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灰

2018-11-15 20:29
雨花 2018年2期

梁 晴

飞机落地,手机开启声此起彼伏。廖央无动于衷。有人需要她报平安吗?没有。直到在转盘处百无聊赖地等候行李时,廖央才打开手机,检视各类信息。

忽然间来电音乐响起,是涂娅为廖央设置的《美丽的梦神》。涂娅说,这段音乐或可类比廖央对人间世事的某种恍惚。

正是涂娅打来:“大姐呀,航班都到了多半会儿了,你怎么死活不开机呀!”

为避免与大部队在机场戏剧性亮相,廖央特地提前搭乘红眼航班,此刻在黯淡的机场灯光下蓬头垢面:“你没睡?操心我安全?”

廖央数日混迹于阿雷佐,又在越洋航班上消磨十多小时,时空概念凌乱。涂娅在意她的生死,多少让她有些还魂。可惜正应了苏轼的著名调侃:“多情却被无情恼”。

涂娅道:“你炙手可热还用我操心?你倒是操操我的心吧——我家热水器不知哪根管子爆了,水流到楼道里,害人家上下楼要踩一溜砖头。门房打电话催我回去关水阀,深更半夜的,我山高路远能施啥招?查了你的航班整点抵达,这不正好赖上你。”

廖央带着行李打车,纵穿一座城市,将涂娅家的自来水总阀关上,做完一切善后,才又打车近一小时,回到邻近机场的自己家。

次日倒时差昏天黑地,再次被《美丽的梦神》惊醒。

“闲疯了吧你?我刚睡两小时啊!”

“哟哟哟,抱歉抱歉!可我算了时辰,你该倒完时差了呀。”

“知道你家的水漫金山多难收拾吗?我关了水阀去扫楼道积水,再清理完你家的水患现场,天就亮了。正待拖着箱子回家,一瞧对面五金店已经开门,只好再一咬牙请人换掉你的热水器管子——漏水还算事小,万一煤气泄露,那岂不是恐怖事件!”

“我的活雷锋啊!我这可是无以为报了!”

“你那台热水器未免工龄太长了吧?人家在橱柜里窝着身子拆氧化的水管,一两小时才抠干净接头。”

涂娅启动神游模式:“喂,那五金店老板是不是一表人才?光看外貌气质,不像农村来的吧?”

廖央告饶:“能不能等我睡完再听你聊八卦?”

“你大致回忆一下他的模样嘛。”

“我当时都困得睁不开眼,还管他长啥样。再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好色啊。”

涂娅笑:“我还真好不了色——人家两口子一对璧人,据说初中就是同学,来这打拼多年,都没听见过吵嘴。”

“没见五金店有老板娘。大清早老板自己在泡方便面。”

“哦,女的在医院当护工,有空才回得来。”又赞许,“就这样两口子也把儿子培养出来了,刚考上一本。”

廖央浑浑噩噩,换算不出这两口子什么年龄,而涂娅的闲情逸致已欲罢不能:“我刚看了你们《茉莉花》在合唱节获奖的新闻哎,你说你怎么能在镜头里一张黄脸?你以为你是谁呀?不老女神呀?”

“唉,我也想正规些,可是一瞧镜子,满脑子抓狂,上场前紧急卸掉假睫毛、洗干净油彩,才算把自己找回来。”

“也多亏你那件让观众见物不见人的旗袍。蓝扑扑的棉绸布料乍看没啥出彩,可下坠感超好呀!一轮满月烟水朦胧绣枝含苞茉莉,从右胸悬到腰间,再差的身材也能描出魔鬼曲线。你坐那弹钢琴,衬裙从旗袍开衩处撒出星点茉莉,鬼斧神工哦!”

廖央掩嘴打呵欠:“送你得了。”

“我不夺人所爱,再说尺寸也不合适。要是你们毕贤还在,我非让他也给我来件私人定制,茉莉月亮的就算了,让他给我设计一面团扇,上面牡丹也行、芍药也行,衬裙上洒满樱花。”

“现在不都讲究个‘梦’吗?你且‘梦’着吧。”

涂娅笑。

“又笑啥?”

“笑你还学会了调侃。”

廖央掀开被子,拿着手机去喝水,隐约听见涂娅继续聒噪,“去阿雷佐前,怎是老左接见你们?老左啥时当上的宣传部长?”

廖央急吞一口水:“谁?谁是老左?”

涂娅不悦:“真是服了你了!咱们潘家坳的校长嘛!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你这么多年没把我忘掉呀?”

“那我也得二十来年见不到你呀!事情不是相反嘛,我从新加坡回来,偏又在艺院跟你来个满头碰,这就叫你我彼此阴魂不散。”

“呸呸呸,这样说自己就够奇葩了,你还捎上我!”

廖央喝完一杯水,彻底清醒。

动身去阿雷佐之前,相关领导接见,之后自助餐饯行。宣传部长带领一干随从,以苏打水代酒,挨桌向合唱团诸位致意。廖央手握半杯橙汁混迹人堆,左手未舍得搁置啃了一半的酱鸭头。自从“八项规定”颁布,鲜花锦簇的类似场合已然不再,而人面的锦簇依旧春风不衰,衣香鬓影间,廖央自认为可被忽略。不料部长对掩身人后的下属似有探究兴致,直接向她发问:“你叫个什么?”听了别人的抢答,部长又瞧一眼半掩在狼藉盘盏间的席卡,道:“这个名字比较少见。”又问,“你是否就读过潘家坳中学?”

