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短篇小说)

2019-01-11 17:43朱本红
红豆 2019年12期
关键词:文武副局长局长

朱本红

年轻的爷爷撇下五个儿女和奶奶,上吊身亡。风水先生给爷爷选了一块墓地,说这是块风水宝地,孙子辈能出当官的。谢文武是奶奶的长孙,应了风水先生的话,爷爷的坟冒了青烟,刚刚四十岁就当了县交通局局长,大小是个官。

家族开会讨论,一致认为奶奶年逾古稀,农村条件差,建议搬到城里孙子家住,享享清福。谢文武的父亲反对,知道是兄弟姐妹嫌娘老了是累赘,不想轮流供养。父亲偷偷告诉儿子,不要耳朵根子软,也只有你把奶奶当回事,请神容易送神难,远香近臭。谢文武不仅没听父亲的奉劝,反而冲爸爸说,长辈为下辈头割掉都行,晚辈孝敬长辈非要拼吗?当即就把奶奶接到城里来。

奶奶刚来的时候,谢文武也有些顾虑,担心妻子与奶奶合不来。经过磨合,谢文武心里尘埃落定,佩服妻子有涵养。但女儿已不能忍受老奶奶的许多坏毛病:不说普通话,不叠被子,不管什么菜都是一锅煮,不管谁的水杯逮到就喝,帮别人扫楼梯、擦栏杆,三天两头教训当局长的爸爸,当主治医师的妈妈……

奶奶学会操持孙子的家务后,感觉大权在握,天天乐呵呵地等他们回家。回来早了,就说文武啊,回来得早啊。哪天喝了酒回家,奶奶就说,文武啊,以前你还回家陪奶奶吃饭,现在可好,都不在家吃饭了。奶奶,我不喝好,人家会说我看不起他,局长不好当呢。放屁,光吃饭店有罪,看看农村人多可怜。

奶奶年龄大了,手脚冰凉,孙媳妇领她看了老中医,配了几副中药泡酒喝。要泡酒的时候重孙女多嘴说两瓶酒值700块钱,老太太吓得茶杯掉到地上,骂孙子说,一瓶酒抵500斤稻,要是传到老家,坏了我名声,死了就会托生黄牛,死了肉被卤,皮做鞋,骨头熬汤,杂碎炖火锅,这是害我,不能拿这酒泡。谢文武摇摇头无语。

我奶奶实在是古怪,老小老小倔犟得很,我爱人、女儿都怕她了。也好,她勤俭一生,现在也把我们家改过来了,不是她适应我们,而是我们三口之家适应了她。我家饮食上大滑坡,素食为主,荤菜为辅,荤菜也基本是五花肉烧生腐、鲢鱼炖豆腐。我爱人是怕胖的祖宗,感叹意外地享一个农村老太太的福。

奶奶说,都快死了,还跑到孙子家来享福,真好啊,你爷爷就没有这样的福。文武啊,今年清明节你带我回去,给他坟上堆点新土,我把这药酒留一点,送给他喝一杯。奶奶用手帕子抹了抹昏花的老眼,那眼睛经历七八十年岁月的风化,水分干涸,辨不出是在悲还是喜。

爷爷去世后,奶奶管教子女是出名的严厉,晚辈不寒而栗。子孙后代没有一个淘气的,不偷不拿,冤不告状饿不讨饭。自己文盲,再穷也要让孩子识字,她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都供到初中毕业。谢文武就能听到村里人对奶奶的敬佩。上了年纪的人跟谢文武一起拉呱儿,仍然把夸赞奶奶当作公益事业。

谢文武父亲招工到煤矿,全家搬迁到煤矿的公房。一天夜里十二点父亲带着文武,拖着板车赶到奶奶家,板车上拖着四根枕木。深更半夜父亲敲门,奶奶以为是打寡妇主意的坏人,手提二齿洋叉警觉地开门。一看是儿子、孙子,松下一口气说,作什么孽?人不做做鬼,大半夜往家里跑?父亲说,矿里流行用枕木打床,我拖几根回来,给你们用。奶奶问,木料哪里来的?父亲说,悄悄地在工地上拖的,隔壁邻居都拖了许多。奶奶说,什么工地上拖的?那就是偷!从小偷针,大来偷金。谢家人不贪不拿,你怎么拖来的怎么给我拖回去。

