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豆

2018-11-15 18:12薛友津
雨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羊头老五卫国

薛友津

葡萄李大早就醒了,一看床头上的夜光座钟整四点,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看世界。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其实他心中明白,他是叫东隔壁范家那只芦花大公鸡给叫醒的。他早已与鸡主人范老五说过多次,将那只死鸡给宰了炖了吃吧,我添瓶“天之蓝”。说了几次,范老五根本不理他这个茬,所以那只芦花鸡还健健康康地活着。葡萄李的那瓶藏在床底下的“天之蓝”愣是开不了封,上面已经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人的年岁大了,觉也就不多了,所以葡萄李对于范家那只“大芦花”也没有太多的怨恨。每当这时候他就会在屋里自说自话:让你狗日的再多活几天吧!人和畜生置什么气呢!想当年在县文联当主席的时候,白天要忙事务,画葡萄都是在夜间,晚上要画到很晚,天不亮还得起来画,他给自己定的任务,无论多忙,晚上画一幅葡萄,早上画一幅葡萄。有时晚上有应酬,回来很晚,那也得画,所以早晨就起不来了。虽然定了闹钟,还是叫不醒自己。如果那时有这只芦花大公鸡就好了,也省得晚上提醒自己定铃了。

葡萄李不慌不忙地起来,打开玻璃门,按一下卷帘门的开关,目送卷帘门升上去,他很享受这种过程和卷帘门上升的那种声响,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净了手,接了一壶矿泉水在灶具上烧着,接着捏了三根长香和火机出门去了。到了街心那株老榆树跟前,将长香点燃,而后举在半空,嘴里念叨着:榆树神仙老爷,我李锦绣给你上香了,希望你保佑我们这条古玩街人畜安康,生意兴隆,户户进账,家家发财。接着作了三个揖,而后将香插在老榆树前面的香炉里。回到屋里,炉子上水正好开了,他沏了一杯天目湖的绿茶,隔着玻璃门坐在那里看街景。如今对作画已经没了兴趣,自从做起了古玩这一行,画画对于自己来讲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事情了。再说,如今谁还热国画,但凡是个人在老年大学里热几天身,随便涂涂抹抹就可以四处办展览了。

等到茶叶颜色淡了,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阳光蹭蹭地漫过对面房子屋脊照射到这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来,房子里的古玩随即活泛起来。葡萄李也觉得身上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这时他起身,将玻璃门带上,用一把链条锁挂上,径直去后街的三珍斋吃早点去了。出了门,正好遇见范老五也去吃早点。范老五不去三珍斋,他早上喜欢去街边要一盘热豆腐,二两牛肉煎包,一碗辣汤,每天早上都吃这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雷打不动老三样。葡萄李与范老五“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见了面打了声招呼,然后分道扬镳。葡萄李想起那只“大芦花”,想与范老五说说此事的,话到嘴边又当唾液咽回去了。跨进了三珍斋高高的门槛,因为时间尚早,店里还没有上客,葡萄李最喜欢享受这一份清静。老板见他进门,忙迎过来说,李主席今天还是老规矩?葡萄李点点头。不一会儿,早点上来了。一只精肉包子,一只豆腐卷子,一碗小米粥,一只卤蛋,外加一盘麻油醋泡萝卜干。早茶喝过了,肚子里也空了,可是葡萄李并没有急着去动筷,他的目光一直在三珍斋的门口左右飘动。莫不是在等人?他谁也不等,大榆树古玩街的老板,每天早点几乎都在三珍斋里用餐。这三珍斋也与街心那株大榆树一样古老,也有百年的历史,生意一直不衰,原因是,这里地理位置好,紧靠火车站,吃食既便宜又讲究,关键是三珍斋环境也不错,古色古香,与古玩街配套,里外都是明清建筑风格,来这里的客人吃的是坏境。

