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万岁

2018-11-14 15:50
青春 2018年3期
关键词:登基

此刻,我再次想到我在22岁登基时的盛况,普天同庆,万众欢呼。我坐在坚硬而古老的王座上,想着父亲死掉时的恐慌和不甘。我站在故作哀伤的家人当中,暗自高兴,知道接下来的一切将就此改变,而我将成为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和天空的主人。父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估计他依旧对我心存防范,但如今连呼吸都困难的他早已经不能再对我造成任何威胁和伤害,我装着表情沉重地走到他身边,跪在床下,握着他无力的手。我依旧记得他那可怕的声音,喉咙里好似有刺耳的风穿过一般,粗糙的又好似从深渊中升起一般。我掩饰着心中的鄙夷,接受他对我最后的诅咒。

旧王已逝,新王万岁!

在广场上聚集多日的民众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让我不由感到恐惧,而或许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想起父亲在我们兄弟姐妹都还是孩子时就时常告诫我们的话。在我长大后,我嘲笑父亲的这些观点,但当我站上那无数先王曾踩着对他子民挥手致意的白石上时,父亲的那些7话突然间变成了真理,而无论我多么否认,它也确实从那之后便进入到我的身体里。现在,我坐在这令世人觊觎和窥视的王座上,猜测着父亲死时脑海里想的事情。

他是否像我一样,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回忆往事,回忆他登基的那个日子?我曾听那个衰老,满脸胡子的首相说过,父亲登基那日,大雨磅礴。对此他十分不开心,因为在他看来那是坏的征兆。他总是能从那些再日常不过的东西上看到令他不安或厌恶的征兆,然后在他多疑而乖戾的性格驱使下,做出些愚蠢的决定。新的首相不敢对此提出任何异议,因为他不想自己的命运像自己的前任那样,被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没人愿意为此做出牺牲,所以当父亲被自己的自大和狂暴拉进深渊中时,没人愿意或是敢提醒他,而我则始终多次幸灾乐祸。哦,我都忘了自己曾经在每个夜晚祈求上帝,让父亲跌下楼梯或是在打猎时摔断脖子,甚至可以是在晚上撒尿时发生意外,让他死掉。

旧王已逝,新王万岁!

我侧耳听着外面轰隆隆的声音,多么像我登基那日民众的欢呼声?从他们热情和激动面容上,我知道他们对我的期望,而于此同时留在他们眼睛里的那缕不安却依旧未能消失,那样浓重的目光在我父亲管理的国家中处处可见,人们对这个残暴的国王充满愤恨和痛苦,但没有人敢公开表达这些情绪。父亲发明了几种颇有新意的折磨自己敌人的方法,而在不久之后,这些方法便用到了他的臣民身上,其中还有一位是他亲生儿子。

想起六弟,总是让我悲伤和心痛。当他被折磨殆尽而最终死在如秃鹫般围观的人群面前时,刚过16岁生日。我曾去哀求父亲饶恕他这一次,他是被人欺骗的,而非真心想联合外族来推翻他的统治。我记得,父亲坐在我此刻坐着的王座上,用苍白粗壮的手指抵着自己的下巴,睥睨着我。而当他对我如此委曲求全下跪哀求他的行为感到反感的时候,他一脚揣在我胸口,嘲笑我是个无能的东西,不是做王储的料。在那之前,他已经废掉了两个王储,而他们最终的下场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蹒跚着离开,任由六弟在第二天被处死。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除了那个可恶父亲之外的唯一一个亲人,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答应她会照顾好这个弟弟,但当时我远远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当我获得王位而成为生者与死者的主人时,我让乞丐把父亲的尸骨从王族墓冢中挖出来,丢在城堡后的森林里。

当那些因得以报复了父亲而获得的快感渐渐散去的时候,我再次看到满身是血的宋将军踉跄地出现在议事桌的尽头。他是唯一一个留下来的,其他人早已鸟兽散。我回想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忘了注意这些,而一味沉湎于自己意志中。而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此刻悄然地好似藤蔓般爬满我的意识,曾经是谁提醒我要时刻注意这些事情的可能苗头?又是谁用那些先王的事迹或是历史来警戒我如何提防自己的私欲?

