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本真的生活

生活本身是行动，生活的艺术是行动的艺术，只有把真理和美善作为奠基行動的价值，只有以行动创造生活的品味和风格，生活才是真的、善的、美的。

生活对于人来说，是一场严肃的选择，也是一种高贵的创造，选择或创造过什么样的生活既是人成为人的方式，也是人从生活的历程中享用生活的方式，在创造或选择生活方式的过程中，人创造自己，也创造自己对生活的享用方式，这二者统一于生活的过程。过什么样的生活，就享用什么样的生活，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于人来说，如何生活不就是最重要的伦理问题之一吗？过本真的生活，也许是对人的召唤。福柯非常推崇苏格拉底所说的真的生活（alethes bios），因为在追求真的生活中，人才能进行自我的灵魂修炼，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伦理性的存在，也才能真正地享用生活的美与好。

什么是真的生活？真的生活是值得过的生活吗？我们问什么生活是值得过的生活，其实是问什么是我们应当过的真正的生活，也就是我们应当创造什么样的生活，以便让我们在其中享用或表达人真正的存在。我们每天都在生活，这种生活是真的生活吗？好像是真的，因为它是我们过出来的生活。但是它是本真的生活吗？是应当过的、值得过的生活吗？这似乎是个问题。

什么是值得过或应当过的真的生活？难道我们每天过的那种生活不是真的吗？我们难道处于昏暗或迷蒙之中糊里糊涂地生活？怎样的生活才算是在践行真的生活？难道在我们过的生活中有什么真的生活方式被遗忘、被忽视以至于我们没有过真的生活？这是一个生活方式的问题。也许，福柯说的是有道理的，真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是我们在现实的生活行动中试图追求并实践的一种应然的生活。对于我们人而言，思考这另一种可能的生活与思考任何可能的世界一样重要。

真正值得过的生活就是应然的生活，它应当是真的、善的以及美的。什么是真的生活？什么是善的生活？什么是美的生活？这些都是哲学的大问题，也是人生的大问题。以真、善、美来说应然的生活也许听起来有点太虚幻，但却是与生活与生命息息相关。如何使自己的生活真、如何使自己的生活善、如何使自己的生活美，难道不是我们孜孜不倦地所向往的吗？这难道不是我们力图要创造的生活及其经验本身吗？

真的生活也许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因为真的生活、善的生活、美的生活这三个问题都涉及真理，即真的、善的、美的生活是什么，这是生活真理的问题。一个人想过好的生活，就必须知道他真的知道什么是好的生活，同时他的生活行动得建立在他的真的知道之上，他必须知道本真的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生活中真的需要是什么，意识到自己真的人格，真的生活意志，意识到自己在过真的生活，意识到自己所言的善、所言的美是否是真的。灵魂的美善是人生存的目的，这里其实也包含真的问题，即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是灵魂的美善，以及灵魂所过的生活是美善的，通过认识真的美善的生活，我们才能过美善生活。如果不在乎或者不知道什么是真的美善生活，我们如何能够过美善生活呢？过好的生活就是过美的生活，过又好又美的生活一定要过真的生活。

真的生活是不掩饰的生活。“真的”在古希腊语中是alethes，意思是“无蔽的”或“澄明的”。“真的”让真实显露出来，就是没有隐藏或者掩藏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被掩盖。真的生活，就是生活中的事物没有被遮蔽，过生活的我们也没有遮蔽或掩藏什么，或者说，为了不被隐藏或遮蔽，就要把我们做的事情放在明亮之处，暴露在目光之下，让我们自己澄明地出场，清晰地展现在视野之中，这就是不隐藏，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没有让人羞耻的事情，生活得眼底澄亮、光明磊落。

不掩饰地生活就是真的生活的原则。真的生活意思也包涵着真诚，即不欺骗人，也不欺骗自己，因为欺骗总是要隐藏真相或者歪曲真实，故意遮挡事物，不让看清楚。不掩藏意味着不害怕生活在他人的目光注视下。这一点与现代生活的方式具有巨大的差异，现代人害怕他者的眼光，试图把自己掩藏在私密之中，包裹自己，或者包装自己，而真的生活是把自己的生活置于他者的目光之中，让他者注视自己的生活。没有掩饰的生活，就是说这种生活者愿意把自己置于他者的注视之中，也经得起他者的注视，换句话说，这种生活者希望得到他者的审视，希望生活在他者之中，希望生活在世界之中。同时，没有掩饰的生活也包含对自己的真诚，即对自己也不掩饰，让自己的生活经得起自己的内在检验。一个人应当具有这样的生活原则，即生活在并且知道自己生活在内心的目光的注视下，当然也生活在他者的目光的注视之中。

