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被埋葬的巨人》的寓言叙事

2019-03-05 11:56李东军
关键词:亚瑟王黑一雄埃克

李东军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日文系, 江苏 苏州 215006)

一、石黑一雄与寓言小说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1954-)与拉什迪、奈保尔并称为英国移民作家三杰,他具有特殊的文化身份,被贴上诸如“移民作家”“后殖民作家”“用英语创作的日本民族作家”等身份标签,但其本人则对此表示否定,自认为是“国际化作家”。2015年他发表了长篇小说《被埋葬的巨人》*见石黑一雄著《被埋葬的巨人》,周小进译,译文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本文所引用的小说段落均出自该译著。,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石黑一雄在5岁时随父母移居英国,1982年加入英国国籍,1989年在他35岁时回到故乡长崎。1945年原子弹爆炸给日本人留下的创伤记忆无疑是痛苦而又深刻的。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远山淡景》算起,寻找记忆与身份认同,以及心灵疗伤一直是其不变的创作主题。

本雅明认为,在人类堕落、理性已丧失认知真理的能力之后,能承担真理救赎的天使非艺术莫属。真理并不向我们直接呈现,但利用艺术或艺术作品这一媒介,通过艺术批评,我们就能获得对真理的认识,从而表现出与传统不同的真理观。在一些当代艺术家作品中,本雅明发现了这种寓言形式,例如波德莱尔、卡夫卡和布莱希特等人的作品。[1]其中波德莱尔是本雅明最喜爱的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堆积了大量的流浪汉、妓女、诗人、拾垃圾者、死亡等颓废意象。

同样,《被埋葬的巨人》也是一部典型的本雅明式的寓言小说。石黑一雄并不是一位多产作家,自1983年出道以来,至今仅有七部长篇小说。但他不断寻求突破自我,不断尝试新的题材和叙事模式。至于寓言性写作,在他的早期几部作品中就已有所表现——尽管并不算典型,如废墟与死亡的意象营造便是石黑一雄喜欢并擅长运用的创作手法。

《远山淡影》(1983)是石黑一雄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事的女主人公悦子是从长崎移民到英国的,丈夫去世,一个人将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大女儿景子却自杀了。小说以悦子与二女儿尼基的几次谈话为叙事线索,将大量回忆内置于外部叙事,遭受“原爆”的个体创伤与二战的集体创伤连在一起,展现了战争记忆的残酷,而且精神创伤的弥合要远远难于对外部环境的修复与重建。

小说对废墟的刻意营造体现了作者的寓言写作意识。悦子与丈夫搬到了政府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公寓楼里,悦子经常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的远山和近处河岸旁的大片废墟,那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碎石瓦砾。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矗立过一座座房屋瓦舍。此外,对大女儿景子的死,悦子虽然感到内疚,但她有意掩饰,自始至终,她的回忆都没有关于景子的叙述,而是在讲述朋友女儿麻理子的故事。麻理子幼年丧父,又目睹了战争带来的惨烈死亡,于是产生了创伤应激障碍,表现为一系列的心理失衡症状,如焦虑、压抑、幻觉、自杀冲动等。后来,麻理子喂养了一只小猫,她将对母爱的渴望投注到小猫身上,多少满足了她对温馨家庭的渴望,这种举动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防御。然而母亲反对她养猫,并溺死了小猫。这彻底击溃了麻理子原本脆弱不堪的神经,导致了她的自杀。在小说结尾,悦子坦言麻理子就是景子的一个化身。很显然,小说中的“废墟意象”和麻理子的“死”是一种隐喻,战争记忆与创伤带给人们的精神痛苦是何等的巨大与深远 。

