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狂热者》的空间叙事与“后异化”主题关系研究

2019-01-30 08:43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艾利犹太犹太人

侯 霞

(周口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菲利普·罗斯(1933-2018),美国著名小说家,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由于中产阶级犹太作家身份,在早期创作中十分注重犹太人的身份意识,即“二战”前后“屠犹”幸存者与美国主流文化冲突问题。他的短篇小说集《再见,哥伦布》(1959)出版后,第二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犹太文学批评家莉莲·克莱默认为这部作品为“后异化”问题的探讨做出杰出贡献。“‘后异化’是指美国犹太移民完成与美国主流社会同化后所面临的问题,即如何对待‘二战’中的‘屠犹’问题,如何处理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美国犹太人与以色列人的关系等问题。”[1]56即两方面的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对立和排斥,以及人变成非己,失去本真的心理状态。《再见,哥伦布》小说集中的《艾利,狂热者》正是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犹太移民与当地人同化阶段,文化、宗教、身份认同等方面的冲突与妥协。近年来,国内学界多从少数族裔批评视角探讨犹太身份、犹太民族的命运等现象。可见,罗斯小说的犹太寻根主题是学者们聚焦的研究视域。然而《艾利,狂热者》所描述的“后异化”美国社会中,犹太移民如何开始新的生活,如何处理与已经同化的犹太人及当地人的关系问题,离不开罗斯娴熟地运用多种叙事策略。其中空间叙事策略引起越来越多国内学者的关注。小说情节完全按照事件的时间线性序列展开,对于具体时间并没有特意指出,而是采用戏剧中的空间转移方式,让读者推测故事的发展阶段。小说借助视觉、听觉以及嗅觉等感官手段,实现主人公艾利以及犹太教师心理空间中的两个物理空间的对峙,到产生中间过渡空间,直到最后完全进入另一个物理空间的过程,由此展现作者的立场,即小说的 “反异化”主题。本文以空间叙事作为理论观点,考察《艾利,狂热者》空间叙事特征与小说主题之间的关系。

一、空间叙事概述

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叙事与抒情、说理一起组成人与其他生物区别的根本特征。但作为一门学科的叙事学,则产生于20世纪的60年代。受结构主义的影响,经典叙事学把文本作为一个静态的、共时的系统,抛开文本外的其他因素,挖掘作品中共有的结构因子,因子与因子如何勾连,并在一定的勾连、组合中呈现何种结构形式。然而,即便是后经典叙事学越来越多地突破“重文本轻语境、重结构轻解构、重学科轻跨学科”的局限,由于“重时间轻空间”的传统意识,对于空间叙事的重视程度还远远不够。深究原因,在于“在线性历史进步主义意识不断强化的思想传统中,空间被看作是承载历史时间演进的空洞容器、表演的舞台”[2]211。

研究小说《艾利,狂热者》的前提是如何界定“空间”这一概念。显而易见,物理意义上的空间指的是故事中的人物动作或作家创作的具体地点,即西摩·查特曼于1978年在《故事与话语》中提出:前者指故事空间,后者指话语空间。1984年加布里尔·左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中由地志的空间扩展到由事件和运动形成的时空体或行动域,以及涉及读者阅读和感知的文本空间或视域。1986年鲁思·罗侬在《小说中的空间》提出空间结构的基本单位是框架(frame),是小说人物、物体、地点的实际或潜在的环境。一个个框架组成了当前基本空间框架(setting)。空间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容器”,还应包括“容器”里的事物、人物,乃至地域边界和相关的时间维度。空间按照能否沟通,又分成彼此可以交流的平行空间或连续空间、彼此中断的异质空间以及不能直接沟通的异质空间。在平行空间里,又根据空间地位或所属,分成同等空间(coordinate space)、高级空间(superordinate space)和从属空间(subordinate space)。然而,“事实上空间叙事学问题域模糊的根源在于空间到底是唯物的范畴还是唯心的范畴的困惑”[3]94。 “所谓存在空间,就是比较稳定的知觉图示体系,亦即环境的形象……存在空间是我们非常熟悉,并投注了感情的空间。”[4]20文本人物的心理空间也应该是空间叙事包含的内容,是一个随着时间维度动态变化的过程,对地志空间和时空体的态度在不同的阶段应呈现不同的特征。“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2007年在《空间诗学与阿兰达蒂·洛伊的〈物种之神〉》一文中指出,空间的唯心性、抽象性和‘虚幻性’保证了它在意义上的建构活力。”[3]95小说中的叙事要素除了应该具有唯心性、共时性之外,最重要的应该是具有能指性。“能够参与意义的建构,指涉了文本主题的所指。”[3]95“就人物视角与故事空间的关系而言,通常强调的是人物眼中的空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叙事作品中的空间总是被填满了空间以外的许多意义。”[5]135在空间叙事范畴内,作品经常通过故事人物的视角,利用人类的外部感觉,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来展示物理空间内部因素,形成一个个符码,并赋予空间一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取向。所以“以人物视角展现的空间,既是人物所处的真实空间,同时又是人物心理活动的投射。环境与心境相互映照”[5]135。