真的生活是符合生活之名的生活，也就是符合生活本身的生活。生活就是生命价值的直接性表现。生命的持续存在意味着生活是生命的在场方式，生命在其中简单而直接地享用生活带来的价值经验。所以，真的生活不是扭曲的生活，不是混乱不堪、杂乱无章、歪歪扭扭的生活，这意味着没有给生活及生活的事情添加它本来所没有的东西，因为添加某种外在的东西会使生活本身展示的与它本身不一致，造成生活的扭曲。那些总夸耀自己的人，总是为自己的人生或生活添油加醋，装腔作势地说或者做，标榜自己的生活的繁华与丰富，但是，生活本身也许是简单的、平常的、自然的、泰达的、直爽的、明亮的。生活在不掩饰之中，其实也蕴涵着生活的简单与平凡之中，按照生活应当具有的样子去经历生活，而不是给生活附加多重的目标，增加它的需要之外的想要，从而使得生活被扭曲。混乱不堪的生活意味着生活乌七八糟，生活追求的欲望目标凌乱不堪、相互分裂冲突，结果生活就不知道何处是正道。这种生活没有一致性，造成灵魂的混乱，这种生活无法与真实生活的真理相容，无法与理智的灵魂相容。

人所不愿意过的生活，就不是真的生活。真的生活是按着生活的本质去生活。生活应当是本色的，它永远以它真实的面貌出现，而不是伪装的，这种生活本身没有远离它所必需的构成性条件，也没有脱离生活之所以是生活的核心，这种真的生活永远会被人的眼睛所辨识，被人的经验所理解，也被人的诚实所追求。动物没有生活，而只有存活，只有人通过自己的理想也通过自己对生命的理解而自觉地把自己投入到生活之中，让生活彰显生命，也让生命享用生活，自自然然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做人。某种生活的样态或外表遮蔽了生命及其生活，让人看起来不自然，那就是真的生活没有得到彰显。遮蔽、伪饰等本身不属于真的，真的事物可能会被遮蔽，被伪装，但这不是真所包涵的，遮蔽或伪装已经意味着假，与真不相容，因此，真的生活没有拐弯抹角的，是简单、直接、真实、自然的，没有城府的生活。

真的生活也是正直的生活，这种生活是符合道义的，即符合正当原则与真正的规范的生活。生活者自己给出了生活的准则，他自己所给出的生活理由是正当的，是符合人的生命在生活中的价值与尊严的。生活是行动，它本身具有内在价值，向人们提出召唤，让我们按照生活本身的最高准则去行动，按照生活本身的善去创造生活。本真的生活，就是按照生活本身的准则或原则去生活，这就是正直的生活，是由规范奠基的生活。正直的生活就是正当的生活，也就是由正当的原则所引导的生活。生活具有原则或规范，生活中的行动才是正当的，才不会失序。正当的生活才是应当过的，过正当的生活就是过正直的生活，这是生活秩序的根基。生活才不至于流于混乱不堪。生活所依据的原则是根据生活的本质对生活真实性的揭示，所以依据真实的原则而生活，就是依据生活的真理而生活，或者说按照真理所揭示的生活原则而生活，这就是正直生活的本质。如果我理性上确证了真正的生活应当根据一些根本的原则，那我就应当把履行这些原则作为义务，作为我的生活应当实践的原则，这就是正直地去过真实的生活。在柏拉图的《高尔吉亚》中，那些灵魂被谎言或虚假所玷污的人，因为没有与真理生活在一起，過的是不正义、不正直的生活。如果灵魂的生活中没有真理，就无法克服虚假，因此，与真理生活在一起，才能使灵魂变得真实，也使得灵魂变得幸福，因为灵魂不会混乱不堪，不会四分五裂。

真的生活是没有分裂的生活。生活中没有混杂不堪的想要，不受各种杂乱无章的欲望的摆布，不受纷呈的现象或欲望所诱惑或分裂，而直接简单地追求生活本身所召唤的，所以，真的生活摆脱了动摇不定、远离了堕落，是一种心灵祥和恬静的生活。生活推崇或追求比生活或生命低的价值，就是把生活或生命当作了手段，这是一种降低生活或生命价值的表现，因此是堕落的生活，是与生活的价值不相配的生活。生活要追求与生活或生命配得上的价值。真的生活追求生命永恒的价值，因此其本身不会失去本色，它努力摆脱一切使得生活贬值、变质或堕落的东西，这意味着本真的生活是追求生活之本质的生活，努力使得生活保存着其本身最为重要的根本要素与价值，使得生活不忙乱、不失序、不变质。不改变生活本然的价值秩序，不放弃生活的根本价值，就是过一种真的生活。如果屈服于纷杂的欲望，从生活的真善美的价值中堕落下来，那么，灵魂就是无序和丑陋的。

