,古彝文献中一些精华的篇章,由于没能及时挖掘和整理,正在逐渐消失,只有那些散落在民间毕摩手中,广泛应用在祭祀活动中的篇章仍在传诵。面对这种现况,不难看出古彝文存在的冻结现象,甚至可以说是雪葬现象。如果没有冻结或者雪葬,今天的彝族文化,理应更加辉煌,理应会创造出更伟大的篇章。感谢生活,感谢毕摩——这些生活在民间的悲微人物,是他们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才使得我们的文字得于传承下来;才使得我们的文字,在饱受颠沛流离之后,依然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才使得彝文化最精华的篇章,依然传吟在民间。祖先的苦心,只有那些熟知母语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滋味。尽管现在各级各部门都在提出拯救彝文化,并开展力所能及的挖掘、整理工作,但究竟能有多大的成效,不得而知。清政府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留下汗牛充栋的满文书籍,存留在故宫博物院。但是,据资料,这个世界上现在会说满语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只有几个居住在齐齐哈尔的老人,才以满语为母语。但他们都已经很老了。不久的将来,这个语种将成为只有少数学者所掌握,不应用于日常交流的纯学术语言。谁能肯定:满语还会流传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又有资料表明,现在全世界有近7000种语言。而平均每两星期就有一种语言消失。在彝族的历史上,是毕摩传承了古彝文字。他们不仅保存、传承古彝文字,还规范了彝族文字,编撰了卷帙浩繁的彜文古籍。这些卷帙浩繁的彝文古籍,不仅是彝族毕摩们留给后人的民族瑰宝,同时也是留给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

我接触到的第一本连环画是根据古典神魔小说《西游记》前7回改编的《孙悟空大闹天宫》。这本薄薄的连环画,不仅增加了我的视野,同时也打开我想象的翅膀。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孙悟空那种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本事,穷尽了我们的想象力,让我惊慕不已。长大后,终于有机会读完整卷的《西游记》。我被吴承恩的想象力所折服。后来,我从其他的书籍中得知,《西游记》的产生,不仅仅是吴承恩一个人的功劳。《西游记》的形成,凝聚着几代人的心血。同时,得益于流传在民间的神话传说,是这些神话传说,给了吴承恩想象的翅膀。再后来,我有幸接触到一些知名和不甚知名的当代作家。这些作家在谈创作时,连篇累牍阐述想象力对作家的重要。甚至有人断言:没有想象力,就别干作家这一行。让我等听了,瞠目结舌,懊恼不已。因为,我很难从他们的作品中产生创作的想象力。那么,真正能让作家产生艺术想象力的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那些流传在民间的神话传说,它们才是作家产生艺术想象力的源泉。

现在,面对《丧葬祭祀经书》,我又陷入到当时读《西游记》时的困惑之中。甚至怀疑这些书籍是否是凡人所作?我这种疑惑绝非我的短视和孤陋寡闻,是古彝文典籍中笼罩着的神秘氛围,让我迷惑。吴承恩在创作《西游记》时,借鉴了很多的神话传说。但是,摆在我面前的这些经书,又借鉴了什么?这些疑问,极有可能成为司芬克司之谜。这部《丧葬祭祀经书》,包括《释梦篇》《净尸篇》《迎客篇》《诉苦情篇》《踩尖刀草篇》《供牲篇》《讨墓地篇》《献活牲篇》《敬贡献扁》和《指路经》。其中,《敬贡献篇》是毕摩们在出殡的当天早上,为死者亡灵吟诵的经文。《敬贡献篇》吟诵的是,催促死者的灵魂快快起来,梳妆打扮后奔赴阴间的事。但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里面隐藏的东西,远远超过这一切。它的开头,以绮丽的想象,为我们讲述了天地的形成以及昼夜产生的过程:

很古的时候,

天神尼神鄂,

地神铁神鄂,

派人造天地。

三人来造天,

四人来造地。

先把天造出,

后把地造好。

天神尼神鄂,

地神铁神鄂,

招来尼石申,

招来铁石申,

吩咐他们俩,

要把天管好,

命令他们俩,

要把地管好。

这就是《丧葬祭祀经书》中的造天之说。古彝文经书中描述的造天之说,跟其他民族的造天之说大不相同。女娲补天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它体现了母系氏族时代的崇拜意识——母性创造世界。而古彝文《丧葬祭祀经书》,体现的是对天——万物之父——天父的崇拜和对地——孕育万物之母——地母的崇拜,构成了彝族敬仰天公地母的思想体系,这种思想体系一贯如一地体现在浩繁的彝文古籍中,是形成古代彝族思想意识形态的重要理论支撑,通过理解、认识这种思想,很容易看出彝族在人类历史上依山而居的理论依据。这种思想引导着民族,使他们热爱自然、尊重自然、敬畏自然。我们不能否认:在很大程度上,神话传说有一定的现实依据,但神话传说中所展示的绮丽的想象,往往会穷于我们的想象。人类的聪明才智,在神话传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这样说:神话传说是民族集体智慧的结晶。从神话传说,可以看出这个民族的文明程度。古彝文《丧葬祭祀经书》中的《敬贡献篇》,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范例。《敬贡献篇》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奇妙的世界:

仙女尼石申,

仙人铁石申,

带上黄金锁,

带上银子锁,

锁起东方门,

锁起天晓门。

骑马到西方,

锁起西方门。

腾云到北方,

锁起北方门。

仙女与仙人,

锁起四方门,

天空暗下来,

大地黑下来。

…….

而当天门关闭,万物皆睡,宇宙陷入寂静时,站在天庭阿古海金柱上的四只金鸟开始了啼鸣。金鸟的啼鸣声传给了尼实者,尼实者又传给铁哈麻,铁哈麻又传给远在天边的彻峨。彻峨在天边,又把啼鸣声传给生活在大地荒野上的公箐鸡。于是,公箐鸡又开始啼鸣。公箐鸡的啼鸣声传给了公云雀,公云雀又开始了啼鸣,把啼鸣声传给歇在墙缝里的公麻雀,公麻雀的啼鸣声惊醒了公鸡。公鸡开始了啼鸣。

公鸡的啼鸣,惊醒了沉睡中的仙人和仙女。于是,天上的神仙们开始忙碌起来:

仙女尼石申,

仙人铁石申,

骑着飞龙马,

迅速到东方,

打开东方门,

打开天晓门。

乘着彩云飞,

到南开南门,

到西开西门,

到北开北门。

打开四道门,

天空晴朗朗,

大地亮堂堂。

天门被天上的神仙们打开了。于是,死者的亡灵在毕摩的指引下走上漫漫寻宗路……

这哪里是吟诵给死者灵魂的经文?完全是在向世人讲述一个神话传说。我们从《敬贡献篇》,可以看出毕摩们在编撰这些经书时的良苦用心,他们的用意十分明显。在彝族地区,丧葬是十分热闹的事情,整个丧葬期间,丧家里,熙熙攘攘,人满为患。把这些优美的神话传说应用在丧葬祭祀经文上,吟诵出来,让大家倾听,其目的是通过此途径,达到传承的目的。事实上,他们的苦心,得到了回报。今天,活跃在滇中彝族地区的毕摩们,他们都是通过学习吟诵《丧葬祭祀经书》,成为初晓古彝文字的知识分子。