二、《艾利,狂热者》空间叙事特征

《艾利,狂热者》讲述的是“大屠杀”幸存者犹太校长列奥·图里夫带着18个犹太儿童以及一位犹太教师来到美国纽约郊区的伍顿屯小镇寻求生路。他们在镇里一个坐落在山顶的破旧下陷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伍顿屯里的白人聚居的社区,则是一个富裕现代化的地方。定居在这里的犹太人早已与白人同化,放弃自己的宗教、文化、语言以及教育的方式,试图用消除差异性来与当地白人和睦相处,并获取他们的认同。但是列奥图·里夫一行人的到来,打破了伍顿屯社区的祥和安宁。神秘的希伯来语言,犹太教师怪异的黑色长袍和学生黑色无檐小圆帽,学校里学习《塔木德》法典,这一切都让伍顿屯社区的犹太人恐慌,他们派出律师艾利,代表社区犹太居民与校长交涉,准备把他们赶出此地,以免激怒白人。然而善良的艾利并没有打算驱逐他们,而是劝说校长放弃犹太人的传统,特别是犹太教师进入白人社区时,不能穿戴犹太传统黑袍和黑帽,只要做出妥协就可以和平相处。对同胞的怜悯与同情让他纠结逃避,直到最后看到犹太教师穿着自己送给他的衣服来到社区,彻底理解了同胞的苦难和煎熬,促使自己穿着犹太传统服装在社区街道上游行以示抗议。小说中的空间叙事策略促成了艾利这种心理变化。这里的高级空间是伍顿屯小镇,下属的平行空间为犹太学校所在的山坡,以及伍顿屯社区。该小说描绘了艾利物理上四进四出犹太学校,但是其心理空间慢慢地由最初的代表白人价值观的伍顿屯社区空间,到进入中间犹豫纠结的过渡空间,直到最后完全融入代表传统犹太人价值观的犹太学校空间的过程,这条线作为主线。另外作为对照,犹太教师与艾利互换衣服,相反的空间位移,是另一条辅助线索。作者借助艾利的视觉、听觉和嗅觉完成了两个人物心理认知层面的空间转移,并展现空间内部一系列带有特定意识形态的符码。下文详细解释这些符码的所指,以及与小说“后异化”主题之间的关系。