本雅明式的寓言叙事在石黑一雄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无可慰藉》(1995)中则表现得更为明显。小说的主人公瑞德是一位著名钢琴家,前往中欧一个不知名的城市演出……小说围绕这次演出讲述主人公在四天三夜里的奇妙经历以及人生感悟。小说的开头部分便带有强烈的寓言书写意识,招待方安排给他的住宿旅馆破旧不堪,找不到服务人员;在迷宫般弯弯曲曲的陌生街巷里,他不知路在何方,他似乎被一层厚重的砖墙挡住了去路。小说的叙事风格具有卡夫卡式的神秘气氛,大量的超现实主义描写、变幻莫测的场景,以及走马灯式变换的人物,使读者仿佛置身于主人公瑞德的梦境之中。如果结合这些带有隐喻色彩的意象,通过理性的分析,小说意象的能指与所指便会组成清晰的寓言链条,一切谜团便会迎刃而解。作者石黑一雄在主人公遇到的每个陌生人身上(酒店经理、迎宾员及其女儿和孙子、指挥家、钢琴青年、检票员、接待员等)投射了他自己的记忆和联想,甚至是他的恐惧。这里面几乎包含了所有寓言要素:误会、欺骗、酗酒、童年记忆、初恋回忆、家庭往事、冷漠亲情、虚假爱情、背叛友情,等等。石黑一雄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说:“让人物出现在一个地方,在那儿他遇到的人并不是他自己的某个部分,而是他过去的回声、未来的前兆,以及他害怕自己会成为什么样子这种恐惧的外化。”[2]整个故事就像一场梦游或荒诞的梦。

至于本文讨论的重点——小说《被埋葬的巨人》(2015年),其延续了石黑文学关于“记忆与遗忘”的一贯主题,并将个人记忆扩大到了集体记忆层面,用文学形式表现战争题材,其中的历史记忆和政治隐喻是不言自明的主题,但更重要的是,寓言性的小说叙事让该作品充满了多义性。我们看到,小说中充满了魔幻色彩,诸如失忆、屠龙等情节和食人兽、精灵、魔鬼、迷雾、骑士、船夫等意象无不具有寓言性、多义性,“寻找失去记忆”的叙事为小说增添了神秘性与现代性,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国际化写作的抱负与情怀。

二、废墟与祛魅

韦伯曾说:“我们时代的命运是以合理化和知识化,尤其是以世界的祛魅为首要特征的。的确,准确地说,终极的和最崇高的价值已经退出公共生活,或进入超验的神秘生活领域,或直接进入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3]现代语境中的“祛魅”是指对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也可以指主体在文化态度上对崇高、典范、儒雅、宏大叙事、元话语的能指疑虑或表征确认。表现在文学创作上,梦境、记忆碎片、意识流等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经常被用来表现个性化的伦理叙事,或“伤时骂世”,或借古讽今。

同样,西马学者本雅明在《德国悲悼剧的诞生》一书中说,在现代性语境下,只有寓言这种现代主义的艺术形式才可能做到认知真理、救赎真理,寓言“以其忧郁性、破碎性、多义性把形式的不和谐推向了极端,引发人们的‘震惊’,唤起人们对破碎世界的自觉关注,从而以一种批判的姿态,清醒地正视、思索并否定异化的现实”[1]。按照本雅明的观点,寓言是世界没落的艺术表现形式,它对应着理想崩溃、衰败的历史,表现混乱不堪、残缺不全的社会,其特征是碎片化、废墟性、多歧义。

小说《被埋葬的巨人》的叙事风格完全符合寓言性理论。因此,瑞典文学院给出石黑一雄的获奖理由是:“小说以巨大的情感力量,揭露了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下潜藏的黑洞。”[4]“黑洞”或译作“深渊”,存在于人类的情感世界里,依靠现阶段的科学技术与理性无法作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这时候以寓言叙事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艺术则有用武之地,它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将那些散乱的记忆碎片、游离不定的情绪意念,按照理性逻辑重新排列,显现出批判性思维的力量,唤醒被遗忘的集体记忆。

石黑一雄谈及小说《被埋葬的巨人》时说:“创作动机来自于南斯拉夫解体时我在欧洲的见闻,……我想,作为一名不同于非虚构类作者的小说家,我应当可以站远一点,承认这类事件是人类遭遇的一种固定模式,你会看见它们在整部历史中是反复出现的。”[5]不过,作者并没有从正面直接描写战争与种族屠杀,而是以一对老夫妻寻找下落不明儿子的故事为主线,中间穿插了一条武士屠龙的叙事副线。小说背景设定为六世纪的英格兰,罗马帝国瓦解后,圆桌骑士团的首领亚瑟王统一了不列颠。故事从亚瑟王死后开始讲述,在“遗忘的迷雾”之下,人们都失去了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曾经敌对的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和平相处,但看似和平的生活却是如此糟糕,处处都充斥着废墟与荒芜。当然这是作者石黑一雄有意营造出废墟意象,目的在于“祛魅”——亚瑟王创建的“辉煌伟业”却呈现为废墟和荒芜,村民们愚昧无知、麻木不仁。