直到那一刻,廖央都未将此人与她的潘家坳往事加以关联。

“怪不得他问我有未读过潘家坳中学。”

“看看看,人家先把你想起来了吧。”

廖央混沌未开:“我记得他是个有点文艺气息的书生,怎么转眼没了头发?”

“拜托,谁的青春经得住二十多年风霜的淘洗?就拿你来说,你在他眼里也不会再是十七岁——我猜他看到你的名字,肯定也是吃了一惊。”

“那还用说?他特地说了我的名字很少见嘛。”

“那你是如何回他话的?”

“我说我是在潘家坳中学读过书,不过我不是正式学生,是我妈逼我去临时借读,因为我当时在原学校早恋。”

涂娅徒奈其何:“天下也只有你这么自毁清白了。话说回来,你怎么可以忘掉他呢?你妈辗转托人,最后不就是老左收下你,插到我们班的吗?不是他,你我能成这么多年的铁闺蜜?”

廖央敷衍:“那等下次见到他,我替你我谢谢他。”

涂娅说:“我已经不在你们那个城市,你提我也是白提——我倒是想知道,你说完那番大实话,老左怎么个反应?”

“没啥反应啊,点点头就走开了。不过又回头追问了一句:‘那么你的早恋夭折?学业呢?’我两手一摊:‘两茫茫。高考落榜上了民办大学,之后去新加坡做交换生,才歪打正着学了音乐教育。’”

“你还两手一摊?”

“说‘摊’可能有失精准,当时我一手橙汁一手鸭头,众人见状皆笑,部长也笑,还不耻下问:‘音乐教育专业包括哪些内容?’我只好回以标准答案:以音乐的审美体验为核心,提高学生的审美能力,发展学生的创造性思维,形成良好的合作意识及人文素养,为学生终生喜爱音乐、学习音乐、创造音乐、享受音乐奠定良好的基础。他听罢点头,说,哦,我这也算长了见识。然后他和我,还有周围人,各抿了一口杯中物。”

“没有下文了?”

“没了。要是有下文,没准我就想起他是谁了。”

与涂娅结束通话,廖央将倒时差程序潦草收场,之后对往事展开一番梳理。母亲当年送她去潘家坳中学,学校规定借读生不提供食宿,母亲便在镇郊一位同事的远亲家解决了她的搭伙兼住宿。房东老夫妇以几畦菜为生,家境乏善,廖央晨读前还得提满家中一缸水。潘家坳中学号称魔鬼学校,廖央靠着种种的不过分敏感,安然无恙跻身其中。某日寒风凛冽,她高挽裤管在水塘的木跳板上淘洗一筐做猪饲料用的山芋藤,薄雾中凌空飞来两尾噼啪乱蹦的活鱼,是正在对岸垂钓的学校某师长,见她形态不堪,聊表抚慰,此人应该便是眼下的宣传部长。

茅塞随之顿开,想起学生何以称其“老左”——他是个左撇子!他以标准的掷标枪姿势助跑,迎风高举一尾鱼时,用的正是左侧那只胳膊。

微信信号响,手机上出现红色提示的是她们这个女子合唱团的“茉莉花”群。发来的是通知——当晚省委领导接见,合唱团全体成员须准时出席。廖央由床沿垂下双腿,努力打量她大张其口、凌乱不堪的行李箱。离开了毕贤,为自己选择服装成为她最为头疼的一件事。

此一次的接见,满堂皆欢,部长甚至一律给予热情拥抱。到了廖央,原以为也就是点到为止,不料一旦感觉到部长左臂的力量,廖央双脚呼应般踮起,直至“特别祝贺啊,你的完美钢琴伴奏”由头顶上方发出,她方退出一步,道:“谢谢。”

廖央几乎被自己的肢体语言吓坏。难道说她的身体另有意志?或者说那种瞬间的迷失,缘自她的身体误以为毕贤已然归来?

毕茨发来欧洲媒体的相关视频及照片。毕茨道:“阿姨,欧洲人真是被你的旗袍惊到,中国民间的女性服装简直美到令人发指。”廖央迟疑:“‘令人发指’可以这么用吗?”“管它咋用呢!阿姨,你要是不介意就把这件旗袍送我呗,我穿上先在那些法国妞儿面前出出风头!”

廖央想一想,这件旗袍改一改送给毕茨,倒也不枉它来这红尘一回。况且旗袍上有毕贤的细密针脚,那一轮映着含苞茉莉的朦胧月,也是毕贤去到云锦织房,亲自上机织就的。这一切,可以算是毕贤留给女儿的念想。她便将这个意思告知了毕茨。

毕茨瞬间发来无数微信表情包红唇。

毕茨长得像她父亲毕贤,毕贤是黑帅,她是黑美,在人堆里都是自带光环。廖央虽为继母,其模式却几乎被毕茨全盘照搬,只是更为超前——初一恋爱,中考失利。毕茨生母时为巴黎资深华人导购,将她接去国外上学,之后留在巴黎。