(一)视觉符码下的空间叙事

小说第一段的开篇,律师艾利代表社区居民的利益,第一次与犹太校长交涉。作者通过艾利的眼睛观察了犹太学校和伍顿屯社区之间的距离和差异。在进入破旧的下陷的房子(sagging old mansion)之前,艾利站在门口回头望去,他看见:“……down the slope of lawn, past the jungle of hedges, beyond the dark, untrampled horse path, he saw the street lights blink on in Woodenton。”[6]249从门口下草坡,穿过密林,在黑暗的少有人经过的羊肠小道旁边,他看到来自伍顿屯社区街道的灯光闪烁。艾利知道街道的灯光是来自于社区同胞的秘密信号:我们是个先进的社区(modern community)。视觉清晰地展现两个物理空间的二元对立,犹太学校的破旧黑暗(old,dark)、伍顿屯社区的先进明亮(modern, lights),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中间有很长的距离,而且困难重重。密林(jungle)意味着阻隔和困难,黑暗(dark)代表神秘不解,少有人经过的羊肠小道(untrampled horse path)暗示双方少有来往。作者在开局就摆出来两个空间,双方似乎互不相让,但是实力悬殊,一个在山顶摇摇欲坠,破旧不堪,一个在山下发达先进,灯火通明。下文继续通过艾利的视角描绘犹太学校的一贫如洗,如同校长的秃顶(bald)和萎缩的(shaggy)身材。作者反复使用empty和no两个词语,书架上没有书,地面上没有地毯,窗户上没有窗帘,连屋内的昏暗(dimness)也是因为没有灯泡。之后两人谈话无果,艾利准备离开,打开门后,小心翼翼地穿过犹如黑暗坟地(dark tomb)的过道,他迈出门厅,斜靠在柱子上,顺着草坪往下看,犹太儿童围着破旧的房子转圈玩耍,傍晚让孩子们的游戏看起来像原始部落的舞蹈(tribe dance),遥远落后,而又神秘莫测。然而当艾利靠近,孩子们看见他时,舞蹈戛然而止,他们四散而逃。视觉上的描述表明双方都心存警戒和误解。用艾利自己的话说,这一生第一次有人看见他就跑。艾利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伍顿屯社区的灯光,下山回家。在这时,他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hollow of blackness),原来是犹太教师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半躺在树下,此时伍顿屯的灯光又一次提醒艾利,就是这个黑衣人。然而当艾利慢慢靠近,他又停下来,因为发现这个犹太教师如此瘦弱。艾利此时的心情可能是矛盾的:看着同龄同胞身无居所,瘦弱困倦,他的心灵经受不住拷问,难道真的要把他们赶出小镇,继续让他们流离失所,忍饥挨饿?艾利跑到灯光里(hurried towards the lights),回家寻求安慰。伍顿屯社区中的“灯光”象征艾利被白人同化的行为准则或道德标准,不允许他偏离处理犹太移民问题的轨道,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此外,艾利本人也不敢离开这个“灯光”,害怕自己迷失方向,身心无所依靠。此时的艾利作为“后异化”的受害者,否定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时时刻刻以白人的准则要求自己。

艾利迫于压力,当晚半夜给校长写下双方妥协的措施。需要注意的是:在书房里,艾利透过窗户(window),看见月光照射在他的公文包上。窗户这个视觉意象再一次出现。艾利第二次去犹太学校依然是穿过黑暗的树林(dark trees),来到草坪,犹太孩子又四散而逃。由于孩子们跑得太快,从背后只看到头顶的一群黑色无檐小圆帽。进入学校,虽然比之前更加明亮(lighter),但是再有一两个灯泡会更好。艾利靠近窗户,借用最后的一丝亮光。空间上光线的描述,表面上显示犹太学校生存条件稍有所变化,实则暗示校长的心理空间对白人准则的接受程度远远不能达到社区人们的预期。窗户这一意象的反复出现象征艾利寻求一个解决的途径,既不得罪白人,又不会把同胞逼上绝路。同样,校长似乎也在寻找合适的方法,两人交涉争论中,校长从窗户里伸出头,向伍顿屯社区的方向望去。然而之后没有解决的方案,艾利离开,把文件包抱在胸前,经过黑暗的草坪(the darkest spots of the lawn),两边的树木似乎在追赶他,他最后没有回到伍顿屯,而是跑到了社区边缘的海湾车站。这里树木象征着艾利内心对犹太同胞的愧疚与同情,心理空间的位移让他拒绝回家,艾利逐渐摆脱“后异化”束缚,找回自己的犹太身份。

得知犹太教师在二战中被迫接受了医学实验,一无所有,没有其他的衣服更换,艾利回家准备将自己最喜欢的绿色大衣等衣物装到箱子里送给他。他第三次来到山顶,看到窗户里的灯光颤抖,心想难道是校长在杀小孩献给上帝?实施早已被忘却的习俗,泰德(艾利的朋友)应该是对的,一个顽固的人是不期望被得到拯救的。艾利在过渡空间中徘徊,这是校长最后的机会。作者通过艾利的视觉,又一次展现犹太学校的空间特点,他站在山顶环顾四周,只有一个破旧衰败的房子和一套犹太服装。但是他又感到似乎有人在监视自己。这时,伍顿屯社区灯光亮起,似乎又在提醒艾利,自己的使命和任务,不要忘记社区居民的利益。然而此时他看到了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犹太教师面向伍顿屯社区,右手握成拳头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然后把双臂张开,像一个稻草人。艾利随即逃跑。同胞求生无门的痛苦自虐行为强烈震撼着艾利内心空间,为后来伍顿屯社区居民所谓的“精神崩溃”(breakdown),实则是艾利本人完全对抗“后异化”的行为,埋下伏笔。