谢文武当上领导后,生活在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中,成天被孝敬被吹捧,被迫越来越果断。正好这种武断,为女人在内心欣赏。下属单位一位少妇,深谙女性的资本。她认为而且坚信男人是猫,不管好猫孬猫都喜欢吃腥。

这位少妇,公开向谢局长挑战,有事没事常往局长办公室跑,有时局长单独在办公室,她就搔首弄姿,抱着宁当鸡头不当凤尾想法,她想下去当收费站站长。对待女同志,男领导政策一般要宽松些。一天快下班时,少妇在局长办公室磨蹭,有电话约请局长,局长顺便把她一起带着。多一个人吃饭,加双筷子而已,但多一个美人,餐桌上的气氛就秘而不宣,本来喝半斤现在喝八两,下半场荤段子层出不穷。谢文武和少妇都喝得歪歪扭扭,梦游一般。少妇悄悄地嘴唇碰着局长的耳朵说,您送我回家,我老公出差了,宝宝在我妈家。

正在这时,谢局长的手机响了。是局长奶奶打来的,问他十二点了怎么还不回家,她还等着给他开门啊。奶奶的电话就像上级谈话,响鼓不用重锤,谢文武两腿筛糠,酒的魔力退潮,立即悬崖勒马。文武說,奶奶,我二十分钟到家。

奶奶像一个老公安,谢文武上楼时东倒西歪,也能听出来。奶奶打开防盗门,孙子醉酒身子重,差点把奶奶撞倒了。奶奶既心疼又怜爱,把他拉到自己房间,旋即关上房门。质问他,怎么喝这许多酒,到现在才回家,莫不是跟妇女在一起鬼混吧?我们谢家可丢不起这个脸啊!

谢文武如临万丈深渊,惊叹奶奶火眼金睛,嗅觉比军犬都灵。文凭有什么用呢?一个硕士的心思被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看得通通亮。他扯谎说,奶奶,您放心,孙子不会阴沟里翻船的,我只是和几个男人一起喝酒。奶奶不依不饶,你们大吃大喝,大干部管不到你们啊?文武说,奶奶,现在不是以前,只要放皮袋里不放口袋里无所谓。

谢文武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听奶奶话的。他常对奶奶说,我听奶奶的,不给我们谢家老祖宗丢脸。

奶奶很高兴,借题发挥问,那我跟你讲的,你可都做了?

谢文武反问,什么我都做了?你当局长,来家里送礼的人多,我都给你挡了一半。隔三岔五人家给你送东西,你心能清净吗?人家给你送礼可都记账了?可都退还了?

奶奶,放心好了,贵重的全都退了,不贵的东西怎么还人家?记账更不能了。

那别人请你吃饭,你可都记了?文武啊,大路有水,小路有鬼。我们谢家也就你出息大。我以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什么堂兄、表妹、侄子、老表,借钱、找工作、升学、买肥料、找你媳妇看病等,你都贴老本去帮。

奶奶,这个没关系,人能帮助别人,心里是高兴的。

文武啊,你现在当局长,老家亲戚更要来找你,接工程、做生意,一个都不要理睬,我来做恶人!一个都不准进门,不稀罕他们带个老鹅、香油来,有钱什么都能买得到。我叫你小叔带话回去,今年开始一个都不准来找,来了我不给他们好脸色。你已经替他们抚养了我这个老太婆,没要他们出一分钱呢。

奶奶,不说这些,亲戚朋友总该要走动走动才亲,老死不相往来,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孝敬老人,不要攀比人家做得差的。

我讲不准就是不准。亲戚朋友有小百把人,还有你媳妇家七大姑八大姨,找你办事也跟跑鬼子一样的,你都能照顾到吗?