廖央从新加坡回国内艺院读研,成为工美系博导毕贤的第二任妻子。二人虽为老夫少妻,恩爱堪称罕见。去年某秋夜,夫妇正散步于小区绿地,毕贤突然间冷汗淋漓,紧急就医诊断为心梗,送往抢救室途中,大叫一声在推车上离世。

由阿雷佐归国的航班上,廖央无意间看了部意大利影片《爱情天文学》。同为师生恋的男主女主,爱至铭心刻骨,男主谙熟女主一切,虽天各一方仍事无巨细,以视频、微信、鲜花、文字等等一切一切的爱及提示,辅助女主度过人生及学业的一道道沟坎。等到女主发现所有的一切均来自男主临终前的非凡安排,瞬间崩溃。当她删除掉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时,却发现必须找回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否则无法活下去。廖央伴随影片中的女孩经历灵魂与爱的死去活来,眼泪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飙飞。痛彻心扉的是,毕贤的死应该有所先兆,然而糊涂的她一无所知;更为痛彻心扉的是,毕贤没有任何机会把他的爱及不舍留给自己,片刻间已与她天人永隔。

毕贤曾以桀骜不驯著称,往廖央邮箱发第一封情书前,自诩为上帝创造的独立完整体,遇到廖央,严重的残缺感令他全部自负雪崩般坍塌——毕贤的情书,便是如此这般令廖央沦陷。熟悉者皆言,毕贤可谓廖央的全部参照系——外表魁梧粗犷,内里心细如发,且手艺超群。廖央平时的穿着、演出的衣饰,均由毕贤精心设计并演变为实物。在他们新购置的连排别墅里,毕贤不遗余力尽享装修的创作过程,结果自己未能将那张最能体现温柔的双人床睡暖。

毕贤去世后,廖央几乎没有勇气上楼,更无法独自跨进他俩曾经的卧室。别墅的地下室,是毕贤最喜爱的工作间,毕贤留在这里的气息生动到每一细部,处处留有他的手温。廖央唯有置身其中,方能延续她生存的意识,累了困了,也就只在毕贤的简易休息榻上卧眠。第一次双脚悬空坐上这张卧榻,她幡然醒悟到毕贤对婚姻的迁就——她曾经如此地忽视了她与毕贤之间的身高差。

这一天毕茨不期而至,找了许久,在别墅的地下室找到廖央。

“阿姨!是你吗阿姨?”

廖央在工作灯下抬起茫然倦眼:“小茨?”

“嘻嘻,吓住了吧?没事没事!我是故意给你惊喜的。”毕茨伸开长胳膊夹一夹廖央蓬乱的脑袋。

“哦,是的,爸爸给过你一套我们家的钥匙。”

毕茨一屁股坐上休息榻:“唉,我也是有点错乱,进了屋不见人,以为只要冲进地下室,就准能见到老爸——他的工作灯亮着嘛。”

廖央疲惫道:“已经中午时分了吗?我是昨晚开始弄这个论文的。要是你爸爸,创作、做饭、休息,啥都不耽误。你爸爸有件毛衣袖子拖出一根线,他干活顾不上,就说我,你呀,老实说我娶了你,烹饪女红一概享受不上。”

毕茨道:“得了,他娶了你,不知道多美!我小时候,他老说你是他大女儿,我是他小女儿。其实我哪有你出息?我在巴黎也不过就是个时装导购,你瞧你这次拿的这个合唱节大奖。”

“不是我的,是合唱团的。”

“一样,你是合唱团的灵魂。”

毕茨回来休假,每天在别墅开旧时同学派对。涂娅打来手机,廖央在地下室接:“毕茨回来,见我连钢琴都搬进了地下室,说要把她爷爷奶奶接过来。她说老人不放心我,住过来至少能让我喝上个热汤热水。”

涂娅瞬间警觉:“这套别墅的首付,不还是卖了你妈去世时留给你的两间平房凑的吗?毕贤半道撒手,余下的房贷全都要靠你还,他们倒惦记上房产啦?直接拒绝!别让毕家人有任何染指的机会!”

涂娅丈夫是作为高级人才引进浙江的法学博导,他倒是给廖央上了一课,此套别墅毕家人享有一半的继承权——首先是毕茨,之后是二老,二老一旦辞世,毕贤的兄弟姐妹便为顺位继承人。

廖央被这些天文般的公式惊到,好在中国合唱艺术论坛在贵州开幕,她便将家交给毕茨,自己只身前往贵阳。论坛后期组织进山采风,廖央看到侗族山民们依然穿戴手织的窄幅小布,那种小布的经线,整齐排列于一根木棍,一头固定于树干或房柱,一头拴至腰间,梭子往来,织出繁复的纹饰与花边。过去的小布原料,要靠山民自己种棉花,以羊拐骨纺线,用红色或褐色的岩土染色。现在他们从百货集市上买来线绳或装饰带,抽出形形色色的棉线,织出平整斑斓的小布,纹饰和花边的变化层出不穷。廖央替毕贤迷恋其中,甚至忽略了那些用木叶吹奏的原始旋律,忘却了别墅的继承权阴影,直到又一次接到涂娅的告急电话。

“央儿,这次麻烦大了!新学期就要开始了,老年大学不准我辞教,说来不及请老师。可我儿子这边换了新家新学校,他也是一百个不适应,老公是指望不上的,你说咋办?”

“你的意思是我替你去老年大学堵枪眼?”

