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社会转型:近世中国西藏社会转型核心动因论

2019-02-21 13:19杜永豪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社会转型动因西藏

杜永豪

(西藏民族大学管理学院 陕西咸阳712082)

英国入侵,是近世我国西藏历经世事沧桑的导火索。一直以来,为了“既得到奴隶又得到雕像”①,英国人从未停止洗白。

1905年,埃德蒙·坎德勒说:“英国在与西藏关系上的所作所为使我联想到一种令人进退两难的局面:在学校里,大个子为了不背上‘欺侮人’的坏名声,宁可让早熟的小孩攻打他。最后,情况发展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大个子男孩也顾不得别人说他欺侮人了,扑向小孩,揍了他一顿,这也是小孩讨打。”[1](P1)埃氏的拙劣比附,和当年小斯当东所谓“当两广总督用他自己的船运送毒品时,没有人会对外国人也做同样的事感到惊讶”,属于同一德性:太不拿自己当外人。1907年,英国人绕开我国,和沙俄密订“西藏协定”,且将“宗主权”一词恶意植入其中。这可谓“一箭三雕”:一是企图将其历史文化品格恶意推及于我,以为后续野心铺路;一是扭曲真相,从道义、法理和事实上否定我国对西藏的主权、治权;一是倘若不济,便藉以化身“道义卫士”,洗白己身和干扰我国内政。试看此后英国、后继美国及其所豢养的掮客如海因里希·哈芮、范普拉赫等之表演,何曾跳出这一窠臼?

对手机心如此,为廓清其所散布的迷雾,我们自当努力。将既有史地、革命或解放叙事和社会转型(含现代化)叙事相结合②,便值得一试。

一、社会转型动因研究概说

鉴于传统现代化在理论和实践上的缺陷,20世纪80 年代末,社会转型理论开始引人注目。美国人D.哈利生是social transformation 的主要使用者,我国台湾学者范明哲将之译为“社会转型”。“十一·五”期间,我们正式接纳了这个概念。

今人一般认为,“社会转型”是指社会由一种形态向另一种形态的转变。也有人从结构、运动形式等角度释义。笔者对“社会转型”持广义理解,认为它内在涵盖了和现代化相关的叙事。故此,下文的动因研究,不拟特别区分。

(一)近世西方社会转型动因研究

基于自我关怀,人们本能关注世事沧桑。一如近世西欧,这里率先出现的新发展悖论,让社会“向何处去”,日渐成为莱布尼茨、伏尔泰等以来的欧洲学人挥之不去的问题意识。社会转型及其动因研究,便是其产物。

亚当·斯密,让这类研究有了新突破。他就劳动分工、市场等而对社会经济增量发展的发生机制的研究,部分揭示了近世西欧社会转型的秘密。孔多塞,奉献了一个“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的转型史观。黑格尔认为,近世西欧,因其客观存在和主观运动之间有幸具备某种“对峙”,才有了新发展,而且它还能经由“启蒙”“革命”而达到“‘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2](P451)孔德、斯宾塞、涂尔干、滕尼斯等早期西方社会学家,大抵也是沿着这两条理路前进的。

马克思敏锐洞察到,受利益法则支配的资本主义,深刻形塑了世界。于内,它在“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于外,它凭借低廉商品和坚船利炮,“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变成世界性的了”,从而“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3](P253-255)但是,它也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敌人”——现代工业无产阶级,这必将搬掉资本主义社会的根基。在韦伯眼中,“谋利……尽可能地赚钱”“……这种冲动对一切时代,地球上一切国家都普遍存在”“……资本主义倒是可以等同于节制,或至少可以等同于合理缓和这种不合理的冲动”。它还和新教伦理的禁欲主义耦合,奉行节约精神,成为“养育现代经济人的摇篮的护卫者。”[4](P14-16)