第二天,当艾利从电话里得知犹太教师换了服装后,呆坐了很长时间,阳光从窗户旋转着角度,后来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艾利打开门却没有发现有人,只看到地上自己装衣服的袋子,犹太教师把自己的衣服送了过来。艾利心中不但没有高兴,反而咒骂:“胆小鬼,他不可能这样做!他不可能!”艾利看到邻居家院子粉刷的白色石头,视觉冲击产生幻觉,艾利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不是黄色,而是当地白人的白色。由此凸显作者对白人的同化深感厌恶。作者五次使用“白色(white)”这个词,与后面七次使用“黑色(black或blackness)”产生视觉上的对撞。艾利最终醒悟,他穿上犹太教师的衣服来到学校,这次学校不是一片黑暗,而是阳光普照,孩子们看见他不再逃跑,而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继续嬉戏。当他与犹太教师四目相对时,犹太教师正在粉刷墙壁,白色火舌一般刺眼。艾利身上的黑色帽子和黑色袍子,形成视觉上又一次冲击。他们彼此产生了困惑。自己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穿着两身衣服。视觉上的反差,展现了犹太人对自己身份定位的纠结和同化与否的怀疑。然而当艾利问犹太教师自己怎样帮助他时,犹太教师双眼噙满泪水,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然后指向伍顿屯社区。随后艾利像得到了启示(revelation),大步走回去。在此,犹太教师的意思可能是想得到伍顿屯社区居民的认可和接纳,而艾利理解成期望自己穿着犹太服装向社区居民宣告保持正统犹太人传统的决心。两人心理空间完全换位。最后,当艾利穿着犹太教师的衣服来到医院,泰德找来医生,给艾利注射了镇静剂,艾利感到窗户消失了,麻药虽然能稳定他的灵魂,但是永远触碰不到那个黑色(blackness),以示艾利内心已经完全摆脱“后异化”中非我的状态,最终找回自我。

(二)听觉符码下的空间叙事

小说第一段,除了两个物理空间的视觉对比冲击外,作者还通过艾利的听觉来强化异化感和神秘感。校长打开窗户,孩子们的吵嚷声涌进来。校长与艾利谈话时,有些孩子跑到窗户下面说着神秘的胡言乱语(mysterious babble),这些听觉上的刺激,使得艾利打了冷战,他多么想回到家里(home),冲个澡,吃吃饭,这个地方太阴暗了(dim)。由此可见,艾利最初的心理空间无法容纳犹太学校。艾利与校长之间对于地域(zoning)和法律(law)的争论一直没有结果。艾利把校长的话语看成诡计(craft)。而当艾利离开时,正在嬉戏的犹太孩子们看到他的第一反应是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尖叫(a long piercing scream)。犹太学校听觉上的刺激让他心惊胆战,匆匆回家。

