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人物

2018-11-14 12:40曲子清
辽河 2018年2期
关键词:镯子小子鸽子

曲子清

大玉子

后街毗邻锦城,面朝大海,环境清幽。早年间,有望气师称此地隐隐有紫气升腾,为风水宝地。故而,很多发达的人在此建宅子。詹家发达后,跟着这个潮流来到后街建宅。詹家世代为官,家世显赫,建宅一事非同小可,特地请了关内有名风水师“刘铁口”来选址。

“刘铁口”眉眼舒朗、仙风道骨,手拿罗盘,看这看那儿,不时念念有词。最后,“刘铁口”用手一指,称此地对应天魁星,为吉宅旺地。詹家深信不疑,自己建宅也顺带建了刘宅。“刘铁口”把自己的家宅就建在詹家旁边。此后,“刘铁口”的“铁口神算”旗帜一直飘扬在后街。

后来,詹家老太爷辞官归隐,闭门读书,从此不问世事。彼时,詹家省城有店铺,乡下有良田,詹廷玉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在饥荒遍地的年月,高门大宅、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算得上万里挑一了。

詹廷玉书读得好,模样长得俏,父母早早为他订下四十里铺最俊的姑娘丰娘为妻,沿着这样的人生轨迹走下去,詹廷玉至少可以平安喜乐地成长为合格的后街新乡绅。

然而,在詹廷玉大婚的前几天,詹家突遭变故,詹廷玉也因此变身为辽东巨匪“大玉子”。

有一个军阀唤作胡督军,在军阀混战年月风头甚劲,也想寻个吉地建宅。经高人指点,遂相中詹家这块风水宝地。胡督军托人去詹家商量要买下詹宅。詹家在后街已经住了五代,自然不愿意搬来搬去的,就婉言拒绝了。胡督军不死心,又几次上门要求买宅,詹老爷均没答应。胡督军大怒,伙同县里的头头构陷冤狱,把詹老爷抓进牢里。詹廷玉上下打点,花钱无数,献出了祖宅,也没能救出詹老爷。最后詹老爷含冤死在狱中。后街人同情这个孤苦的孩子,帮他葬了父亲,劝他远走他乡避祸。詹廷玉犯了牛脾气,只身去省城告状,不但没能为父伸冤,还被抓进大牢。

锦衣玉食的詹廷玉在狱中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多亏一个狱友“三猫子”照顾,得以活命。“三猫子”听闻他家变故很是同情,劝他别告状了,先写伏辩,保全自己。出去后,到五台子找一个叫吴英的人。“告诉他你的际遇,他能给你报仇。”

詹廷玉找到了吴英,从此,也找到了江湖。

詹廷玉想报仇,又不想堕入匪道,心下犹豫。此间,吴英率绺子劫狱救出“三猫子”。官府公布的土匪名单,詹廷玉的名字赫然在上。

一个夜高风黑的夜晚,胡督军一家遭了洗劫,土匪活儿干得利落,一个人伢子也没剩下,然后一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从此詹宅消失了,詹廷玉也消失了,“大玉子”名号响彻辽东水西。

“大玉子”的绺子一直照顾后街,从不祸害后街,有不长眼的小绺子来骚扰,只要报出“大玉子”的名号都给面子。遇到灾荒年景,有活不下去的乡邻找到“大玉子”寻求挂单谋求生路,“大玉子”均发给生活费,并多方抚慰,对“挂单”的要求不予批准。他说,不要走这条道,一日为匪,终身不能洗白。那年月,后街人没饿死也没为匪,多感念“大玉子”的好。

抗日战争爆发后,“大玉子”转身抗日。打得最艰苦时,后街人对他的队伍多有接济。解放后,“大玉子”谢绝部队挽留,携丰娘解甲归田,在詹家原址建两间草房,男耕女织。

后来,“大玉子”因为匪时身负多起命案,被政府镇压,妻子丰娘受不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了。

看过詹家起起落落的后街人不胜唏嘘。好好的一家人,老的冤死狱中,小的一个死了,一个疯了。那个“刘铁口”不是说詹家是吉地旺宅嘛,咋这样了呢?后街人不理解,纷纷找“刘铁口”问个明白。