终于等来了一个熟人,街西头的卫国。这个卫国,早年也在机关混事,全国大呼隆下海经商时丢掉了铁饭碗,算得上大榆树街最早做古玩生意这一行的。他人机灵,眼睛毒,在大榆树街古玩市场看瓷器是独一份。后来又拜南京博物院的张甫生为师,学习陶瓷知识,得到了真传。行里有句话,说的是“南张北耿”,“南张”说的就是卫国的恩师张甫生。“北耿”指的是北京博物院的耿宝昌老先生。啰嗦一句,张甫生主看元青花,耿宝昌主看明清官窑彩瓷。二人是同宗不同源。卫国一进门就看到了葡萄李,因为葡萄李每天吃早点都是坐的这个位置。所以直奔他来了。卫国说李主席您早啊!葡萄李回报一个微笑,你也早卫国。继而又说道,往日你小子可是太阳不晒屁股不起床的主儿,今儿是咋的啦?卫国说,今天九点有人来店里看货,不敢丢了生意。葡萄李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几天没见你了,又去哪里淘货了?卫东点燃一支烟,说道,前几天和朋友一起去了一趟皖南。葡萄李追问,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卫国淡淡一笑,淘了几只瓶子,金元时期的,两只汝窑的,两只磁州窑的。两只北宋时期建窑油滴盏,还有一只重器,吉州窑的玳瑁釉罐。还淘了一些古钱币。葡萄李一笑,你眼力好,胆子也肥。若是我,就不敢轻易下手。卫国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李主席有件事得麻烦您老,过几天,你给我准备两副四平方尺的葡萄,我要送人。葡萄李说,现成,随到随拿。卫国说,对不起李主席,您得给我现画,那样新鲜!价钱方面,我不亏你,一平方尺……他竖起两根指头。葡萄李说,今早的早点算我的,说着要叫伙计。卫国急忙按住,您老先用,我还得等个人。

这顿早点葡萄李吃得颇有滋味。

葡萄李心情舒畅,走起路还不由哼起了家乡戏“拉魂腔”《借东风》: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做商量……

走到门口,正欲开门,听见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转脸,只见一个人手里提着鱼皮口袋从他身后走了过去。葡萄李认得,此人叫李羊头。是离城五十多里路的旧州人。这个李羊头,原先是靠盗墓发了家,后来风头紧了,弃武从文,倒腾起了古玩。他一条大榆树古玩街就认卫国一人,一旦有货,就来送给卫国。看他手里鱼皮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肯定是有好货要出手,所以葡萄李就喊住了他。

“嗨,李羊头,大早上你忙什么的?”

李羊头支支吾吾:“我随便转转的。”

葡萄李说道:“看你的样子还没吃早饭吧?”他想稳住李羊头。

李羊头说:“吃了吃了。”

葡萄李说:“你瞧你的熊嘴干焦,吃个鸟啊!”稍时又说道,“李羊头,跟我到三珍斋吃点饭去。我付账。”

李羊头连连摆手:“真的吃过了,李主席。我骗你干啥呢!清早俺媳妇给俺烙油饼吃的。”

葡萄李说:“那就进去喝口茶。刚泡的,溧阳绿茶。味道不错得很呢!”

李羊头说:“不喝了不喝了,俺还有事办呢!”

葡萄李说:“喝杯茶也耽误不了你办事。谁叫我们都姓李呢!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对吧?”

李羊头没话讲了,只好乖乖地随葡萄李进了门。

葡萄李将茶壶里兑上热水,然后倒了一杯给李羊头递过去。

李羊头右手还紧紧地提着鱼皮口袋,见葡萄李的茶杯送过来了,有点儿不知所措,慌忙将鱼皮口袋换在了左手,腾出右手去接葡萄李的茶杯。

葡萄李笑了:“一家子,你鱼皮口袋里装的什么宝贝,进了屋还舍不得放下来?”