来自伍顿屯社区犹太人的声音也刺激着艾利的神经。听觉上的话语包围,让他的生活透不过气。第一次傍晚从犹太学校回来,还未吃饭,餐桌上妻子的留言提醒他给伍顿屯的发言人泰德·海勒打电话。餐桌边艾利的耳朵里面还回响起他们看到犹太教师身穿民族服装进城购物时的声音。“艾利,一个像卖犹太小饰品的老家伙。”“艾利,一个耶使瓦人。”“艾利,一个老帕丁顿人从坟墓里复活了。” “一个‘兴奋丸’从我窗边经过。”“艾利,这一点都不好笑,以后会有一百个小犹太佬……”“艾利,怎么回事,我的孩子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艾利!”“艾利!”“艾利!”……伍顿屯社区犹太人一致的惊讶恐慌和反感嘲笑溢于言表。这里的声音像一个天罗地网,在无形中给艾利施加压力。连貌似温柔善解人意即将生产的妻子,也没有一丝温情。当妻子询问艾利有没有把伍顿屯社区居民对犹太教师穿着的看法传达到位时,艾利说:“他在树下睡着了。”“你怎么不把他叫醒,艾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当艾利解释:“他太累了。”妻子咄咄逼人地回复:“你不要嚷嚷,我怀孕了,孩子很重。”艾利明白妻子声称对自己体谅理解的辞藻下,意图驱赶犹太学校的所有同胞,这样才会平息整个社区的愤怒,换来家庭幸福祥和的环境。她想要的只是自己世界的秩序和爱。伍顿屯社区“后异化”氛围坚不可摧,人违背自己的良知,换取物质上的安稳生活,社区里的犹太人已不再具有本民族的凝聚力和同情心。

艾利第二次进入犹太学校,面对的仍然是校长与他的争论。通过艾利听觉上的感受,读者可以体会到两个心理空间的对于身份定位的冲突。艾利说:“我是他们(伍顿屯社区居民),他们是我。”而校长则反驳:“你是我们(屠犹幸存者),我们是你。”这种身份的认定,双方各执一词。在黑暗中,艾利突然觉得校长给他下了个咒语(spell),似乎暗示艾利在后文中精神崩溃,找回犹太身份的迹象。当艾利要求点个灯时,他很害怕自己会问校长是不是负担不起电费。艾利的心理空间逐渐包容犹太学校。最后校长指着窗外一个留着胡子,戴着帽子,穿着一件很长的大衣的人(犹太教师)。从校长谈话里,艾利得知这个犹太教师经常去社区购买学生生活用品,称赞他的妻子有着慈善的面孔,充满爱的心灵。作者虽然没有介绍艾利的内心想法,对于妻子的言不由衷、虚假伪善,艾利的内心应该又是充满煎熬和羞愧。这一次的交谈拉近了艾利内心与犹太学校的距离。他没有像上一次一样逃到伍顿屯社区,而是来到小镇边缘的海湾车站,即介于伍顿屯社区与犹太学校的过渡空间。

然而回到家里,耳边响起的还是一个又一个对自己同胞不解且偏激的电话。“一个家伙穿着公元前1000年的衣服。”“他们是宗教狂热分子。”“他们所有的这些迷信,是因为不能面对世界,在社会上没有一席之地。”“艾利,现代的犹太人与清教徒关系良好……是因为没有宗教狂热分子,没有疯子。”艾利祈求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而泰德给了明天作为最终期限(Tommorrow’s the judgment day)。从艾利的话语里,读者了解到艾利已下定决心帮助同胞得到社区居民的认可。

为了给同胞争取最后一次机会,艾利第三次去犹太学校,给犹太教师送衣服。在山顶逗留时,听到犹太教师的哀号,这个声音足以让人头发竖起,心脏停止,满含热泪。此时艾利觉得世间没有语言能表达他内心深处(deepness)的感觉。他静静地听着,感到听者不痛,然而发出这种哀号声的人,肯定痛彻心扉。艾利此时心理空间被彻底颠覆,完全偏向犹太学校。第二天电话一个一个响起,邻居向艾利汇报他们看到了犹太教师穿着绿色大衣,在社区里转悠。最后艾利换上犹太教师的衣服走在社区街道上,嘴里也模仿他之前听到的犹太教师哀号的声音,作为自己内心的悲鸣。邻居充满惊讶的表情:“天哪!艾利疯了。”“精神崩溃了。”孩子们用手指起哄道:“不要脸……不要脸。”“天哪,你脑子里装着《圣经》这些东西吧?”在医院里,妻子声声责备,医生把他架住,打上镇静剂,艾利最后反抗的声音是:“我是孩子的父亲!”只有艾利知道,这不是精神崩溃,而是真正对“后异化”社会的反抗,以及对自己犹太身份的完全接纳。