彼时,人们才发现在后街上飘扬了五代的刘家“铁口神算”卦摊早已悄然摘下,“刘铁口”一家已不知所踪。

后来,有人在省城看见“刘铁口”,人家新开了家酿名斋,门楣敞亮、生意兴隆。

丰娘

丰娘是我看见过最接近鬼的人。局促的脸上沟壑纵横,且颜色深浅不一。看见有人过来,就豁起没牙嘴,发出桀桀怪笑,让围观的小孩纷纷躲避。

在乡下没有乐子,我童年最乐意干的事就是跟在她后面喊她“老疯太太”。听她沙哑的叫骂声,然后和伙伴们一起哄笑着跑开。

娘严厉地警告我,不许作弄她,见面要尊称“老祖奶”。

等到长大一些,不只一次听到她喝完酒就耍酒疯,又哭又闹的,实在厌烦,“天天闹,烦不烦啊。”

娘感叹,“老祖奶的日子过得苦啊!”

听大人讲,丰娘年轻时雪肤花貌,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美人,能打双枪,是辽东出名的悍匪。纤纤玉手,戴一对紫罗兰玉镯,杀人如麻,威名赫赫。

那玉镯是詹家祖传之物,价值连城。最奇的是玉镯透着莹莹紫光,能映出里面的亭台楼阁。据说这手镯早先戴在一个皇妃的手上,有保平安的神奇功效。后来机缘巧合,辗转传到了詹家,戴在詹家主母的手腕上,历经五代一直传承下来。

在一次对鬼子开展的联合伏击战中,四周暗黑,不见一点光亮,大玉子的绺子在芦苇荡中迷失了方向,眼看鬼子大队要开到了,负责联络的丰娘急得团团转,无法发出传递信号,情急之下,丰娘摘下一只手镯对着大玉子方向狠命掷出。借着玉镯发出的微弱光亮,大玉子找到方向,抬手一枪,击中鬼子头目。战斗结束后,丰娘带人找遍那片地界,连个镯子碎片都没找到。

玉镯剩一只,却再也没见丰娘戴在腕上。后来,这镯子离奇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向。

土改工作组查问镯子下落,丰娘咬死说,抗日时变卖了,买了枪械,却说不出买家是谁。

工作组自然不信,如此这般一番深挖。丰娘毕竟是女流之辈,受了刺激,从此疯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丰娘疯得蹊跷,有伶俐人开始嘀咕了,丰娘根本没疯,她为了隐藏镯子故意装疯。

工作组有个罗组长听了群众议论,决定再审丰娘。罗组长的爱人是城里人,爱干净,总穿双白鞋,人称“小白鞋”。有一日,“小白鞋”晚上睡觉,忽然被噩梦惊醒。她梦见一只紫莹莹的手镯,向她飞过来,她高兴地伸手去抓,镯子不见了,满脸是血的丰娘站在面前,直直地望着她。“小白鞋”惨叫一声惊醒过来,一头冷汗。从此,一闭上眼睛就被噩梦惊醒。如此折腾,家宅不得安宁。

天蒙蒙亮,一夜没睡的罗组长起床晨练,不妨撞见丰娘直直地立着,脸上红红绿绿的,右手前伸,指向他的脑袋,比划着射击的动作。行伍出身的罗组长惊出一身冷汗。再抬头,哪还有丰娘的影子,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睛。

此后,罗组长不再追问这事,镯子的事不了了之。

丰娘的病时好时坏的,好时能干活带孩子,不好时又哭又闹。好在孩子们懂事体贴,大的带小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丰娘不受屈,谁惹着她了,她啥话都敢说,谁都敢骂,人们说发疯的丰娘像只护窝的母鸡。

有人在她发病时问她镯子的事,她一会说卖了,一会说送人了,一会又说藏起来了。在她清醒时问,则一言不发直接掉头就走。如此,人们以为,那镯子一定被她藏起来。有好事的人曾盯着她,试图寻宝,结果都一无所获。

改革开放后,丰娘儿子、女儿摘了成分帽子,大展身手,纷纷过上好日子。他们都孝敬丰娘,给她买这买那,丰娘都不要,一天三顿酒,居然喝到百岁生日。

子女们也曾问过她镯子的事,丰娘闭口不言。

随着岁月流逝,丰娘记忆越来越模糊,这个镯子越来越在儿女的心里清晰起来,莹莹的紫气,通透圆润,里面隐隐的楼台殿阁。随着丰娘过完百岁生日,子女们越发勤快地围着丰娘问镯子的事。丰娘问东答西,胡言乱语。儿女们都说,咱妈真成“老疯太太”了。

