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泰山诗歌与泰山精神

2019-02-10 15:14王雪凌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泰山诗人

王雪凌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自古以来,泰山就以其独有的雄浑壮美的魅力吸引着四海之人登游览胜,焚香寄望,题刻拟诗,遗墨撰文。袁爱国先生编纂的《全泰山诗》就收录了3045位作者的16000首有关泰山的诗和160篇泰山赋,可谓蔚为大观。这些诗篇以泰山为审美对象,或整体观之,或选观一峰一木,从对泰山自然景观的欣赏,逐渐达到对泰山审美灵魂特别是对其中蕴含的泰山精神的把握,赋予自然泰山以人文品格,使得泰山不再仅仅是自然景观意义上的五岳之首,更成为“中国诗歌创作的‘第一山’”[注]魏建:《泰山诗与中国诗》,《泰山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不在高”的山(主峰玉皇顶仅海拔1545米)也萌蘖出其“灵”其“仙”, 最终泰山作为审美意象升华出表征全民族品格的精神——中华精神。中华泰山是华夏民族精神文化的生命基因,而泰山诗正是这一基因的文学表达和审美指归,也是自然泰山与人文泰山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佳境。本文拟对历代文人骚客部分泰山诗篇中描绘的泰山胜景、传达的泰山意趣和关注的东封泰山三个维度的审美指归作初步探究梳理,以期借泰山诗这“一斑”窥中华泰山精神之“全豹”。

一、“泰宗秀维岳”[注][南北朝]谢灵运:《泰山吟》,载马铭初、严澄非《岱史校注》,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 1992年版,第198页。——诗绘泰山

泰山峻拔高挺,气势磅礴,灵秀壮观,素有“泰山天下雄”的美誉。描绘泰山景致,展现泰山美色,泰山诗当仁不让。泰山屹立东方,其自身独具特色的自然、人文景观即为泰山诗的审美对象。钱钟书一句“人于山水,如‘好美色’,山水于人,如‘惊知己’”[注]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038页。说尽自然与人之间的关系。李白、李德裕、宋濂及蒲松龄诸位大家均以审美比兴为指归,就泰山整体景观或某些具体景观作出审美描述,或“好美色”“惊知己”,或“惊知己”“好美色”,但都引发人们无限的想象,进而导引人们走进诗人所营造的 “视频影像”之中,感受和体会泰山的自然之美、崇高之美。

李白于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四月初游鲁地,“从故御道上泰山”而作《游泰山(六首)》,《其六》云:“朝饮王母池,瞑投天门关。独抱绿绮琴,夜行青山间。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仙人游碧峰,处处笙歌发。寂静娱清辉,玉真连翠微。想象鸾凤舞,飘颻龙虎衣。扪天摘匏瓜,恍惚不忆归。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独携“绿绮名琴”,在“清辉”可弄的夜色之中,几乎要与降临泰山翠微峰的玉真仙女相会,其“扪天”“举手”几句,极言能攀折到缥缈富丽天宫的“匏瓜”,能抚弄到星汉灿烂的银河的清波,甚至触摸到了令人神往的织女的织机。如此“雄壮谲奇”“潇洒高逸”“气骨高峻”“空灵飘逸”[注]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 1995年版,第688页。的审美想象,尽展李白诗歌特有的浪漫夸张的手法。面对高耸入云、巍峨雄峙的泰山,诗人不可遏止的激情在胸中激荡,手法绝类“扪参历井仰胁息”(《蜀道难》)“手可摘星辰”(《夜宿山寺》)的诗句。正是因了泰山与众不同的雄奇,才有了诗仙笔下这奇幻之景之境。

