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玫瑰

2018-11-14 12:40秋泥
辽河 2018年2期
关键词:黄莺吉他

秋泥

走进这扇门,仿佛追身于七月的花园

我好想温暖你们啊,白色的玫瑰

——[俄]С·库兹涅佐夫

A

沙东二十九岁那年离开家乡,去辽西的一座小城驻在,时间是一年。小城是旅游城市,有海。除去每年那三个月沸腾的季节,小城大部分时间是萧索的,街道阑珊,海滩空寂。沙东是自愿去那里的,他需要些时间,静静地想点事情。

没听你说起过呀——卢夏大眼一闪一闪地扫视着沙东,还得去一年?

临时决定的,沙东搬过卢夏,从后面抱住她,吻她白净的耳廓,那边管片儿经理请了长假,得过去一个人顶上。

可是,咱们的事儿呢?

等回来的吧。沙东吻着她的脖颈。

还要等一年?卢夏缩着肩喊,明年我就二十八啦——

亲爱的,沙东把手伸进她的衬衣,咱们有的是时间。卢夏还想再说什么,她的嘴唇就被沙东嘬住了。

他们相处三年了,这三年对于沙东来说,好像是云上的日子,轻飘飘的。卢夏爱他,死心塌地的爱着。但是他们已经谈了三年的恋爱,眼瞅着就进入第四个年头,卢夏好像是有点着急了,也不完全是卢夏自己着急,还有她的父母、爷爷、奶奶、姑姑、姨娘什么的,见了面都是一样的口径:卢夏啊,你也不小了,男孩儿呢,不怕,女孩子家老这么拖着可不是事儿。

卢夏把话儿学过来,沙东没当回事儿。他们还要享受二人世界呢,无牵无挂的,吃饱了就去逛街,或是一人捧一个平板电脑或手机,听音乐,看电影,打游戏。或是心神一荡,就来把床上有氧运动,一直爽到嗨为止。也不光是床上,草地,河边,星星满天的夜晚,到处都是她们有氧运动的好地方。

可是,话儿传过来的次数多了,就由不得沙东不重视了,这一重视,问题就铺天盖地砸下来了。首先是房子。房子倒是有现成的,父母住的就是一套八十平的两居室,母亲说,等沙东娶媳妇的时候,我们就把这套房子腾出来给你们住,我和你爸去住爷爷留下的那间老屋。沙东知道,爷爷留下的老屋是个单间,只有三十多平米,现在出租着。沙东这么一想,心就有点疼了。母亲非常喜欢现在这套房子,那是她一点一点精心收拾出来的。露台上养满了花草,绿箩、扶桑、杜鹃、香雪兰、文殊兰、滴水观音等等,花儿一年四季错落地开放着。如果搬去老屋,那些花放哪里呢?还有父亲。父亲喜欢写作,他把客厅改造成了书房和茶室。每天晚上,父亲都会烫上一壶茶,然后坐在电脑前,看东西,写东西。母亲呢,则关紧卧室门看她钟爱的电视剧,这已经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如果搬去老房子,父亲那些书柜放哪里呢?

父亲因为身体原因,戒了烟,也很少出去应酬,写写字,看看书,或是和母亲去河边走步,是他全部的生活内容。如果搬去老房子,父母的生活内容都会改变,老人辛劳一生图什么呀?不就是晚年能过得安逸一些嘛。这一切很可能因为自己的婚事而葬送掉。

沙东问卢夏,我们在老屋结婚行不行?卢夏大眼一闪一闪地说,你说行就行,我听你的。沙东知道卢夏不是一个多事儿的人,她爱他爱得很纯粹,她当初追他的时候就表示过,她喜欢的是他沙东这个人,别的都不重要。现在女孩子的话能信吗?她们一旦上手了,就变了。即使她们不变,她们的家人也会提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她们也就随之转变,到最后不欢而散。沙东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他不在乎,那样的女孩子散就散了。沙东有迷人的容貌和一双长腿,这就注定了他的身边从不缺漂亮女孩儿。当然那是在和卢夏来往以前。认识卢夏后沙东就安分了许多,QQ签名也换成了:本草有主,鲜花所属,甜蜜幸福,请勿松土。相识的人都说,看来沙东这次是认真的。所以,别的女孩子说的话沙东不信,但他相信卢夏。三年来卢夏一直没有变,善解人意,大大咧咧,对钱物不敏感,貌似吃亏的事儿到了她那里都云淡风轻地化为无形。要说一点没变也不准确,应该是行情看涨。

