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秋古镇

2018-11-14 15:50
青春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师

每天晚上,我都会为女儿读个小故事,“三个士兵疲惫地走在一条乡村路上。他们又累又饿,事实上,他们已经两天什么东西也没吃了。”

女儿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听的样子十分可爱。

“当三个士兵接近一个村庄时,村民忙开了。他们知道士兵通常是很饿的,所以家家户户都把可以吃的东西都收藏起来。饥肠辘辘的士兵们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们向村民们宣布,要做一锅石头汤。好奇的村民们为他们准备好了木柴和大锅,士兵们真的开始用石头煮汤了。当然,为了汤的味道更鲜美一点,他们还需要一点佐料,比如盐和胡椒什么的……当然有一点胡萝卜会更好……卷心菜呀、土豆呀、牛肉呀配一些也不错。”

我顿了顿,女儿焦急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指着绘本上的图画说,“最后,一锅神奇的石头汤真的煮好了,好喝得连国王都可以喝了。”

“妈妈,你喝过石头汤吗?”

“我……”

“妈妈妈妈,你别睡啊,醒醒啊。”

我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过来,发现口水流到半倒着的副驾驶的椅背上。我偷偷擦了擦嘴角,又不动声色地用后背蹭去椅背上的口水痕迹。我看了看正在开车的林老师,他扭过头看我。我微微笑了笑,不知道有没有被他看见我流口水的尴尬画面。

“最近工作不顺利?”林老师问。

“啊,你怎么知道?”

“一直皱着眉头说梦话。”

“我说什么啦?”我坐起身子,把放倒的靠背调直。

“‘不行不行,根本没有可行性,预算也超出了……’大概这些。”

我想是梦到昨天晚上,我把做的报告打印出来修改,越看越不满意。内容就不说了,遣词造句也一股浓浓的学生腔,真不知道怎么能写出像同事那样超酷的报告出来。

“能力差呗。”我叹了口气。

“还是这么不自信。”林老师轻轻地说。

“我们到哪儿了?”我问。

“如果我告诉你,作为地理老师,我迷路了,你会不会笑话我?”

“什么嘛。”我笑了起来。

“是真的,从上一条盘山路出来以后,GPS就完全失灵了。”

“那我们要去的籍秋古镇在什么地方?”

“应该是往西,但现在阴天看不见太阳,不过从植被的生长来看,就那个方向了。”林老师指了指左前方,“现在就这一条小道,顺着走,碰到人再问吧。”

真是,我心里嘀咕着。从早晨八点多开车到现在快两点,就是为了不被熟人发现的约会。林老师是我高中时的地理老师,那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喜欢地理课、喜欢他。搞不清是因为喜欢地理课而喜欢他,还是因为喜欢他而喜欢地理课。但同学们却没有我这样的感受,甚至觉得林老师是一个烂呼呼脏兮兮的老男人,地理课也乏味无趣。

我看了看林老师的侧面,发髻线后退,剩下的头发也都油腻稀疏。车里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老油气味。说不上难闻,却实实在在飘散在车里的空气中,就像一栋砖木结构、百年以上的老房子。车子也是够破,吭噔吭噔地在乡村小道上跑了四五个小时。硬邦邦的座位把我的屁股颠得发疼。

小道漫长,看不见尽头,路边尽是相似的深秋景色,不觉有些犯困。突然林老师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我搁在腿上的左手。我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我这才真切地意识到,答应和林老师出来,就已经做好了和他发生关系的打算。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缓缓抽回手,是啊,就像完成高中时没有完成的心愿。情窦初开的少女总会有一个想像的对象,那个时候想像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林老师头上。他不优秀,甚至看起来的确烂呼呼脏兮兮,但既然已经决定了,况且车已经开出四五个小时,没有办法回头了。

“哎,你看,前面有村子,也许已经到了。”林老师指着给我看。

眼看着村庄就在半山腰的雾气中半隐半现,车子的发动机却突然停止了工作。林老师赶紧踩住刹车,车子在这条僻静的小道上不动了,而且再也没有动。重新启动了几十次,完全没有反应。林老师打开前车盖,也看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叫拖车吧。”我说,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没有信号。“电话信号也没有吗?”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时间的数字跳了几下,之后全屏呈现密集的黑色圆点。什么情况?我看看林老师,他举着他的手机对我摇摇头,屏幕上也满是黑点。

我们只好弃车,背上行李包步行向村庄走去。山林间的秋叶可谓美艳。杏黄、火红,我像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满目的秋景,皮肤像在浓郁的色彩中被染上了凄凉的暖色。大概是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渗透皮肤,进入到了血液,林老师也是这样吧。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但这以后,我们被我们熟悉的城市抛开了,然后很久很久我们都没回去。

“你醒醒,喂,醒醒……”我被韩方修推醒。

“嗯……”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韩方修睡在我右侧。虽然还没结婚,但我觉得迟早会的吧。他是那种看上去可以信赖、以及理解力较高的人。

“你知道林老师去哪儿了吧?”他问。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清醒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我清清楚楚听到你在说什么。你说,‘林老师,我们离开这儿吧,这儿不对劲。’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清楚自己又说梦话了。

林老师的老婆过来问了几次,她查到林老师失踪之前和我有过几次通话记录。我一口咬定我和林老师只是通话,除了上次高中同学聚会,我们没有见过面。我一直重复着,我和林老师没有单独见过面,没有单独见过面。