我从古彝文史诗《丧葬祭祀经书》深深体会到:人类的心灵是共通的。

1967年,布宜诺斯艾利斯南美出版社出版了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百年孤独》以:虚构的故事与实际的故事,梦幻和史实交织融合,而由于运用民间传说,杜撰,夸张,神话……将马贡多变成一块世界性的土地。在《百年孤独》中,加西亚·马尔克斯用夸张的手法,描写了吉卜赛人进入马贡多后,用两块镃铁挨家串户地行走情景:铁锅,铁盒,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跟在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而在寂静的夜晚,马贡多的人们能听到蚂蚁在夜光下的哄闹声、蛀虫啃食东西的巨响以及政府把大批罢工的工人杀害后,装在一辆有前、中、后三个车头牵引,共有200节车厢的火车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吸收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并且,获得巨大成功,被誉为“拉丁美洲爆炸文学” 。让世界耳目一新。世人认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形成,离不开拉丁美洲自然的、历史和社会的客观条件,不少拉丁美洲当代著名作家、评论家撰文,认为: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在拉丁美洲繁荣昌盛,是因为它适应和根植于他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当仁不让地把“魔幻现实主义”打上拉丁美洲的专利封签。 拉丁美洲神秘的历史,可以滋生出神秘的文化,这是世人无法否认的。但是,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叙事文学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其先河之作是委内瑞拉作家乌斯拉尔·彼特里于192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雨》。之后,到30年代和40年代,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 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和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的出现,才对魔幻现实主义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1955年,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弗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发表之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迅速发展。到1967年,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发表了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使之成为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世界承认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但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决非拉丁美洲的专利。它是人类同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斗争中, 通过赋予想象而形成的产物。摆在我面前的这部古彝文经书——《指路经》,就是一部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史诗。

我忽然想起作家李霁宇在峨山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挂职期间创作的长卷散文《我山我水》中的一段文字:有趣的是,最强势最发达的汉族竟没有一部完整记载汉民族的史诗,真有点不可思议。或许可以说,汉族也是从当初的氏族中分化成长起来的,民族的史诗也是汉族的,对人类童年的记忆是一样的……而彝族却留下了三部有名的史诗:彝族的《洪水滔天史》和支系撒尼人的《尼迷诗》、阿细人的《阿细的先基》。

由于阅读有限,我不知道汉民族有没有一部完整记载民族历史的史诗。但我赞同作家李霁宇“汉族也是从当初的氏族中分化成长起来,民族的史诗也是汉族的” 这一观点,彝族史诗《洪水滔天》证明了这一观点:即阿朴笃慕是彝族、汉族、哈尼族等等民族的共同祖先,这些民族都是从肉葫芦里诞生的。

古彝文《洪水滔天》无疑是用神话传说创造的民族史诗。但和《洪水滔天》不同,《指路经》是一部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古彝文经书。顾名思义,《指路经》是一部指引亡人灵魂返回祖先栖息地的祭祀经书。这部祭祀经文所蕴含的非凡想象力、多元的艺术手法和掩藏在里面的民族迁徙密码,让我叹为观止。面对这卷不知经历过多少毕摩之手的经卷,我仿佛面对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指路经》像锦衣夜行,淫没在岁月的暗夜中。加西亚·马尔克斯用其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让世人知晓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而《指路经》——这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跟《百年孤独》媲美的经卷,仿佛深埋在大地深处的黄金,不为世人所识。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掀起,屈指不过九十来年,却迸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而《指路经》这部不知流传几千年的经书,却只能流传在民间毕摩的口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过热底把土,

一只大白鸡,

身子像囤箩,

拦住你的路

……

一程又一程

来到白狗门

白狗驴子大

拦着你的路

……

守门大毛虫,

如同犁板宽

身上长的毛

就像刺猬毛。

当逝者的灵魂走进阴间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这样一个鬼城:

阴城团圆圆,

不像阳间城。

……

门匾写着字

字如簸箕宽

此匾用金铸,

字字闪金光。

……

走进城中心,

房屋白花花

鱼脊当柱栽,

鱼鳞当瓦盖。

我无法说清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雷同的东西。拉丁美洲的作家们一定不会相信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叫彝族的古老民族,在遥远的古代,就开始用他们在20世纪20年代才开始尝试、并且推崇备至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造出自己民族的史诗——《指路经》,如果这部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指路经》,能够在《百年孤独》以前,用强势民族的语言文字,展现在世人面前,他们还会对“魔幻现实主义”锲而不舍、津津乐道?秘鲁文学评论家路易斯·阿尔贝托·桑切斯还会认为:魔幻现实主义适应和根植于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马尔克斯在创作《百年孤独》时,如果看到这些这部古代彝族人书写的经书,是否还有勇气用“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 手法创作这部小说?世人如果看到这部《指路经》釆用的创作手法,还会惊呼“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是“爆炸文学”?(《指路经》中所采用的其他艺术手法,限于篇幅,我不再一一叙述)。我无法弄清谁创造了这部奇书,但我可以肯定:现实世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部经书的作者是哪位伟大的毕摩,就像世人再也无法破译《指路经》中指出的祖先迁徙路线一样,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同时,也是人类学上的一大遗憾。