在沙东交往过的女孩子里,卢夏算不上是最漂亮的,顶多算中等偏上一点。容貌还算清秀,主要是形体好,从内向外散发着一种沙东说不明白的气息。从后面看,卢夏的脖子白而挺,像高贵的天鹅。而且这些气息是一点一点散发出来的,后劲特足。卢夏话不多,不会卖弄,她的优点是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这就更让人感到惬意。后来呢,沙东有点嫉妒她了,她那些无处不在的优点简直是让他自惭形秽。

B

在沙东母亲过生日的时候,卢夏嚷着要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那天他们去了俄式风格的华梅西餐厅,沙东父母都是学俄语的,曾在莫斯科国立大学留学,至今仍在一家军工企业担任资料翻译,因此有浓厚的俄罗斯情结。吃饭的时候大家一直盯着卢夏随身带来的大包包,猜测里面是什么礼物。后来卢夏说,我去下洗手间,说着拎着她那个神秘的大包包走了。沙东的母亲看沙东,什么礼物还得去洗手间拿出来。卢夏路过服务台的时候,把一个东西交给了服务员,又认真地叮嘱着什么。这太有意思了,一家人的胃口都被这个平时低调安静的小姑娘调动起来了,他们要看看她能弄出什么花样来。沙东不以为然,现在人都喜欢玩儿创意,沙东猜卢夏可能会推出来个插满蜡烛的大蛋糕,或是一大捧鲜花之类的。当卢夏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沙东一家简直是惊呆了。卢夏穿着洁白的芭蕾舞短裙,头带着一顶闪闪发光的银色王冠,足蹬一双白色的舞鞋,迈着有韵律的步子走了出来。她优雅地向他们行礼,然后向服务台颌首示意,随后,那首熟悉的交响乐在大厅里骤然响起。

哦,柴可夫斯基!一声惊呼,从沙东父亲张大的嘴巴里冲了出来。

天鹅湖!沙东的母亲也情不自禁地喊道,随后双手合十,抵住张开的嘴巴。

卢夏微笑着,双手在正面的腹前成自然圆,提起足尖——

瓦卡诺娃派,沙东母亲说,古典芭蕾。

沙东惊异地看着母亲无比生动的脸,问:妈,您也会跳芭蕾?

她当然不会,父亲用手打着拍子,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我们只是懂怎样欣赏芭蕾。

卢夏的手臂开始像波浪般地起伏伸展,然后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满场弹跳飞旋……

这简直太让沙东感到吃惊了,他张着嘴巴看着起舞的卢夏,感到有些不真实。之前好像也听卢夏说过小时候学过舞蹈,后来因故放弃了。卢夏身体的柔韧性他也是领教过的,她甚至能在很小的空间内,做出持续快速的响应,把他一直送到云上。但是他从没看过卢夏跳舞,更没想到卢夏会跳芭蕾舞。此刻的卢夏像一道光影,拖着摇曳的尾巴在优美的音乐中穿梭。白色的光影重叠着白色的身体,在沙东的脑海里来回交织,最后竟化作他心底的一句自嘲:靠,难道是传说中坠落人间的精灵,被我不小心拣到了。

沙东记得有一年中秋节,卢夏来家吃饭,全家人一边吃一边看中秋晚会。沙东看得乏味,想调台看看有没有球赛,这时,那个快乐男声的冠军就抱着吉他上场了。卢夏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她喊,别换台别换台,我最爱听他唱歌了。沙东不以为然,有那么好嘛。