小说作者刻意营造出一种废墟性氛围,这便是韦伯所说的“祛魅”,目的在于剥去亚瑟王的权威与神性光环。战争与大屠杀所带来的巨大创伤并不能真正愈合,“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河流沼泽上,压着冰冷的雾气,正适合仍在这片土地上活动的食人兽”。故事在这样的荒蛮之地展开,村民们住在山洞中的巢穴里,“当辉煌的文明在世界其他地方蓬勃发展之时,我们这儿的人还刚刚走出铁器时代”。此外,破败的宅院、坍塌的屋顶、阴森恐怖的修道院、黑树林与旷野,这些废墟意象在小说中多次出现,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

但是与这种废墟景象相比,村民们的人心冷漠与精神荒芜更令人触目惊心。男女主人公埃克索与比特丽丝受到村民们的歧视,被边缘化,甚至小孩子们也受人唆使故意捉弄他们,更有甚者他们被剥夺了在夜晚使用蜡烛的权利。“蜡烛”象征智慧与光明,村里长老会禁止他们使用蜡烛,表面上是为了用火安全,但其实另有深意。另外,还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村民们都非常健忘,刚发生过的事情便想不起来,好像多年前发生的一样。唯独埃克索与妻子比特丽丝会偶尔想起一些片断记忆,他们曾有一个儿子,却不记得儿子的容貌,只知道儿子家的大概方向,便踏上了寻子之旅。途中为了避雨,他们来到一座罗马人留下的宅院。曾经“辉煌的宅子,但现在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坍塌了。一度气派非凡的地板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到处都是水坑,地砖破损,缝隙里长满了杂草”。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之间的战争改变了一切,所谓的废墟当然也包括人心的荒芜与冷漠,更可怕的是愚昧无知。

小说中的废墟性描写令人震惊,寓言的喻意不言自明。在现代社会,人类面临各种现实问题与精神困境,“遗忘的迷雾”可以麻醉人们,使人忘却痛苦。但如果一味选择逃避与隐瞒是行不通的,正如小说中所说:“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然而,如何才能化解这种冤冤相报的难题?小说给出了暗示,埃克索说道:“我不在乎那些记忆,高文爵士。今天我要找的记忆,是我妻子提到的另外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圆桌骑士高文说:“你选的道路也许更加神圣,谁又敢说不是呢?”“丢开战争与和平的大事。丢开那条让人更亲近上帝的好法律。永远丢开亚瑟,一心去陪伴你的好妻子,先生。我注意到了,她在你身边走着,像一个温暖的影子。”这几句会话可以解读为:个人的情感力量能够成为抗衡历史理性的另一种声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同样宝贵。解开集体记忆关于复仇问题的死结,也许关键就在于个人记忆的生命体验与人生感悟。

总之,现代主义艺术的寓言理论最善于捕捉没落的社会现象,在废墟和死亡意象中打破美的幻象,“祛魅”启发人的思索,展示出人性救赎的力量。小说中的可怕场景在现代性困境语境下显现出清晰的能指与所指的链条,这种废墟意象暗喻现代社会的精神困境与生活危机,这当然也是作者石黑一雄想要的文学效果。

三、寓言的多义性

寓言(Allegory)首先是一个文体学或风格学概念,它作为一种讽喻(讽寓)形式,其基本涵义是指在表面意义之外还有另一层寓意的作品,即言此意彼。古典主义的象征往往将毁灭与死亡理想化,自然消殒的形象在“神秘的瞬间”被救赎之光照亮;寓言则冷漠无奈地表现世界的黑暗、自然的失败和人性的堕落。[1]为了达到此种效果,寓言小说常采用碎片化、情节并置的叙事策略,虽然有些隐晦含糊,但这让寓言叙事具有了多义性能指与所指。