“咦,难得你这么灵犀一点!不过不必耸人听闻哦。利用周日上一个半小时的课,不跟你要学生成绩,无所谓升学率,带着一伙老太太玩玩基础声乐,跟堵枪眼没有任何可比性。”

“可我在职啊,万一我……”

“无妨无妨,临时有公差你可以调课,用方便时间补上就行。老年大学嘛,没那么多讲究。”

廖央猝不及防,懵懵懂懂地在老年大学走马上任。

初次步入授课讲堂,廖央不免意外。说是机关老年大学的合唱研修班,座中不免过于姹紫嫣红,很多脸庞看上去也就四五十岁。

班主任也是位时尚女士,隆重介绍道:“同学们很荣幸哦,廖央老师是咱们省群艺馆资深音乐学专家,她带的团刚拿过国际民族合唱节大奖,如果不是咱们班原来的涂娅老师随老公调任外省,我们是请不到廖老师授课的。大家欢迎!”

廖央一手搭着钢琴,等候学员们掌声停息,之后回以实话:“救场如救火,谁让我是你们涂老师的铁杆闺蜜呢。”

满堂大笑。极其欢快的气氛里,廖央点了一通名,之后打开琴盖给学员练声。

课后下到车库,刚打开车门,涂娅的电话接踵而至:“怎么样啊廖老师?还能凑合着屈尊吗?”

廖央坐上驾驶座,关严车门,方敢直抒胸臆:“我的天呀,你这叫研修班吗?得从启蒙开始掰好不好?刚开口‘咪咪咪、嘛嘛嘛’,我就差点崩溃!直喉咙的、低八度的、荒腔走板的……”

涂娅道:“至于那么较真嘛?说到底,咱们也就是给官太太们提供消遣。她们意识里的所谓合唱,不过是大家伙一起张嘴——你还真打算捯饬出几部和声来吗?”

“你这番话有点拿咱们的职业道德捣糨糊哎。”

“矫情了吧?一周给她们上节课,不过是施舍你音乐生涯的边角料;而音乐的实质,不就是给众生带来快乐吗?”

廖央想了想,轻踩油门启动车:“服了你。”

廖央返回位于本城新区的别墅,须穿越一条拥堵不堪的湖底隧道,车轮无奈蛇行之际,廖央从课堂录音里分辨班上学员的音质。

虽说是素质参差不齐,似乎也还有可取之才。

第二次上完课,涂娅发来语音视频:“辛苦了。此次如何?”

廖央道:“老师迟到你觉得可以原谅吗?”

“你迟到?怎么了?”

“该死的隧道呗!不过一起小碰擦,堵了二十分钟!”

“哎呦,我求你代课的时候,忘了隧道这一茬哎!要不,你以后逢到上课,提前一天住来我家?我那房子本来也是要有劳你常去关照的。”

廖央仰着头想一想:“那试试?”

“试个鬼哟,咱们在艺院读研那会儿,哪个周末不是你跟着我沾回家的光!”

比之涂娅的家境,廖央的家境自然是小巫见大巫。廖央家不过是郊县文化馆的两间简易平房,涂娅家则为宽大的苏联式公寓,位于本市黄金地段。有回闺蜜圈谁发张图,道,看看你住几环。廖央发了个羞惭的表情包:“五环也不止了。”涂娅则志满意得:“哈!正一环!”

涂娅房子的前身,是其曾祖在原中央大学任教期间,自己建造的篱院木屋,上世纪50年代拆迁建市级机关宿舍,涂家置换到其中一大套,之后改为房改房,再度成为不动产。

廖央第三次为合唱研修班上课,提前一天住进涂娅家,步行七分钟至老年大学教学楼,效果甚为良好。

这一次上课,廖央且把涂娅先期印制好的歌单放置一侧,在黑板上写下两行音阶。一行音阶从“1”开始,一行音阶从“3”开始。廖央让左右两侧的学生分别唱这两行音阶,之后合起来,奇迹出现了,这种复合式的音阶发出奇妙的声音。“这就是和声——我希望我们这个班成为真正的合唱研修班。”又道,“我们既然是合唱研修班,至少要形成两个声部。现在我请大家每位唱一句《我的祖国》,以便分出高音部与中音部。来,第一排第一位同学先来。”

第一排离钢琴最远的那头,犹犹豫豫站起一位女士,坐着不显,站起来身段呈黄金分割。廖央弹了两遍前奏,女子张口结舌,至第三遍,女子总算跟上:“一条大河,波浪宽……”声线在“河”的位置拔起,没有表现出牵强,到“浪”的位置找到充分自信,舒缓明亮,“宽”已展现出从容的民歌风。

“音域很宽,高音。下一位。”下一位好似受到惊吓,举手道:“老师,我直接去中音部行不行?”“可以。自愿唱中音的请调换到教室左侧的座位。”

教室一场骚动,留在高音区的,也都分别接受了测试,多为自然声,不似第一排第一位稍懂气息的把控。

“那么我们来造一个声部名册,大家把这两个本子传下去,各自留下自己的姓名,以后座位就按现在这个模式相对固定。”

廖央的这节课,教授的是简单的两声部曲子《依拉拉》,她感觉到学员们新奇的学习热情。下课前,廖央用录音笔播放这个班最初的和声尝试,学员们竞相转录,兴致勃发。

晚上廖央打电话给涂娅,涂娅在政府奖励特殊人才的别墅里举行新朋友派对,廖央道:“你怎么没告诉我学员里有个相对成熟的女高音?”