同为唐人的李德裕的《重忆山居六首·泰山石》诗曰:“鸡鸣日观望,远与扶桑对。沧海似熔金,众山如点黛。遥知碧峰首,独立烟岚内。此石依五松,苍苍几千载。”“鸡鸣”又名“荒鸡”,即丑时,相当于半夜一至三点。“扶桑”或是《山海经·海外东经》所记“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注]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年版,第260页,即神话传说中的扶桑树,亦或指日本国名,但是无论所指为何,都只能是登上泰山之巅才能领略的景象。“沧海似熔金”点绘日出东海的气象,“众山如点黛”托衬岩岩泰山的高大。诗题中“泰山石”当然并非当下民间通常所指的能驱妖辟邪的泰山石,应为泰山极顶的景观“拱北石”,亦即俗称的“探海石”,此石长约五六尺,因突出向北探伸而得名。《论语·为政》曾云:“为致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众星拱北”旧时即喻指有德的国君得到天下臣民的拥戴。“此石依五松”所涉非日观峰景观,当为借用这一位于中天门北侧、传说因护驾秦始皇避雨而被加封的“五大夫松”。强其用意,暗用两典,较李白诗少了些“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游泰山(六首)·其一》)的浪漫气息,多了点“万水朝东”的帝王气象,当然也就弱化了诗的审美愉悦感。

宋濂在其众多诗文中的那首《登岱》自然耀眼:“岹嶢泰岳柱苍穹,万壑千岩一径通。象纬平临青帝观,云光长绕碧霞宫。凌晨云漫天涯白,子夜晴摇海日红。玉露金茎应咫尺,举头霄汉思偏雄。”“岹嶢”点明泰山之高大险峻,着一“柱”字,化名词为动词,凸显泰山直插苍穹之势,“万壑千岩”极写泰山峰峦之众,山谷纵横,在这群峰绵延之中,仅有一条可供登攀的小径,其险峻之势当不言而喻。“象纬”指日月五星,“象”即“四象”,当指“东苍龙,北玄武,西白虎,南朱雀”二十八星宿,苍穹之上的星宿此时似乎与岱顶碧霞祠东北的青帝观靠委一起,众神的灵光环绕着威仪的碧霞祠。颈联互文描绘出由夜半时分至凌晨日出山顶景象的变化,若非站在通天拔地的泰山之巅,又怎能品赏到如此壮美的日出景象,进而引发诗人“玉露金茎应咫尺”的联想,“玉露金茎”即指汉武帝于建章宫内所作的承露盘铜柱,班固的《两都赋》云:“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咫尺”,在古汉语中释义有二,其一喻长度短或距离近,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其二喻微小或少量,“故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注]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巴蜀书社1998年版,第252页。。诗中“咫尺”当为后者。如此,特好求仙问道以期长生不老的汉武帝所造承天仙之露的玉盘大抵也不过如此了。“举头霄汉”既可解为头与天相接,也可理解为举头昂望长空,这些均与泰山的巍峨高大密切关联。“偏雄”者何?“特别雄放豪迈”意也。可以想见,正是因为诗人置身于山顶的氤氲飘渺的仙境之中,所以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天人对话,叠以登临即目睹红日出海的壮阔,引发“俱怀逸兴壮思飞”的奔放飞扬的思绪也就水到渠成、跃然笔端了。《登岱》诗确为我们描绘出了这座奇山雄山的恢宏气势和雄壮大美。

生长于淄川的蒲松龄,在他人生最为艰难的时期也来到了泰山,为我们留下了与“写人写妖、刺贪刺虐”不同的《登岱行》:“兜舆迢迢入翠微,往来白云荡胸飞。白云直上接天界,山巅又出白云外。黄河泡影摇天门,千峰万峰列儿孙。放眼忽看天欲尽,跂足直疑星河扪。瑶席借寄高岩宿,鸡鸣海东红一簇。俄延五更黍半炊,洸漾明霞射秋谷。吴门白马望依稀,沧溟一掬推琉璃。七月晨寒胜秋暮,晓月露冷天风吹。顷刻朝暾上山觜,山头翠碧连山尾。及到山下雨新晴,归途半踏蹄涔水。回首青嶂倚天开,始知适自日边来。”这首记游诗以时间为纵,以景观为横,编织出一幅奇伟瑰丽且合乎诗人机智的泰山画图。诗人乘坐山轿,沿迢迢幽幽的山径缘阶而上,绿树掩映的顶峰,盘旋山顶的白云,足可涤荡人之胸襟。站在南天门极目远眺,“一条黄水似衣带”(袁枚《登岱歌》),似隐似现,若有若无,四周群峰似儿孙般绕于泰山膝下;跂起脚尖,仿佛能触摸天河,转而南望,吴门旧城、白马古渡依稀可见;眺视东方,碧波万顷的大海仿佛一伸手就能掬起跃动的海水。虽在七月,岱顶的寒风冷露似乎让诗人感到了阵阵秋意,眨眼间阳光洒遍了崇山峻岭,整座泰山更显得苍翠青葱。全诗以雄浑的格调,斑斓的色彩,加之字里行间充溢着的烂漫气息,让人诵之顿生心神摇荡之感,可谓记游泰山的不可多得的佳构。