李羊头只好将鱼皮口袋放在脚跟前的地面上,然后不好意思一笑:“没啥好东西。”回话时目光却不离鱼皮口袋。

葡萄李突然话锋一转:“一家子,你是来找卫国的吧?”

李羊头心中的秘密被人看穿了,脸上不由一红,嘴里却说:“我不找他,我不找他。”葡萄李心中十分得意:“我告诉你,我刚才看见卫国开车走了,说是去皖南淘宝。”

李羊头忙问:“他说没说啥时回来?”

葡萄李说:“怎么也得七八天时间吧。”继而反问,“你刚才不是说不找他的吗?”

李羊头只好说了实情,他告诉葡萄李,他两天前刚得了一件东西,确认不出来是什么宝贝,所以拿来给卫国掌掌眼,换几个钱急用。

葡萄李说:“大榆树街又不是只有卫国一家古玩店,你为什么只认他呢?再说,只要东西好,谁出的钱多,你就给谁嘛!做生意是不是这个理?”

李羊头不置可否。

葡萄李说:“一家子,你若是相信我,你的宝贝可否让我瞧一瞧?”

李羊头憋了半晌,突然一口喝光了杯子里茶水,骂了句:“狗日娘们油饼里的盐放多了!”这才将脚前鱼皮口袋小心翼翼地打开,半晌从里面摸出来一件既像果盘又像小型台灯的玩意儿。

这是一件瓷器,上面布满许多兽纹。萄葡李将那件东西放在明亮处端详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是什么物件,又从抽屉里找出放大镜看了看,还是不敢下结论。

“一家子,你对我说实话,这件东西你是从哪儿淘来的?”葡萄李眼睛盯着李羊头。

李羊头说:“实不相瞒,这是俺们庄上一个叫二秃子在外面盗墓得来的,绝对不是我自己下的手。我早已金盆洗手了。二秃子也认不清这个东西,所以六百块钱让给了我。”

葡萄李说:“这个宝贝你怎么得来的我不问,玩古玩的有个行规,不问出处,只问去处。”半晌又说道,“我眼拙,我也瞧不出这是个啥宝贝,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如果相信我,你将这件宝贝放在我这儿,我找时间请高手给看看,弄清楚什么东西,我再给你找下家,你瞧这样行不行?”

李羊头有些为难,半晌不表态。

葡萄李说:“一家子,行是不行你说句话啊!”

李羊头说:“李主席我高攀了,咱们既然是一家子,我说实话吧,我急等着用钱,你瞧着能给多少钱,我让给你算了。”

葡萄李虽然认不清这宝贝,但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东西肯定是对的。于是说道:“这是什么宝贝我也吃不准。这样吧,你不是从别人的手里花六百淘来的吗,我给你八百,亏了赚了我认了!”

李羊头说:“我大老远路赶来,去掉来回路费,再吃饭,再买包烟,所剩无几了,我不是白折腾了吗?是不是一家子,你就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的面上,”说着伸出一根指头,“给个整数吧。”

葡萄李没想到这个李羊头一点也不贪心,一个回合就答应得这么干脆,难怪李羊头每次给卫国送货,卫国不但留他喝酒,临走还给他买两包好烟塞进他的口袋里呢!看来这个李羊头是个好打发的主儿!

葡萄李装作下狠心的样子:“行吧,一千就一千吧。头一回与你做生意,权当是交个朋友。亏了赚了不在乎这一点,不过,以后有宝贝千万别忘了我啊!”

李羊头蘸着舌尖上的唾液数着葡萄李递过来的票子,满口应承:“一定一定。”光顾说话了,怕数错了接着又数了一遍。

葡萄李安慰李羊头:“别急,你慢慢点,当面点钱不薄人。这是生意规矩!”