小说背景是六世纪的英格兰,曾经的征服者——罗马帝国的势力瓦解之后,本土的不列颠人与外来的撒克逊人之间进行无休止的战争,亚瑟王用欺骗和屠杀打败了撒克逊人,为了长久保持和平,命令魔法师给母龙魁瑞格施下魔咒,龙喷出的气息变成了“遗忘的迷雾”,使人类彼此忘却仇恨、和平相处,这种政治寓意是小说的主题之一。当遗忘的集体记忆恢复后,在正义与公正的借口下,复仇被赋予正当性,战争将会恶性循环,永无停息。因此,“被埋葬的巨人”的寓意便是仇恨与愤怒,小男孩埃德温的寓意便是“仇恨的根源”或“仇恨的延续”。在小男孩5岁时,母亲被坏人绑架。12岁时他被怪物咬伤,那怪物像拔了毛的鸡,头长得像蛇,这其实是母龙魁瑞格的幼子。因此,小男孩有了神奇的力量,一是他能感知母龙的巢穴;二是他能听到母亲招唤的声音:“找到你的力量,来救我。”但遗憾的是,小男孩没能救下母亲。武士维斯坦劝他:“救援未必来得及,但报仇的机会多得是……你要一直仇恨不列颠人,直到你受伤倒下,或者年老死去。”然而,埃克索夫妇虽然是敌对的不列颠人,小男孩对他们却仇恨不起来。

另一方面,选择“记忆”还是“遗忘”,这对主人公埃克索来说同样是个两难选择。他有不堪回首的过去,这使他带有浓厚的忧郁气质,特别是在“屠龙”的态度上表现得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因为一旦记忆恢复,好的与坏的记忆都会回来,也许他要永远失去妻子。埃克索曾经是亚瑟王身边的圆桌骑士,他推动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签订一项协议,即敌对的双方不伤害彼此的老人与妇孺。然而亚瑟王却撕毁了协议,屠杀撒克逊族的婴孩。埃克索愤然与亚瑟王决裂,抛弃了骑士身份。随着小说叙事的推进,可怕的真相逐渐被揭开。亚瑟王用欺骗手段和血腥屠杀换取了和平,他命人给母龙魁瑞格施咒,使其喷出“遗忘的迷雾”,人们因此失去记忆,忘记战争与屠杀。尽管亚瑟王的不择手段是为了满足私欲,但骑士高文仍为他辨护:“一位伟大的国王,像上帝本人一样,必须具有令常人畏缩的行为!”石黑一雄用戏仿手法塑造了圆桌骑士高文[5],高文荒谬地将屠杀与医生治病相提并论:“治疗虽然带来痛苦,却能让一个人保住性命。”这显然是一种反讽叙事。

大屠杀之后,和平持续了数十年。“遗忘的迷雾”让埃克索暂时忘却不堪回首的往事,但记忆片断会时常苏醒。“这是黎明前那段空寂的时光,他躺在床上,妻子在身旁酣睡,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无法再次入睡。”尽管他的记忆模糊,但还是有一些片段回忆,“那是个短暂的时刻,他走在巢穴中央长长的过道上,一条胳膊挽着自己的孩子……两人都在大笑”。他决定与妻子去寻找这个不在家的儿子。妻子比特丽丝说:“埃克索,这件事情我们俩以前是怎么谈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你总是反对的,虽然我很渴望去。”

夫妻二人的对话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儿子“不在了”?丈夫为什么反对妻子去找儿子?这些疑问直到小说结尾处,读者将几位主人公(叙事者)只言片语式的选择性叙述、以及发生过的小说情节、主人公的心理活动等因素都联想起来,才恍然大悟。而且“离家出走的儿子”也是一种隐喻,它是夫妻俩人最宝贵的共同记忆,也是爱情的根基。而导致儿子离家出走并病死他乡的原因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背叛、无休止的争吵等家庭纠纷。