此外,诸如陆机的“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游泰山》),徐文通的“振衣日观三秋曙,倚剑天门六月寒”(《岱宗》),李中行的“杖底风生万壑钟,郁葱深处是秦松。身游云际窥三岛,日下天门见五松”(《登泰山·其一》),于慎行的“高丘东望气雄哉,海色遥看万里开”(《同朱可大廷平登岱八首·其七》),沈德潜的“回看下方人,已在云中住”(《红门》),等等,都是从不同视角描绘出了泰山高大奇绝的壮美。

二、“寄寓聊题咏”[注][明]陈宣:《登泰》,载马铭初、严澄非《岱史校注》,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 1992年版,第315页。——诗意泰山

历来文人墨客喜欢借山川之美抒胸中意绪,具有丰富的象征美的泰山自然不会例外。自孔子留下“登临处”,杜甫、施闰章、谢道韫、元好问、方孝儒与王旭、胡缵宗等诸多文人雅士不远千里,纷纷驻足,登临抒怀,或抒发理想抱负,或抒写人生志趣,或叹息个人遭际难解之困境,或感慨壮志难伸之幽思,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大都是借泰山抒发人生之感慨,将泰山的形象升华为某种精神象征,读之耐人寻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的这首《望岳》是泰山诗的极品。唐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杜甫在洛阳考进士不中,即“放荡齐赵间”,开始第一次“裘马颇清狂”(《壮游》)的齐赵漫游。全诗“登高意豁,自见其趣”[注]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 1995年版,第912页。,青春朝气,耀显千古,既有对高山仰止的泰山高大雄阔的描绘,更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豪迈情怀的抒发。这首《望岳》、这句“会当凌绝顶”由“望岳”而油然生发的“登岳”诗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畏艰险、勇于登攀、青春激荡、俯视一切的青年杜甫,进而又成就出诗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政治理想,在诗中“山之高”与“志之远”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清代施闰章“秦碑凌绝壁,汉策好谁看?”(《雪中望岱岳》),也委婉表达了诗人登高远眺的愿望,亦或是对“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逆仿之作。

谢道韫的《泰山吟》是一首玄言诗:“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诗人言泰山寂寞无言,幽玄自然,初看平淡,细品则蕴含对东岳的景仰之情,传达出对泰山的最高礼赞。虽有身世自伤的慨叹,然而当面对巍巍雄壮的泰山时,诗人却依然置身于山川“天”“宇”,彰显出诗人欲将将有限生命融化于无限美景的旷达胸怀。

元好问曾长期活动在泰山周边,其杂言诗《登岱》中说道:“泰山天壤间,屹如郁萧台。厥初造化手,劈此何雄哉。天门一何高,天险若可阶。积苏与垒块,分明见九垓。扶摇九万里,未可诬齐谐。秦皇憺威灵,茂陵亦雄才。翠华行不归,石坛满苍苔。古今一俯仰,感极今人哀。奇控忘登顿,意惬自迟回。夜宿玉女祠,崩奔涌去雷。鸡鸣登日观,四望无氛霾。六龙出扶桑,翻动青霞堆。平生华嵩游,兹山未忘怀。十年望齐鲁,孤云指层崖。青壁落落云间开。眼前有句道不得,但觉胸次高崔嵬。”以“华嵩”为衬托,抒写出对泰山的眷念之情:历经十年方才懂得到处游历终是白费了心血,泰山也只有泰山才让诗人的胸襟高旷开朗起来,诗末化用李白“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诗意,“曲折委婉地流露了他飘然远引的幻想”[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主编:《咏鲁诗选注》,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40页。。