送走了李羊头,葡萄李将玻璃门关上,拿出那件东西,放在亮处仔细观赏。尽管房子里已经很亮堂了,他还是觉得光线不足,又将房间里的射灯全部打开,拿过放大镜,看了半天,还是不清楚这件宝贝是个什么东西。怪只怪自己道业不深,当时大榆树古玩街招商,正好自己刚刚退下来,考虑都没考虑就买下了此房,原本当自己工作室,闲来无事在里面作作画,后来古玩市场生意红火,自己的“葡萄”每月也很难卖出去几张,就改行做起了古玩。可以这么讲,到目前为止,他连古玩的皮毛都不懂,怎么能看懂眼前这个物件呢?电脑他又不会用,查阅资料只有靠书本。再说,这书本是这么好查阅的吗?葡萄李也不愿意去街上其他店请外人上手,一是怕别人骗他,二来,有了好宝贝,他也不想让同行的人知道。

他想到了卫国,凭卫国的智慧和经验一定能看透这件宝贝。这个想法一出现也被他给否定了。假如他将东西给卫国掌眼,卫国肯定要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货,那不露馅了吗?自己这么做算是抄后路,在圈子里讲,是不道德的,起码说不合规矩。若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街上混呢!

电话响了起来,是老县长褚福财打来的,问他在不在店里,他想过来串串门。

一放下电话,葡萄李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褚福财是他的常客,应该说是大榆树街的常客。可以这么讲,大榆树街古玩市场是褚福财在这个县当副县长时一手建设起来的。要说大榆树街开古玩店发了财的主儿,都要感谢褚福财才对。对于褚福财来闲遛,葡萄李不会在意,可是刚走的李羊头却是褚福财的老熟人。因为褚福财当年在旧州当镇党委书记时,李羊头这些盗墓贼都是在他的保护伞下才得以发迹的。褚福财靠的是那些盗墓贼的“孝敬”,而他又如法炮制将这些贡品孝敬他能用得上的贵人才得以平步青云。李羊头前脚刚走,这个褚福财后脚就跟来了,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呢?要是李羊头从这儿出去,半道上遇到褚福财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么,李羊头将这个不知名的宝贝告知褚福财,那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褚福财若是上门寻宝的,那可怎么办呢?

葡萄李拿着这件宝贝在屋里转圈子,他想将东西藏起来。他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褚福财看见这件宝贝,哪怕他知道此事,他也死不承认,量褚福财也不可能在他的房间里四处搜吧。可是屋里没有藏东西的地方,这让他犯了难。眼看着时间不多了,褚福财的家离大榆树街不甚远,说不定他这就要进门了。葡萄李转到了柜子后面的床铺前,也是急中生智,一把将物件塞进了被子里,这才放下心来。二番来到喝茶的地方,洗涮茶具,烧好水,沏了一壶茶,静等着褚福财进门。

茶刚刚沏好,褚福财就推门进来了。

葡萄李急忙起身让座:“来来来,老县长,下官早已沏好茶候着您呢!”

褚福财一屁股坐下来:“我说锦绣,我也退了好几年,你如今也不是官儿了,咱也别这么矫情了,你叫我老褚,我称你老李多好!”

葡萄李笑道:“到早晚,我都是您老下级,是您培养了我。”说话间,他已给褚福财面前的茶碗里斟满了茶,继而说道,“您尝尝,这茶怎么样?”

接着刚才的话题,褚福财说道:“你说谁培养谁?都是党的培养对不对?我当过你的上级不错,分管过你也不假,可是我没有指导过你怎么画葡萄吧?嗯,这茶不错,是明前茶,溧阳的绿茶对不对?”

葡萄李二番将褚福财面前的茶碗斟满:“老县长对于茶的研究何等了得!的确是溧阳的明前绿茶,孩子前不久寄来的。他知道老子好这一口。”

“你儿子还在省机关工作?”褚福财又抿了一口茶,啧啧几下,“这茶的确不错。”

葡萄李接着褚福财的话:“到如今还是个副科级。”

褚福财说:“我们不都是一点一点干起来的吗?你儿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在省机关做事,上得快!”