在“遗忘的迷雾”作用下,年老的夫妻俩暂时忘却了彼此的不忠与背叛,表现得非常恩爱。为了寻找儿子,也是为了寻找爱的基础和共同的感情记忆,埃克索说:“公主,我们以前谈过可以出趟门。你看,现在春天到了,也许是该出发了。”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寓意深刻,语义双关。小说在个人叙事的背后隐藏着战争与种族仇杀的集体记忆。个人记忆与集体记忆通过“屠龙”这一情节设定进行时空交叉与重叠,事实上两者也是有着因果关系的,虽然小说中没有直接描写,但埃克索夫妇与骑士高文三人之间的关系暧昧微妙,“比特丽丝在石冢前停了下来,对着那些石块低下了头,好像道歉一样……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高文爵士也在凝望着比特丽丝,眼里露出温柔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沉思”;当高文被武士维斯坦杀死,埃克索觉得“虽然只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感受——心中某种强烈的愤怒,埋藏已久,现在终于平息了”。这些描写充满了暗示性与不确定性。

在遗忘与记忆、清醒与迷糊以及患得患失之间犹豫徘徊,主人公深陷情感与自责的漩涡不能自拔。用船夫转述妻子比特丽丝的记忆就是:“她抱着一筐鸡蛋,你在她身边,一路上盯着筐子,担心她走路的时候鸡蛋会撞破。她回忆起那一幕,感到很幸福。”这段话具有反讽味道,“鸡蛋”比喻俩人的婚姻,妻子“绊了一下,打破了一两个”,暗指妻子感情出轨;(埃克索)“我担心鸡蛋”,“路很短,但那天我们俩都很愉快”,意思是说丈夫原谅了妻子。然而,妻子的感情背叛所造成的创伤是巨大的,虽然埃克索在理智上选择了忘记和原谅,但他在潜意识中并不能释怀,用船夫的叙事口气来说就是“我清楚地看出他内心的火,因为火苗都快从他眼里喷出来了”。尽管船夫(死神)答应将夫妻二人分别渡过海去,但埃克索还是放弃与妻子在一起,从此俩人生离死别,天人相隔,令人唏嘘不已。这个结局的喻意是,夫妻之间的背叛即使被原谅,感情的裂痕仍然存在,更何况种族之间因屠杀而起的仇恨是难以消除的。

石黑一雄被人们称为“移民作家”“族裔作家”,但他想成为“国际化作家”,有着超越一般意义上族裔作家的胆识与情怀。为了解决“记忆与遗忘”的悖论,他将埃克索夫妇的个人记忆作为小说的叙事主线,在现代性语境下,个人的情感记忆与生命体验成为对抗历史理性的重要力量,微小叙事与宏大叙事相互之间有着不可取代的关系,集体记忆不能对个人记忆与情感体验进行道德绑架。小说《被埋葬的巨人》中,两者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构成一种复调或协奏关系,使寓言小说拥有了多义性与复杂性,经得起读者的多种解读。

四、记忆与救赎

2015年3月,《被埋葬的巨人》出版后不久,石黑一雄接受了赫芬顿邮报专栏作者麦迪·克拉姆的采访,他说:“每段私人关系和社会关系中,总有黑暗、不为人知的记忆,在当时被刻意隐瞒或埋藏,但何时回忆、是不是该回忆,这是重点所在。……我最终选择了创作一部近乎寓言的作品。”[5]失忆是保护自我的“应激反应”。石黑一雄所说的这段话可以这样解读:创伤记忆需要时间来淡化,岁月流逝可以抚平剧烈的、痛彻心扉的鲜明记忆,让人们可以理性地控制住情绪化的剧烈反应,但历史记忆不能遗忘,正义必须得到匡扶。

小说中有许多圣经隐喻,表明了作者有很强的弥赛亚情节,于是弥赛亚救赎便成为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妻子比特丽丝说:“我们都是主的孩子。我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上帝真会忘记吗?”埃克索对高文大喊:“上帝被背叛了!”此外,令人震惊的还有对修道院的僧侣们的描写,他们将自己绑在十字架上,任凭愤怒的野鸟啄食自己的肉体。“弥赛亚”(Messiah)与“基督”基本同义,代表预言者与拯救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上帝,他们盼望着弥赛亚(基督)的到来,为自己曾犯下的罪孽进行救赎。