老疯太太没迎来她的101岁生日。一日北风甚紧,她着了风寒。从此缠绵病榻,渐至恹恹一息。

儿女们表情肃穆围绕床前,等待那最后的时刻。

围绕这个即将陨落的生命有个谜团尚没解开,即祖传的紫罗兰手镯没有下落。

深夜,几个熬不住的儿女先睡着了,病房很静,小女儿握着丰娘的手静静地守候着。丰娘慢慢地张开浑浊的双眼,抬了抬枯瘦的手臂,“妈,你要说什么?”小女儿把头伸过来,那几个儿女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唰!五双眼睛直直地射过来,齐齐地望着母亲。

丰娘拼尽最后的力气,俯在小女儿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完精力耗尽溘然长逝。

兄弟姐妹愣了一下,然后一齐问小妹:妈说什么了?

小女儿表情怪怪的,妈说,给我整点酒。

儿女们愣了愣,你看我,我看你。

想哭,又想笑。

秦高草

秦高草本名秦玉林,模样发蔫,细高挑、水蛇腰、眯缝眼,读过几天书,给当地匪首大玉子做过账房。他归入革命队伍后,好吃懒做,干啥啥不中,干活谁都不愿意和他一组,只好编入土改工作队。他有个特长即嘴好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被群众称为“高草”。“高草”是后街对区别于普通人,又没有实际本事一类人的别称。秦玉林虽然也叫高草,却不同于其他光玩嘴的高草,他是有些实际韬略的。

土改时,挖地主家的浮财,当地人叫“扫塘”。地主狡猾,藏财功夫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于是乎“扫塘高手”应时而生,秦高草就在那时脱颖而出。

在秦高草这里,再顽固、狡猾的地主,都能掏出点东西来。秦高草扫塘,一般不需要动手,只用眼睛一扫,藏在炕洞里、烟筒底下,柴火堆、地窖里的浮财一一曝光,透视光一样准确,从不出错。

有一个小地主早早把浮财藏起来,任谁使啥招也不吐,对峙了一个多月。秦高草来了,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室内,本来就眯缝的眼睛闭成一条缝,隐藏在眼皮下的黄眼珠向下耷拉着,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地下。冷汗从小地主蜡黄的脸上流下来。秦高草会心一笑,屏退闲杂人等,一番政策攻心,小地主乖乖把埋在地下的浮财交出来。

秦高草一战成名,成为远近闻名的“扫塘高手”。有人不解,“老秦,你咋发现浮财在地下,那地主又如何肯主动交出来?”

秦高草猫起水蛇腰,懒洋洋眯起眯缝眼,“哈哈”地贼笑,那模样活脱像个“高草” 。于是,秦高草之名不胫而走。

人们不得不承认,秦高草头脑灵活,眼睛毒,且进退有度。他做过土匪账房,跟着匪首大玉子砸了无数响窑,对地主藏浮财招数了如指掌。他在扫塘时,不赶尽杀绝,有时看破不说破,给地主留着面子。地主遇到这样“硬茬子”,一般都能审时度势,主动交上来一些,争取宽大处理;也有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咬着牙就是不交。这时秦高草发动语言攻势,先讲政策再讲后果,讲得鲜血淋漓、冷风凄凄,吓得地主冷汗直流,最后挺不过,自动交出;还有少数油盐不进,舍命不舍财的主儿,秦高草便屏退左右,与其秘密协商,不知使用什么绝招,往往都有斩获。故而,秦高草名声大振,不时被被请去外地扫塘,从没空手而归。人们再称他“秦高草”时,那语气蛮尊重的。

后来,土改队遇到丰娘镯子的事,来请秦高草。接到任务,秦高草很长时间未置可否,呆呆向壁足足半日功夫,而后才慢慢起身,随了工作队去了。

到了地方,先不提工作,稳稳坐定,喝了酒,吃了肉,洗了手,擦了嘴,才踱着方步,走进大队部。

丰娘已经遍体鳞伤、摇摇欲坠。秦高草一改慢吞吞的性子,瞪圆眯缝眼,大喝一声,“所有人都给老子出去!”