葡萄李点点头笑了笑。

褚福财站起身来,随意在摆货的柜子前看了看:“锦绣,最近有添新货吗?”

葡萄李干笑了两声:“眼下古玩市场行情不好,我哪敢进货呢,再说我的眼力您是知道的!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轻易下手啊!”

褚福财正要说什么,范老五推门进来了,不与主人搭腔,却对着褚福财伸出手去:“褚县长,你好多日子没来了?”

葡萄李又拿过来一只茶碗,斟上茶,招呼范老五坐,然后说道:“五弟,你今天沾老县长的光,品品这茶怎么样?”

范老五一口饮尽:“再好的茶我也品不出来,我只对酒感兴趣。无论什么牌子的酒,只要我一搭口就知道多少度!”

葡萄李生怕褚福财提到进货的事情,故意引开话题:“哦对了,老五,你说到喝酒,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你家那只芦花大公鸡每天早上吵得我睡不着觉,今天趁着老县长在这儿,你将它杀了,我一定拿一瓶好酒让你喝个够!”

范老五不想杀自家那只“大芦花”,所以没接葡萄李的话茬,却说了另一件事情:“哎,我说李主席,大早上,我怎么瞧见旧州的李羊头到你店里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葡萄李装作没听见范老五的话。自顾摆弄茶具。

褚福财耳朵灵,他问范老五道:“你说谁?李羊头来了?”

范老五应承一声。

褚福财像是自言自语:“没有货,李羊头不会轻易往大榆树街瞎跑的。”

范老五说:“李大主席,李羊头给你送什么宝贝了,我是无所谓,你拿出来让褚县长给你掌掌眼!”

葡萄李说:“李羊头是来找卫国的,没有遇见,就跑我这儿来了,他说今早他老婆烙的油饼有些咸了,他是来讨杯水喝的。”

葡萄李故意将故事说得复杂一点儿,好让面前这两个人消除对他的猜疑。

褚福财知道,李羊头只要来大榆树街,手里肯定有货,而且李羊头一旦手里有好东西,一定会送给卫国。

褚福财问葡萄李:“卫国在店里吗?”

葡萄李没有顾上回答,却让范老五抢了先。

范老五说:“我早上还看见卫国去三珍斋吃早点的,难道李大主席没有遇见?”

葡萄李不好装傻了:“我是遇见卫国了,不过,那时李羊头已经走了。”

褚福财在房子里踱着步,不经意转到了柜台后面,见床上被子未叠,就随口说道:“锦绣,大早上你忙什么了到现在连被子都没顾上叠。”

虽说是五六月的天气,还都穿着毛衣,葡萄李的内衣一下湿了。支支吾吾半晌,接着招呼两人坐下来喝茶。

褚福财提出要去卫国店里转转,起身走了。范老五借口送老县长也跟着出了门。

葡萄李擦擦脑门上的汗,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他生怕事情穿帮了不好收场,当即决定马上坐车去南京。在南京夫子庙他有个要好的朋友,名叫柳如墨,看瓷器是一把好手,在南京小有名气,让他看看这件东西到底是什么宝贝。再说人走了,东西也不在,即便卫国、褚福财他们知道了这件宝贝的来龙去脉,也无可奈何了。

出了南京汽车站,一贯节省的葡萄李生怕坐公交车把宝贝碰着了,正准备打车去夫子庙,突然一辆宝马开到他的面前。原来是他的朋友柳如墨来接他了。

葡萄李问:“柳弟,你怎么知道我这班车到的?”

柳如墨说:“我知道你上车的时间,汽车在路上大约跑几个小时,一算就算出来了。”

当时已是傍晚时分,柳如墨就说:“晚上就安排在夫子庙吃晚饭吧,你好久没来南京了,还是品尝一下我们南京夫子庙的小吃吧。”

葡萄李说:“我这一来又给你添麻烦了!”