好好,卢夏忙不迭地说,歌唱得好听,吉他弹得也好。

拉倒吧,沙东笑道,我咋没觉得好呢。

什么?卢夏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电视。

像个花痴。沙东又说。

沙东母亲跟沙东摆摆手,别打扰卢夏听歌,没见她喜欢听吗。

什么?卢夏又看了他一眼,你们说什么?说完又转头去看电视。

那个歌手终于唱完了,卢夏意犹未尽,就唱一首呀,太可惜了。

铁杆粉丝?沙东说。

嗯嗯,卢夏喝了一口饮料,我就是他的铁杆粉丝,超级的。

那你是喜欢听他唱歌呢,还是喜欢看他这个人呢?沙东问。

都喜欢,卢夏不假思索地说,歌好听,人也帅,弹吉他的男生最帅了。

沙东笑了,摇摇头。

沙东,卢夏笑着看他,你要是会弹吉他就更帅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弹吉他。沙东说。

啊——卢夏瞪大了眼睛,眼里射出了光亮,怎么没听你说过?认识你好几年了,你从来都没说过。

难道人家练过如来神掌也要说给你听吗?沙东转过头,起身走了。

真的吗?阿姨。虽然觉得沙东说的不像正经话,卢夏还是去问沙东母亲,沙东真的会弹吉他吗?

沙东母亲笑,我不知道呀。

卢夏目光黯淡了,又不甘心,转身去问沙东父亲,叔,沙东会弹吉他吗?

沙东父亲把一杯啤酒倒进嗓子里,眼神儿刀子一般追着沙东细长的背影,不知道,反正从小到大我是没看过他弹吉他,但我能确定,有一样本事他一定会无师自通。

什么本事?卢夏问。

吹牛。沙东父亲回答。

C

沙东的母亲简直喜欢死卢夏了,她甚至把她当做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地宠着,特别是在那次跳舞以后。沙东的母亲说,看她起舞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年轻时代的乌兰诺娃,光芒四射。沙东的父亲却叹气,看看咱们不争气的儿子,连大学都没考上,跟人家差着天地。

你别这样说儿子,沙东的母亲说,咱儿子阳光帅气,俩人儿站在一起多般配呀。

那是表面,沙东的父亲说,里边呢?

你看你看,你又这样说儿子,沙东母亲不高兴了,卢夏喜欢就行呗,又不跟你过。

说他咋地,我当他面也这样说,沙东的父亲好像一提起这茬就有气,都是你惯的,一事无成。你看看这些年,他除了玩游戏、喝酒,干过一件正经事儿没有,你说有没有?

简直身无一技之长。沙东父亲又说。

沙东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说咱儿子在学习上一点儿不随我们?不要求他名牌大学,弄个本科也行啊。

还本科,连三本他也考不上,沙东父亲说,就卖一张人皮,一肚子稀粑粑。

你看你,还越说越来劲了。

沙东母亲知道,近两年男人和儿子的关系很紧张。其实责任在老子,他老是黑眼儿白眼儿看不上儿子,这算是代沟吧?还有儿子也确实屌了点,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呢。闺蜜黄莺说过,孩子生来自带风水,将来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定数,我们不用过分操心。黄莺也非常喜欢沙东,当成自己孩子似的宠着,不是给买衣服就是买鞋,都是牌子的。沙东也喜爱黄莺,一口一个莺姨妈。黄莺老公老谭在单位管供应,手里掌握着近亿元的采购权,是供货商们争相供奉的财神爷。与人相比,自己只能算清贫的知识分子。黄莺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在铁中,人常说的两朵校花开一个班里了,就是在说她和黄莺。她们是要好的姐妹,一对美人,谁更漂亮一点呢?老沙是这样评价的,林榕性格安静,是一种端庄典雅的美;黄莺外向活泼,是一种,怎么说,风情美。

那不正是你们男人喜欢的吗?林榕说。

喜欢什么?老沙问。

风骚美呗。林榕说。

我说的是风情……老沙说。

有区别吗?林榕说。

也差不多,老沙笑了起来,喜欢归喜欢,大多数人不会娶,怕后背长绿毛。

黄莺打来电话的时候是周日的上午,外面阳光很好,沙东父亲说去文化宫打乒乓球了。林榕一个人在家侍弄花,中秋一过就要种香雪兰了,这时候下种,春节的时候正好开花。林榕把种子用矮化夜泡过后,种在了两个长条形的木制花盆里,那是她特地从宜家买回来的,专门种香雪兰用的。

林榕,说话方便吗?黄莺在电话里问。

方便方便,我一个人在家,林榕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有进展没?”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黄莺好像情绪不高,我怎么这么心虚呢?