“私欲会导致骄傲,骄傲会引起自大,而自大和狂傲是诸王的致命缺点。”

一种温柔的感觉让我猜测这些话是否是母亲对我说的?我想起那个矗立在山顶之间的城堡,它叫“夏宫”,母亲说那是父亲送给她的求婚礼物。我在“夏宫”出生,六弟则在这里出生,他没能再见到那令我魂牵梦绕的精美城堡,而我在其中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七年的童年生活。在之后,“夏宫”留给我的记忆便是在明媚的阳光和碎碎的树影下,我躺在母亲柔软的臂弯里,听她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关于诸神的起源和他们的生活,关于他们的战争和由此引起的衰落,我的第一代祖先便是流落人间的神祇。诸王的丰功伟绩和传奇冒险是我童年里最精彩的部分,宫女们为我缝制战服,小丑们装扮成那些如今早已灭绝的上古野兽,我是那些被后世诗人争相传颂和咏叹的英雄。我、子诺和其他许多贵族子弟一起穿梭在“夏宫”盛大的花园里,从清晨到夜晚,从今日到明日。

母亲从这些故事里教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国王,从诸王身上学习勇气,诚挚,真诚和善良,同时也警惕最终导致他们失败的那些性格元素,像私欲,自大和狂傲。“不要成为你的父亲。”我想起这句话,但它不是母亲说的,而是她,那个我曾经深爱的女人。在母亲逝世后的第三年,我在一次变装舞会上遇见她。她是伯爵之女,12岁时就已经和一位公爵之子订了婚。遇见他时,我15岁,她13岁,而很快,父亲便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而我的妻子将是一个来自遥远国家的一个野蛮女人。我需要娶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的部族将愿意为我父亲而战。

我从未爱过我那位脾气古怪的异域妻子,和她生的第一个儿子也最终在那场可怕的瘟疫中死去。那是上帝的惩罚,这些流言蜚语好似那些看不见的死神一般悄悄地在我的王国传播开来。我愤怒地把一只高脚杯丢向调查散播这些流言的年轻侯爵,他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鲜红的葡萄酒顺着他柔顺优美的头发滴落。我享受着众人的不安和失措,目光里隐藏着的恐惧。事后子诺让我私下里给年轻侯爵道歉,我不以为然,所以昨日在城楼上,我再次看见他的身影。虽然他和我一样都曾被时间伤害,但我依旧一眼就认出他。我后来在宫殿花园里看到他,有那么一刻,我不知想到什么而想向他道歉,希望他原谅我前些日对他的不当举动,但那短暂的勇气很快便消失了。我坐在凉亭边,看着各色的幼鸟在玫瑰花丛间叽叽喳喳。

我曾向子诺透露过自己内心的这些想法,因为它们时常让我做梦,而梦里都是父亲的声音,他那令人厌烦而残酷的声音,精明冷漠的目光和对我的嘲讽与轻视。他是残暴的,将被后世诗人写进歌里,成为那无数暴君中的一名。他或许会因为自己的残暴和对于折磨敌人刑具的发明而从他先辈的无数暴君中脱颖而出。我不介意是他的儿子,因为我会与他截然相反,成为被称颂的诸王之一。

现在想到这些令我觉得可笑,回顾多年之后的我,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父亲的老路,虽然不与他一模一样,但却最终归于一地,而更讽刺的是,我将成为历史中那无能的末代皇帝,丢了自己国家,被自己的国民赶出了城堡。如果此时父亲看到这一切,他该会笑的前仰后合吧?而他也一定在后悔当初立我为王储。在我登基为王的第二天,我便得知在当初的立王储名单中,三弟在我之前,所以他应该是父亲的首选,如果不是子诺和首相的计划,我不可能坐上王座。三弟知道我在暗中计划,而当时他对我的报复在之后给他带来的就是我登基后对他的流放。他死在去往流放地的路上,我处死押送他们的差役,因为我并不希望他如此痛快地死掉,我要他在那荒野苦寒之地活下去,日复一日的在曾经的记忆和当初他与王位一步之遥的悔恨中度过。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获得我任何的怜悯,因为他,我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死于非命。

她后来嫁给了那个软弱无能的公爵之子,私下里我一封接一封的给她写信,表达我对她浓烈的爱意。我在梦中来到她的窗下,看着她优美的剪影而流连忘返。很久之后,她给我回了封信,语气温柔地劝说我忘了她。哦,我怎么可能忘了她?在信中,她对自己的困难处境闭口未提,所以直到最后我才知道她所遭遇的不幸和忍受的痛苦。而这其中三弟对父亲的告密使得她原本的厄运变得更加猖獗和难以制止……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在多日后才辗转送到我手上。