柳如墨说:“不要客气,都是朋友,我到你那里,你也不一样招待我吗?”稍时又说道,“只是我们这没有大运河,却有条秦淮河。也不错!”

葡萄李说:“秦淮河好美啊,金陵十二钗的故事更加凄美!”

柳如墨说:“如今又多了一个裙钗,有部电影叫做《金陵十三钗》,张艺谋导的,你看过了没有?”

葡萄李说:“听说过,没看过。我已经快二十年没进电影院了。”

因为路上堵车,直到华灯初上时分汽车才到了夫子庙柳如墨的古玩店里。一进店,葡萄李便将宝贝从包里拿出来,让柳如墨给看看货。柳如墨说李兄,天色已晚,八成你的肚子也该饿了,咱们还是先吃饭观赏秦淮美景吧,宝贝我们有的是时间看。再说晚上光线不好,看东西容易打眼。葡萄李觉得柳如墨说的有道理,就没有坚持。

次日一早,葡萄李从下榻的宾馆来到柳如墨的古玩店,见店门还没有开,就顺着秦淮河风光带转悠着。一边转悠心中还还在想,等上午柳如墨看了东西,有了结果后,下午就坐车回去,因为他想起了卫国要两张“葡萄”的事情,现在手也慢了,不像过去,一晚上或一个早晨就能出一幅画,现在要一个整天,还不一定能画满意。看到路边的麻团炸得不错,他就吃了两个麻团,又喝了一杯现磨的豆浆。而后才去柳如墨的店。柳如墨见到葡萄李,就要带他去吃早茶。葡萄李说已在外面用过了。

柳如墨说:“刚才我去宾馆找你去了,没有想到你早出来了。你昨日鞍马劳顿,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哪知……”

葡萄李说:“年纪大了,觉不多了,再说心中有事,也睡不踏实。”

柳如墨:“什么大事?不就是那件东西嘛!等腾出空我给您瞅瞅。我早晨有个坏毛病,不吃早饭,您既然用过早点了,我就不客气了。这样吧,南京你也好久没来了,前不久,在南京狮子山上,新建了一处景点,名叫阅江楼,我也没有见识过,听说不错,上午我开车带你转转去。你看可好?”

既然人家安排好了,葡萄李也不好推辞,就应允了。

葡萄李惦记那件东西,所以对于阅江楼的美景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中午在山顶吃了一顿素斋,也觉得无滋无味。下午,柳如墨还要带他去新街口遛遛,他说什么也不去了。他说柳老弟,你抓紧给我看看那件东西吧,如果时间来得及,我想晚上就赶火车回去。柳如墨说,您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着急干什么呢?看着葡萄李火急火燎的样子,柳如墨就一同来到店里,然后吩咐学徒小水将宝贝拿过来。小水从柜子里拿出葡萄李昨天带来的那件用宣纸包了好多层的东西,小心翼翼递到师傅柳如墨的手里。柳如墨也是小心谨慎一层一层剥开宣纸,之后来到明处,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然后轻轻地地摇摇了头。

站在一旁的葡萄李不由紧张起来,忙问道:“老弟,东西不对?”

柳如墨说:“东西是对的,是个老东西,估计是东汉时期的。不过……”

“不过怎样?”葡萄李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柳如墨说:“我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这件宝贝叫何物,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确定。”

葡萄李长出一口气:“只要东西是对的,至于什么名字,那再说了。”

柳如墨说:“李兄,你如果急等着回去,你就先回去,我有时间再找几个同行在一起议议,一旦确定是什么东西,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说,至于你想怎么处理这件宝物,那是你的事情。”

虽然一时不能确定宝贝为何物,只要确定东西是对的,又是东汉时期的宝物,这已经足够了。葡萄李本想将东西带回去的,听柳如墨这么一讲,他又不好意思提出来了,只好答应将东西先放在这里。

喝茶的功夫,柳如墨问葡萄李:“李兄,这件东西是你新近淘的吗?”