20世纪30年代,比利时学者皮雷纳认为,商业资本主义在12 世纪的发展气势、相对速度堪与19世纪工业革命比美,决定性地诱发了西欧社会转型。对此,波茨坦、拉杜里等不以为然,他们将欧洲人口的周期性变化同经济扩张、垦荒拓殖、黑死病、农奴制等变量相关联,主张人口压力是社会变革的根源。道布、布伦纳等,更为看重阶级结构的社会转型意义。哈佛大学的斯威齐则认为,市场经济才是真正动因。诺斯在《西方世界的兴起》《经济史中的结构与变迁》《制度、制度变迁和经济绩效》中认为,社会兴起端赖于一个有效经济组织的发展,这个组织须植根于人口、知识变化而引发的资本存量的变化以及基于这一变化基础上的制度变迁,该变迁又以破除为各类附腐因素所形构、固化的“路径依赖”和在政治、社会或经济方面发生交换时形成一个不断分蘖良性激励的结构或机制为前提。

(二)近世中国社会转型动因研究

我国这方面的早期研究,是西方的副产品。斯密认为,中国的“既富有又贫困,既繁荣又停滞”的悖论,是过分重农抑商,归根结底是专制暴政所致。[5](P160)黑格尔指出,中国“很早就已进展到了它今日的情状,但是它客观的存在和主观运动之间仍然缺少一种对峙,所以无从发生任何变化,一种终古如此的固定的东西代替了一种真正的历史的东西”,它“可以说还在世界历史的局外,而只是预期着、等待着若干因素的结合,然后才能够得到活泼生动的进步。”[6](P117)密尔露骨地表示,不合理的压制个性,让中国“已变成静止的了……他们如果还会有所进步,那必定要依靠外国人”。[7](P85)马克思认为,在一个全球变革年代,中国等亚洲社会还保留着前古代的土地制度、贡赋体系和专制的古怪结合。一方面,宰制该“结合”的上层集团企图隔绝于世。另一方面,广大底层村社,不仅“……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8](P765),而且生命力顽强,当“偶然遭到破坏时,会在同一地点以同一名称建立起来,这种公社的简单的生产机体,为揭示下面这个秘密提供了一把钥匙:亚洲各国不断瓦解、不断重建和经常改朝换代,与此截然相反,亚洲的社会却没有变化。这种社会的基本经济要素的结构,不为政治领域中的风暴所触动”。[8](P396-397)基于此,英国对亚洲的侵略,尽管“完全受极卑鄙利益的驱使,而且谋取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实现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能,那么英国等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9](P766)

费正清部分回到了密尔的立场,他以“冲击-回应”“价值中立”和历史分期法等解读我国近事。在其眼中,一方面,中国早已进入了“黄金时代”。几乎从两汉到19世纪初,“中西文化交流主要是中国文化的输出”。[10](P89)另一方面,它日益培育了阻断创新的惰性,人们顽固坚守陈腐习惯,从而“阻碍了现代化的进程并扼杀了革新的需要。”[10](P386)故此,“在清朝最后四十年……最重要的是各种形式的外国入侵”[10](P673),它们“最后终于促使中国的生活彻底改观。”[10](P3)柯文严厉批判了那种视中国为“野兽”而西方是“美人”,或者说西方是中国的“恩人”的霸权叙事,主张将中国历史中心放在中国[11](P168),认为中国最近几百年历史有自己主线,“随着越来越多的学者寻求中国史自身的‘剧情主线’,他们奇妙地发现确实存在着这条主线,而且在1800年或1840年,这条主线完全没有中断,也没有被西方所抢占或代替,它仍然是贯穿19 乃至20 世纪的一条最重要的中心线索”。[11](P178)

国人关注社会转型,大抵始于20 世纪30 年代。当时,一批关注现代化(时称“近代化”)的期刊相继问世。1933 年,上海《申报月刊》推出一个含10篇短论、16篇专论的特辑。可惜,这一进程为日寇入侵所打断。20世纪70年代末,人们旧题重做,但多属“现代化焦灼”。1990 年以来,国人多言社会转型及其动因。不过,对他人同语反复者多。

(三)社会转型动因研究新进展

贝塔朗菲的系统论,为相关动因研究提供了新认识论。帕森斯的社会结构功能论,当是其体现。斯塔夫里阿诺斯认为,落后源于新文明的诞生。这显然和第三世界,尤其拉美学人或有某类情结的欧美学人的研究,不无关联。德尼·古莱指出,先发者和后发者之间不存在绝对的孰优孰劣,不能将一者落后简单推定为他者先发所致。先发者和后发者,都有其“脆弱性”。恰恰是它导引了相关社会变革。