“也许我说了关于林老师的梦话,那还不是因为林老师的老婆总是来骚扰我,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因为我和林老师是不正当的关系,不可以承认。所以我没有单独见过林老师,没有单独见过林老师。渐渐我发现,我似乎真的没有见过林老师。那个深秋的古镇,不过是我的一个梦,梦里面有一个和林老师长得相似的男人。他是我少女情怀的一个投影,一个虚构。

我和林老师没走盘山公路,觉得走山间小道会更快到达村子。山坡比远看起来陡峭得多,林老师走在前面,时不时拉下我的手或小臂。到达中途的一个缓坡,我们停下来,大口地喘气。

“是不是阴天的关系,雾蒙蒙的像做梦一样。”我伸手摘下一片枫叶,哒的折断声,清晰地传进耳朵。“这里好安静啊。”我深深吸了口潮湿的空气。

“如果我说地理老师喜欢诗词的话,你会不会笑话我?”林老师问。

“我保证能猜到你现在想吟什么诗。”我笑起来。

“你说。”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哈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一路上我们没有什么对话,不过是“小心”“看那棵树”“快到了”……我使劲想回忆上学时和林老师有关的事情,可以当作话题的共同经历。可我寻找不到他成为我少女幻象的原因,感到记忆一片苍白。

村庄的轮廓越来越近,可依然笼罩在氤氲雾气中,连呼吸也变得飘渺,遍寻不到现实感。又走了大约十多分钟,一株似乎代表着崇高、传统、准则、保守、愚昧……的巨大榕树出现在面前。我嘲笑自己为什么要给一棵树加上众多定义,前方的村庄有着不容侵犯的姿态,让人不愿踏入,也不想接近那棵树。

特别是榕树下,一尊石马的雕像,马头上清晰可辨的鬃毛,和雕刻得细致入微的双眼皮,马身曲线柔软,却因为暗灰色的石材,有着奇特的冲突和不自然。

“好奇怪的感觉啊。”我喃喃说着。

“天气不好的原因吧。”林老师拉起我的手,“先找到人再说吧。”

我们踏进了这个从唐代开始,就以石刻著称延续至今的籍秋古镇。

再爬上一个小土坡后,便出现了青石板铺陈的小路。路边丢弃着很多雕刻着传统图案的石块和类似井沿、石锁,或不知道用途的大石块。有的相对完整,有的四分五裂,有的上面已经长出高高的植物。人家也渐次出现,多是石头建造的古朴建筑。院落、照壁、房屋……一律是渗透了十足水气的深灰色。

一口水井边的地面异常湿滑,一个老奶奶捧着一盆衣服,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老奶奶的脸上、手上全是像刀刻似的深深皱纹。不知是因为负重,还是年纪的原因,就像即将飘落的枯叶,整个人颤颤巍巍,

“你好,”林老师客客气气地问,“请问镇上的酒店,呃,客栈,不是,旅馆在哪里啊?”

老奶奶抬头看看我们,目光直直地落到我的脸上。

“姑娘脸上的轮廓线条真好看啊。”老奶奶答非所问。

“请问……”林老师提高了嗓门。

“住店啊,”老奶奶说,“过了前面那个路口,看见一座挂灯笼的房子,转进房子旁边的巷子,穿过巷子就是,一直往西,招待所就在废弃的石雕场最西面了。”

我们谢过老奶奶继续向前走,很快看见那座挂灯笼的房子。所谓灯笼,已经破败到千疮百孔,只留下淡粉色的曾经是灯笼的印记。

转进巷子,林老师说,“果然是雕刻之乡啊,连这样的老人家都知道轮廓、线条这些。”林老师看看我,“不过,真的是好看啊。”

我突然感到脸红,也因为脸红这件事而脸红,像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实际上已经和韩方修谈了两年多,大概快结婚了。

行走在落叶的青石小路上,我和李老师的手握得紧紧的,即使是和韩方修,即使是热恋时期,也没有人这样握紧过我的手。我希望这不是林老师的一往情深,只是他单纯的生理上的欲望,因为现在的我感到瑟瑟发抖,想要赶紧完成任务,赶紧回家,离开这个阴森森的地方。

小巷窄到展开双臂,指尖可以触碰到两边房屋的墙壁。我真的这样做了,展开胸、肩,尽量延伸手臂,左右手的指尖抵住湿漉漉的灰色石墙。林老师微笑着靠近我胸口,我突然间迷茫在一片温热中。林老师单薄的身体,竟然充满热量,暖融融的,让我一个劲地向前抵住他的身体,直到把他抵在潮湿的石墙上。

我记得第一次和韩方修接吻的时候,已经靠得那么那么近了,却始终没有最后接触到一起的勇气,像隔着一公里那样的一厘米距离。即使最后吻在了一起,却还是能够感受到彼此,感受到他的嘴唇,他的鼻子。

我和林老师紧紧地接吻,像衣服上的撕拉粘一样。一边是密密麻麻的弯钩,一边是密密麻麻勾住弯钩的拱形。像发泄学生时代没有发泄出的情绪,那个时候就想像这样紧紧勾住林老师的脖子,死死地把他固定住。就像忘记了一切,连脑浆都在温热中融化。直到很久以后,我们俩一起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吧。”林老师说。