你不会真爱上老沙了吧?林榕吃吃笑。

要是老沙爱上我了呢?黄莺说。

林榕心里“咯噔”一下,黄莺我们见面说。好,一会儿“韩都”见。

一年前黄莺突然离婚了,黄莺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榕的时候,林榕惊呆了,她不理解,她们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怎么还会遇上这种事?她劝黄莺,能将就,就将就一下吧,孩子都这么大了。黄莺的女儿在澳大利亚留学,明年就毕业了。黄莺说,拜托,是人家老谭不要我了,老谭在外边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孩子都两岁了,是个男孩儿。

人家是想要个儿子续香火,好让他死后能进谭家祖坟。黄莺哭着说。

老谭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怎么还信这个?林榕惊道。

信的,老谭在老家花了很多钱重修了谭氏祖坟地,还盖了一栋别墅,留着退休后带着小老婆去过田园生活。

我让他过田园生活,黄莺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他去过监狱生活,我去举报他。

那你不什么都没有了吗?林榕说。

说的是呢,黄莺泄气了,不差这我早就去举报他了,为了女儿我也只能忍着,我真是失败呀。

尽管黄莺整日哭哭啼啼的,但也只能接受现实。老谭净身出户,给她和女儿留下了两套大房子和一笔可观的存款,可观到超出了黄莺和女儿的想象。但黄莺仍然恨老谭,老谭给她的晚景涂上悲催的一笔,令她前半生的荣光黯然失色。

尤其当她面对林榕的时候,她们虽然是要好的同学,但女人们还是会暗地里比较一番的。林榕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公派留学的机会,黄莺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企业,林榕算是赢了第一轮。感情方面呢,林榕嫁给一起留苏的同学老沙,给人以前途不可限量的感觉。黄莺嫁给了单位里的一个小科员,其前途属于未知数,这样,黄莺自然就输了第二轮。但世事的变迁谁能预料,许多年过去了,命运的天平开始倾斜。林榕夫妻先后晋升高工,黄莺的老公老谭提到了厂级,主管供应的副厂长。技术职称碰到了实权派,在商品经济社会里顿时没了可比性。黄莺一百八十平米的联排别墅,和林榕八十平米的回迁房,优劣顿时分出了高下。

至此,黄莺结结实实扳回了一局。

林榕夫妻晓得这差距,只能在精神世界里昂扬着自己,林榕把自己家的客厅侍弄成了花园,绿植混搭着老沙的书柜、茶台,一派书香气息。林榕时不时地会告诉黄莺,老沙的小说又发表了。黄莺会一惊一乍地附和,是嘛,姐夫太有才了。这时候的林榕心里有了几分受用,她也只能用些小小的高雅,和强大的世俗做些对抗。

现在,黄莺的城堡坍塌了,林榕在同情好姐妹的同时,也取得了某种心理平衡。她安慰黄莺,你也是个精明人,老谭和那女人过了好几年,你难道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察觉吗?黄莺摇摇头,他要是不想让你知道,你是没法晓得的。就说老谭,这些年对我也是嘘寒问暖,买金买银,装得还不是像好人一样。再比方,我说的是打比方,如果你家老沙有了外遇,会让你知道吗?你肯定不会知道,因为你和我一样,根本不会往这上面想,男人坏极了。

林榕笑了,我家老沙没有钱。

林榕,你太out了,黄莺说,有的出轨和钱没关系,和人有关系,你们家那俩男人多招风。

我啥也不懂,林榕哧哧笑说,你知道的,我和外边的世界没有关系。

危险,你非常危险,黄莺说,真的,不信你以后留心点,你这样傻傻的不设防,早晚步我后尘,男人没有好东西。

D

林榕赶到韩城料理店的时候,黄莺已经等在那里了。黄莺妆容精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从离婚后,黄莺体重掉了二十多斤,下巴更尖了,少了许多赘肉,轮廓越发清晰起来。林榕坐过去,搂着黄莺瘦削的后背。

我们是不是做得过了,黄莺看着林榕,有点恍惚,我心里恨男人,但不该把你拖进来,我这样做是不是很自私?