方孝儒的《夏月登岱》云:“振衣千仞思悠悠,泰岱于今惬胜游。秦汉旧封悬碧落,乾坤胜概点浮沤。海明日观三更晓,风动天门九夏秋。更上云端频极目,紫微光电闪吴钩。”化用左思“振衣千仞岗”,引出诗人无限的遐思:昔日帝王封禅的遗址犹在,眼前目力所及的美景依然,然而诗人似乎并不满足于眼前的景致,而是发出了“更上云端频极目,紫微光电闪吴钩”的心声。“吴钩”意象在历来诗文中并不鲜见,李白、杜甫、李贺、辛弃疾等诗家的诗作中均有涉及,它本是春秋时流行的一种弯刀,入诗后逐渐成为励志报国的象征,后又升华为刚毅顽强的精神象征。诗人在受到朱棣威胁时始终不改初心,这种气节情操即包蕴在该诗之中。谢榛曾以诗干谒王侯,得到优遇,后陷于困窘,于次年返乡(临清)途中游览泰山作《登泰山》诗抒怀:“登攀绝顶处,封禅断碑文。古洞寻丹液,秋衣拂紫氛。下飞关塞雁,东接海天云。惆怅秦松在,寒涛空自闻。”开篇就奠定了该诗凄婉寂凉的基调,用“寻丹液”“拂紫衣”这样旷远迷茫、不可寻觅的意象,写出诗人内心的孤寂和落寞,特别是“惆怅”一联,自觉如塞上寒雁,不胜凄凉,暗映他在失去康王帮助后无处栖息、心神俱失的境遇。此时的泰山,仿佛是那么不解人情。其实,这正是诗人当时落寞心境的真实和具体的体现。王守仁担任山东乡试(明孝宗弘治十四年)考官期间,于深秋登临泰山发出了“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的呐喊(《登泰山五首·其五》),体现出诗人不愿苟同于世俗的高洁品格。施闰章发出“辇道除荒草,长悲封禅年”(《五大夫松下看流泉》)之感,恰与诗人经历有关。诗人曾任山东学政、江西参议等职,唯才是举,勤于吏政,深受百姓爱戴。看似婉讽,实则是对百姓疾苦的担忧。这与元好问“翠华行不归,石坛满苍苔”(《游泰山》)的表现手法是一致的。

元代泰安人王旭的《西溪十首·之六》:“我爱西溪好,将来做主人。且图薪水便,宁畏虎狼嗔。地壮蔬应美,泉甘酿必醇。白云堪伴老,何苦恋红尘。”对山色的眷恋、意欲归隐的情怀跃然其上。明代泰安人胡缵宗的《望泰山》:“山下秋日正皓皓,山上秋雨还冥冥。夜来岩畔挂星斗,晓起涧底兴雷霆。阴阳变换倏忽异,天地阊阖苍茫灵。何当结庐向上住,朝朝吟对芙蓉青。”面对泰山瞬息万变的景色,诗人联想到神灵,进而产生“何当结庐向上住,朝朝吟对芙蓉青”的渴盼,多么希望远离世俗,到一个清静的去处“吟”写自己的人生,实乃借泰山抒写一颗超脱的灵魂。

三、“百年封禅地”[注][北魏]张衮:《登日观峰》,载马铭初、严澄非《岱史校注》,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 1992年版,第237页。——诗封泰山

祖国名山中只有泰山这座“圣山”方能配得上帝王来祭天东封,这除了史料所载“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即帝位三年……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德封也”[注][西汉]司马迁:《史记》,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206-208页。,而在历代文人诸如徐中行、贾三近、王守仁、纳兰峻德、屠隆、魏允祯、谢灵运、李攀龙、于慎行、洪昇、曹植、石介等咏泰山诗中也有充分的表达和体现。