我跟在他后面,看见他的背包上,因刚刚被压在潮湿的墙壁上,而呈现出一块近似圆形的水迹。像是一张表情怪异的人脸,轮廓模糊,线条扭曲。

窄巷出来,眼前豁然开阔到眼睛不能适应。巨大的废弃石雕场,嗖地一下落在眼前。各种大型的雕像、石块、残缺,与灰蒙蒙的天空呼应着填满整个视线。我不自主地发出“啊”的惊叹,其壮观是因为充斥着人工的痕迹,却又像是几千年天然形成。

各种人物雕像,完全没有规律。左边是唐代刻画宽袖舞动的飘逸,右边却是母子牵手,像街心公园里的和谐主题的装饰品。更多的是断臂缺腿的残次品,或被雨打风蚀的残存部分。种类丰富到无法想象,石刻的宇宙星球、万圣节的鬼怪幽灵、微缩的高楼建筑或真实建筑的局部、人体器官、现代化的电器用品、精密器械、繁杂的交通工具、单独的字句或成篇的书籍长卷……更多的是表情扭曲、四肢残缺的人像。就像是几个世纪被定格,然后胡乱堆砌在一大片的空地上,层层叠加,有的甚至高达十来米。

“如果我说,这和我想像的世界非常接近,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林老师问。

我尴尬地笑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我回忆这个震撼的画面时,始终看不到我当时看见的那个角度。大多数时候,我只能看见像航拍一样远远的高空镜头。我身穿灰紫色的抓绒外套,像一个小点,站在采石场的最东边。与东倒西歪的大型石刻相隔对峙,又像一幅整体似的色调融合为一体。林老师呢?那个时候林老师在哪里?回忆的画面里我看不到林老师的身影,就像我独自面对一整个世界。

“直线没有办法穿过去呀”林老师说。

我们只好沿着采石场的边缘向西,但实际上,它没有完全清晰的边缘。我们踩着滚落下来的石刻人头、支离破碎的颜体石碑、停滞的巨型钟表……步履艰难地爬行。

找到镇上旅馆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

“师傅,醒醒,住店。”林老师推醒裹着军大衣,睡在前台边长沙发上的值班员。

“嗯,嗯——”师傅含含糊糊地爬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抠了抠眼角的眼屎。“噢,身份证。”师傅伸出手。他的手掌粗糙干裂,一条条像是刀划刻的僵硬掌纹。

“这个镇上人口不多吧?旅游的也不多吗?过来的时候没碰到几个人。”林老师问。

“镇上人不少,好几百个呢。”师傅一边抄着身份证号码一边说,“旅游?这个季节哪会来这儿旅游,这两天就降温咯,你们也真会挑时间。”

“看天气预报没说要降温啊。”林老师看看我,“你带的衣服够不够?”我摇摇头,扯了扯袖子“这件是最厚的了。”

“不怕。”林老师搂了搂我的肩膀,又是一股暖意袭击全身。我慌张地意识到,我始终在等待林老师触碰我,就像这辈子如果没有林老师的触摸,我或许会死不瞑目一样,也许从上他的地理课开始就有了类似这样的感觉。

拿了钥匙走进房间,我竟然幻想着我被抵在门后的狂吻,相互疯狂脱掉对方的衣服,一路散落的衣服延续至床边。可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用电热水壶烧了开水,泡了带来的方便面,等着面泡软,然后稀里哗啦地吃完了整碗的面条,喝完了最后一滴面汤。

我洗澡的时候,林老师悄无声息地进了卫生间。隔着玻璃的水汽,林老师看起来就像油画色块堆积的平面。我用手抹开玻璃上的水雾,看见林老师慢慢地脱掉外套、长裤、秋衣、秋裤和内裤。

我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吧,我曾经痛恨自己为什么渴望和一个没有任何突出优点的男人做爱,这种欲望把我折磨的死去活来。他会介绍全国矿产资源的分布,会讲解八大行星的运行,会分析水循环的过程……仅此而已,一个地理老师正常不过的课本知识。但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是一具肉体,男性器官凸显。多年以后,课堂以外,能看到灰蓝色外套和旧恹恹牛仔裤里面的肉体,我浑身柔软下来。一路上满眼的石块像岩浆一样融化,我拉开淋浴的玻璃门……

我们躺在标准间的一张窄床上。“你知道,我就要退休了吗?”林老师问。

我点点头,抚摸着林老师宽宽的肩膀。我没有料到第一次和林老师做爱,却像与对方熟知很久。抚摸着林老师的松弛却光滑的皮肤,感受着节奏平稳却自然舒畅的过程。我想确定这不是一个我创造出来的男人,当然不会是,何必创造出这样一个不完美的男人,有太多太多可以说起的缺陷,但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的完美。完美到我不需要承担与他相处的责任,不需要一点点的造作和掩饰,只在这一刻享受它的完美,我希望它更持久和漫长,但还是会结束,但已经足够完美。

回去之后的很多夜晚,没有林老师的夜晚,我会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最大限度地回忆林老师支撑在我的身体上方,回忆他摩挲我的背脊。我知道时间过去越久,回忆就会越淡。我希望通过反复复习可以记住他的味道,他手指的触感,他带给我的浑身瘫软的松弛。这其中一定有了再加工,因为我已经无法确认和林老师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状态,也更加不确定,林老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早上起来,我和林老师在旅馆前台旁的一张桌子上吃了粥和一种夹了梅干菜的烤饼。屋子里已经变得冷飕飕的了,昨晚那个穿军大衣的服务员说,半夜开始降温的。也许是因为一整夜都和林老师紧紧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丝毫没有感到降温。但现在热乎乎的粥喝到一半,剩下的已经变得只有温热。