这么说有结果了?林榕脸色见白,来时路上的兴奋已经消失,是不是老沙?

黄莺点点头,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可这结果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我们兴高采烈去促成,然后又让自己饱受打击,我们可能错了,林榕。

你不用自责,林榕说,我就是想借此认清一个人,省得重蹈你的覆辙,说结果吧。

我们开了房,我趁他洗澡的功夫跑了出来,之前我们拥抱了一会儿,没做别的,对了,他还摸我屁股了,隔着裤子。

给你说着了。林榕沮丧地说,说着给丈夫老沙打电话,喂,你在哪里,还在打兵乓球吗?电话那边的老沙有些慌乱,说还在玩儿。林榕说,好,你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就到。老沙说,别别,你别过来,我已经走了,看到一个同事,想找个地方聊聊。林榕问,哪个同事呀,叫什么名?老沙说,叫,叫……你不认识。林榕火了,放屁!你的同事不就是我的同事吗?我咋会不认识?电话那边不吱声了。林榕说,你房也开了,人也偷了,还他妈装什么好人,马上给我滚回家来!

放下电话,林榕就落泪了,男人果然没有好东西,我和他离婚——

这时黄莺的电话响了,黄莺说是老沙,说着按开了免提,老沙问黄莺你去哪了,林榕好像知道了。黄莺说,是知道了,我现在就和林榕在一起。老沙说,啊,你们这是整的什么事呀?黄莺说你回家吧姐夫,好好跟林榕认个错。

挂上电话,黄莺说,是啊,这叫什么事?我也是让自己的事搞昏头了,都怨我,撺掇你合伙算计老沙,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能证明男人确实不是好东西,林榕说,也能证明你黄莺是我最真诚的好朋友,好同学,一辈子得你一知己——足矣!

老沙回到家的时候,在外边喝了酒,见到林榕后就不停地搓手,叹气。

现原形了吧?林榕冷笑,男人都他妈是动物,在家吭哧瘪肚都不正经玩活儿,出外边却来劲儿了。

林榕,我对着灯说话,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唠唠嗑。

开房没?林榕问。

开了,我们就是找个说话的地方。

洗澡没?

洗了,跳舞跳一身汗。

摸人屁股没?

……她这都跟你说了,我明白了,这坏娘们儿是在给我下套,我找她去。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林榕冷笑,我和人说话说得满满当当,我说所有的男人都学坏了,咱们家老沙也不会,真打脸啊!

林榕,这不能都怪我吧?是你让我多陪陪她的,说她如何如何可怜,谁知你是为她创造一切机会,让她来勾引我,这对我公平吗?再说就算我有开小差的动机,但不是没形成事实吗?

没形成事实?那是我的好闺蜜没给你机会,如果这不是一场考验呢?你是不是早和野女人滚一块去了,老沙,你背叛了我,怎么办?你说。林榕面若冰霜。

还来真的了,好好,算我错了行不?但最多算未遂吧,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不给,你能和黄莺约会,就能和别的女人约会,但我不去证明了,没那个精力。老沙,我给你自由,咱们离婚吧。

离啥婚呀,我他妈冤枉死了!老沙表情扭曲地喊,那黄莺摆明没安好心,她的婚姻完了,还想拉上你当垫背的,这心思用脚都能想出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承认我有错,在那一刻动了歪心思,但没结果呀,罪不当死吧?咱们孩子还没结婚呢——