那些日子阴雨连绵,淅淅沥沥的下了一个多星期。花园里雨雾弥漫,从“夏宫”中移植出来的玫瑰花开的华光溢彩,湿漉漉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气,我把一扇窗子开着,雨声在阴暗的屋子里流动。我靠着一把舒适的安乐椅,激动地拆开她的信。信上残留的香水味让我心驰神往,而信中的内容则在我的心上激起沉重的波澜,因为我立刻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让侍卫去找子诺,而当他乘着夜色从雨中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失去力气,而一股巨大的痛苦在胸膛中升起。我蒙面而哭,声音消失在雨中,在这偌大寂静的城堡里,残缺而遗憾。

宋将军坐在潮湿的台阶上,滴着血的长剑丢在一边。他筋疲力尽,把甲胄从身上扒下来,我看到他后背和手臂上的伤口依旧在流血。我听到在这偌大房间的某处有滴水声,但外面并未下雨。我登基那天,艳阳高照,澄空万里。一切事物都可以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一切东西在今日都是新生的一般。我感到阳光照耀在我眼睑上的温度,也感觉到戴在我头上还不到半天的王冠的沉重。那时宋将军站在哪里?我一时没想起来,于是我问他。

他说他当时站在城堡的广场上,维护治安以防止出现任何骚动,但那天一切都好,民众心满意足地等待到了新的国王,一个新的生活可以从此开始。他们所需要反对和推翻的暴君已经死了,他们不再需要反抗什么。而后来我从情报主管那里得到消息,当日的登基之所以如此顺利,完全是因为我父亲生前已经铲除掉了所有可能对他王座存在威胁的人,上至贵族下至走卒。而他的这些所作所为——就像他其他那些自私行为一样——最终给我留下一个个严重的包袱和烂摊子去收拾。贵族骚动,暗地里勾结,策划对于王座不利之事,宽容已经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了,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父亲的手段。他已经死掉多年,但他的幽灵却始终在城堡里徘徊。而更可恶的是,许多事情似乎就顺着他所猜想的方向不可阻止的走向毁灭。

百姓怨声四起。子诺曾多次在这间房子里,在这张议事桌旁对我这样说。

我第一次为此愿意做任何事挽救这样的局面,于是我听从首相和子诺的建议,首先暂停对新城堡的建造,并且减少百姓徭役。此事过去半年不到,我得情报揭露贵族也在盘算着联合以争取更多权利,而我知道,他们权利的增加必然导致我手中权力的减少,因此我必须先发制人,在第二日的会议上承诺给贵族更多的权利,当然这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因为我为此而争取的时间已经足够我获得其他一些贵族的支持,而能够打掉那些要求更多权利的贵族。

“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开对价格,一切都可以谈。”这是父亲的话,他又一次揭露了这可怕的真实。

我问宋将军,百姓怨声四起是在我登基后多久?贵族对我的不满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吗?

宋将军告诉我,并非如此。百姓一开始对我充满期待,贵族同样如此,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和我所渐渐所表露出的性格,让贵族和百姓想起我死掉的父亲。人们不希望噩梦重演,自然会感到不安和慌乱,而在这个时候,奸佞之臣利用这一局面来挑拨我和贵族间的矛盾,以此来获取自身的利益。

我想着他说的这些话,并再一次被自己曾经的愚蠢嘲笑。我竟然没能看出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小丑的真实嘴脸。我曾多次告诉父亲,他身边的某某是奸佞之人,我对他们的花样熟记于心,并且对他们的行为恨之入骨。无论是那些远古的神话故事还是诸王的英雄事迹,以三寸不烂之舌行邪恶阴损之事的小人总是英雄的致命敌人。他们像迷人的塞壬歌声,迷惑着英雄误入歧途,很多人因此而毁了自己一身的正直光明。