“附近有卖衣服的地方吗?”林老师问服务员。

“没有。”服务员干脆地说,“是不是嫌冷?我这儿有一件我老婆放这儿的棉大衣,要不给这姑娘穿起来?不过就这一件。”

林老师接过棉大衣递到我面前,“穿起来吧,别冻感冒了。”

我看了看这件灰不溜秋的棉衣,毫无式样可言,好在凑近闻了闻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只有一种像石灰的气息,并不让人讨厌。我套上棉衣,觉得自己像一只笨拙的灰熊。

林老师说,“我回下房间,把能套上的衣服都套上,冷得真是有点儿吃不消啊。”

林老师回来的时候,滑稽的样子让我扑哧一下笑出来。大概是在里面套上了所有的秋衣秋裤,皮衣里面还有一件牛仔外套和夹层的夹克,整个身体看起来绷绷的壮壮的,衬着一颗发髻线特别高的脑袋,浑身都是喜剧效果。

我走上前,挽起林老师的胳膊,看看他看看自己,悄悄地对林老师说,“看起来很般配啊。”

林老师忍着笑,转身又问服务员,“镇上的汽车修理行在哪里啊,我们的车在山下坏了,能不能找个修车师傅看看?”

“我怎么知道修车行,我又没有车。”服务员硬邦邦地说。“不过,你可以到镇委会问问,那里还有个展览馆可以参观下。”

我们打听了去镇委会的路,裹紧衣服出了旅馆大门。

一夜之间,树叶全部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地扭曲成各种姿态。阳光倒是不错,却被呼呼的大风吹得异常稀薄。所有的青石路面和墙壁变成了干燥的淡灰色,像蒙上了一层灰霾,随时就要干裂开来。

镇委会的牌子像墓碑一样竖立在一栋石头房子的前面,我和林老师进去后才发现,房子没有门。

“林老师!”突然坐在房子里的一个人叫起来。我和林老师在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之后发现,镇委会里的一个工作人员竟然是我的同班同学于万阳。我慌忙把牵着林老师的手松开,但我想这并没有逃过于万阳的眼睛。

“林老师,张……张琪?”于万阳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噢——你们……噢噢。”于万阳很快恢复了乡村干部应有的语调,“你们是来旅游的吧,欢迎欢迎,你们俩……没什么没什么,上学那会儿就有点儿看出来了。”

既然在这偏僻的地方出现,既然是我和林老师牵手而行,什么解释都没有办法掩饰了,不如就大大方方地面对好了。我对于万阳笑了笑,反倒林老师紧张兮兮地说,“不是不是,我们正巧……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着和林老师一整晚相拥而睡,以为的温存、感情,不过就是两个人在黑暗里见不得人的龌龊行径,心里有了些别扭难受。

“嗯,你现在在这里工作?”林老师问于万阳。

“对,小小的书记而已,主要是管理镇上的人各司其职。大学毕业后就过来了,大成绩没做出什么,不过大家也都安居乐业。”于万阳笔直地站立着,相比较上学时缩头缩脑的样子,有了一点儿事业有成的样子。

那时我记得于万阳似乎追过我,虽然我不能确定,但他总喜欢拉着我和我谈未来。他说他读完大学后想考公务员,去做大学生村官。那几年“大学生村官”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莫名的神秘。我根本无法想像,一个外地的大学生可以把握好农村里那种错综复杂的裙带、人际关系。

我记得我有个远方的农村亲戚,她说话简直就像《红楼梦》里的平儿,“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体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光是这错综的繁杂关系,就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不觉得于万阳可以弄得清楚,不过现在看来,他真的做到了。

“林老师我带你们到处逛逛吧。”于万阳说。

我悄悄把冻得冰冷的手伸向林老师,却被他挡了回来。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闲逛,这和我想像的浪漫旅行完全不同。我只想立刻回到旅馆,或者赶紧修好车回家。

于万阳带着我们走了将近十分钟,到了镇上的展览馆。展览馆里阴森森的,陈列的巨大石头发出狰狞的寒光。是不是所有的展览馆都像魔窟一样昏暗、阴冷。

“从唐代起,这里就是是一座开采石头的矿山,这里的石头具有雕刻性、坚韧性、石材性,石材性主要是指体积够大,”于万阳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以及艺术性,它具有艺术创作所需的颜色、光泽和相应的纹理……”于万阳指着一排半人高的石块自豪地说,“这些就是我们这里产出的石头。”

我根本无心听他讲解,只觉得冷到骨头里。

“我出去晒晒太阳,在外面等你们。”我说着向外走。

“也好,我再慢慢看一会儿。”林老师没有回头,眼睛专注在石头上面。

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景象了,满眼灰色,包括穿着灰不溜秋棉衣的我。太阳蔫蔫地照耀,一副敷衍的态度。展览馆门前,一张藤椅被风吹日晒得破败,接缝处好多断裂,但颜色异常深邃,青褐色中透出暗黑的酒红色,像血液灌注而成。

我掸了掸椅子上的灰,一屁股坐上去,细细感受阳光微弱的暖意。我越来越厌恶这个地方,特别是和林老师做爱过后。我承认,那是令人愉悦的体验,但仅此而已。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但明知道不可能有更多。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好了,现在可以让我回去了吗?