泰山历来是皇家基业的象征,封禅巡祀泰山是国运昌盛的标志,秦松汉柏是帝王恩泽的遗存,祈福降瑞是中华文化的审美指归,这自然也成为文人墨客抒怀吟咏的对象,故而关于“秦松汉柏”的诗篇几乎是最多的,其中又以明代文人最著。徐中行《登岱》诗云:“东岳峥嵘回不群,中峰瑞霭更氤氲。天门雪尽河流合,目观春睛海色分。风起秦松常似雨,气蒸汉柏欲成云。千秋霸迹终消歇,犹说相如封祥文。”“秦松”即“五大夫松”,位于中天门,传说是秦始皇登封泰山时所封,“汉柏”在岱庙,传为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110年)东封泰山时所植。贾三近《冬日登岱》有“登封迷汉柏,徙倚有秦松”[注]墨铸、肖秋:《历代诗人咏泰山》,山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2页。的诗句,写出了诗人对秦松汉柏的喜爱之情。王守仁《御帐坪》云:“危构云烟上,凭高一望空。断碑存汉字,老树袭秦封。路入天衢畔,身当宇宙中。短诗殊草草,聊以纪吾踪。”诗题为“御帐坪”却不描摹景色,重在所感。祥符元年(1008年)宋真宗赵恒封禅泰山,据传行至此甚喜云步桥之泉声月色,遂凿穴支帐,于此驻跸,遂有此名。有汉《张迁碑》,故有“存汉字”。李德裕有“此石依五松,苍苍几千载”(《泰山石》),纳兰峻德也有“秦松汉柏知何处,日观天门去未遑”之句[注]墨铸、肖秋:《历代诗人咏泰山》,山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8页。,同样都是用秦松汉柏之典,丰富了诗作的意蕴,藉此表达对古之帝王的追忆、思慕和景仰之情。

不过,明代的另外两首小诗也应提及。屠隆的《五大夫松》:“高节栖灵岳,宁汙嬴氏宫。天风吹不断,涛卷万峰寒”;魏允祯的《秦松》:“雨中松干倚嶙峋,不洗东风旧日尘。何似桃花含意远,武陵只恋避秦人”。这两首诗的格调与其他诗有所不同,二者都对秦封“五大夫”颇有微词,不同之处是屠诗用反问强调松树怎么能玷污自己的高风亮节呢?魏诗则认为松树被封实乃玷污其孤高坚贞的清名,甚至连桃树也不及。两位诗人一反常人对“五大夫松”的态度,以别样视角看待秦封一事,也算见仁见智了。

古代帝王登山封禅的盛况,在诗家笔下呈现出来的除了秦松汉柏外,还有对在山顶封山祭神场景的描写和想象。谢灵运有《泰山吟》:“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岞崿既崄巘,触石辄芊绵。登封瘗崇坛,降禅藏肃然。石闾何晻蔼,明堂秘灵篇。”用语奇夸,既写出了泰山雄伟绮丽的景象,又想象帝王登山祭神的场面,昔日帝王封天的高坛早已没有了踪迹,由梁父山祭地之处还可想见当日他们那恭立肃穆的样子。联想烟海云雾中,小石屋隐约迷茫,或许还隐藏着当年帝王祭祀泰山时留下的颂文,诗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为帝王封禅增添了神秘色彩。李攀龙《怀泰山》:“域内名山有岱宗,侧身东望一相从。河流晓挂天门树,海色秋高日观峰。金箧何人探汉策,白云千载护秦封。向来信宿藤萝外,杖底西风万壑钟。”想象有谁能够寻得汉朝皇帝祭祀天地时埋藏金箧的地方,能有幸一睹其中的策文。俱往矣,现在似乎只有白云仍在护卫着山顶的秦人刻石。“备受推崇”的李诗“以俊亮的词采写出雄浑的意境”[注]袁爱国:《泰山名人文化》,山东友谊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页。。