(三)嗅觉符码下的空间叙事

嗅觉虽然出现的次数不多,但在突出小说高潮部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艾利看到犹太教师换下的黑色民族服装,他人生第一次闻到了黑色的味道:有一点陈腐,一点酸臭,一点破旧,只有它能征服你。 “For the first time in his life he smelled the color of blackness: a little stale, a little sour, a little old,but nothing that could overwhelm you.”[6]285之后他把箱子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发现闻起来比黑色还要深邃。 “It smelled deeper than blackness.”[6]286应该是一些犹太人特别的东西。特别的食物,特别的语言,特别的祈祷……他惧怕被诱惑穿上传统服装。作者用嗅觉代替了本该出现的视觉反应,旨在说明代表犹太身份的心理空间,无法用直观的视觉来表达,因为嗅觉更能够参透事物的构成和本质。从生物学上来说,嗅觉不像其他感觉那么容易分类,所以嗅觉需要更敏锐的辨别能力。通过使用通感修辞手法,艾利闻到黑色的味道,以表达对同胞身份的辨认。古人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当我们长时间停留在具有特殊气味的地方之后,对此气味就会完全适应而没有感觉。艾利有如此强烈的感觉说明这种味道是以前不经常接触的,感到新鲜、刺激或兴奋,由此产生想要穿上的冲动。嗅觉和视觉、听觉一起,促成了两个物理空间由隔阂到过渡,直至最后的位移。在美国社会黑色不仅仅指代黑人,还包括犹太人在内的少数族裔。黑色一词带有明显的种族歧视。与黑色对应的词是白色(whiteness)。在艾利以前的生活里,周围世界充斥着白色所代表的当地白人的价值观。虽然白人没有在小说里出现,更没有发声,但是当地的犹太人被白色所包围以至同化的效果,通过社区犹太人的言行显而易见。白人没有出现,但无处不在;没有发声,却比发声更有话语权。当然在嗅觉方面,感知白色的嗅觉,也代表白人的主流文化规约和价值取向。由此凸显美国二战期间“后异化”主题中两种文化、价值观的冲撞。犹太人要么被迫接受白人文化及价值观,要么被驱赶出去。

三、结论

在艾利四次进入犹太学校这一物理空间时,作者通过视觉上一暗(dimness)一亮(lights)、一黑(blackness)一白(white)的颜色对比,表面上突出两个物理空间的差异,实际上暗示了两个物理空间所代表的人群的心理空间内容:价值观、行为准则、宗教信仰和文化风俗等。每当艾利踏入犹太学校,面对破旧阴暗的房子,伍顿屯社区的灯光必定出现,用以提醒艾利自己此行的目的,由此突出了两个空间的隔阂和差异。同样,听觉上伍顿屯社区居民的言论与校长的辩驳形成话语空间的两种张力,同时给艾利施加压力。最后犹太教师的哀号声彻底触动艾利,将他拉到犹太学校空间。嗅觉上对犹太民族黑色的兴奋感与辨识度,进一步推动小说步入高潮,艾利彻底接受犹太学校空间,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为传统犹太人。艾利由一开始从山顶直奔伍顿屯社区,到第二次逃亡海湾车站的过渡空间,直到最后自己穿着犹太教师的传统服装来到学校,并在社区行走以示抗议:每一次路线的转移,都暗示着艾利的心理空间慢慢偏向犹太学校,逐步体会到“屠犹”幸存同胞的悲惨命运和心理煎熬,他们只是寻求一丝活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伍顿屯社区的犹太人为了不激怒当地白人,保住自己安稳幸福的生活,一致排挤驱赶同胞。犹太幸存者如何在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如何保持自己的民族特征?要不要被同化?这些问题,想必艾利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而犹太教师内心的纠结煎熬,为了同胞的生路,不得不换上艾利的衣服,来到社区表明自己放弃宗教教义的行为更让读者感到痛心。小说中矛盾的解决者艾利与矛盾的制造者犹太教师心理空间的反方向物理空间移动,让读者悲叹的同时,也深深地体会到“‘后异化’时期对犹太人来说更为紧要的问题:犹太人,特别是犹太幸存者,如何对待‘二战’中‘屠犹’问题,如何在二战后——‘后异化’时期,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以及处理好与非犹太人之间的关系”[1]61。平衡保持民族特性与接受主流意识同化的问题,成为50年代犹太人思考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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