这种弥赛亚救赎表现在几位主人公的个人层面上。首先,小男孩埃德温可以被解读为弥赛亚预言。被坏人绑架的母亲等着他去拯救,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首童谣:“谁打翻了麦酒杯?谁砍断了龙的尾?谁把蛇留在桶内?是你的表兄艾德尼……”这歌词里的喻意隐藏太多的能指与所指,至少其中“打翻麦酒杯”是指亚瑟王违背和平协议并制造大屠杀;“砍断龙尾”是指亚瑟王令人对母龙施以魔咒,使它喷出“遗忘的迷雾”;“把蛇留在桶内”这句比较费解,圣经中的蛇指撒旦,根据《圣经·旧约》里的第一个弥赛亚预言所说,蛇(撒旦)引诱夏娃吃禁果,使得罪恶进入世界,死亡也进入世界,神宣判时说了这一句话:“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注]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由此推测,小男孩埃德温暗喻“女人的后裔”,他被母龙的幼崽咬伤,小男孩的师傅维斯坦砍下母龙的头。小男孩埃德温“想起了他对武士的承诺、仇恨所有不列颠人的义务……他的母亲已经走了,很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武士还在,正等着他。路越走越陡,膝盖也越来越疼,但他继续奔跑着”。

战争带给人们的是集体性的创伤记忆,“遗忘与记忆”成为难解的矛盾。埃克索说出自己的想法与忧虑:“我们只好希望上帝能找到办法,维系两族之间的纽带,可习俗与猜忌一直让我们难以团结。如果对土地和征服的新欲望,被巧舌之辈嫁接到古老的怨恨之上,谁知道会带来什么灾祸呢?”武士维斯坦则说出了可怕景象:“古老的仇恨将在这块土地上复活……”“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象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人们会在夜间烧掉邻居的房子……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

其次,小说中骑士高文是石黑一雄使用戏仿、反讽的笔调塑造的反面角色,但无疑高文是一位悲剧英雄,他明知与年轻的撒克逊武士维斯坦决斗丝毫没有胜算,但他为了自己的职责和对亚瑟王的承诺而战,他的死对得起骑士的荣耀,重要的是他用死完成了自己的救赎。他知道自己是“屠杀婴儿的刽子手”,他希望“让一位老人安安静静地去吧”,他心里明白:“我的日子就快要到了,我不会回头,像你们那样在大地流浪。我将心满意足去见船夫,踏上他那艘摇晃的小船,水在四周拍打着,耳朵里传来他划桨的声音,我也许能睡一会儿,我将由熟睡而半醒,看见太阳落在水面,岸越来越远,然后又打盹,回到梦境,直到船夫的声音再次将我轻轻唤醒。”这段富有诗意的心理独白也是作者的心声——我们每个人都会做错事,面对上帝时我们要不要忏悔并平静地接受最终的审判?

此外,石黑一雄用更多的笔墨描写了埃克索夫妇的爱情悲剧。年轻时的埃克索号称“和平骑士”,却没能保护撒克逊族的妇孺婴孩,因此他对自己的妻儿格外疼爱,希望能保护自己的妻儿不受伤害。然而妻子出轨,儿子离家出走后又遭遇瘟疫而死。也许本来就没有“遗忘的迷雾”,也许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借口,就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才会有选择地“忘记”。

主人公埃克索被塑造成一个忧郁、矛盾的人物。埃克索对妻子说:“如果魁瑞格真的死了,迷雾开始消散。如果记忆恢复,你发现我曾经让你多次失望。或者你想起我做过不好的事情……答应我,无论迷雾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但另一方面,埃克索隐约回想起了什么往事:“在遥远的记忆边缘藏着什么事情: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次深深的伤害,一种孤独感在他面前裂开,如同深不见底的海水。孤身一人在屋里站着,无法入睡,手里拿着一根点亮的小蜡烛——那个人真的是他,而不是比特丽丝吗?”“这让他心中激起了特殊的情感,还没来得及压制,就已经让他备感意外,甚至感到震惊,因为他一方面强烈渴望立即走到她身边,为她遮风挡雨,另一方面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了愤怒与怨恨……这时他感到记忆更加清晰,愤怒也更加强烈了,一种恐惧感袭来,让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但最终埃克索原谅了妻子。他对船夫说:“如果她认为前面的事情是她的错,那么后面的事情,我就要负很大责任了。因为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曾对我不忠,这是真的。船夫啊,可能是我做了什么事,把她赶到了另一个人(高文?)的怀抱里;或者是因为我该说的没说、该做的没做?现在,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像一只鸟飞过,成为天空上的一个小点……”“我想,有些人听了我的话,可能会认为我们的爱有了瑕疵,破裂了。但是,一对老夫妻的恩爱缓缓前行,上帝会知道的,他明白黑色的阴影是整体的一部分。”