在我国,罗荣渠先生生前认为,社会变迁源自众多内外因素的交互作用和奇特凑合。尹保云进一步指出,“内部因素与外部因素是不可分开的”“社会形态的转变需要在全世界范围内聚集现代性因素并在本地形成融合。聚集在先、融合在后,没有聚集就没有融合”,这是先发者与后发者所展现的共同图景。[12](P73)一如“世界率先进入现代化的‘西欧’,只是现在的英国、法国和德国西部为主的一个小小的范围,如果把历史倒退到1500年以前,它是世界上很落后的地区,如果倒退到公元5世纪以前,它尚是蛮荒之地。这就是说,不仅所有的现代性因素,包括几乎所有的西欧文明,都是从外面引进西欧的……这些事件带来的是一个更大范围内的文明聚集的过程,而不是西欧自己生成现代性因素的过程。”[12](P72)他们的观点,大概代表了当今社会转型动因研究的新高度。

二、社会转型动因新论

中外学人的见解,可归结为三,即动因决定论,内因(源)论、外因(源)论和综合动因论。不过,笔者认为,仍有遗珠之憾。

(一)核心遗漏

除马克思等而外,中外学人大多集体无意识地忽略了人之于社会转型的要义,其动因研究时常离开人或仅将人置于从属地位而论事,这值得商榷。

人,是有目的意义的存在。自古而今,人们四处奔忙,非以创造某类辉煌为赏心乐事,而是出于自我关怀。那些被中外学人视为转型动因的物质的、精神的伟大发现,便是其产物。然而,这些人创物,不管意义多大,都不能喧宾夺主地凌驾于人。同理,在和社会的关系问题上,社会塑造了人,但同时也是人类活动的产物。人们创造社会的目的,是希望借以谋得一份安置身心的确定性。那些借社会之名而忽略人的要义,借人创物对社会转型的意义而忘却人类行动目的之论,无疑犯了方向性错误。毕竟,“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是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3](P104)回望过去,若近世英国人举国坚决拒绝汉撒商人,他们断然不会有工业革命和以“光荣革命”为节点的社会转型。在其他社会,若非迫于西人威胁,时人多半不会接受那些“洪水猛兽”。饶是如此,仍有印第安人服膺己身认知,将那些散发种种“神奇”魅力的现代因子弃之如芥。

总之,不管社会转型如何表征自身,从根本意义讲,都斩不断和人之间的“脐带”。迄今,中外学人离开人而论社会转型及其动因,这是一个“核心遗漏”。

(二)社会转型核心动因

任何社会的转型,都有多因性、多源性。不过,其间必有居统领地位的核心动因。而且,这个动因,必定和创造社会之人相关。

人,是其所在社会的核心线索。在社会的庞大体系中,单个人固然非常渺小,而且为人们在物质、精神上所获得的那些伟大发现的确深刻形塑了人、影响了人类社会进程,然而,人终归是目的性动物,他们按自己的逻辑创造一切,那些伟大发现不过是服膺人的目的逻辑的产物。人的目的性,源于自身需要,指向物化的、精神的标的。凡标的物和人的预期不符,人们就会紧张和产生问题意识。人的需要,还因在对象、数量、品质等方面的指向性和体验不一而多姿多彩。于是,人的内在紧张、问题意识便丰富起来。又,在人的各类需要中,最根本的只有一个,即“生存”。故此,它便成为人类行动的支配法则。有关人类生存的角色意义,房龙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服从于唯一的最高需求──生存”。[14](P6)柯文也说:“在这幅画面中……我们开始看到和西方打交道的并不是一个惰性十足的,被动的中国……这个中国……绝非离奇古怪,充满异国情调的国度……他们和任何社会中的人一样,日夜思考的棘手问题是如何在一个严厉、苛刻、往往是不可理解的世界中生存下去。”[11](P178)汤因比走得更远,在《美洲和世界革命》中,他指出,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压迫者在心灵、意识上的苏醒——觉察到其行为所造成的生存方式可能向好的方面转变——其意义非凡,“相形之下,原子能的开发并将其应用于武器的制造,以及对于外层空间的探索,都将显得微不足道。”[15](P9)人的生存,须以资源获取、配置、消耗为基础。由此,人和自然、社会结成两大基本关系。其间,自然所能提供的资源种类、数量、品质等,是影响人类生存的第一层因素;人和自然的互动模式、水平,是第二层因素;资源在人们之间的配置,则是核心因素。前此三者,役使人们以个体、群体或共同体而行动,这便引发人和自然,共同体代内、代际,和不同共同体之间的三类基本紧张。人类的生存求解,实质由此开始。