涂娅在喧闹中拔高嗓音:“有吗?谁?”

“我查了下登记表,这个季珊是园林局的一个副科,退休了——不过她看上去没那么老哎。”

“季珊?没啥特别印象啊。”

“可见你以前就只搞满锅乱炖,一点不对教学上心。”

“是是是,现在不有你来上心了吗?”

“我今天教了和声。你听听。”

涂娅躲进衣帽间去听,半天方回过神:“真是我那帮官太太唱的?”

“可不。”

“领衔高音部的是你说的那个季珊吗?”

“瞧,你也听出来了。”

廖央喜欢上了合唱研修班的教学。选择的第二首教材是《含苞欲放的花》,准备用后半个学期完成这首优美的两部和声。涂娅家的老牌Boesendorfer虽然年代久远,但独一无二的低音异常悦耳,廖央常常不限于备课需求而留宿于涂娅家的苏联式公寓,渐渐适应了老房子的颓唐与昏暗。

这一天,廖央带领茉莉花合唱团前往苏州参加一个艺术节,返回省城,直奔涂娅家而去。车至街口,不期然小街正开膛破肚,廖央只得弃车步行,让司机带走大部分艺术节馈赠的农副产品。

施工者正吃午饭,或倚或蜷坐于即将埋入地下的巨型管道。一民工以筷子指点她手中纸盒,念:“生态鸡蛋。有机大米。”

“啥叫生态?用太空食物喂鸡?”

“差不多吧。有机就是用机器加工的大米。”

“说反了吧?有机大米就是不用机器加工的大米。”

“那用啥加工米?用石碾子?”

哄堂大笑。

廖央尽量稳住碎石乱泥中的趔趄,终于转过街角,甩掉睽睽众目。

进得涂娅家的底层小院,门开处,忽觉满院天光,再一瞧,依凭院子后墙开小店的违章建筑踪迹全无,院墙残存的昔日旧窗外,电动车一闪而过。

有人狠按门铃,开门处呈现一中年妇女:“你是涂娅?”“不,我是她朋友,来这里帮她看房子。她丈夫调任浙江,政府奖励他们一套别墅,她一家搬去那里住。”“哦。那好,你替她签字。”廖央扫一眼政府拨款出新小区的意见表,接过笔,麻利写上涂娅大名。

中年女人牢骚道:“就你家左右敲门没人应!幸亏这幢楼不在拆迁范围。这一片,你晓得快速动迁了多少户?九百来户!只要有一户逾期不走,我们就全得撤职!”借她手势,廖央打量这条小街,果然醒目的红色大印章蔚为壮观——“已征收”、“已搬迁”。

中年女人吩咐廖央:“你们这幢楼的外立面要出新,你家得留人,随时可能上门移空调外机、换铝合金钢窗。”

“什么意思?”

“不明白?咱们这条街的围墙和建筑物,要全部改回民国风格,门窗材料统一,空调外机用轻型材料的镂空围栏覆盖。”

晚上看电视新闻,正好说到这一片区的改造出新。廖央赶紧与涂娅聊语音:“你家周围那些‘七十二家房客’的破楼,都是来头不菲的民国建筑哎!说来你都不会相信,这里还藏着昔日的比利时公使馆哩!新闻说,改造后的这一片区,将重现民国风貌,所有的民国建筑整新如旧,充斥其间的棚户会被不同风格的花园替代。”

涂娅大喜,道:“那我等到出新后再出售这套房子,岂不卖个天价?”

“别别别,毕茨告诉我,她们毕家准备凑钱付我那套别墅的一半产权,我正寻思着把你这套房买下来呢——价钱差不多就算了,别让我听见你磨刀霍霍行吗?”

“你买?你买自然另当别论。你不买也行,钱留着养老,房子免费给你住——咱俩谁跟谁呀。”话锋片刻骤转,“附近真有比利时公使馆?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廖央次日醒来,已近上午九点。

涂娅之前总是抱怨,说住在这里,天一亮窗外便会响起各种市井之声,卖酒酿、锵菜刀、旧手机换不锈钢脸盆,还有收购长头发小辫子的!老头儿们彼此打招呼,问候语千篇一律,老太太们聊家长里短,话题倒是常新:哪儿可吃斋饭、哪里送免费礼品,同学聚会被男生披露暗恋往事、插队旧友轮番请客,某寒碜菜单如何遭人非议。小孩们被父母吵着骂着,浑浑噩噩去上学;边走边看漫画书的中学生,一条腿插进掀了盖的窨井……据涂娅回忆,这一带的棚户形成于上世纪80年代初,由返城的下放居民自主创建,林林总总的民国小楼,就此被逐渐湮没。

廖央掀开窗帘往外看,昔日的烟火市井,已成当下的寂寥废墟。

吃罢早餐出门,廖央找到一貌似工地指挥的人,打听哪里是比利时公使馆。

指挥正为某事大光其火,声嘶力竭之际,砸她一个直眉瞪眼。

整条小街布满沟壑,廖央提着裤脚择步而行,好不容易走到社区行政服务中心。以前的社区中心不过是规范了的居委会,现在数据化办公,银行营业厅一般堂而皇之。廖央在取号机上取了号,坐在铸铁椅子上耐心等候。倘若买下涂娅的房子,将来她退休,她的档案及社保关系便要全部转至这里,这里便成为她的衣食父母,今后的病老诸事将基本上与群艺馆脱节。

叫号机响,廖央依照提示走向其中一服务窗口。

“有什么要为您服务的吗?”