难道那些英雄自身就没有错吗?母亲反问我。

我当时能立即回答上来,但后来对这些我都忘了,如今再想起,恍如隔世。

前几日去教堂的时候,我想起四妹,想起她在23岁后的心灰意冷,最终一意决绝地披上粗糙的麻布衣裳,余生守着青灯古佛,在过去的欢乐和之后的心碎回忆中过完这一生。我以为四妹会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唯一能逃脱父亲阴影的人,但随着她丈夫战死在父亲不顾众臣反对而一意孤行的战争中时,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迅速的陷入黑暗,而从此未能走出来。在所有姊妹中,四妹时常让我想起母亲,虽然我们同父异母,但奇怪的是,她有着我母亲那样迷人的眼睛。小时候,我时常会注视着她的眼睛,直到被往事的温暖回忆潮水淹没。四妹在父亲去世的5年前走进一家位于南方偏僻之地的修道院,从那之后我再未见过她。

现在,我想她,想她那优美温柔的眼睛。在叛军发成联盟前的一个月,我曾私下派人前往南方去接四妹,希望她能回来见我一面。几乎从那时开始,我已经预感到这将是我仅有的最后机会。全国一半以上的贵族倒戈,在他们的煽动下,无知愚昧的民众跟随在他们身后,希望从这必将遭受上帝惩罚的阴谋反叛中分得一杯羹。当初给我加冕的主教如今已衰朽不堪,再次被他那宝贵的教堂打败,没有一个主教得以活过那座可怕的教堂。他曾有机会,但父亲最终在贵族的联合要求下收回了摧毁这座古老教堂的命令。

这个信仰坚固到令人厌恶的主教始终未能被父亲的权威和威胁喝退,在他心中自信这里存在着比国王更为强大的力量站在他一边。所以他坚决反对父亲四次休妻娶妻。王冠与教堂的冲突曾多次达到白热化状态,我也曾多次听到父亲念叨着要杀光国内所有教徒。主教愿意为我加冕,并为我赐福,但他同时想要的不仅仅如此,他希望通过我之手来帮他铲除那些观点与他们不同的异教徒和众多的罪人。而主教未能意料到的是,我虽然不是我父亲,但我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提线木偶。而且,我始终让人监视着教堂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就不会遭到灭顶之灾。

在我登基四年后,主教去世,新任主教是我的人。而在我的掌握下,教堂得以快速发展,并且那些新培养的传教士获到皇室支持,得以远渡重洋,翻山越岭到那些未开化之地宣扬他们的上帝和教义,宣传我的丰功伟绩。当我走在繁荣的城市里,民众对我弯腰致意,欢呼“国王万岁”。曾经狭小侷促的城镇得以发展和壮大,而原本就繁华的城市如今则成为远邦小国来此参观与做生意的世界之城。贵族们的金库里堆满来自异域的珠宝和钻石;民众安居乐业,心想事成,享受着漫长历史上最辉煌的时刻。历史学家们将它称作“黄金时代”,那是我的“黄金时代”。当我重新来到“夏宫”遗址之上,我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快乐时光。我让子诺和首相按照“夏宫”原图重新把她建造起来。我在新的“夏宫”里一待就是半年以上,在其中散步,举办舞会和接待外宾;在其中休息,吃饭和处理政务。首相多次请我回城堡,但我总是不愿离开这里。

新“夏宫”的被毁让我再次回到童年的那场巨大梦魇中,令我痛苦不已,好似艰难重新开始的生活再次被无情毁掉一般。我听到父亲幸灾乐祸的笑声,我看到站在阴影中众臣脸上的不屑与冷漠。情报大臣告诉我他的调查结果,我下令处死所有与之有关的人,没收牵涉其中的贵族土地与财产,把他们的儿女子孙发配边疆,世代为奴。子诺到我的卧室里请求我不要这么做,而后来我发现,他第三儿子的妻子便是其中一家侯爵的女儿。

“你让我失望。”我坐在窗边,对子诺说。

我们的关系是否就从那时开始而渐渐变淡疏远?他依旧出现在每日的会议上,但他许多时间都一言不发,沉默的好似石雕般站在那里。我对他心存悔恨和怜悯,但于此同时对他的不满也逐日增长。他应该理解“夏宫”对我的意义,如果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站在我敌人的一边替他们求情呢?他应该始终站在我这边,就像我们从小的约定那样。从我7岁认识他开始。我们在私下里学着大人们的游戏必须宣誓效忠和保护对方,子诺将成为我的明镜,长剑和盾牌,而如今,他却遗忘了自己的誓言,成了他人的匕首。