通过资源获取和配置以谋求生存的确定性,是人类行动的根本目的。迄今,人类一切悲欢离合均绕此而展开。一如西欧,这里自古既存的自然和人文条件,让当地人具备了三个“禀赋”。之一,本土生存资源严重匮乏。这点,可从几乎贯穿整个欧洲中世纪的“饥荒”得到印证。据记载,在公元970-1100 年,当时法国在130 年内有60 年大饥荒。在公元1100-1491 年,今德国富饶的摩塞尔河流域遭遇了31 年大饥荒。公元1044-1053 年,西北欧持续近10 年的饥荒让当地总人口减少约1/4 或1/3。[16](P59)又,在14世纪中叶那场夺走欧洲总人口约1/3,即多达2000万人生命的“黑死病”惨剧背后,生存资源缺陷被严重忽略了。当然,让旧欧洲的这个缺陷凸显的关键因素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崛起。此际,对欧洲人来说,他们素来赖以生存求解的东向通道被无情切断了,是以,“……地中海是一所牢狱,而不是一条大道”[17](127)。之二,坐拥古地中海文明圈、兼具水陆两利和面向富饶亚洲的优渥条件。在古代世界,尽管面临前一缺陷,欧洲人还是可以借重后一禀赋以补不足。事实上,为前一“禀赋”所役,欧洲人必须“走出去”。端赖后一禀赋之助,他们不但频繁“外出”,而且从中发现了“大发利市”的机会。于是,他们更为迷恋,并且“开发”了大量“逐利”手段,即自古希腊-罗马以来的外出垦殖、经商、海盗式掠夺、武装入侵和军事征服等。在后世,他们更是持续升级前述手段,并将其内化为自身的一个文化品格。之三,社会结构“碎片化”。为前此二者所形格势禁,旧欧洲,本就无法如古代中国那样托起一个同质性较高、综合实力极强的巨型农耕社会,因而承受、消解外来“异质性”的能力严重不足。加之,和外部的频繁双向互动,又给自身带来了更多异质性。于是,旧欧洲的“碎片化”特征日甚。作为其后果之一,欧洲便成了一个异质性极高的“陌生人社会”。在此其中,竞争是一种常态,利益是人们的行事原则,生存则是其核心线索。与此相关,自古而今,一场场“诸神的战争”,便在这里陆续登场,甚或波及全球。

综上,正因人是其所在社会的核心线索,人的生存需要在该社会所历经的世事沧桑中居支配性地位,人们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为自身谋得一份生存的确定性,是以,他们的生存需要以及对该需要的自我体认,便成为其所在社会转型的核心动因。

三、近世我国西藏社会转型核心动因

讲究“求同存异”和谋得一份整体生存,一直是我国治道的文化品格。为其所引领,历经漫长岁月,在西人东来前,我国各地已凝结了一种血脉相连的关系,形塑了一个“休戚与共”的文化,创造了一个雄踞世界之巅的千年文明。及至近世,以英国为首的列强入侵,让我们经历了一个长达109年的屈辱、危险而悲壮的时段。在此其中,西藏经历了切肤之痛。

(一)英国入侵──近世我国西藏社会转型的外部动因

近世英国侵我西藏,绝非偶然。一则,跨越人类基本道义以谋生存或所谓利益,是他们的文化品格。再则,为保护既得利益、谋得增量利益,变印度洋为内湖,进而以中东、次大陆为基,将埃及、叙利亚、波斯高原、帕米尔高原、我国青藏高原等连为一体和与俄争锋,英国人自然念想将我西藏变为其“盘中餐”。寇松曾经便说:“大英帝国在亚洲的疆界,对我来说总是有一股特殊的魅力。”[18](P7)