正想着,一只猫不知从哪里蹿出来,轻手轻脚地踱到我脚边,在我的小腿上来回地蹭。真是一只让人开心的小家伙,肥嘟嘟的,也许是野猫,但橘白相间的花纹干净油亮。它并不认生,眯着眼睛抬头看着我,打了一个特别大的哈欠。嘴里尖锐的牙齿全部暴露出来,一瞬间显出野性的张扬,嘴一合上,又是一副软萌的姿态。

我拍拍大腿,示意猫咪上来。它果然腾地一跃,力度平稳地落在我的大腿上面。就像为了让我抚摸而存在。触摸到猫咪脑门的时候,它那一副享受的表情把我给逗乐了。我一下一下地从头顶顺溜到尾巴,心里就像蜷缩在棉花云里一样,膨胀到要化开。困意不知不觉地上来了,迷迷糊糊像看到我搂着我的女儿,温柔地在给她讲故事……

“哈哈哈哈……”我被笑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两个黑影逆着光站在我面前。

“坐着也能睡着?”林老师笑着说。

“这画面真好看呀。”于万阳转到我左边,又绕到我的右边,把不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真好看,就像一座雕塑作品。别看我是学文科的,这些年在这儿天天看石头、看雕像,我也懂一些的嘛。《少女与猫》,这个名字怎么样?漂亮,真是漂亮。”

猫受到打扰,蹿下地面缩到了墙角。我没有搭理于万阳,拍拍裤子上粘着的猫毛站起身,“林老师,车子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车子?噢,对,车子。小于,你们这儿有修理汽车的吗?”

“镇上是没有啊,得跟着运石头的大车下山,就是我跟您说的开采石料那儿,有大车来运石料,下了山肯定会有的。”

“噢,挺不方便的啊。”

“是啊,林老师。不过你不是说想在这儿住一阵子嘛,那就不着急了。”

“怎么不着急。”我嘟囔着,心里责怪林老师为什么对回不去一点儿也不紧张。我很想对他发火,却碍于于万阳在场憋在心里。

中午,我们在于万阳的办公室吃饭,简单的两个菜,两人竟说要不醉不归。

“你也一起喝一点儿嘛。”林老师已有了些醉意,拉着我把酒杯递到我面前。

我扭过头,越发地不高兴。我想要和林老师像度蜜月似的腻在一起的感觉。我想像着我们牵手在风景如画的景区,像情侣一样避开人群接吻,我们轻声笑着开一些暗示性的小玩笑相互挑逗,我们迫不及待地回到酒店,一次又一次地缠绕住对方的身体。

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白酒,从脸红到指尖,高高的额头上渗出可见的点点油心。他大声地说着话,左边嘴角积着一块白沫。

“你说是不是,我教了一辈子的地理了,我从来就没和土地打过交道。我那教的是什么地理啊,就是照本宣科,就是误人子弟。我跟你说我对那种生活早就厌烦透了。你知道是不是,你能看出来是不是,我那个时候就是喜欢张琪,怎么样,我就是选她当地理课代表。人家不愿意。我能怎么样?我是人民教师,我这辈子都是人民教师。我要当农民,我和你说的是认真的,明天,是不是明天,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几点集合,四点半?我去。你知道什么,我力气大得很呢,我浑身都是精力,我发泄不掉,找女学生?开玩笑,我是人民教师。我能干那种事吗?我明天一定去,我老当益壮,我喜欢这儿,真的,我就想过这种日子……”

于万阳戳戳我,“你搀林老师回旅馆吧,他说明天要和村民一起去开采石料,四点半在这儿集合,别忘了啊。”

“你赶紧找人把我们车子修好。”我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架着林老师吃力地站起来。林老师比我想像的轻很多,但一路走回旅馆房间,我已经累得散了架。

我手一丢,林老师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他一会儿鼾声如雷,一会儿又呼吸微弱。我坐在床边的一把靠背椅上,迷迷糊糊地以为林老师死掉了。

我们排着队绕着林老师的遗体缓缓逆时针而行,呜呜恹恹的哭泣声不时从队伍中传出。灵柩边的花篮散发出百合的甜腻香气,我看见林老师的脸被化妆成惨白的底色,两颊打上不自然的红晕。中式的衣领紧紧围裹着脖子,像是窒息而死。林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妆容啊,他想要黝黑的皮肤,没有束缚的伸展四肢,肆无忌惮地表达爱意,而不是这样僵硬地躺着。

我突然间想要哇地张口大哭。我捂住嘴巴,不愿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和林老师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始终把对林老师的爱欲埋藏在心灵最深的地方,刚一萌芽就用整个身体使劲地把它掩埋。林老师说,“张琪,你来当地理课代表。”

“不。”我坚决地回答,坚决到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渴望和林老师相处,甚至在梦里和他拥抱、接吻。可是我又害怕和他相处,哪怕只是去办公室送作业或试卷。我知道我面对他会露出恐慌的表情,会手足无措,这些在一个大人眼里,会显而易见地暴露出内心。所以一定不能被他发现。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发现了。因为躺在灵柩里的林老师,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堆积着不自然的红晕。我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感,冲到灵柩边,尖锐的哭声冲破喉咙,“林老师……林老师……你不要走……你陪我啊……”

“张琪——怎么了?又做噩梦?”我被人摇醒。

我睁开被眼泪迷糊住的眼睛,眼前朦朦胧胧,过了一会儿才看清身边的韩方修。

“我梦到林老师死了,我和很多人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林老师只是失踪,而且那么大的年纪,离家出走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嗯。”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沉默片刻之后,韩方修翻到我身上。他已经熟悉我身体上的每一个地方,没有亲吻,也没有过多的抚摸。像以往一样的轻微快感之后,韩方修轻声地说,“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神经科或者心理科。”

“我没什么问题,就是做噩梦而已,不用你操心。”

“你整夜整夜地说梦话、做噩梦,你难道不觉得这很严重吗?”

