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切的水

2018-11-21 03:09李路平
民族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大化轮船水面

李路平

大化的水九点钟才醒来。

当量级小一些的巡逻艇在我们的身后突然加速,将明净平滑的水面倏地推开时,我忽然明白了活动主办方,为何要将我们早早唤起,带我们来到这样一个神秘之所在。

为了给我们一个惊喜,大化可谓别有用心。在活动的前日,我和从南宁出发的其他老师汇合后,坐车前往大化,大巴还未驶出南宁市区,便堵了起来。车内的冷气很足,但车外阳光猛烈,热浪在目之所见的地方涌动,看在眼里,也如身临其境,不知不觉间就燥热起来了。一路下来,已饱尝南方夏日的滋味,身上扑出一顿臭汗,仿佛蒸了桑拿,清洁出我们体内的污垢。为了迎接我们的到来,大化得天之助,将酷热留在了县境之外。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次日清早我们来到大化水库,灰色云层潮湿的棉花般簇拥在天上,若近若远,往前的步子稍微快一点,就能感觉到清凉的风吹拂而来,饱含着库区的水汽,让外露的肌肤瞬间清醒。我们穿过岸边的房屋,逐渐接近一片青碧,那被草木染绿的水,是我难得一见的水。水边的台阶湿滑透亮,好像在此处守候了千年,停靠的船只不起不伏,好像已然属于水的一部分,因为我们的到来,清澈可见的水底下鱼虾潜游,好像惊扰了一场好梦。

那是怎样的水呢?阔大?幽碧?清凉?好像哪个词都苍白乏力,不能描摹其万一。它更像是一片柔软光洁的玻璃,把头低下去,既能看见自己清晰的影子,又能一直深入其中,没有杂质,从明净到幽暗,从透明到碧蓝。它安静,如同一只温驯的羔羊的眼睛,恬静而好奇地与我们对视,它温柔,当你伸出双手抚摸,你就会感觉到它在你的掌心里蜷缩着,让你不忍将手抽出。

在此之前,我有两次与水有关的经历。

读研时来到广西,第一次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它的山水如此奇异。它既是一个西部省区,也是一个沿海的省份,但在我眼里,此行并非是向多山的内陆前进,更像是朝广阔的大海奔来。不久之后,我也终于成行。

不知有多少人会有我这样的体味,尽管不是生活在江海岸边,江南还是有足够的水,琥珀般遍布在大地之上,我们日常与水相处,饮取用度,洗浴潜浮,多少会滋生出自以为是的心绪。我以为对水有足够的了解,万般亲近之后,就会渴望更多,那种有了井水后对池塘的渴望、有了池塘后对江河的渴望、有了江河后对湖海的渴望。我以为能够驾驭一切水。不管它们如何扩大,如何幽深,平静抑或动荡,我都能如矫健的弄潮儿,浮游其上,无惧无畏。

大巴将我从南宁送至北海,再到银滩,面对汪洋无际的大海,忽然有了渺小惶惶然之感。仿佛以前见过的江湖都不再是江湖,只是从大海取一瓢,随意泼洒在沟谷中,盈盈满满,便成为尘世里无尽的亮色。我脱下鞋袜,从沙滩进入海中,感受浪花,海风,感受水体的涌动,还有不见甘甜却比盐更为晦涩的咸。当我登上轮船,终于驶入大海,看着海岸逐渐变成一条线、消失,周围都是漫向天际的海水,以及随着波浪摇曳的水光,一种恐惧触电般从脚底蹿上来,迅速渗透了我的身心。我从未因水的丰富感到害怕,退缩,在水的面前不堪一击。

另一次经历还要往前追溯几年。那时刚好大学毕业,像很多人一样,我也为自己准备了毕业旅行。可以用“穷游”来形容那一次旅途,我坐了几十个小时硬座,来到兰州大学,去见一位同样即将毕业的朋友。

火车经河南入陕西,经过三门峡时,那片土地的地表环境与南方就有了很大不同。能够眼见的水资源越来越少,河川越来越深幽,石山与尘土随处可见。火车深夜穿过西安,清晨醒来时,仿佛真正进入了黄土高原。地表残留着河道沟渠,却不见水,不知是时节的缘故还是早已干涸,火車穿过土丘,遥远之处也是灰蒙光秃的土山。朋友当时也是本科生,不在市内的校本部,而在榆中县另外一处校区,乘校车往来。