英国人的图谋与行动,极具野心、城府。之一,情报收集,一则以游历、考察、通商等为名,派人入藏和收集“大数据”;二则在哲孟雄开办间谍学校,征募和培训当地人,学会用三棱形罗盘测定路线、绘图,用六分仪识别和确定星座,用寒暑表测量经纬度,用标准化步距结合念珠测定距离,用手转经轮内藏专业情报。之二,四面闯关,一则企图直接和我西藏地方上层建交,如派博格尔、忒涅等先期试探;二则派间谍潜入,如英人莫尔克罗夫特等谍事;三则通过武力和环环相扣的《中英天津条约》《烟台条约》等,逼迫清廷准许英人进藏进行所谓游历、通商和传教。之三,阴谋、威胁和武装入侵。我国大西南的许多领土被侵夺且受害至今,皆源出于此。之四,策划独立。“形而上”构建各类歪理邪说,“形而下”培植“亲英派”和策动其分疆裂国。

近世英国在我西藏之所为,给我们的整体生存造成了以下三类恶劣影响:

其一,破坏我国传统安全体系。在数个千纪内,我们的先辈苦心经营,构筑一种地域广袤、综合实力极强的传统国家形态,营造了一个集中心、边地和众多藩属为一体的安全体系。这个安全体系是先人对所遭遇的整体生存命题的独特回应。自1500年以降,其盛况渐成夕照。1514年,葡萄牙人企图强占我香港。1600 年,英国人殖民次大陆。1644年,他们已盯上我西藏。此际,明王朝轰然坍塌,继之者仍是“新瓶旧酒”。1648 年,欧洲人借《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表达了基于欧洲中心主义的实力外交原则。这点,如清王朝统治者有知,大概也是“茶杯里的风暴”。

18 世纪中后期,英人锋镝直抵西藏外围。1767、1769年,利用廓尔喀族、瓦尼尔族矛盾,先后派金罗奇、罗根分别统兵攻尼。1816年,迫使尼方订塞哥里之盟。在侵尼时,他们意外发现,清属哲孟雄实是染指西藏的天然跳板。于是,罔顾哲方反对和无视清廷,借《塞哥里条约》强制规定:凡尼哲上层或民间纠纷均由英人仲裁。1861年,又囚禁哲土王,迫订英哲条约。1773年,利用不丹和其土邦库赤·贝哈尔的矛盾,英国祭起了所谓“爱护公正和拯救弱者”的伎俩,派琼斯领军进击,先后吞并了它们。至此,我国传统安全体系在大西南屏障尽失。

其二,损害关乎我国整体生存的实体空间。西部拉达克被夺,实为英国侵我西藏之始。此地,至少在从吐蕃起到被掠走前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是我国西藏的一个地区。英国人殖民南亚后,因北掠阿富汗的需要,默许甚或纵容了锡克人的进攻。尔后,趁我方未曾利用1842 年列城停战协定将锡克人逐出之机,他们借1845-1846 年用兵和《拉合尔条约》《阿姆利则条约》等,夺走了拉达克。

在我西藏中部边境,1885年,英国人马可勒等开始擅越我隆吐山。待备战就绪,1888 年3 月,他们发动了攻击,我隆吐、纳塘、亚东等地相继失守。1890 年3 月,迫使清廷签订《中英藏印条约》。至此,哲孟雄被正式吞并,我隆吐一带领土被夺。随即,以《中英藏印条约》第四款有关藏哲商事为由,英人又开衅端。1893 年12 月,中英双方在大吉岭签订《中英藏印续约》。亚东被开为商埠,我大西南门户大开。饶是如此,索尔兹伯里认为,清廷过问藏事无力,宜与西藏地方建交。1898年,受其支持的寇松被任命为驻印总督。自此,剑指拉萨,甚或排除我国对西藏的主权、治权乃至夺我西藏,实是英方首谋。从1903年4月冈巴谈判始,英方一直坚持所谓“武装使团”前往拉萨。前戏既足,12 月10日,麦克唐纳率军和荣赫鹏会合于纳塘。1904年8月3日,英军入侵拉萨。