我给他写了封言辞激烈的信,指责他对我的背叛,他给我回了信,对那些指控做出解释,但这些解释只让我更加怀疑他的忠诚。我告诉他,他可以暂时不用出现在议事会议上了,并暗地里让人看着他。传回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怀疑,他果然私下里和那些被贬黜的犯人有联系,买通衙役,帮他们传递消息。我把密信丢在地上,身体里的火焰随时都可能冲破这脆弱的躯壳而燃烧。我打碎卧室里的一切,被子诺的背叛深深地伤害。怀疑,愤怒和自傲遮住了我的眼睛,而那些围绕在我身旁的佞臣则在此时上下走动,伪造证据,陷害我的那些始终忠心耿耿的臣子和朋友,其中就有我的左右手,子诺和首相。

那些错误的决定覆水难收,而那些被我流放于苦寒之地的众臣和朋友们早已死的死,伤的伤,而我可怜的子诺在被我赐死之前曾再三央求我见他一面,我残忍地拒绝了他最后的这个请求,完全枉顾我们十多年的手足情谊。我问回来的大臣,子诺临死时是否有说什么话。大臣告诉我,子诺只是大笑,并没留下什么话。在夜晚辗转反侧的睡梦中,我看到小时候的子诺和我,在旧“夏宫”的花园里躲迷藏。他腰上总是挂着那把木剑,用来保护我这个他宣誓效忠的人。在后来的梦里,当父亲反复出现的时候,他得意地告诉我,如今你是孤家寡人了。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朋友,没有忠臣!真正的孤家寡人!

旧王已逝,新王万岁!

我撑着王座的扶手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往外走。宋将军提着剑跟在我身后。大厅外阳光明媚,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新鲜的泥土气味和刚刚绽放的玫瑰花香。城堡中心的一大片玫瑰花被慌乱逃跑的宫人踩坏,花瓣混在泥土里,使得整个庭院的傍晚充满香气。我坐在那里许久,直到露水落在我的王冠上,滴落在脸上时才惊醒,走回卧室。这偌大的宫殿如今只有寥寥几人,我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两旁墻壁上挂着的那些先王遗像都盯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和对我的指责与不满。夜晚的时候,我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哀叹和啜泣声。子诺曾告诉我那是皇宫幽灵的声音,并非先王。我们曾会光脚在夜晚的宫殿里四下跑动,去那些偏僻,充满可怕故事的地方。

一个夜晚,我晚上睡不着,披着大氅在寒夜下的宫殿里随意走着。在我们每日必经过的挂着先王遗像的大厅里,我仔细地端详着画面中那形形色色的面孔,努力地把他们和我从小就听到的那些故事联系在一起。是谁推翻了异姓王,开始了属于自己家族的伟大历史?是谁用毒药杀死了先王,并屠戮了所有兄弟姐妹?是谁在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中如鱼得水?是谁嗜血成性,在其一生中每日都是战争?而又是谁在兄弟夺嫡时急流勇退,得以保存性命?又是谁大兴土木,致使百姓不堪重负而揭竿而起?我在心里回忆,他们其中有几人的头颅最终被盛放在银盘上?有几人得以保存全尸而安然地躺在家族墓室?这些问题不由地让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身份和与他们的异同,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将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在兵临城下,一切都已经注定的时刻,我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我走到登基时所站立的白石边,在深夜由此眺望,万千风景尽收眼底。那些隐藏在大山河流中的点点星火让人好奇。夜晚很冷,依旧飘着羽毛般柔软的雪花,风从黑暗中吹来,既不像登基时的那样,也不像现在这样。站在广场上的人群还是曾经的人群,但已经时过境迁,他们曾经为我的登基祝福和欢呼,如今却对我施下最恶毒的诅咒和嘘声。他们想把我的头颅放在银盘之上,供他们嘲笑和羞辱。

我的眼睛看不清骑在马上的那些叛徒是谁,宋将军一一告诉我他们的身份。首相之子也在其中,我应该想到的,尤其是当我那样残害他父亲之后。在子诺死后,就再没有一个忠臣愿意对我直言,告诉我真相。

“难道只是他们的错吗?”母亲悄悄地问我。

我知道,错在我,我没能成为我和他们共同期望的那个国王。

“中间那个是谁?”我问宋将军。

“是三王子的第五子。”

那个混蛋的儿子。

“我以为我已经铲草除根了?”

“他是三王子的私生子。”宋将军说。

我不由地笑了,这些乌合之众为了反抗我,竟然找来了一个私生子。我不禁替三弟感到悲哀,他如此骄傲个性一生,最终还不是被这些跗骨之蛆操纵?他成了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不是我!