葡萄李点点头。

柳如墨不经意问道:“冒昧问一句李兄,什么价钱?

葡萄李想了想:伸出干巴巴五个指头。”

柳如墨笑道:“五千有些高了,如今市场行情不如前几年了,大多数古玩都是有价无市,这件东西,放在前几年,翻一番,甚至于翻两番,都很容易出手。现在经济不景气,敢收东西的人也不多了。这些情况全国都一样,看目前中央反腐这么大的力度,估计前景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

葡萄李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天一早,柳如墨亲自开车将葡萄李送到了火车站,又给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固然葡萄李十二分地不愿意,因为来南京吃的住的都是柳如墨掏的钱,他觉得很不过意不去。

回到大榆树街,葡萄李利用两天多的时间完成了两幅葡萄,感觉比较满意,然后亲自将画送到卫国的店里。卫国也觉得画得不错,还特地沏一壶大红袍让葡萄李享用。

过了两日,葡萄李惦记那件宝物,就给南京挂了一个电话,想问一问那个宝物究竟叫什么东西。柳如墨说,几天前,他到北京出了一趟差,还没顾上这事。再等几天吧。又过了一个星期,葡萄李又给柳如墨去了一个电话。这一次,柳如墨一接电话就让葡萄李立即到南京来。说是有事在电话里说不方便。葡萄李感到很奇怪,有什么话在电话里不好讲的?不就是说知一下宝物的名字吗!葡萄李心想,反正得去南京一趟,顺便将东西带回来。所以,一点没耽搁,放下电话就去火车站买票上了车。为了不给柳如墨添麻烦,他并没有告诉柳如墨何时动身。到了南京,没出站,直接坐地铁去了夫子庙古玩城。柳如墨见到葡萄李,感到很惊讶,抱怨葡萄李也不说一声,他好去接站。葡萄李说,地铁又快又稳,还不堵车,三块钱就到了,多方便!

店里不见了小水,葡萄李就随便问了一句:“你徒弟呢,柳老弟。”

柳如墨说:“让我给赶跑了!”

“为何?”葡萄李一脸愕然。

柳如墨叹一口气:“一言难尽啊!”

柳如墨说:“就在前天晚上,我去外面应酬,临走时,我交代小水,让他将你那件宝贝擦拭干净,我说过两天你就来拿了。哪知这个笨东西,不当心将你那件宝贝给摔碎了!”所以我一气将他赶走了!”

葡萄李一听,顿时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如墨从柜台底下将用布袋装的碎瓷片找了出来,声泪俱下地说道:“李兄,我对不住你,一件这么好的宝贝就这么让我给糟蹋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照价赔偿你的。”

“唉……”葡萄李哀叹一声。

柳如墨说:“也是我活该倒霉,好好的,你说我让那狗日的小水擦什么的,如果不让他擦,也就不会发生这件不幸的事情了!”

看到柳如墨那痛苦的表情,葡萄李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安慰柳如墨道:“柳老弟,你也别自责了,小水也不是故意的。”

柳如墨从包里点出五千块钱来,递到葡萄李的手中:“李兄,实在是对不住了。我也只能是照价赔偿了。”

葡萄李拿着钱觉得有点儿烫手,毕竟是自己给人家添麻烦的,心里面多多少少有点儿过意不去。

柳如墨说:“你也别客气,其他话我也不多说了!”

葡萄李说:“不然这钱我留一半吧,平白无故让你破费,对不住你!”

柳如墨说:“李兄,是我对不住你。不过,我将话撂在这里,将来如果我能有缘分得到这样的宝贝,我一定给你留着!”

临走,葡萄李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柳老弟,请问这宝物名字叫什么?”

柳如墨说:“叫豆,黄豆的豆。”

葡萄李又问:“是干什么用的?

柳如墨说:“是盛食物的容器,祭祀用的。”

葡萄李恍然大悟。

柳如墨要开车送葡萄李去车站。葡萄李说什么也不让。

柳如墨要将豆的碎片让葡萄李带走留作念想,葡萄李没要。大老远地拎一堆碎瓷片回去是啥意思呢!