其三,伤害关乎我国整体生存的无形空间。英国侵我西藏的严重后果还在于,一则借入侵所展示的令人窒息的硬实力,震慑了某些僧俗上层的心灵;二则借现代商业的财富效应,捕获了某些“猎物”,并且将其培育为日益追求特权利益的集团;最后,基于自身利益,英国人还不忘植入分离思想、培育分裂势力以造成旧西藏社会结构的“碎片化”。与此相关,英国人(后继者是美国人),还将他们对我西藏的图谋、侵略或干涉,展现为这么一根链条:指斥“西藏人愚昧”-责难“清政府软弱”-植入“宗主权”-打造所谓“西藏问题”-谋求其“国际化”-图谋所谓“西藏独立”。

诚然,近世英国侵我西藏仅是其入侵我国的冰山一角,而且当时入侵我国者也不止一个,但无可否认,英国人率先发难及其“多米诺骨牌”效应,让我国社会整体生存受到了极大威胁。故此,“如何在一个严厉、苛刻、往往是不可理解的世界中生存下去”[11](P178),成为我们先辈必须日夜思考的首要命题。

(二)生存安全——近世我国西藏社会转型的核心动因

从汤因比的“文明”释义来看,将外国势力驱逐出我国的确是一个先决条件,但是,构建一个新文明是我们成就一份大事业的长远基础。这个文明,一反传统,不再将天下家国的命运寄托于个别或少数人的杰出才智;讲求效益,前所未有地立基于社会大分工、深分工和细分工;追求社会公正,反对特权;讲究共享文明成果,普遍增进民众福祉。在这方面,欧洲人的经验告诉我们,让“上帝的事情归上帝,恺撒的事情归恺撒”,解除宗教在观念世界中长期形构的“精神依附”,梳理既有认知、重构国家治理,在制度安排、经济生产和社会生活中废除各种人身依附,乃是根本点。

与之相反,1959年民主改革前,我国旧西藏还是个和人类正义和现代文明相悖、到处充斥陈腐依附的社会。在此前七百余年中,它主要依靠以下三点为自身奠基。

其一,制度性依附。任何社会的制度均为指涉带普遍性的问题而建构。由于“生存”在人所面临的一切问题中居支配性地位,有关社会的制度建构便莫不以之为核心线索而设计和安排。人的生存以资源消耗为基础,资源具有稀缺性,其配置便成为古今之人议事日程中的“常客”。人类的资源配置手段主要有二,一是制度性分配,一是生产性分配。前者居基础性地位,后者须在前者框架中行进。一个社会的基本制度,在资源配置中,主要通过掌控资源、厘定和固化社会关系以及按既定关系配置资源来发挥其基础性作用。在传统社会,统治者总是近乎本能地抑生产性分配而重制度性分配,这主要是基于其自身、精英阶级利益需要计。与此相关,一个“金字塔”形社会结构和“倒金字塔”型资源配置格局,应运而生。同时,基于自身合法性缺陷和维护既有利益格局,他们还打造了一整套或表“良善”劝慰,或示“戒恶”的奖惩机制。其间,自然不乏一些“以儆效尤”的残酷规定。

我国西藏历史上的情形,便是如此。吐蕃以前,统治阶级已按近于隐语、预言的“德乌”,源于部族神话、故例的“仲”,流于多神信仰的原始“苯”等进行统治,但其“随意杀伐”“临事制刑”特征仍然比较显明。及至《法律二十条》,这部吐蕃成文法不仅体系性地固化了社会等级关系——赞普的地位至高无上,佛教地位上升(人们须虔诚皈依佛、法、僧三宝),精英受到笼络(民众不得与大德之人、贵族、贤俊良人等争斗),人们务须笃信因果、言出忠信,而且对各种所谓社会不端,有条理地规定偿命、残人等酷刑。自元以降,帕竹政权的《法律十五条》、藏巴汗的《十六法典》和始于五世达赖而止于1959年民主改革时的《十三法典》等,在前此二者方面可谓“青出于蓝”。