椿杨高速公路施工进入高潮。谢文武恨不得有分身术,各种重要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多数会议通知上都要求主要领导亲自参加,谢文武精力充沛,应付自如。电视台专题节目报道谢文武工地上的流动办公室和流动床。上班直接去工地,听汇报不要书面材料,不准副职及其他人补充。

奶奶在家里,也有好消息传到耳朵里。邻居的那些老头、老太听说谢文武要调到市里,纷纷把他奶奶喊下楼来探听虚实,夸赞老奶奶有福,前世修的。要好好保重身体活到一百岁,到市里享福还要坐飞机逛北京。老奶奶虽然不知道真假,稀稀拉拉几粒牙齿的瘪嘴笑得合不拢。

这天晚上有人来,是奶奶开的门。来人问,请问是不是谢局长家?奶奶一看是送礼的,正要关门不让人进来,来人很有经验,乘机进入客厅。奶奶对那人说,给人送礼的人都不是好人,给我拿走,不拿走我送农村去喂猪。来人没见过这么厉害的老太婆,心想局长没见上,见识个二百五。他想等一等局长,可老太婆撵他走,并命令把东西带走,要不就甩楼下。那家伙看老太婆动真格的,灰头土脸走了。

老家的亲戚们听说谢文武又要高升,就打电话来,都盼望能得到照顾。奶奶恶狠狠地在电话里说,你们甭想!他脚后跟还没站稳,你们就来挖墙脚。文武要是替你们开后门就是害他,我死了都要缠着你们。

椿杨高速公路通车典礼定于国庆节举行。谢文武与程副局长秘密商定,一定要把通车典礼争取到我们椿树县来。程副局长说,这是椿树县的骄傲,县里肯定会极力支持,可以请电视台来办一场晚会,比放烟花震撼一百倍,那效果将是空前绝后的。

程副局长主动请缨说,我现在就到省里去。有好消息,您立即赶过去。程副局长到省厅后,厅长说,四个地方都在争取,到底仪式地点定在哪个县市,取决于这个县市的高速公路建设管理工作表现好,最终会受到省里的表彰。

程副局长分析厅长的意思是,如果争取到了,就等于是受表彰的县市,那是名利双收的大好机会。中午他要请厅长吃饭。厅长说,岂有此理?到省里来了,我来安排。饭后程副局长把一厚厚的信封伺机放在了厅长的包里。

临近国庆,省政府办公厅通知市政府,椿杨高速公路通车典礼,在椿树县收费站现场召开!庆典领导小组当天成立,夜以继日地开展工作。

离国庆只有七天了,市有关部门对谢文武和程副局长,实行了“双规”。一大早,椿树县街头巷尾,争相传播爆炸新闻。椿树县的男女老少不停议论,领导干部也不好当,既能上得天堂,也能下得地狱。机关、企事业的人都认识谢文武,为这颗年轻政治明星的陨落惋惜。老百姓拍手称快,逮贪官等于他们过小年,退休工人多喝两杯烧酒庆祝。最是那些学生,恨死了两个原领导,把一场晚会搞泡了汤。

谢文武的妻子一早在百货大楼门口擦鞋。擦鞋的对漂亮女人说,听说交通局长被逮起来了,你知道吧?贪污几百万,女人搞了十几个,应该逮,说明反腐是真干。谢文武的女儿念初一,骄傲的公主刚到学校门口,已经有数百名孩子像蝌蚪一样窝在一起,等待观看她的芳容。女儿还不知道情况,今天她值勤,严肃地要求高年级的同学都去教室,都去教室!老师、学生都不好意思明示,你推我,我推你,同情她是霧都孤儿、卖火柴的小女孩……

奶奶昨晚没听孙子说去睡工地,可是也没回家,就纳闷猜忌,眼皮一夜跳到天亮。楼下小店门口叽叽喳喳地说,肯定是经济问题,检察院逮的。与谢文武奶奶有交情的老太太叹道,谢家奶奶,是个乌鸦嘴豆腐心,估计好日子也过到头了,只有回农村山沟沟啰。奶奶终于知道了事情真相,因为几个儿子、女儿,老家的亲戚朋友都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就问,文武怎么被逮起来啦!现在关在什么地方?赶快找人呐!