古彝文《丧葬祭祀经书》中的所有诗篇,都是毕摩们在举行丧葬祭祀时吟诵的。丧葬,作为人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是一个人终结后留给世人的记忆。在世界各民族的丧葬活动中,它的主基调是悲伤的(这一点也可以从流传在各地的民间哭丧调中看出)。但是,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古彝文《丧葬祭祀经文》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对丧葬的悲哀和对丧事哭哭啼啼、悲悲切切的感伤,而是充满了哲理、历史和正义的思想内涵,当我们读到下面的文字时,就会明白古彝文《丧葬祭祀经书》早已超越祭祀的范围,进入哲学的范畴:

天把地吃了,

天空亮堂堂,

大地死去了,

邪落在太阳上。

太阳死去了,

邪落在月亮上,

大月吃小月,

邪落在星星上,

大星吃小星,

小星死去了,

邪落云雾上,

……

从上面的文字,你能说清它是自然指向还是富有深义的哲学思想?我不知道有人在诋毁和否定古彝文丧葬祭祀经书时,是习惯于偏见,还是无法理解古彝文经书中透露出来的丰富的思想内涵和闪耀着道德和正义的思想火花的文字,断章取义地认为是封建的糟粕?

若是定要死,

茫茫人世间,

邪魔与妖怪,

这些该先死。

若是定要死,

欺负百姓者,

压迫百姓者,

这些该先死。

…….

若是定要死,

有理不讲理,

长来不给吃,

幼来不给喝,

白日把人抢,

夜里出来偷,

该是他先死,

此人却不亡。

……

在人类历史前进的步伐中,对任何一种民族文化,总会有批判的声音,如影随形。这种声音听起来刺耳,令人不舒服。但却是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的推动器,也是一味苦口的良药。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种声音,对古彝文字来说,噤若寒蝉。面对古彝文经卷,我常常陷入沉思: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否是曲高和寡?用我们今天现代人的目光看古彝族文字,在其辉煌的时代,的确产生了许许多多堪称经典的史诗,这些史诗以宏大的叙事手法,多元的创作手法,震撼着人们的心灵。然而,由于缺乏官方的强有力的支持,加上民间力量的薄弱,在彝族历史上,教授古彝文字的学校寥若晨星,这就使得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有机会接受古彝文字教育,大众无缘受其教育。而且,由于彝文化博大精深,很难入其法门,历史上很多学习古彝文字的人,都把学习古彝文看成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其目的就是当上毕摩,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吟诵祭祀经文和学习丧葬婚嫁礼仪等等现实生活中常用的繁文缛节上,缺乏远大的理想和坚强的信念,真正能够读懂、并且理解这些史诗的毕摩寥寥无几,可以称为伟大毕摩的民族精英,更是凤毛麟角。特别是现在,由于缺乏精通古彝文字的毕摩,无法把隐藏在史诗中的思想内涵灌输到民众的心里,让民众接受这些思想。这也是古彝文字缺少民众基础的主要原因。今天活跃在民间的部分毕摩,他们虽然会照本宣科吟诵这些经文,但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更有甚者,常常牵强附会,张冠李戴。这种现状别说发扬光大,就是传承都十分困难,甚至会变成歪嘴和尚会歪经。不客气地说:今天的古彝文字,即使是权威机构整理出版的典籍,都存在着重大失误。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我在这篇文章中提到的古彝文经文——《丧葬祭祀经书》,是通俗的名称。它就是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搜集、整理、出版的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译丛第12辑——《查诗拉书》(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年4月出版)。《査诗拉书》是《丧葬祭祀经书》的彝音直译。《查诗拉诗》记录了滇南地区彝族举办丧事时所需吟诵的全套经文。据译者称,此书也是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滇南地区彝族丧葬习俗的典籍。按理说,这是一部权威的古彝文译丛。但就是这部权威的译丛,也存在着严重的编排错误。如:附在《查诗拉书》汉译文字后面的古彝文第149页应该接152页而不是现在的150页;笫152页应接150页而不是现在的153页;第151页应接153页而不是152页;154页应接156页而不是155页;第155页应接158页而不是156页;第157页应接155页而不是158页。由于它的权威性,很多县民宗局都翻印了这套经书,免费发放给县內的古彝文爱好者和毕摩。峨山县民宗局也于2006年翻印了这部古彝文经书,免费发放给毕摩和彝文爱好者。正因为如此,现在峨山从事祭祀活动、能朗读古彝文字的毕摩,都在吟诵这部编排失误的经书。《查诗拉书》出版己经二十六年了。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人看出其中的失误,这不能不让我吃惊。带着满腹疑问,我向云南省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办公室的普学旺老师提出了我的疑问:普老师的回答是,他没有阅读过《查诗拉诗》,当时还没有到规划办公室工作,还询问我做什么工作(似有怀疑我的看法之嫌)。我心有不甘,又向县民宗局彝文科的李增华老师提出我的疑惑:《丧葬祭祀经书》广泛应用在祭祀活动中,有没有毕摩提出过存在编排失误?李老师沉吟了片刻,说:没有。他们看不出来。我又询问他有没有看出?他说:我们是按新平的翻印的,当时没有细看。其实,这本《丧葬祭祀经书》的彝文排版,全部采用《查诗拉诗》的彞文。我又询问我的启蒙老师。他说:看不出来。也没有听哪一个说过。不瞒你说,现在从事毕摩的这些人中,没有几个能够流畅地吟诵《丧葬祭祀经书》中的经文。