宗教对世俗权力的痴念,是旧西藏政治的另一特征。也许,还在雅砻部落联盟时期,大历史已借苯教和止贡赞普之间两败俱伤的悲剧,为旧西藏宗教的角色意义及其非理性冲动的后果,埋下了未来注脚。松赞干布时期,佛教僧人的“努力”终让受命立法的吞米桑布札等在《法律二十条》为自己开辟了道路。蒙元时期,佛教各派攀附权贵之风盛行。明中后期以降,藉由旧教活力殆尽、教风日下,格鲁派脱颖而出。格故鼎新以赢得追随,是其第一个举措。第二,效仿蒙元旧例,争取游牧实力集团支持以为后盾。比方,1578年索南嘉措和俺答汗在青海湖边的会面、后者赠予前者“达赖”名号等。第三,最为重要者是谋得中央王朝的正式认可。固始汗时期,西藏地方建立起以五世达赖为首的代行西藏地方治权的噶丹颇章,然而,为诸僧俗实力集团的利益诉求所绑架,习惯性内乱已是旧西藏的一个特质。在1750年珠尔默特那木扎勒的图谋失败和其随从罗布藏扎什的叛乱被平定后,清廷在《酌定西藏善后章程》中部分授予达赖喇嘛执掌西藏地方治权。

依托上述,一个人分“三等九级”的社会结构和对应的资源配置悬殊的“差距格局”,接踵而至。在此其中,达赖喇嘛的角色渐至顶端。埃德蒙·坎德勒认为,“这个地方实行的是封建制度。喇嘛是太上皇,农民是他们的奴隶”“强大的僧侣势力掌管一切”[1](P166)。当地社会绝大部分社会资源,尤其是核心资源,日益流向僧俗上层,广大农奴除了依附前者而外,别无活路。与此相应,为维护既定利益格局,一些有悖人类正义、现代文明要义的残酷、血腥刑法,在旧西藏社会中成为一种千年存在,深深控制了人们手脚。

其二,宗教性依附。若干年前,国人中流传一种说法——当今世界发达国家都讲宗教信仰。这实在是选择性失盲,一则,这些国家的发达,始于“政教分离”之后;二则,迄今,为宗教信仰所左右的国家,不发达者众;三则,所有政教未曾分离或形似而实非的国家,至今仍被贫困所扰。

按梅因的理解,人类的问题求解之法,在第一代人那里可能是权宜之策,到第二代人时渐成惯例,及至第三代人则开始被“神化”,这或许是宗教得以生成的一个机理。笔者认为,宗教本是人类理性未曾充分发育时,立基于人的经验之上的类同今人谓之的有关主客观世界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尔后,尽管日益表现为信念、信仰、冥思、仪轨、操守和行事规则等,但褪去那些神圣外衣,宗教仍然服膺于人的目的逻辑,是人类在面对未知世界时意图予以探究、解释并藉以获得安置身心和生存确定性的产物。只不过,在传诸后世时,宗教不但日益内卷化,而且时常成为无所不用其极的主动逐利者。面向过去,它劝慰人们安于现状。为维护统治阶级及自身利益,它对信众许以“来世”和鼓励“献祭”。卷入俗世日深,在不断争权夺利中,它离自身角色预设渐行渐远,成为统治阶级和己身超量榨取社会资源的利器。如此,一个社会,本当以最省力方式安排生产、生活,宗教却以自身所为,窒息了社会生机和活力。试看当今世界任何一个宗教场所,那些堆砌于此的曾为昭示合法性而铺陈“天意”的奢华建筑、宏伟塑像和无数贵重器皿,哪桩、哪样不是通过建立“宗教依附”得来的?