“这段时间工作压力比较大,可能过一阵子就好了。”我想把压在我身上的韩方修推到旁边,可他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你和林老师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过问你们的事情,我只是希望你尽快把身体弄好,这么长时间了,你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整天迷迷糊糊,经常神经质一样地发作。况且我的睡眠质量也受到很大影响,这样下去,我不知道我们……”

“你不要说了!”我抑制不住地咆哮起来,我死死揪住韩方修浓密的头发,把他从我身上揪下。我觉得我就像发狂的野兽,四肢猛烈地踢打,我大叫着,“我没有问题,我不是神经病,你觉得我有问题对不对?你就是嫌弃我了,你怀疑我和林老师有关系是不是?你觉得我不正常对不对?我没有神经病,没有神经病……”

硿嗵一声,我从靠背椅上栽到地面,我爬起来,发现刚才自己睡着了。林老师的鼾声又剧烈地响起。也就是在昨天,我和这个男人相拥在这张床上,现在看来却那么陌生。屋里的一切也陌生起来,它们吸收了寒冷和黑暗,像僵硬的石块不再有一点温存。

我躺到林老师身边,厚厚的棉衣隔着我们。我试探着把手伸进林老师的裤子,希望像昨晚那样,在里面寻找到热情。但一切都是冰冷的,松弛得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睁大眼睛,感受到天色渐渐黑暗,今晚真是冷得出奇,渗透进骨头里的寒冷。在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房间,和一具尸体一样冰冷的男人。恍惚间,我模糊记起我的女儿,一个温软的小婴儿,散发着热乎乎的奶香。像是为了与这里的一切发生冲突而存在,她在哪里,她到哪里去了?

半夜时分,我听见细细索索的声音,我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

林老师在黑暗里说,“我去开采石料的地方看看,你继续睡吧。”

我凭着声音,一把抓住林老师的衣角,“不要走,陪我。”

“已经快四点半了,来不及了,乖,你还能再睡好久呢”林老师甩开我的手。然后听见开门、关门,离开的脚步。

我又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持续的噩梦,梦到被韩方修发现了我的出轨行为,梦到詹总把我熬夜写出的报告狠狠砸在我身上,梦到我被封印在石块里做成一座雕像,梦到我被人按住注射镇定剂,梦到白色的天,灰色的地,梦到我在石窟里冻得瑟瑟发抖……终于我浑身冰凉地从噩梦里挣脱出来。

天色大亮,可还是没有丝毫的暖意。我冻得骨头发痛,无论哪里都没有一丝温度。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还是我的噩梦吧。我想赶紧醒过来,我会死在我的梦里。

我在房间里转悠,不知道该去哪儿。对了,我还带着一本书,看书可以打发时间。我打开双肩包,伸手向包里摸索。我惊恐地摸到一块冰冷的石块,哆嗦着一点点地从包里抽出。一本石头雕刻的《死亡通知单》缓缓出现在眼前。灰暗的色调,沉甸甸的手感,书名凹陷地雕刻在长方形的石块上,侧面书页的纹理纤细致密。但无法打开,无法打开一本石头雕刻而成的小说。我尖叫着将石头书摔在地上,石头书破碎成七八块不规整的形状,但是还是打不开,打不开。

我冲出房间,路过旅馆前台的时候,看见穿着军大衣的服务员,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珠却跟着我的步伐转动。

我飞奔向镇委会,我要问问于万阳这是怎么回事。先找到林老师,然后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紧张地奔跑也没有让我感到身体发热,或者是因为湿气沾染在了衣服上,更加感到刺骨的寒意。我抓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我想要自己醒来,尽快醒过来。

镇委会里,于万阳正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吃饭,炉子上炖着一锅汤。咕嘟咕嘟地沸腾,却看不见一点儿热气。

“林老师在哪儿?”我气喘吁吁地问。

“和其他人一起去采石料了呀,你不是知道的吗?”于万阳从锅里舀了一碗汤,喝了一大口。

“我要去找他,这里有问题,我要和他离开这里。”

“哪有什么问题啊,呐,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呢,就去展览馆那里晒晒太阳,摸摸猫就行了,其他也没什么适合你做的。”

“我要回去,请你告诉我林老师在哪里,我再说一遍我要回去。”

“怎么可能回去呢?”于万阳慢悠悠地说,“先喝碗汤嘛,喝完了去展览馆那儿坐着。”

“我不要喝什么汤,我要回去!”我一脚踢翻了身边的炉子,汤锅从炉子上滚了下来。一锅石头,一锅浸泡在水里的石头。大大小小,灰不溜秋的石头。这就是于万阳正在喝的汤。

我呆呆地望着满地的水迹和石块,望着于万阳愤怒的表情,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Stella挤挤我肩膀,“你快醒醒,詹总说话你也敢睡?”我强打起精神,大概是昨晚写报告写得太晚了,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所以说,”詹总的声音永远充满热血。“这次去籍秋古镇,既是旅游,又是工作,更是我们团队精神的体现。”

“去籍秋古镇?”我低声问Stella,“去几天?”