提到孩子,林榕就哭了起来,我也没说你原本就是一个坏人,你要是能抵得住黄莺的诱惑,我得多高兴,我得多幸福,我做梦都会笑醒的你知不知道——你了解我的,我有洁癖,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你这是判我死刑啊。老沙落泪了。

我们暂时分开,孩子结婚前我们不走法律程序,也借此冷静一下,反思一下我们的婚姻。明天我搬到黄莺家住,直到沙东结婚前我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都是这个坏女人,先用下流手段勾引我,再用大别墅勾引你。老沙恨得直咬牙。

老沙,不要骂人家,也别把我想得那么龌蹉,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不贪图物资享受。

林榕,你忘记伏尔加河了吗?你忘记“白色玫瑰”了吗?

我没忘,林榕哭得更厉害了,是你忘了,我不能容忍背叛,我们必须分开,我宁愿孤独至死,也不将就被玷污的爱情。

E

莺姨妈,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沙东大眼一闪一闪地问,我妈去你家都一个多月了,我爸整天垂头丧气的,喝完酒就唱歌,他们到底怎么啦?您一定知道的,我妈和您是最要好的姐妹。

他们闹点矛盾,过段时间就好了,黄莺说,你说你爸老唱歌,唱什么歌?

《白色玫瑰》呗,他也不会唱别的呀,呜里哇啦地唱三十多年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我现在能一字不差地用原文、原腔、原调唱出整首歌曲,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学过俄语。

东儿聪明。

哪里是聪明,沙东说,是灌的,从生下来灌到现在,想不会都难,就说俄语那个嘟噜音吧,一般人都觉得挺难学的,我生下来就会。

这也算是遗传吧,你父母都是留苏学生,从小耳濡目染的。你说的《白色玫瑰》,那里边有他们的初恋,你父母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父母是在留学的时候走到一起的。听你母亲讲,他们那时经常在假期里沿着黑海,第聂伯河、伏尔加河畔旅行,尽情领略东欧平原怡人的风光。但你父亲最终征服你母亲的撒手锏,却是“温柔五月”乐队的代表作《白色玫瑰》。当时乐队主唱叫尤里·沙东诺夫,是前苏联家喻户晓的明星,八十年代曾风靡整个东欧。你父母是他的忠实粉丝,甚至不惜花费半年的生活费也要去听他的演唱会,为此他们经常饿肚子。

所以我叫沙东?沙东问。

是的,黄莺说,他们没跟你说过?

没有,沙东有点沮丧,我对他们的了解绝对不会比您多。

当然,黄莺笑了,我是你妈唯一的闺蜜嘛,再说,有些话也是无法对小孩子说的。你爸呢,当时只是你妈的追求者之一,还包括两位苏联帅哥同学,他们称你妈妈为东方美人。你爸是一位有心人,有一次你妈过生日,你妈当时自己都忘记了,你爸请她吃了罐焖羊肉,喝奶汁口蘑汤,还送她一大束白色玫瑰花。你妈感动得都哭了,你想想沙东,那可是在异国他乡。最后你爸和餐厅的琴师合作,为你母亲演唱了“温柔五月”不朽的经典——《白色玫瑰》,在餐厅全体客人和服务人员的热烈掌声中,你爸手捧着玫瑰单膝跪地,向你母亲真情告白。

哇!沙东抱紧双臂打了个激灵,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老爸当年竟然那么浪漫。可是,他们现在怎么啦?那么好的感情,这么会要分开呢?

黄莺叹口气,这事也怨我,可我怎么能跟你说出口呢?

告诉我吧莺姨妈,我不是您干儿子吗,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帮帮他们?沙东说。

黄莺抬起头泪眼蒙蒙地看着沙东,东儿,不要怪莺姨妈。

不怪,沙东摇摇头。

莺姨妈的家庭散了,莺姨妈开始疯狂地憎恨男人,认为男人都是负心人。但你妈依然相信你爸爸永远不会背叛她,我整天和她倒苦水,这种负面情绪也影响到了她。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吧,你妈竟然要试探你爸爸,用美人计。女人之间都是暗地里较着劲的,好朋友也一样,所以我自告奋勇地要扮演美人,去勾引你爸爸,好挫挫你妈的傲气。你说这不是吃饱撑的吗,都年过半百了,还弄这一出花花事儿,说起来都丢人。

我爸经受住考验了吗?沙东问。

怎么会?黄莺说,有你妈里应外合,有你漂亮的莺姨妈投怀送抱,哪个男人能受得住?