真的生活也是自主或自律的生活。自主的生活是自我治理、自我控制的生活。不自主或不自律的生活，是缺乏自我治理的生活，这种生活很难说是本真的。我们自己愿意去过的生活是自觉创造的生活，而不是他者给我们安排的生活，也不是我们自己无所谓的生活。生活建立了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也建立了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把生活当作是自己的生活，在意它、创造它、享用它，我自己是生活的主人，我过自己给自己立法的生活，这就是自主。

真的生活是一种生活教育的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因为追求光明美好，坦诚、真挚地在生活中对待他人，对待自己，因此这种生活方式即塑造自己，又影响他者。生活总是离不开与他人共同生活，在与他者的生活关系中，自己不是他者的主人，他者也不是我的主人，我只是我自己的主宰，但我过的真的生活是对他者有益的生活，既然我过自主的生活，那么也意味着我必须尊重他者过自主的生活，既然我希望从他者的生活中受到教益，那么我希望自己的生活对他者有某种助益。这是自主的生活本身所包含的，因为自主的生活是试图让自己变好的生活，没有人想过一种坏的生活，没有人想在生活中变得坏，既然自主的生活是努力过一种好的生活，它就对他人的生活具有示范的意义。自主的生活虽然也可能因为运气不济或者措施不当而过得很糟糕，但不是坏的生活，坏的生活是对自己没有益处也对他人没有益处的生活。所以，自主的生活开创了自我的关系，也开创了与他者的关系。

我们过的生活是现实的，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的，但却不一定是本真的生活。本真的生活是一种伦理的生活风格，是生活者把自己确立为生活主体的方式，或者说，在这种生活中，生活者是作为一个伦理的主体在创造着伦理的生活，他在这种生活方式中作为一个伦理主体而不断成长。在这种生活中，每一个人创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的生活风格。在创造真的生活中，在享用真的生活中，生活者在不断地创造生活的风格，创造着生活的伦理，生活者通过真的生活使自己成为一个伦理化或智慧化的主体，享用生活艺术的主体。在这个意义上，真的生活是追求真善美的生活，在追求真善美的生活中操心自己如何把生活过得好，操心如何把自己的灵魂塑造得好。

人在生活中雕刻他的灵魂，他一方面应当把生活当作是一种艺术，创作美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以美的生活行动把他的灵魂当作艺术品进行创作。这需要人对自己及其生活的洞察，需要他理解成为何样的自我以及选择如何生活的智慧，这只有生活的慎思才能提供。人如何过一种真的生活？如何成为真正的生活者？这不仅仅是生活行动的任务，也是生活之思的任务，这正是人作为生活的伦理主体的特质。人只有在生活中洞察“真的生活”是什么，只有真正地把生活当作是伦理的艺术，真正地热爱美善生活，才能给追求真的生活和真的我提供内在的驱动力。

生活本身是行动，生活的艺术是行动的艺术，只有把真理和美善作为奠基行动的价值，只有以行动创造生活的品味和风格，生活才是真的、善的、美的。生活本身是一系列的伦理选择，是真理判断，同时也是美感经验的判断。我们需要不断地反思我们的伦理决断，检审我们的生活信念，判断我们的生活是不是真的“美”、真的“好”。也许，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怎样生活才好、才美”的问题，是渗透整个生活历程的问题，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创造生活的开始。提出这个问题并思考这个问题，是开启艺术化生活的钥匙。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人试图拥有自己的生活哲学，是与他创造本真生活、生成生活智慧、塑造健康灵魂所相通的。

生活的哲学就是生活的艺术。追求本真生活的艺术，就是一种自由、审慎地把生活本身作为对象去考察、去创造的生活，一种在生活历程中雕琢生活者本身的生活，一种伦理化、审美化的生活。本真生活意蕴就是如何对生活以及生活者进行伦理、审美的建构。

教育即生活，教育即教人去过真正值得过的生活，或者说是教人去过本真的生活。在过真正值得过的生活中，生命才是一种价值实践，人才能作为伦理主体的主体化才能实现。本真的生活与人之为人的精神的完整成长是统一的，本真的生活方式就是人的成长方式，或者说，是人的灵魂中最优秀的、最善好的部分得到培养的方式。因此，教育与本真的生活具有内在的价值相通性。

【金生鈜，浙江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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