两个人从天黑到天明,整整一夜,不知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天亮时,秦高草拿着一根金条出来,足有百八十克。金条磨得光华闪闪,显然经常用手把玩。

在人民群众眼皮底下,丰娘还有这样的浮财,令人咂舌。秦高草没挖出镯子,挖出这么大一根金条,也算皆大欢喜了。

此后,丰娘疯了,镯子也从此下落不明。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省城博物馆看到这只被称为镇馆之宝的紫罗兰手镯,果然剔透晶莹、光华闪闪,里面楼台殿阁清晰可见。人们赞叹,真是宝物啊,可算开了眼了!再细看宝物介绍,捐献人的名字赫然竟是秦玉林。

胡四先生

胡四先生是后街顶顶风流俊秀的人物。白净面皮,戴着金丝眼镜,穿绸裹缎地行在街上,是后街一道靓丽的风景。人们见了,纷纷上赶着打招呼,尊称“胡四先生”,他微微颔首,那气派很足。

胡四先生家大业大,胡家大院雕梁画栋,祖上传下金山银山,这辈子吃不尽穿不绝。

然而,世事难料。1938年,日本人占了后街,把胡家大院占为军用。胡四先生只好屈尊住到下房,据说,连胡四夫人的清白也没保住。那天,胡四夫人的哭骂声整条街都听到了。

这下人们以为胡四先生该蔫了吧,没想到,不但没蔫,还更见精神了。不但用自己留学东洋的所长给日本人做翻译,还主动把全部家产上缴给日本人,换得个维持会长的身份。

胡四夫人瞧不起他,连正眼都不稀罕的看他,街坊邻居也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只有胡四先生越发器宇轩昂起来,连打扮也越发俊俏风流了。人们见面,仍称“胡四先生”,那语气颇含不屑。他不颔首了,改用鼻子哼哼一声,表示见过了。人们见他如此,待转身,骂一句,呸,什么东西!有时胡四先生明明听到了,却听而不闻,神气活现地走过去。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胡老太爷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遭现世报,生出胡四先生这样的不肖子孙。胡大、胡二、胡三先生早和胡四先生断了来往,胡老太爷也跟着胡大先生远走他乡。亲人邻居的鄙夷,胡四先生一律不恼火,照旧神气地过日子。

胡四先生在后街神气,见着日本人立即换上另一副嘴脸,点头哈腰的,一脸奴才相。他坏事做绝了,帮着日本人催粮逼捐,搜刮民脂民膏,带头推行什么大东亚共荣。恨得人牙根痒痒。后街人就说,这个胡四先生咋不死了呢。

可能是信之能行之,胡四先生还真就死了。

说来奇怪,胡四先生出事特别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前一夜,枪声响了一宿,老百姓也不知道谁跟谁打。第二天一大早,胡四先生的尸体倒挂在胡家大院的门楼上了。被刺刀从头挑到下腹,当真大开膛,肠子肚子流了一地。

后街人纷纷解恨,说死得好!也有心肠软的,说可惜了,一个那样注重外貌的人,死得如此凄惨。

胡四先生死后,没人敢收尸,尸体在阳光下曝晒,遭苍蝇蚊子吸食,恶臭不可闻。不知道哪个好心人趁夜掩埋了尸体,埋在哪里更是无人知晓。

后来,人们才听说,胡四先生给日本人出主意剿灭八路军。日本人认同了他的观点。不知怎的,日本人中了八路军的圈套,被八路军打得损失惨重。日本人转而迁怒胡四先生,胡四先生争辩无效,被日本人杀害。后街人解气地说,“看看吧,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

寒来暑往,日出日落,胡家大院旧主都不知道哪去了,那里早已住满了劳动人民,老人们坐在门楼下讲着汉奸胡四先生的旧事。不知道谁问一句,胡四先生大号叫个啥?老人想了很久,不确定地说,可能叫个胡玉清吧。旁边玩耍的孩童接口道,我们祭扫烈士墓,有一名烈士就叫胡玉清。老人气得胡子抖,那个胡玉清是烈士,汉奸胡四做些个啥子,他帮着日本人逼粮逼捐,末了被日本人杀了,当真恶有恶报。

今年年初,上级部门想拍一部反映抗战题材的影片,就在胡家大院拍。后街人没见过这阵势,男男女女追随者摄制组看热闹,等演胡四先生的演员穿绸裹缎地走出来。人们这个扫兴,愤愤地骂起来,“呸,什么破电影,连个汉奸也演了。”