你们……

没有,东儿。最后一刻莺姨妈撤了。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就把你们家彻底毁了。我现在很后悔,你妈妈遭受到了巨大打击,我们都疯了,我们是蠢女人。现在糟透了,以你妈妈的个性,即使你爸爸没越雷池她也不会原谅他。但他们暂时不会离婚,因为你。

因为我?

是的,他们约定暂时分开,在你结婚前他们还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给他们点时间东儿,孩子是夫妻的情感纽带,你才是挽救他们婚姻的重要一环。

是啊,我应该做点什么,沙东感到惶恐,我能做点什么呢?我真没用。

F

忙完业务交接,沙东看看表,已经快中午了,新同事说,沙经理我们请您吃中饭吧?您头一天来上班。沙东说谢谢你们,我今天有事,改天我请大家。走出单位,他想,自己有什么事呢?其实什么事也没有,他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些事情。自己今年虚岁三十了,古人云:三十而立。自己呢,依然一事无成。这些他过去并不觉得怎样,但当父母的婚姻出现了问题,自己的婚期也渐渐临近,他突然感觉到了惶恐和无力。所以来到小城也掺杂着逃避的成分,沙东觉得自己不够男人,这想法让他沮丧无比。

他沿着海边公路向东走去,同事告诉他那里有饭店和酒吧,但开不开不知道。过了旅游季节,好多买卖都办理了歇业。海边空荡荡的,海浪懒懒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的“哗哗”声。海面一望无际,有几只海鸥不知疲倦地盘旋着。拐过街角沙东就看见了那个酒吧,门口摆了许多瓶子,生着铁锈的牌子上有一个“蓝”字,这个酒吧应该就叫“蓝”吧。

沙东上前一推,门居然开了,伴着一声清脆的风铃声。他拣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瓶啤酒慢慢喝着,窗外可以看到海,可他不想看,初次见到海的惊奇已消褪,剩下的只是单调的潮声催发出的寂寞而已。酒吧里没有其他客人,吧台里站着一个女孩,伏在柜台上看手机。有叮叮咚咚的吉他声传来,很轻,但旋律很好听,他觉得耳熟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曲子。沙东循声望去,一个很小的演台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歌手,低着头弹琴,一束灯光打在他蓝色的头发上,像蓝色火苗。沙东叫来服务员,点了一瓶啤酒送给那弹吉他的歌手。过一会儿,结束一段旋律后,那歌手拎着啤酒走了过来。

谢谢你,帅哥。歌手说。

弹得真好听,沙东示意男孩坐下,是什么曲子?

斯卡布罗集市。

真好听!沙东和他碰了下瓶子,我叫沙东,是那边大阪超市的,刚从沈阳过这边来。

歌手笑了,我叫阿文,在这里驻唱。对了,我也是刚从沈阳过这边来的。

阿文的年龄和沙东差不多,戴着一副黑色板材眼镜,显得很斯文。沙东说,怎么会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驻唱?阿文说这里是他老婆的娘家,老婆要生了,以后还是要回沈阳的。沙东说,祝贺你,要当父亲了。二人又碰了一下瓶子。

学那个东西难吗?沙东说。

什么?阿文问。

弹吉他。

阿文笑了,想学就不难。

沙东一怔,想了想说,精辟。

沙东说,从小到大,老师、家长都说过许多类似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刚才听你说,我觉得很入心。