“在私生子边上的是新主教。”宋将军说,“他暗地里勾结贵族,杀害了前任主教。流散在民间指责您罪行的小册子,就出自他手。”

真是一群可怜的家伙!虽然穿着金光闪闪的甲胄,继承着先祖们驰骋沙场所挣来的爵位,但说到底也都只是些酒囊饭袋。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阴暗秘密,他们对自己誓言的亵渎,对自己家族和姓氏的侮辱,对我——他们的国王——的背叛!

让上帝愤怒,降下雷电烧死这些背信者,背德者!

烧死他们!

一阵迅疾的风声从我耳边消逝,等我反映过来,一只箭已经钉在我身后的墻壁上。一阵笑声传来,宋将军把我从白石上拉下来。我摸了摸脸,一股黏稠的血液流了出来。我立即想到她最后寄给我的那面有着血滴的手帕。她自沉北河而死,我曾多次想象她穿着洁白的裙子,被水中柔软的水藻承托着,鱼儿们围绕着她,保护着她,没有任何生物舍得伤害她,它们像我一样,都在为她的生命消逝而悲痛欲绝。

她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在我的梦里,她成了北河的水仙,所以每年在她的祭日我都会悄悄去祭奠她。那些时节,花园里的百合花开的芬芳。在一个晚霞迷人的傍晚,我在北河边的森林草地上再次看到她,她依旧年轻美丽,笑靥好似绽放的月亮般令人迷恋。我追逐她,她和我捉迷藏,当月光照耀草地和河水时,她的身体被一股银色的光芒笼罩,我看着她消失在碧绿的河水中。

有时我会愿意子诺陪着我一起去,在新“夏宫”被毁,子诺死后,我再难以承受去见她所造成的痛苦,所以我就待在花园里,像那样坐一整个下午。那时,大臣们开始考虑我的继承人问题,因为妻子去世,长子夭折,大臣们催促我迎娶一位新的妻子,以解决继承人的问题,并可以利用这一机会缓和国内矛盾。但我并没心思去考虑这些事,而立谁为王储的问题却不知不觉的在众臣中造成分裂和对立。

就像父亲对我所诅咒的那样,我最终成了孤家寡人,而且下场比父亲更荒唐。现在想来,不禁好笑,当初的我怎么可能想到今日的局面,登基时的意气风发,远大理想又是在什么时候消磨殆尽?“黄金时代”为何一去不返?而我这个看似无比坚固的城堡,最终也只是建立在一堆盐沙之上,一推即倒;而当那些叛军攻破它,我将被从自己的城堡驱逐,成为无家可归者,遭人羞辱和唾弃,甚至比街道两旁的乞丐更加卑微。

在锈迹斑斑的镜子里,我看到半边脸染着血的自己,我已经不再认识镜子里的这个人了。他苍老而阴郁,躁动而暴戾。我想起父亲临终时的面容,如今我比他死掉的时候还小9岁。我变成了我父亲,这个声音在我体内反复回饷。而即使此刻,我依旧对此感到难以相信。那些兵临城下的反叛者都翘首以待地等我束手就擒,世人不敢相信我已经当年不再。

我踉跄地沿着甬道穿过那陈列着暴君与英雄的可怕大厅,他们依旧悲悯地注视着我。现在,我比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年轻,比其中的一些人要老。父亲曾指着墻上的这些画像对我说,做国王是短命的职业。但谁又想做国王呢?那个金灿灿的沉重皇冠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它是一个没有边界的深渊,当你望向它时,它也在望着你。

我坐在一副画像下的椅子里,好似雷声一般的轰隆声在此刻安静的大厅里炸开。我什么也不在意。而现在我也已经忘了那原本戴在我头上的王冠如今在何处?我感到疲惫,感到悔恨和痛苦;我想起早逝的母亲,想起可怜的六弟,想起我爱的那个女人,想起从未能认识我的儿子;我想起子诺,想起他小时候面孔上的信誓旦旦,想起他最终的笑声。我也想起父亲,想起那些可怕的、魂牵梦绕地在我生命里的先王故事;我想起三弟和其他千千万万我认识或不认识,但都死于我手的人们。

我想起自己在22岁登基时的盛况,想起人群的欢呼声,想起他们喊道:

旧王已逝,新王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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