到了火车上,葡萄李还在想,虽说这件宝贝没有了,他也没有损失什么,去掉付给李羊头的一千块钱,他还落了四千块钱呢!只是亏了柳如墨这个好兄弟了!

葡萄李回到家,就听到一个消息,隔壁的范老五的古玩店盘出去了,接他店的不是别人,是老县长褚福财。此消息对于葡萄李来讲,属于中性,不好不坏。不过有一件事葡萄李还是很高兴的,那就是从此之后,再也受不到范老五家那只“大芦花”的骚扰了。

这天上午,卫国给葡萄李送那两幅葡萄的画款,正在那里与葡萄李喝茶聊天,卫国突然接到正在南京淘货的褚福财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他现在立马就开车到南京去,说是发现一件好东西,自己吃不准,让他给掌掌眼。卫国爬起身就走。葡萄李说什么火急火燎的事情,一壶茶没喝完就走了。卫国也来不及解释,说李主席,我现在就去南京办点事。连夜就赶回来,明天一早,咱们三珍斋吃早点见,我再当面给您老汇报。

次日一早,卫国如期出现在三珍斋里,见到葡萄李第一句话就是:“李主席,我没有爽约吧。”

葡萄李说:“你昨天到底去南京干什么去了?走这么急,又这么急赶回来了。”

卫国很神秘地说道:“褚县长不是要开店吗,他在南京看中一件宝贝,有点儿吃不准,让我去给他掌掌眼。”

葡萄李问:“什么宝贝?”

卫国说:“东汉时期的豆。店主出口要十八万,我硬给讲到十二万八拿下,怎么样,杀价的水平可以吧!”

葡萄李心里起了疑心:“卫国,你这件宝贝是在哪里买的?”

卫国说:“夫子庙古玩城。”

葡萄李说,店主是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有点络腮胡,说话是河南口音?

卫国说:“李主席我不知道您还会掐指算卦啊!”

葡萄李继续说道:“老板姓柳,柳树的柳,叫柳如墨!”

卫国说:“对极了!哎呦,我的李主席啊,我才知道您老有这个本事!”

葡萄李不理卫国的话茬,问道:“那件宝贝呢?”

卫国说:“东西让褚县长带回家去了,他马上就来,到时让您养养眼。”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一落,褚福财从门外进来了。手中提着个布袋子。卫国忙接过褚福财手中的布袋子,然后打开,将那只豆递到了葡萄李的面前,说道:“李主席,您老好好地看一看,绝对是汉代的精品,好东西啊!”

葡萄李眼睛都有些直了,他不但熟悉这件宝贝,连装宝贝的布袋子他都熟悉!他连连叹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当时又围上来许多吃饭的食客观赏宝物,对于葡萄李的话,大家都没有在意。

两年之后,褚福财和卫国在葡萄李店里拉闲呱,褚福财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他将电话的内容告诉了在一旁的葡萄李和卫国。他说电话是柳如墨打来的,他问我这只豆出手了没有。我说还在店里,他问我能不能将豆让给他,他出五十万。他还告诉我说,他要移民去新加坡了,想将这宝贝带出去。褚福财征求卫国的意见,卫国问老县长,你缺不缺钱?褚福财说我不缺。卫国说那就将这只宝贝留着,将来一定会升值不知多少倍!你相信我的眼光。褚福财说,我相信。继而说道,我过去在旧州主政期间,为了政绩犯了不少错,给国家造成不少损失,现在我要将功折罪,让这只豆永远成为我的镇店之宝!

坐在一旁的葡萄李听完他俩的对话,唏嘘不已,他在想,因为自己的贪念,才有了这只豆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如果两年前的那天早上,李羊头直接将这只豆送到了卫国手里,这个故事又不知怎样叙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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