“哦,暂时没有。我只是想咨询一下,电视新闻里说的那座民国时期的比利时公使馆在哪里?我们家在这里住了好几代,怎么都没听说过?”

“您打听这个有什么需求吗?”

“没有,好奇而已。”

窗口里的年轻女孩抬眼瞧她,嘴角带笑。大概很少有人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上这里来的吧。

女孩转过电脑,让廖央看资料照片:“喏,就这座建筑,民国时期的门牌号是‘31’。”

廖央用手机拍下这张资料照片,回去后发给涂娅看。涂娅琢磨片刻,连连拍案:“灯下黑、灯下黑!你仔细瞧瞧,它破败的门楼可不就是卖五金配件和建筑材料的帅哥店!”又道,“难怪他那店没有窗子,简装黄沙水泥塞得跟街垒似的,两口子睡觉还得在旁边另搭棚子。”

廖央说:“嗨,早知如此我干嘛还费了老大劲找它!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怪不得五金店的格局有点怪,原来是一座门楼呀。”

涂娅已切换至惆怅模式:“小店说没就没了,以后家里有个断水断电的麻烦事,去找谁哩?”

廖央现在只需举步之劳,便可实地考察这座比利时公使馆。透过拆除五金店后的门楼,可以窥见里面很深的院落,树龄可观的松树遮天蔽日,一座西式别墅被年深日久的尘埃覆盖,整体氛围不见生气。门楼两侧的围墙写满颓态,与行道树及路边的老式电线杆融为一体,路人很容易便与其擦肩而过。

廖央没想到她的和声教学遭遇了滑铁卢。

《含苞欲放的花》无论怎么教,都只是一个声部——钢琴是无法两个声部同时弹的,于是她弹一声部全体就都唱了一声部;弹二声部全体就都唱了二声部,这就显示出了涂娅说的“陪老太太们玩”的劣势。廖央在教室的黑板上划出“楚河汉界”,两个声部各自成立,让学员们各看各的曲谱,严格做到目不旁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诸多学员并不识谱,黑板上的曲谱几同虚设。所幸歌曲原本不长,强制性地反复操练,总算将二声部的曲谱拿下,无奈刚一开始合词,便又悉数打回原点。

这天廖央照例于上课前一天住进涂娅家,夜深入眠之际,隐约听到《含苞欲放的花》二声部由窗前掠过:“只因我爱上了你,她们不乐意……”倏然惊醒之际,侧耳听听万籁俱寂,原来是自己的梦魇。

次日刚跨出电梯,便听到有人在弹教学钢琴,弹的正是《含苞欲放的花》二声部,弹得还算连贯,而唱的人,刻意配合唱词,似是给已然落座的二声部学员做个示范。廖央进屋,琴声骤停,唱的人转过脸,掩嘴而笑,居然是一声部的季珊。今天她穿件连衣裙,高跟凉鞋,身材显现理想。弹琴那位廖央记得叫鲁露,倒是原本的二声部,商务局前处级干部,老公在政协任要职。

“廖老师,我弹得咋样?”

“可以呀,和我一块儿出电梯的同学刚才好生奇怪的——老师有分身术不成?”

“嗨,那年我家搬家,孙女儿死活要把钢琴留给新房主——她算是恨它入骨了。那我就接手钢琴了呗,刚好当时发行了一种简谱钢琴曲,我就摸索着弹弹,自娱自乐。这不,您这《含苞欲放的花》是简谱,我把二声部多弹几遍弹熟了,就不至于唱的时候给一声部带走了。”

“这个法子真不错。”

“当然也亏得季珊帮忙合词。年纪大了,自控力差,一不当心就会当上‘叛徒’。”

大家笑。

“季珊自愿来咱们二声部哎,老师!”

“哟,那季珊的高音优势就要放弃了。”

“没事的老师,一声部大家耳熟能详,练不练都能唱好的。”

季珊抓起自己的挎包,往二声部的座位去。廖央夸她道:“裙子很漂亮。”

鲁露抢过季珊挎包,让她在自己邻座就位:“梵希蔓的裙子谁见了不想穿?当然我们这种身材,就只能一边歇着了。”

季珊之前是松散的麻花辫,现在配合裙子束成丸子头,越发肩削颈长。廖央想,鲁露那般的黑粗女士都有好老公,季珊的老公应该也非等闲之辈。

涂娅家的写字台面朝小街,小街的日新月异历历在目。首先是原来的旧电杆与蛛网般的电线全然不见,管线入地,路灯换上了民国风味的铸铁吊灯,灯光澄黄而温馨。街两侧的围墙和楼宇果然焕然一新,均喷涂上了考究的沙粒状民国灰,涂娅家的这幢苏联式公寓,变化最为可歌可泣。除了镂空的空调外机裙边,厚重的钢化茶色玻璃窗封闭了船舷般的楼层长廊,敞开式的楼道也装上了需用门禁进出的电子门。而一排高大的常绿香樟替代了楼前曾经的违建,就连墙角的变电箱,也变身为美丽的园林小景。

对面的比利时公使馆,一夜之间不见了遮蔽它的百年巨松,修葺一新的别墅堂皇呈现之际,立起一座水泥塔。路过的人驻足猜测:“这是什么?瞭望塔?岗楼?”大家已然知道,这是为即将到任的新市委书记准备的住宅。

又过了一段时间,“岗楼”见出端倪,原来是一座电梯。

比利时公使馆总共三层,市委书记连三层楼都需要电梯代步吗?