一直以来,旧西藏的宗教都以其劝慰功能而服务于世俗统治、自身利益。尤其,在元、明、清三朝,为中央王朝所支持的宗教,一是通过发挥其劝慰作用,日益成为社会的支配力量;一是陷广大民众于潦倒。古伯察发现,旧西藏宗教势力不仅严密控制民众头脑,而且自有欺骗性吸金体系。他说,西藏“富有金银,而大众生活必需品则太贫乏。民众搜集到的金银,都被大人物,尤其是喇嘛寺消耗了,喇嘛寺成了庞大的蓄水池,这些辽阔地区的所有财富都通过千条渠道流向那里。喇嘛们首先通过信徒们的自愿布施而占有了大部分铸币,然后再通过放债手段而成百倍地增加财富,中原人的那种敲诈手段同样也在这里引起了公愤。大家向寺院所作的布施往往成了他们用于把所有财源都吸引到自己一边来的钓钩。这样一来,一方面,钱币都被囤积在特殊阶级的保险柜中,而另一方面则是生活必需品只能以高价采购,由于这种资本的混乱而使一大部分居民持续陷入了可怕的贫困之中。”[19](P502)古氏所言非虚,至少自五世达赖起,专门替达赖本人放债的机构“孜布”“孜穷”等,已走入了人们视野。它负责将达赖每年的部分“供养”作为高利贷放给民众。作为社会资源被超量榨取之后果,亚历山大·达维·尼尔不安地注意到,“在西藏,所有农民都是终身负债的农奴,在他们中间很难找到一个已经还清了债务的人”。[20](P71)甚至,这些账最终变成了“子孙债”。

其三,资源性依附。在传统社会,支配资源,尤其是作为其核心资源的土地,是统治者维系奴役关系的牢固基础。在旧西藏,作为制度性、宗教性依附的一种后果,一个资源性依附的基本格局,逐渐成形。到1959 年前夕,“三大领主”约占当时西藏总人口5%,却掌控着95%的生产、生活资源。戈伦夫认为,此际,“绝大多数西藏人都是农奴,或像当地人所称的‘米色’”。[21](P8)他们之所以成为农奴,盖因并不掌握赖以支撑其生存的核心资源——土地(耕地、草场)。当时“三大领主所经营的庄园拥有全部可耕地的62%,其中宗教集团占有可耕地总数的37%,贵族庄园占有可耕地总数的25%”。[22](P2)据戈尔斯坦考证,这个数据和旧西藏索康噶伦的估计相符。迈克尔·帕伦蒂在《“慈悲”的封建制──西藏神话》中也举证,哲蚌寺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土地所有者之一,共拥有185 个庄园,2.5 万名农奴,300片大草场和1.6万名牧民。③显然,为这种资源占有格局所制约,占95%的广大农奴,除了在这个极不公平的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中依附前者过活而外,别无选择。

西藏的命运与祖国同构。在当时中国,当诸般政治力量均无力引领国人走出残酷泥沼之后,历史最终选择了中国共产党人,新民主主义革命是我们先辈对大历史之问的响亮回答。作为这场革命的当然内容及其尾声,将外国势力从我国西藏驱逐出去,这是谋得我国整体生存和推进西藏顺利转型的先决条件,民主改革则是为西藏广大民众福祉进行奠基的坚实支点。

[注 释]

①本说法源于V·S·奈波尔小说《河湾》,“欧洲人,像所有人一样,想要黄金和奴隶;可是同时他们又想给自己树立雕像,就像是对奴隶做了好事。由于他们聪明伶俐,精力饱满又处在权力的鼎盛时代,就可以把自己文明的这两方面同时都表达出来;他们既得到奴隶又得到雕像”。转引自柯文著,林同奇译.在中国发现历史[M].中华书局,2002.8(P166).

②这种处置方法,为中央党校教授吴忠民先生所提出。本文借鉴了这个提法,并且将其应用到近世我国西藏的题域。在比较了革命史、社会史、社会转型三个研究维度的特点之后,吴忠民认为,“如若处理得当,可以将革命史、社会史同社会转型(现代化进程)三者有机结合起来,从而完整地解释20世纪的中国社会。”详情参见吴忠民:20世纪中国社会转型的基本特征分析[J].学海,2003(3)。

③迈克尔·帕伦蒂,笔者自译.Friendly Feudalism: The Tibet Myth,by Michael Parenti(《慈悲的封建制:西藏神话》),来源:http://dissidentvoice.org/Articles9/DV-Mast.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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