黑小子

黑小子的黑不同于太阳晒的黑,也不同于后街男孩子脸上不均匀的斑驳,他是天生的黑,黑得干脆、黑得利落。

黑小子原是后街一名混混儿,是那种打不出名却执着于打的“土鳖”(没见过世面不开眼的人)。

在后街也有人叫他小玉子,是比照他爹大玉子来说的。小玉子最终没叫出来,后街人发现他和大玉子不同,还是称他为黑小子。这样一来,黑小子在后街成为尴尬的存在。

黑小子一直做看场子、当打手的活儿。一次与人火拼中误伤人命,替一个大佬入狱六年。出来后,他开始单独打天下,整天带着一伙人吆五喝六。有一日,黑小子带着自己的虾兵蟹将和别人争地盘,遇到“吃生米”(死板、自私、不开面儿)的主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养伤期间,被人寻仇,黑小子一个激劲,砍伤对手,也二进宫被判了七年。等再出来时,早已物是人非,兄弟们四散飘零,自己也两鬓斑白、两眼浑浊。黑小子望着后街人悲悯的眼光,第一次感到茫然。

他不愿意打了,却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时,他遇到想从良的后街一枝花罗杜鹃。这个在俗世打滚的女人对红尘名利早已心生厌倦,向往庸常的日子。她看出黑小子的困惑,乘机成全了自己的心愿。罗杜鹃细密地讲出了自己的筹谋,黑小子望着女人美丽的眼睛,第一次生出做一个居家好男人的愿望。

两人经过一番考察,决定在街口开一家黑小子烧烤店,烧烤店有肉、有酒、有音乐,也是最容易闹事的集散地,一般的买卖人都不愿意涉足,但黑小子开烧烤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毕竟有多年打拼的名号镇着,加上一些旧日朋友纷纷赶来助阵,烧烤店一开业,居然生意兴隆。

黑小子打定主意做居家男人,平日里不和哥们瞎聚,只钻研烧烤技术,还去一些名店学习,烧烤技艺大为长进,食客纷纷竖起大拇指,回头客日渐多起来。看着每天增多的流水,黑小子心里乐开花。每天后半夜才闭店,天不亮即起来进货买菜,黑小子居然干得神清气爽。

转过年来,罗杜鹃给黑小子生了个女儿,聪明漂亮的小黑丫头。罗杜鹃把她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出门给黑小子挣足脸面,黑小子高兴得睡觉都能笑醒。

烧烤店拿手菜是碳烤鸽子,黑小子不用别人,每次都亲自操作。这是他在别地儿学到的独家秘诀。他烤的鸽子肉质松软,不塞牙,还独有异香。他怕学徒们把这本领学去,抢了他的饭碗,烤鸽子时都不让人插手。

先拗断鸽子头,再摸上秘制调料,裹上黄泥,塞入一个个挖好的烧烤坑。黑小子烤鸽子供不应求,每天下来,都有一大桶密密麻麻的鸽子头。黑小子抓鸽子有股急吼吼的狠劲,有时一下子拗断两只鸽子头。那天,他也是走神了,操作时手有些软,居然被鸽子狠狠啄一口。他缩回手,看看鸽子鼓溜溜的大眼睛,诧异大于疼痛。

这个小痛在黑小子心里生了根,他时常会想到这个小痛。以前,他不知多少次受伤和伤人,从来没在心里留下疤痕,这个小痛却深深留在心底。时隔半年,仍时时地回想,而这痛随着时日久远,日益严重。黑小子感到,这痛本来在心里占据一点点地方,现在却要烀满整个心。黑小子怕了,他不敢烤鸽子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这痛和那鸽子啄一口有关。过了这个冬天,痛延伸开来,连胳膊都举不起来了。

黑小子这病来得蹊跷,而且越治越重,夫妻俩遍访名医,均不能奏效。在医院碰壁后,两人开始求神问卜,仍没能好转。一日,黑小子居然梦到密麻麻的一群鸽子来寻仇,张着大口啄向自己。吓醒之后,反思自己过去杀戮太重,造恶业太多,深深感到此劫难逃。他唤来罗杜鹃交代后事。

事后,他让罗杜鹃推着他来到后街老宅,久久坐在那里不发一言。长久以来的病痛折磨让他痛不欲生,老宅这里却让他身心舒坦。他告诉罗杜鹃,身子好了,从没有过的安适。他想站起来,走进老宅深处,却见有莹莹紫光,腾空而起。他诧异极了,张口喊叫,却口吐鲜血,倒地而亡。那诧异神态,成为他在世间最后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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