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九记(组诗)

2019-01-11 17:43黄金明
红豆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天空

黄金明

裂帛记

古老天空一直因新涌出的云分裂

而靠闪电的针脚在缝合。但云端传来裂帛之声

仍压过了制衣厂的轰鸣。童年的天空

一直保存于贫瘠乡村

像储存于陶罐里的硬币

蒙尘,有点旧,但仍保持完整。中年的天空

已衰老如峭壁,被城市不断耸起的高楼

分解至碎片。但还有老年将至的天空

正在乌云中聚拢和孕育,仿佛新生的雷霆

像柔软的绒布擦拭着老花镜。乡村上空的云

有大火在焚烧,仿佛是熬制颜料的熔炉被打翻

仿佛是羽毛凌乱的苍鹰扑倒枯树……

古老天空经常被鸟群覆盖,密不透风

就像小圆镜被长发覆盖。也许在你的記忆中

天空是一只洋葱

在第一重天空剥取之后还有第二重

从核心处剥离出来的天空

更新鲜也更娇嫩。也许,天空就像一部

不断更新和自我繁殖的书稿

每一页都使用着同一种文字而内容不同

打字机发出的声音使你心烦意乱

有一块天空你从未触及,也从未书写

突然像一张白纸从打字机上掉落

犹如失控的越野吉普冲出高速公路的护栏。

白雾记

你从黑匣子中取出的彩虹

有七种淤伤。但天空也一再被乌云

涂抹和篡改,童年的天空

和中年的天空,仿佛是一个人的两副身躯

但从未相遇,中间的断裂

犹如一段长长的空白

曾经被雨声充满而没有实质性的填充

你在第一副身躯和第二副身躯之间的旅行

乃至定居,就像在高空走钢索的人

在两座大楼之间如履薄冰,你持着长竹竿

以求平衡,你仿佛越过了虚空中的吊桥

但记忆也经常被风声打断

遗忘犹如旷野上突然吹来的一场白雾

只要有一只白鸟在雾中隐没,就会有第二只

直至最后一只白鸟和大雾

同时消散于天与地之间

(仿佛这场雾

就是这无数只白鸟的集合而突然惊飞)。

你想起了童年

遭遇的蜃景:重重叠叠的宫殿耸入云端

天上的码头,停泊着异域驶来的大船

夕光和波浪拍打着金色的沙滩,温驯如

老妇怀里的白猫。你在恍惚之间

依稀看到大袖飘飘的白须仙人

驱赶一队虎豹卷过山冈而惊疑不定。

失眠记

午夜传来重型卡车碾压路面的震颤。你的梦境

像一枚鸡蛋被磕破,红日如蛋黄

将被一双筷子打散。黎明仍很遥远

你刚刚成形的睡眠,犹如新建的教堂

尚未盖上穹顶,就像鸡蛋壳要被鼠足踩碎

午夜中也有失眠的路灯

在辗转反侧。也有酗酒的伤心人

抱住路灯柱号啕大哭

又一艘海轮入港,吊机在白雾中将集装箱

卸落于码头。肯定有半梦半醒的鲟鱼差点

卷入轮船的螺旋桨。鸥鸟在桅杆上浪费了飞翔

哦,赖在床上的失眠者,就像不知疲倦的精卫

那样虚掷光阴。你在公交车上

目睹同一棵香樟树,被园林工又一次砍伐

上一次,你凝望树桩上的伤口

感到了几乎作为一把锯子的惊悚:

牙齿松脱、摇落。斧头的刃锋

犹如劈开天空的闪电

也让大地上的每一棵树木

同时感到了战栗。同一种伤痕

使每一棵被斧锯驱赶的树木

有了电击般的切肤之痛

训诫记

成群结队的蚊子在耳畔嗡叫,仿佛赶上敌机

投放炸弹的巨大声响。必须修筑

一个声音意义上的防空洞

犹如观音菩萨手上的净瓶

和慈悲的柳枝,才能确保睡眠的婴孩

不被惊醒。没有什么比失眠的压迫

更让人无力反抗。没有什么

比暴雨与雷电的拷问,更让焦炭招供

当夜晚被灯火推翻如鸟巢倾覆,你的睡意

危如鸟卵。黎明渐近

犹如一支逼近的游牧骑兵

像龙卷风野蛮和血腥。此刻仍有完整的黑夜

宛若鸡蛋那样脆弱而浑圆

渐近黎明时有林鸟被晨光惊醒

那些安分守己的栖居者

突然像集体中了魔,骂声不绝,杀声震天

但此刻室内仍有窗帘在垂挂

如固若金汤的城堡。不可避免的是

马路上噪声浩大,为了安慰被吵聋的耳朵

你请求公园里微不足道的小树林

让你榨取一两滴寂静。不可避免的是岁月沉重

为了瓦解铁板一块的倦怠与挤压

你请求在尘世越来越难得一见的云雀

从空中往下投掷一两声训诫

虎变记

再也没有幽深林莽了,也就不会再有老虎

你脱掉斑斓的毛皮,代之以线条简洁的中山装

你抹掉额头的“王”字,缩回利爪

一直缩回到血肉,缩回到家谱

和祖先的魂灵。实在忍不住咆哮

就代之以含糊的咳嗽

你走在高楼之侧的街道,此处也曾茂密如

但丁描绘的黑森林,杉树如巨塔。

松树暴怒如刺猬,菠萝蜜树因喷涌的香甜炸裂

粉蕉树倾垂宽大叶片……

华南虎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无须侍卫和仆从

哦,昨日恍惚,显现而不可复活

哦,旧梦如古人匿身于木琴在吟唱

但如今被扩音器上的流行曲所驱散

你见惯了沐猴而冠,鼠辈横行

你惊诧于那些毛皮灰暗形容猥琐的家伙

显然接管了这片以钢铁、水泥、玻璃和

塑料为主体的新式丛林

你挟着公文包挤在电梯上升降

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恐慌让你

始终无法适应离开地面。

办公桌前的电脑和转椅

像陷阱和沼泽,像毒箭和捕兽夹

你小心翼翼地避开又不能真正逃离

你必须为养活体内的老虎去做牛做马

你曾止步于喉咙间的悬崖,和纸页上的悬崖

哦,一个时代就像悬崖突然耸立起来

这三种悬崖的虚拟性

比覆盖着积雪和苔藓的悬崖更加真实

电梯在不断升降,与其说它是一把梯子

毋宁说是一个简单的房子在无休止的

起落中战栗和崩溃:无人居住或停留

它只是短暂的通道。你从盥洗间的镜面上

窥见眼眸中有落日,有燃烧的春野暮年的狮子

山冈荒凉,残月如狼牙,热浪吹动兽粪的气味

草木涌动着野蛮之力。图上的老虎墨汁淋漓

被一场怀念之泪冲垮。远山如未完成的猛兽

毛发清淡、面目模糊,而又被一场暴雨

鞭笞。汹涌而出的热泪和汹涌而出的雨水

的不同之处在于,你脸上仿佛有两个

同时被雨水占据的天空。再也没有幽深林莽了

也就不会再有老虎。你携带着你身上的铁笼

和笼中的猛兽,感到越来越沉重

越来越力不从心。老虎的魂灵轻于鸿毛

融入血肉的铁笼,其重量

却略高于体重而难以区分。以虎自居的人

你统一了这三种分裂,就像精于疏通的大禹

克服了洪水,就像循循善诱的心理医师

成功将二十四种人格的洪流导入正常的河床

蜂群记

与其说蜂房在扩张,毋宁说在分裂

或裂变。每个小房子都有一道甜蜜的门槛

但蜂群总是将大门当成窗口

在穿梭。与其说蜂后在生育,毋宁说在分身

那面目相似的工蜂仿佛是同一个

或全是其中一个的克隆之物。蜂后在生育

难以计数的工蜂、少量的雄蜂

和新一代蜂后(你将如何区分

工蜂与雄蜂,當你陷身一群暴怒的蜂群之中

一种对生物学一无所知的恐惧

将你猝然攫住)。与其说蜂房的精粹

在于几何学及力学的神秘结合

毋宁说蜜蜂精通无中生有

的技艺,那种圆柱状的墙壁在无限地连接

却构成了洞穴般的房间:空

与白,仿佛是对建筑学的完美诠释——

蜂房里堆满了劳作的结晶:

这些在花朵上打扫的清道夫

这些糖厂工人,这些在空中挖掘的矿工——

自然界唯一不靠杀戮而生存的物种

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不要轻率地将蜂和蝶

相提并论。在一切会飞的生灵里面,

也许只有蜜蜂,更接近天使(假如天使

也像园艺师那样辛勤劳作),但也会同类相残

它们将天堂建成蜂房的模样

而无数次飞向开花的草与树木:

紫云英,油菜,刺槐,柑橘,乌桕,鸭脚木

有点像你作诗:星空下挪动着废墟上的巨石

试图还原金字塔的墙基。

你往坩埚投入了硫黄、汞、铅和盐

试图炼出哲人石。你折下树枝和花束

试图编织荆冠。你掬起一朵波浪

试图在纸上复述大海的起伏

与垂直。当百花凋零,叶片飘坠

巨石挣脱你的梦境,像只心事重重的工蜂

误入另一个蜂群的院落

而仿佛在花间梦游。如果蜂后也有魂灵

或怀有重大使命,每只工蜂都必须共同分担

才不至于被压垮。显然,在蜂房之侧

危机四伏,花冠中潜伏着蟹蛛

蜻蜓和胡蜂在四周觊觎

蜂鹰和啄木鸟的长嘴犹如死神的镰刀

而燕子和山雀俨然是撒旦本身

复眼中的山水,几乎全是影像重叠的世界

你跟养蜂人一家在繁花似锦的山上

呆了两个月。你们交谈的语言

几乎全是花粉和蜂蜜

蜜蜂在矩形的蜂箱飞进飞出

而隐匿了蜂房。你猜测养蜂人在白天

分身为他和他的妻子以及那一十三箱蜜蜂

也许还有千万束晨露中的花枝

在夜晚合为一体。那好吧,你不妨梦见自己

变成一只金色的蜜蜂,略嫌轻佻。

这样的分身术使你获得飞翔的轻盈

和苦役的沉重,你继续在分身

这第二个乃至无限多个身体

(最本质的你,在身体之间一次次穿越

犹如走过相似的石拱桥,而进入了

不同宇宙的时间,犹如品尝了

滋味各异的果实),使你变得越来越轻

越来越接近你自己

也离你的源头越来越远。

逍遥记

长期观云,使你洞悉了逍遥游

无非是,隐身的巨人在讲解无路之路

的白云之道。云是一株巨木上的繁花

在无穷尽地涌现而不是顷刻间破碎的浪花

云从不破碎但也会转眼消逝

于虚空之中。云跟浪花的相似之处

就是都仿佛没有出处

也没有去路,但水沫的注解仍有必要

涛声的提醒仍有必要

海龟的藏头露尾及鲨鱼的龇牙裂嘴

仍有必要。云是静默的

云在任一处涌现也在任一处消逝

云不耗费粮食,也不产生垃圾。

但云也会变灰、发黑

甚至像熔化的矿渣倾倒在天上

你在纸上可以随心所欲地分身

像云变幻着面目,小心地藏好心底的雷声

更变幻莫测的是夜晚的云而保持着洁白

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将暗房里的黑白底片

冲洗并在绒面相纸上放大。一大团云

在暴风雨之夜的遁逃,犹如舟子

弃船上岸。黑云中绕成一团的时间

犹如墨汁勾勒出来的灰鹤

却被闪电的秒针惊飞。灰鹤在雨水中遁逃了

仿佛是云的骨头或魂灵

没有形状也没有质量。你蹲在天井上的

莫名恸哭,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

无人觉察。一个老年人在试图将他

分离出去的童年和少年

一一收拢却徒劳无功,眼前这两个

面目相似的中年人,让他感到陌生而厌烦。

分身记

一条真实的河流这样叙述:

“从正面来看,河流分身主要是水波的分身

乃至于无穷无尽。河流的分身

也包括了鱼类的分身。但鱼类的梦境

过于虚无而无法像蝴蝶的梦幻

那样被证实。泡沫的分身主要是

话语的分裂与增殖:你听,我在滔滔不绝

而不重复一个词语。从反面来看不是我分身

成这么多干流、支流、溪水和迸涌之泉

而是它们将我共同设计、堆积和塑造

但我在昼夜不停的流动之中,也遭到了删改

乃至歪曲而面目全非。我失去了我

主要是舌头,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真实性

请原谅,我无法为说过的这一切负责”

你在札记中论证过大海分身的可能

而为此准备好了无数个鱼缸

但蓝鲸——一种巨大身躯诞生的恐怖之美

使你立马放弃。一个被虚构出来的蝉人

这样叙述:“如果你能成功脱壳

那么你也能长出透明的羽翼

但这之前必有蛰伏于地底的漫长昏睡

蛇也能脱壳,但离真正的分身仍有差距。

不要说想飞,连添足也遭到嘲笑”

你記录着分身者的叙述,而管束着

身心分离的欲望。为了描述大海分身的秘密

你耗尽了跟大海同样多的墨水

为了勾勒出星空的脸庞

你临摹过每一个有幸涉足的宇宙

不要太功利地计算,风与云的相会

为你分身带来多少种可能性。不要轻易认定

云和雨的接触就一定是秽语

你在草木矮小的山坡上观云,跌趺而坐

你的意识融入了最清淡的云朵

而渐至空无。你分身为每一朵云

而又出入自如,所谓云散云聚

要么是泡影,要么是缘分。

爱恋记

三十年前,他爱过那个少女

无人知晓。他多少次落日下抱着相思树哭泣

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像灰烬撒落山林与田野,撒落稻田与菜地

她太辉煌了,像带着火

的红日染红了整个海域。连她的笑声

也像银子的朝霞和黄金的晚霞

在自由兑换。他通过爱露珠蝴蝶昙花和鸟鸣

来爱她,这些事物太美,也太过脆弱

他凝望天空,依稀看到了她清澈的脸

而激动得颤抖,仿佛天空也在旋转和收缩

仿佛天空中也有漩涡

而在将他卷入。那个白色之瓮仍在高悬

犹如洞穴。三十年了,那个少女

犹如一笔财富永远贮存在记忆的保险柜

泉水在流淌,抚平蓟草的刀伤

泉水在流淌,洗濯野兽肮脏的皮毛

永远是童年,一次次燃起追忆之火

永远是童年,一次次留下爱恋的灰烬。

责任编辑   丘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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