锃亮的电梯立在民国风味的小楼一侧,显得格格不入。

涂娅远在千里之外,信息比廖央灵通。涂娅道:“即将到任的市委书记你知道是谁?说出来吓你一跳!据说是老左哎!你说他这么得志,是不是和你们合唱团拿了个国际合唱节奖有关?他得请你客呀!”

廖央不解:“从省里下调市里,算得上得志吗?”

涂娅放弃给廖央上课:“这种事,不懂也罢,你且迷糊着吧。”

话虽如此,廖央凡来涂娅家住宿,也都会刻意关注比利时公使馆的动静。日子一天天过去,只看见比利时公使馆始终在内装修,没有一次见到屋主出没。

毕茨打电话跟廖央抱怨:“阿姨,你跟爸当初干嘛把房子买这么远?吃个烧饼油条都得长途跋涉。”

廖央笑:“房子远才买得起呀。再说了,你爸在时别说烧饼油条,豆腐脑儿、油炸臭豆腐干、鸡汁小馄饨,想吃啥有啥,没他做不出来的。”

毕茨叹气:“人算不如天算,爸以为造了个世外桃源,结果呢?”

毕茨儿时跟廖央去东郊的风景点玩儿,多半会路过涂娅家,每每在这里点个卯,饕餮一番这一带众多的民间美食。这一天得知廖央要去徐州参加全省群艺工作会议,毕茨道:“你把涂娅阿姨家的钥匙给我,我替你看两天家呗。”廖央无可无不可,道:“备用钥匙放在咱们那辆车上,你打开抽屉就能见到。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暂时那一带的小吃店、小饭店统统空缺,想吃点啥得走出一段路。”毕茨兴高采烈,道:“总胜过这里想吃什么都望洋兴叹吧。”

廖央晚上在徐州跟毕茨通微信:“怎么样?猛解了一通馋?”

毕茨情绪高涨道:“哪还顾上解馋!我今天光顾着给你的邻居们上法治课了!”

廖央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你们这里不是出新改造管线入地吗?好,它那里天际线清爽了,你们这幢楼的化粪池给堵死了!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楼上的人在翻涂娅阿姨家院墙,原来是化粪池没法修了,他们想趁涂娅阿姨家没人,用外接管子把粪便引进涂娅家院子的雨水通道。我二话没说,报警。”

廖央惊得合不拢嘴:“啊?”

“私闯民宅这种事,在国外你试试看,屋主有权开枪的好不好?”

“警察来了怎么说?”

“他们阻止施工,把社区一个女负责人找来了解情况,那女人说负责管线的工程队已经离开,那么多的巨型管道已经埋下去,不可能再为了这个化粪池重新更改。然后她又说将粪便外接雨水通道是社区同意的。我反正坚决捍卫主权,他们才算撤了。”

廖央瞠目结舌。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毕茨的歪打正着。换了她,她能阻止这出闹剧吗?更令她沮丧的是,如果所谓的出新就是这样的自欺欺人,她还能对美好的片区未来怀报希望吗?

廖央回来,看到这幢楼侧面的外墙上绦虫般排布着一条条的白色管道,那就是处于悬空状态的粪便吧。这些粪便已然源源不绝地从路面的窨井管道进入了长江。

“绦虫”中最短的那根是涂娅家的——毕茨说过,社区做主,涂娅家的粪便也已改道,否则卫生间的马桶便只能当板凳用了。

奇怪的是,随着管线工程队的撤离,小街的出新节奏似乎出现了休止符。廖央连续两次来涂娅家,都被乱停的车辆堵在门外,不得已只好请110出面解决。

这一天的旁晚,廖央无意间瞥见五金店老板由窗前经过,折身进入左侧一条小巷,之后未见出来。老板新剪了流行的板寸发型,两侧发线直推上去,尤显脸庞俊朗。廖央觉得奇怪,侧面小巷早已切断水电,无论是民国小楼还是棚户,居民均已全部搬迁,难道里面还会别有洞天?当晚趁着夜色,廖央带着食物走进小巷喂野猫,果然发现一座民国破楼的屋顶竖起了太阳能,似被撬开的一扇门里,微微流泻出灯光。附近公厕的水龙头边,巧妙地伫立着一座用废旧冲淋设备改造的沐浴棚。小楼的院子里,满堆着黄沙水泥和粗细不等的白色管子——原来那些“绦虫”便是出自五金店老板的手笔。

一周一周的时间过去,花园没有出现,背街陋巷里依然密布封门闭窗的棚户。除了增加了特警巡逻,其他的出新似乎均已停顿。涂娅传来八卦,说新市委书记之所以迟迟未到任,是因为又有了去他处任职的可能。

比利时公使馆的内装修进行得有一搭没一搭,最后它的屋主究竟会是谁呢?