古人对泰山的敬畏崇拜,某种程度上与泰山的神圣地位有关。也许可以这样认为,早先人们对泰山的崇拜应始于对泰山的高峻突兀、奇幻莫测的自然景象的敬畏,后来才发展到对泰山神的顶礼膜拜,于是出现了东岳大帝、碧霞元君等诸神祇,这反映在诗人笔下就是对仙人的描绘及艳羡。如王守仁《泰山两首·其一》:“晓登泰山道,行行入烟霏。阳光散岩壑,秋容淡相辉。云梯挂青壁,仰见蛛丝微。长风吹海色,飘颻送天衣。峰顶动笙乐,青童两相依。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挥手若相待,丹霞闪余辉。凡躯无健羽,怅然不能归。”诗人时而看到乘风而至的仙人,时而听到来自峰顶的仙乐,时而远观两两相依的仙童,时而遥看仙人凌云高飞。仙人的自由自在、隽秀飘逸惹得诗人羡慕不已。于慎行《日观峰歌》有“目中欲识鲛人国”“欲浮白浪游灵仙”“挥戈且止羲和鞭”“六龙不停日如矢”[注]袁爱国:《泰山名人文化》,山东友谊出版社1999年版,第345-346页。的诗句,也涉及诸多神仙。洪昇路过泰山脚下的灵应宫,不禁肃然起敬,庄严参拜而作《圣母宫》诗,表达出对碧霞元君的赞美之情。曹植《驱车篇》也集中描写历代帝王封禅祭祀以求长生的故事:“封者七十帝,轩皇元独灵。餐霞漱沆瀣,毛羽被身形。发举蹈虚廓,径庭升窈冥。同寿东父年,旷代永长生”,想象如黄帝般求仙学道,达到乘龙飞升,永蹈仙籍之境。

泰安“徂徕先生”石介《泰山》诗:“七百里鲁望,北瞻何岩岩。诸山知峻极,五岳独尊严。寰宇登来小,龟蒙视觉凡。此为群物祖,草木莫锄芟。”描摹高峻雄阔的泰山,巍然矗立于鲁国大地,五岳独尊,环视宇内,竟无以与之相媲美。终其历史,泰山乃万物之始,山之一草一木皆为上苍所赐,神圣不可冒犯、不可忤逆。登上泰山,东方树木青青未了,感觉能够掌握生死;天柱峰顶,俨然天下至高无比,相信可以沟通天地。泰山自然成为了华夏发轫之山,民族启蒙之山,不可亵渎之神山、圣山。

“一路泰山一路诗”,处处题刻处处“精”。在泰山中天门“倒三盘”盘道东侧岩石上,有多处题刻题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为石崖北侧上的“中华精神”四个大字,此处尚有王维诗刻“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真乃诗景绝配。游者至此,多因一路攀上忽转下行而困惑何往,此诗句恰恰表达出义无反顾地登攀前行,美景理想就在前方的心境。这是泰山上第一处如此赞誉泰山优秀文化精神的题刻。

泰山巍峨雄伟,高大庄重。“东方为岱宗者,言万物更相代于东方也”(《白虎通·巡狩》)”“太山,王者告代之处,为五岳之宗,故曰岱宗”(《后汉书·安帝纪》注),“泰山岩岩,鲁邦所詹”(《诗经·鲁颂·閟宫》),“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等等,这些论述记录了泰山逐渐成为中国文化最高峰的历史过程,肯定了泰山在中华文化精神上的崇高地位。历经百年沧桑的“五岳独尊”山顶碑刻,系清宗室爱新觉罗·玉构题书。“独尊”的意思自然指泰山的地位之高,单独享受“第一山”的尊号,进而逐渐被神化为中国山河的领袖,最终形成“五岳独尊”崇拜。“五岳独尊”不免具有霸气的负面指归,好在中华民族不仅仅“独尊”,光绪末年广东举人辛耀文于戊申年(公元1908年)五月在“五岳独尊”旁题刻“昂头天外”,摒弃“唯我独尊”的一面,秉承“泰山不让土壤”(李斯《谏逐客书》)的精神,彰显出十足的豪气、傲气、虚怀、博大,这从另一个侧面丰富了泰山诗中的中华泰山、中华精神的审美指归。

猜你喜欢
泰山诗人
泰山之行
最帅的诗人
泰山日出
《登泰山记》的打开方式
“诗人”老爸
我理解的好诗人
泰山崩于前,你瞟一眼
诗人猫
泰山的形成
泰山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