阿文说,是我们长大了,有了听这句话的心境。是啊,沙东伤感地说,我虚岁都三十了,在家人眼中一事无成。

一年后沙东回到了家乡,卢夏发现沙东的头发留了起来,样式有点复古,像八十年代的发型。莺姨妈告诉沙东他母亲林榕心情平静了许多,已经回到了家里,但夫妻二人仍然分房睡。莺姨妈说,他们会和好如初的,只是欠一个契机。沙东说,交给我了莺姨妈。看沙东自信满满的样子,黄莺很欣慰,说东儿长大了。沙东选了个日子,要全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地点是露西亚西餐厅。沙东已事先了解到,那家餐厅新来一个地道的俄罗斯大厨,叫伊莲娜。

到了饭店后,浓郁的俄罗斯情调令林榕心情大好,他对丈夫说,你看咱儿子今天的打扮,怎么看上去有点……老沙显得有点受宠若惊,这是一年来林榕头一次和他主动说话,他说,是啊,看上去挺像当年的尤里·沙东诺夫。沙东穿了一件短牛仔上衣,白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显得充满了朝气。

老沙说,今天我来点菜。沙东笑了,说爸我已经点完了。老沙撇撇嘴,你知道啥好吃?沙东说知道。因为事先已预订,菜品很快就上来了。有罐焖羊肉、串烧培根三文鱼、红菜头沙拉、炒奶油蘑菇、伏尔加浓鸡汤、酸奶油煎土豆丝和一瓶自制的蓝莓葡萄酒。老沙和林榕的眼睛瞬间亮了,老沙说,这都是你点的?沙东点头。卢夏说,太棒了,看上去就有食欲。林榕有点激动,我儿子太了解我了,都是我爱吃的,罐焖羊肉——我多少年没吃过了。

沙东在杯子里倒满蓝莓酒,然后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服务员用一辆银光闪闪的车子推来一大束白色的玫瑰花。沙东和卢夏举起杯说,爸妈,今天是你们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珍珠婚快乐!老沙和林榕都愣住了,显然他们已经忘记了这个日子。老沙想了想,看着林榕说,还真是,一晃都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林榕看着那束白玫瑰,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谢谢孩子们,你们有心了。这时餐厅里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卢夏回头望去,看见一个蓝色头发的歌手正在弹琴。卢夏说,咱们给叔叔阿姨点首歌吧?沙东说,不用点,我自己唱。说完沙东走过去和那个歌手说着什么,那歌手笑着用手比划OK的手势,把吉他借给了沙东。

沙东回来抱着吉他坐下了,卢夏说,他们的琴都很贵吧,别给人弄坏了。沙东说,这是演奏吉他,两万多一把。老沙连忙说,快给人送回去,鼓捣坏了咋办,你又不会弹。话音未落琴声已经响起,沙东用娴熟的指法弹出一大段华彩的旋律。卢夏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沙东父母说,沙东会弹哎!林榕也惊喜地说,是啊,他弹的是“温柔五月”的曲子。沙东说,把一首《白色玫瑰》送给老爸老妈,祝你们在未来的日子里彼此珍惜,永远幸福快乐。说完,沙东用俄语唱了起来:

窗外暖和了一些,严寒犹在

走进这扇门,仿佛追身于七月的花园

我好想温暖你们啊,白色的玫瑰

在众目睽睽下把你亲吻抚慰

林榕和老沙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进来。卢夏听不懂他们唱得什么,但这一家三口的歌声真的动听极了。

白玫瑰啊白玫瑰,刺也变得毫无防卫

严寒怎么对待你,像个蓝色冰柜

人们用你们点亮节日

然后在寒冷的窗台上任你枯萎

……

他们唱了一遍又一遍,沙东一边唱一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父母。母亲依然傻傻地陶醉在歌声里,父亲好像明白了,他对林榕说,咱们有个好儿子。说完就用手搂住林榕的肩头,林榕似乎挣了挣,但沙东父亲搂得更紧了,他动情地竖起大拇指说,沙东,爸爸妈妈为你骄傲。沙东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他转过头去。卢夏用纸巾,给他轻轻擦拭。沙东泪眼朦胧看着卢夏说,我是你心中喜爱的那种男孩吗?卢夏大声说,是!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起。在卢夏耳边,沙东轻声说,一切都会有的。

什么?卢夏问。

只要我们想要,都不难。沙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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