“三天。”

“这么久?我还得回去问问韩方修。”

“这不还是未婚夫嘛,现在就盯这么紧?”

“他这个人就会疑神疑鬼的,反正我觉得他疑神疑鬼的。”

“所以说,”詹总又提高了一度嗓门,“这次的企业拓展旅游,大家会全天候地相处,这样可以暴露一个人的缺点,也可以展示一个人的优点。对中高层来说,是发掘后备力量的好时机,对新人来说,是向前辈学习的好机会。所以每个人都务必参加。”

镇委会阴冷的房子里,于万阳瞪着我,冷冷地说,“林老师是不会回去的了,你安安分分地坐展览馆门口去,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要找到林老师,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找到林老师,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找到……”我喃喃地说着,向门口走去。

“你根本走不掉的。”于万阳冷笑着说。

走出没有门的门,我看见一群灰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镇委会,旅馆的服务员,和我穿着一样棉衣的服务员的老婆,洗衣服的老奶奶,还有残缺身体部位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他们把我包围起来。他们脸色灰暗,目光僵硬。我想推开人群,但他们站立得纹丝不动。洗衣服的老奶奶一把捏住我的胳膊,其余的人帮衬着,把我架着向展览馆走去。

颤颤巍巍的老奶奶,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完全挣脱不了她的手臂。我高声呼叫救命,呼喊林老师,声音像被冷漠的阳光稀释,在大片的灰色中发不出共鸣。

我被人群绑缚着来到展览馆门前,他们用一根粗粗的藤条把我捆绑在展览馆门口的藤椅上,手固定在膝盖上,屁股完完全全坐在椅子当中。这样的姿势结结实实,我无法挪动,就连藤椅也像由石板地面生长出来一样,纹丝不动。阳光直线刺入我的眼睛,我没有办法睁开眼睛,我恍惚看见他们抱来一只猫,用同样的藤条,把猫捆绑在我的膝盖上,我的左手被迫按在猫的头部。

“快摸猫,快摸猫……”他们齐声说。

手无法动弹,无法躲闪,猫露出锋利的牙齿,扭转头,在我的左手腕处咬下深深的伤口。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顺着身体,滴落到藤椅上,藤椅像干渴的禾苗,汩汩地把血液吞噬进去。由暗红变为鲜红,又由鲜红一点一点凝固成暗红。

Stella扯下我的墨镜,“快醒醒,到了,睡美人。”

突然被摘下墨镜,阳光异常刺眼,眼睛眯缝着一点点睁开。大巴车上的同事,正陆陆续续地下车。

“喔,到了?”我说,“这就是籍秋古镇?”

我下了车,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大巴车一路颠簸,身体像被绑缚住一样紧绷。四下望去,各种旅游团队、散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从停车场出来不远,我们排着队,点着人头,进了籍秋石刻博物馆。

“从唐代起,这里就是是一座开采石头的矿山,这里的石头具有雕刻性、坚韧性、石材性,石材性主要是指体积够大,”导游滔滔不绝地介绍着,“以及艺术性,它具有艺术创作所需的颜色、光泽和相应的纹理……”

“张琪——”突然有人喊我。

我四处寻找,看见一个人小跑着过来。是我的中学同学,叫什么来着。感觉就在嘴边的名字却说不上来。

“啊,是你啊,你好。”我一边想他的名字一边打着招呼。

“你们是来旅游的?”他问。

“是啊,你也是来旅游?”

“我在这里工作。”他说着,从夹在腋下的小包里取出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籍秋国际旅游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党委书记 于万阳

对,于万阳,他叫于万阳。

“哇,于书记啊。”我笑着说,“好久不见啦,毕业有多少年了?”

“哪有多久,上次中学同学聚会我们不都参加的吗?”

我觉得头脑发昏,难道真像韩方修说的因为睡眠不好,整天恍恍惚惚的。

“哦,对对对。”我言不由衷地说。

“你后来喝断片了吧?”于万阳问。

“后来?”

“后来你又拉着我去酒吧,和我说你不相信林老师会变那么老。你还说要送件礼物给林老师,因为是地理老师嘛,所以想送块珍稀的石头,还向我咨询石头的问题。”

“是嘛,好像有点儿印象。”我完全不记得我说过这些,“那真是喝多了,哎呀,真是很难堪呀。”我笑着掩饰尴尬。

“那你今天可以好好挑件给林老师的礼物了。大厅过去是石雕展,穿过展览厅,出口处是家大型商场,主要卖石雕,也有不少货真价实的原石。”于万阳凑到我耳边,“付款的时候就说是我朋友,有折扣的。”

“哎哎,”Stella走到我身边,“你快去看,那边有座石雕可有意思啦。”

“那你们去玩儿吧,”于万阳向我和Stella点点头,“我马上也有点儿事,常联系。”

Stella拉着我来到展厅西北角的一座石雕前,“看,像不像你?”