奶奶像一根空心萝卜,像一只被掏空内脏填满稻草的鸭子。她拎起电话按1不通。想按2不敢。文武的母亲打电话来,只会呜呜地哭。奶奶的性格是倔强的,可是她只能做到不哭而已。

谢文武和程副局长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被“双规”交代问题,是市有关部门根据线索找他们去谈话,核实有关情况。谢文武态度非常不好,情绪急躁。安排他吃,不吃;安排他睡,不睡。程副局长在宾馆的房间,来回走动,不停地想,完了!完了!!全完了……

工作组三番五次到宾馆施加压力,面无表情地对谢文武说,你想起什么就说点什么。谢文武一百二十个不张口。他冤枉,所以他不说。不几日,程副局长心里防线崩溃,全部招了。

谢文武这几十个小时,想得最多的是,奶奶遭罪了,那是八十多岁的人难以承受的。妻子遭罪了,女儿掉进地狱了。父母没脸见人,大后方的亲戚朋友失魂落魄。他要出去,只要出去,一切的一切不攻自破。谢文武终于说话了。他说,如果说违纪违规,他当领导这么多年,在法律的边缘走钢丝,与虎周旋,与狼共舞,肯定是有的。招待费超标,台商来了有“四陪”,等等。认真起来,每个人都是犯罪嫌疑人。谢文武义正词严地说,我是清白的。

工作组长阅人无数,给许多人看过相,瞄了谢文武一眼,心里想,我有个收获,我对椿树县有贡献,就是发现了一名清官!

谢文武在宾馆与世隔绝四天四夜,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他请求给家里打个电话,当大伙的面,免得他们监听。谢文武想的全是女人,奶奶老婆女儿,电话接通,三人都在家。女儿在电话里凄厉地哭,谢文武的心像张艺谋《英雄》中的场面,万箭齐射。女儿说,爸爸,外公中风住院抢救。他说,好女儿,爸爸在出差,尽快回来,爸爸手机丢了。他放下电话说,有一年,我当时在运河建设中,曾经因为阑尾炎住院开刀,有多个施工单位来看望,共收到两万块钱现金,其中亲戚朋友同学的三千元退不掉,我家里都记了账,其余的全部退了。

工作组有了额外收获,循循善诱地说,这笔账我们清楚。你还是说说其他的事,我们有一箩筐线索。

没有!我对天发誓。虽然这两年,到我办公室,乘我出差机会,到我家里送这送那的人很多,但我一次都没有收,顶多收过茶叶、土鸡蛋、鲜花之类。我奶奶住在我家,家规是非常严的,常管教我们说要是做黑良心的事,天打五雷轰。

国庆前一天的晚上六点,工作组一反常态,请谢文武到餐厅包厢吃饭。谢文武想整整七天了,没有离开宾馆房间,本来明天就是高速公路通车典礼,而他却闲在此地。工作组请他吃饭,他本来不愿意参加,可是能走出房门,他心仪已久。

刚刚走出门,胡市长喊他,谢局长,我来接你来了!胡市长说,事情已经搞清楚了,差点冤枉你了。中南第三路桥公司副总一案涉及到你。现在查清楚了,是他借你名义,自己贪污挪用公款,现已立案。他是到过你家,准备送你一张八十万的卡,你奶奶连门都没让进。而他一开始说你奶奶收了钱藏在了痰盂子里。

谢文武不想听了,更不想吃饭,即使市长亲自陪同。他的悲痛再也克制不住,眼泪顺着脸颊下滑。他说要回家。胡市长说,不行!吃过饭,就坐我的车去洗澡换新衣服,参加明早的椿杨高速公路通车典礼!谢文武说,我一定要见我的奶奶,要么让程成副局长陪你去吧。

程成?程成被正式“双规”了,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出来。那我也要先回家,我要见我的奶奶。

谢文武刚一进家门,妹妹竟然蹦起来亲了哥哥一口。妻子泪流满面,背过身去。谢文武紧紧地抱住奶奶双腿跪地,奶奶却挣脱了,冷不丁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谢文武的脸上……

责任编辑   宁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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