兰州有黄河穿城而过,尚能看出水的滋润,榆中在我眼里却是满目荒凉,一路上全无水的踪迹,犹如水从未存在过一样。大地的色彩单调,树木稀疏枝叶耷拉,房屋矮小尘土覆盖,黄土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成为土丘,也成为群山。我对那个晚上仍然记忆犹新。也许是在江南土生土长,江河浸润,入夜前我感到焦躁不安,总是感觉体内和身边缺少了什么,是水。从小卖部抱回来一大堆瓶装水,摆放在我的床头才安然入睡。西北的夜空却分外绚烂美丽,群星在银河里熠熠生辉,像海面的光点,起伏闪烁。西北的水在天上。

大化的水直击心灵。

这种感觉并非焦躁,不是我在西北感受到的干涸与灰暗,是湿润,更确切一些说,是浸润。它不仅浸润着大化的山岭草木、飞鸟走兽,也浸润着生活行走于这方土地的人。这种感觉也并非无边无际所带来的恐惧,它没有大海的浩瀚,却超过了湖泊的体量,幽深而不隐匿,平静而不激荡。它就像山谷里隐现的薄雾,空灵、轻盈、纯净,人畜无害。

大化之水是亲切的水。当我们登上轮船,清幽的水面随着船体的摆动而起伏,沉稳而不喧哗,一波安静地推着另一波,向着远处平展的薄雾涌去。那层清白的薄雾,因为水面的轻扰,而涣散,轻飘,然后又融为一体。一切都宁静无比,仿佛沉睡在一场无人搅扰的长梦里,山是青翠的山,水是清澈的水,树影倒映在水面,雾气氤氲在山中,山水浑融,超脱世外。我们的加入,让这个明净的梦有了鲜活的色彩,轮船巨大的推力带动平静无澜的水面,继而那波浪也有了鲜明的层次,在我们的周围不断铺展,一浪追着一浪,拍打远处的堤岸。水面薄薄的雾气,不知何时也如轻烟般纷纷上扬,视野忽然变得朦胧,还来不及消散,就与我们“迎面相撞”,就像对着一台天然的加湿器,一切都变得清爽起来。那一刻我已然分不清,是大化的山水因为我们的闯入而从大梦中醒来,还是我们乘着清晨的轮船,驶进了山水大化的梦里。

如果真有一个词,可以形容在一个清凉的早晨与大化之水的相遇,那只能是“醉”。是的,当我站立在轮船前面的甲板上,迎面而来的雾气,浸透了我的每一寸皮肤,前面是平静如镜的水面,后面是璀璨飞溅的浪花,前面是曲径通幽的胜境,后面是云遮雾挡的朝阳,每一次呼吸,都有无数清净的空气充满肺腑,每一次举目,都有不同的风景映入眼中。我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吐纳,我的身上似乎长出了无数的根须,就像山水间的草木,汲取此间的阳光雨露和性灵奥秘。山水悠长,我也醉了一程。

我不时俯身,探头观望被船身劈开的水浪,那些被风带落的叶子,从水面卷入水下,仿佛从一面翻到另一面,从这一条河,卷入了另一条河,在水下流淌,也就是在另一条河的水面流淌。如此洁净而亲切的水,来自天上还是深埋地下呢?大化的人与物,何其有福,在无比优美的山情水境里生活,就像活在仙境中。

尽管水面阔大,我还是感受到了大化之水的魅惑,无关恐惧,而是亲切,让我不禁想把手伸进去,把脚也伸进去,甚至想整个人都没入其中,感受水体的浸润和挤压,感受它的柔软与清凉。它一定就是想象中的那样,亲密而不热烈,主动而又纯洁,它可以涤净世间的一切脏污,也能够给人永远的宁静。

看着渐次明亮的阳光下,轮船驶过的水面波光粼粼,我想到水与人的关系,人乐于亲近水,想必水也乐于亲近人吧,那些在我们身后久久难以平静的水,不就是一颗颗久久难以平复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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