《含苞欲放的花》排练得越来越顺畅,且支离的声音杂质经过强力打磨,已基本接近同一个声线,课堂录音别说是学员自己,就连廖央听了也都颇有几分陶然。这天班主任跨进教室,喜笑颜开道:“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学校要举办建校10周年校庆,我们这个班也破天荒准报一个节目,这首《含苞欲放的花》这么好听,我看就它了!同学们加油,我和廖老师就等着你们拿奖了!”

趁着教室里一片喧闹,廖央将班主任请到走廊上:“这件事好像需要三思哎。”

“三思啥!你带的团连国际合唱节的奖都拿过的!”

“我倒没啥可怵的,只是节目单上得有指导老师的名字,我是冒名顶替的,你觉得用‘廖央’两个字合适吗?”

“哟,这我倒没在意呢。那廖老师你说怎么办?”

“要不这个节目撤了吧,咱班的合唱水平也还需要巩固。”

“别别别,这么吧,指导老师的名字还是用涂娅的!你瞧你,忙了半天,当了雷锋。”

进入正式的排练阶段之后,廖央跟季珊商量:“现在二声部已经完全没有问题,我的意见你还是回到一声部,这样你可以站在一排正中的位置,既起点睛作用,也离麦克风近,便于引领一声部。”季珊听从调度换了位置,效果立竿见影。

这天涂娅大约又是闲着,跟廖央视频聊天。廖央正看合唱研修班的微信群,笑得前仰后合。涂娅道:“哟,啥事这么傻乐?我可八辈子没见你这么乐了。”

廖央道:“合唱班不是要参加校庆演出吗?我让那个鲁露收集大家的三围尺寸,以便准备演出服。你猜她老兄怎么收集的?她让人量了之后在班级微信群里自报,哈哈哈哈,你看嘛,这些女人多傻嘛!”

廖央把微信截图发给涂娅看,只见一串串关于三围的私密信息赫然陈列,鲁露且大张旗鼓敦促未交信息的学员赶紧完成自测。

下一周上课,廖央开车载来由群艺馆租借的西洋红蕾丝长裙,大家换上长裙顾不上排练,先忙着互拍照片。廖央端坐琴后,只看得忍俊不禁。身材走形的老太太们或许是出于良好的心理愿望,多半少报了三围尺寸,结果后面的拉链怎么扯也扯不直。

鲁露充当摄影师,且兼造型导演,完了吆喝季珊:“那位美女,就剩你了,来一张!”

季珊连连摇手,道:“刚才在卫生间门口,我请同学拍过了。”

也只有季珊,演出服熨帖合身。

演出前一天并非周末,廖央为了万无一失,下班后由群艺馆直接驱车至涂娅家。不知何故周围停了若干公务车,廖央下车求助,总算有人给她挪出门前车位。廖央想,不会是比利时公使馆的屋主终于驾到吧?可是引颈而望,对面院落宁静依然,嘈杂声则由侧面小巷传来。廖央透过制服人丛往里瞧,正好看到太阳能从屋顶掀下,灰尘蓬起,众人掩鼻呛咳。另一拨人则似冒着硝烟的勇士,水泥砖块齐上,将民国小楼及路边公厕的出入通道迅速砌死,用的好像还是五金店的水泥黄沙。一堆凌乱的生活用品前,呆立着曾经被涂娅形容为玉树临风的五金店老板,仅仅是一夜间,便已还原为面如土色的卑微农民。

五金店的老板娘终于现身,默然无语站立一侧,蓬头乱发看不清真容,可是她怀抱的东西让廖央心脏像猛挨了一拳。

那是合唱研修班炫目的演出服,西洋红带银色蕾丝。

第二天的演出,季珊没有来参加。

班上的学员化好了妆,在舞台侧面的走廊上候场,有人倒是真心着急季珊的缺席——麦克风前没有她的声音,整个节目能不能撑得住呢?鲁露始终在打电话,忽然间失声道:“我就知道不对吧?我就知道不对吧?”转而高喉咙大嗓宣布,“别等了!别等了!这个冒名顶替的家伙敢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现身才怪!”

“怎么回事?”

“我们班这个‘季珊’根本就不是园林局那个季珊——那个季珊患了鼻咽癌,根本不可能来上课,她的护工拿到了她在咱们这个班报名的收据,就冒名跑来蹭课了!我说嘛,她怎么唱得多说得少哩,怕露出乡下口音嘛。”又道,“她那件梵希蔓要不就也是偷穿的雇主的,要不就是淘宝上买来的假货!”

演出总算未出差错,可是涂娅看了视频,说:“你们的队形有点问题哎,前排中间好像露出个小缺口。”又说,“每一句的开头都有点参差飘忽,到底是急就章,信心不足——不过,能把一帮官太太调教成这样,已经善莫大焉。”

廖央没跟涂娅提及曾经推崇过的“季珊”,好在涂娅也忘了问。

下一次上课,学校门卫交给廖央一份快递,里面是季珊的那件演出服。

廖央每来涂娅家住,就专在这一带找陋巷溜达,心里想着没准会再次发现五金店老板的踪迹。溜达之际,却发现那座突兀的电梯塔不知何时已然完工,且喷上了颗粒状民国灰。

如今的电梯塔,端庄、内敛,与楼房的整体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