这就是当今滇中地区古彝文字的一个缩影。从这个缩影,可以看出古彝文字的现状。从这种现状,我的目光又转向当今活跃在中国文坛,用汉语文字写作的当代彝族作家们。

作家是站在民族精神高度上的思考者,又是行走在时代前列的探索者。他们比一般的人更能敏锐地捕捉到发生在本民族现实生活中的实际问题,也更能从历史中反省。作家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受思想意识的约束和限制。然而,当创作进入天马行空般迸发状态时,会有某种潜意识的东西打破主流意识的约束,从记忆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储藏室溜出来,不知不觉中神秘地注入他的笔端。这些潜藏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是所处的环境馈赠给作家的宝贵财富,是民族的血液赋予作家的意外之财,也是自身民族烙在他身上的烙印。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我很难从当今活跃在中国文坛上的彝族作家们身上,看到这种烙印。即使是那些值得我们后辈人敬仰的前辈彝族作家,从他们的作品中丝毫看不出古彝文化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

为寻找我的理论依据,我翻阅了《当代彝族作家作品选》(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云南省红河州文联编)和中国作协《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彝族卷)等。这些选集汇集了当代彝族作家的鼎力之作,可以说是彝族文学的巅峰之作。然而,读完全卷,我们不得不扼腕叹息。我们可以从这些选集中看到曾经在当代中国文坛流行的所有艺术流派,却无法找到古彝文经书中所具有的神秘艺术氛围。尽管一些诗人在回眸历史,用现实的目光书写民族的史诗,在不停地吟唱祖先阿朴笃慕和《指路经》,但由于不熟悉古彝文字,无法领略古彝文经卷中深邃的哲理思想,内容是那样空泛,丝毫没有触及古彝文化的思想内涵,完全是用外人的目光,在审视我们的民族。面对这些选集,我只能这样感叹:当代彝族作家们,吸吮的不再是民族的乳汁,他们已经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了。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危机,这种危机,带给我们的是深深的忧虑:作为一个曾经有过灿烂文化的民族,如果没能将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继承和发扬光大,是对祖先的大不孝。历史再一次向我们敲响了警钟:拯救彝文化,时不我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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