“少女与猫”,作品标签上写着。

女孩儿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一把藤椅上,她的膝盖上卧着一只猫。女孩儿抚摸着猫的脑袋,眼睛眯缝着,像是在享受冬日正午的阳光。作品纤细入微,女孩儿面部线条清晰利落,从猫毛到藤椅的纹理极具写实。看着看着,竟也有些昏昏欲睡,这大约就是艺术的魅力。

“少女与猫”的旁边,是一座“洗衣服的老人”石雕。老人的面部、手部皱纹纵横,但从洗衣的动作中,穿透出原始的力度。给人以现实的存在感。

再走过去,是一组群雕。作品标签上写着,“开采石料的工人”。他们运用各种原始的工具,或挖或铲或抬或挑,腿脚稳健,面无表情。在一群工人当中,我一眼看见了那个发髻线后退,头发稀疏的男人。

“林老师……林老师……林老师……”

我睁开眼睛,四周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不知道我被绑在这里多久,身体完全麻木。膝盖上的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捆绑,不见了踪影。手腕上被猫咬噬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看见林老师跪在我身边,试图解开捆绑我的藤条。

“林老师,”我无力地说,我冷得连嘴巴都僵硬了,“我们离开这儿吧,这儿不对劲。”

“怎么解不开啊。”林老师紧皱着眉头,指甲抠进藤条系成的疙瘩里。“你等着,我去找找有什么工具。”很快,林老师在展览馆的屋檐下找到一片薄薄的石片。他又跪到我身边,用石片一点点地割断藤条。

“我知道这里不对劲,”林老师说,“从参观展览馆开始我就知道了。这里存在有花岗岩,石灰石,砂岩和滑石等等,它们是不同的岩石类型,沉积岩,变质岩、火山岩。你明白吗?这些类型的石头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但这里都有。”林老师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看我,“所以,这里不是一个现实的地方。”

“我不明白。”

“尽管这样,”林老师加快了手里割藤条的动作,眼睛死死盯住快速移动的石片,“我却喜欢这里,我不打算离开。”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

“我对你有强烈的欲望,爱欲、性欲,从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开始。我厌恶我这样的情感,特别是在现实的世界里。这里简单很多,人成为单一的工具,执行固定的单纯的命令。这大概就是我理想的生活吧,可以在筋疲力尽后忘记思想,并且这不是一个短期的状态,它可以持续百年、千年,直到风化的那一天。”

藤条哒地割断了。“好了,我知道你想离开,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有很多的事情要想,这里束缚不住你的。”

我缓缓站起身,身体就像被尘封千年一样僵化。“我想陪你。”我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但只是现在,你应该生活在你的世界,那里色彩缤纷,而不是这样的灰暗和阴冷。”

林老师说得是对的,我舍弃不了他给我的温存,但更舍弃不了我熟悉的生活。“可是,我该怎么离开?”

“再过一会,采石的工人们就要到了,我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你悄悄尾随我们走到采石场,我们干活的时候你躲起来。等到运载石料的卡车队过来后,你找准机会溜上卡车,和石料一起运下山。据我观察,这是唯一通向现实的出路,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出去。”

工人们的身影已经像无数黑点一样从远处出现,密密麻麻向这里汇集。步伐稳健,面无表情。

“记住,”林老师说,“上了卡车后,千万不要睡着。如果睡着了,永远也不能出去。一定要保持清醒,千万不要睡着,不要睡,知道吗?不要睡。”

“不要睡,不要睡啊。”

我痛苦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在我身边不停地对我说,“不要睡啊,不要睡。”

身体动弹不得,我转动眼珠,发现自己在一辆运行着的救护车上。年轻女人对着一个在做记录的护士说,“心跳逐步复苏,血压110,心跳52,估计自杀时间为凌晨四点三十分。”

我疲惫不堪,左手手腕上的伤口被包裹着厚厚的纱布,汩汩流淌的血液大概已经凝固了吧,藤椅上的暗红色血块被林老师擦掉了吗?真的很困很困。

“妈妈,妈妈,你醒醒呀。”女儿脆嫩地嚷嚷着把我摇醒。“你怎么就睡着了呢?我还醒着呢。”

我合上绘本,关上床头的小台灯,“好了,你乖乖地睡觉吧。”

“妈妈,”女儿小声地问,“妈妈,爸爸到底长什么样子?”

“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人类最了不起的财富就是拥有无穷无尽的想像力,你可以自己想像爸爸的样子呀。爸爸的年龄也许比妈妈大很多很多,也许和妈妈差不多大。爸爸的头发也许又少又稀松,也许非常浓密。”

“妈妈,你不陪我啦?”

“对啊,妈妈还有工作要做,今晚要写完一份长长的报告。很难写的。”

“妈妈你会不会写着写着又睡着了?”

“会啊,因为妈妈是睡美人。”我笑着带上女儿房间的门,走向书房。

电脑旁的台灯发出柔和的米黄色光线,让人昏昏欲睡。

“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卡车规律的颠簸使我的眼皮愈发沉重。我裹紧身上灰色的棉衣,身边的巨型石料冰冷潮湿,呼呼的大风直扑在我身上。

我不能睡着,我坚定地把眼睛睁到最大,看见东边有太阳的光晕从山坳处露出,是温暖的桔色,而不再是惨淡的白光。

我抚摸微微凸起的小腹,有一个热乎乎的小生命在我冰冷的身体里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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