小说读到这里,读者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为埃克索夫妇感到高兴。然而,小说情节急转直下。埃克索剖析自己情感世界的“黑洞”,他曾禁止妻子去为儿子上坟的原因是:“那是愚蠢和自傲。或者是人心之中潜伏着的其他什么东西。也许是渴望惩罚。我在口头和行动上都主张宽恕,但内心中封锁多年的某个小角落却渴望复仇。那是件卑微而阴暗的事情,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儿子。”感情出轨对夫妻关系造成的伤害无比巨大,虽然可以选择原谅与宽恕,但感情上的裂痕却是永远无法消除干净的。表面上是埃克索不原谅儿子,但儿子的离家出走、病死与妻子的不忠之间有着不可否认的因果关系。虽然埃克索原谅了妻子,愿意与比特丽斯一起渡海上岛,但船夫清楚地看到“他体内仍有小小的火苗……火苗都快从他眼里喷出来了……落日的红光照在他身上,或许那仍旧是他眼睛里的火”,这个“火苗”的喻意应该是对妻子不忠的怨恨,隐藏在埃克索的内心深处。

毫无疑问,小说的结局是一个悲剧,虽然这一段是以船夫(死神)为第一人称叙事的,但“我”说的话都是虚假的,“我敢回到他们那儿吗?”“我也没有去看他的眼睛”。船夫有他自己的责任,没有共同的爱情记忆的夫妻不能一起上岛,这他比谁都清楚,但“我”(船夫)却违背原则,说这只是走下过场,满口答应将夫妻二人送上海岛。不过,埃克索识破了船夫的扯谎把戏,他对妻子说:“让我再抱你一次吧。”比特丽丝回应道:“再见啦,我唯一的挚爱。”其实,夫妻俩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将永远地分开了,但谁都不愿意说破这一点。这种含蓄的表达远比那种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场面还要令人痛彻心扉,也更令人感动至深。

五、结 语

综上所述,祛魅(废墟)与救赎应该是小说《被埋葬的巨人》最重要的两个主题。埃克索夫妇本来在“迷雾”之下过着恩爱的生活,但他们要寻找爱的根基,即曾经有过的共同记忆。杀死喷出迷雾的母龙,找回失去的记忆——这是一种祛魅,破除权威的神性;“伟大”的亚瑟王用欺骗、谎言和魔法掩盖了大屠杀的真相,这样换来的和平终究不会长久,“辉煌”的宫殿必然会坍塌成为废墟,这也是一种祛魅。骑士高文等小说中人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弥赛亚式的救赎;主人公埃克索更是如此,他们夫妇俩人踏上寻子之旅是对感情不忠与背叛的自我救赎。小说以悲剧结束,所有人都在等待弥赛亚的到来。小说《被埋葬的巨人》具有复杂的叙事结构和多重叙事视角,借用寓言性的表现形式,小说主题具备了现代性批判等多歧性思想,石黑一雄为我们营造出一种可怕的“废墟”景象,耐人寻味,引人深思。

最后,我们对石黑一雄的本雅明式寓言小说做一下简单的概括。早期的作品如《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作者将小说背景设置在日本,但是这个“日本”并不是他对日本社会的写实描述,而是根据他儿时记忆、并加入自己的想象进行创作的。其后的《长日留痕》则将舞台设定在英国。他极力想摆脱人们给他的“移民作家”的标签,努力成为一名国际化作家。因此,无论小说的舞台是长崎还是伦敦,无论是科幻的未来世界还是中世纪的英格兰,他的小说只是将它们视为模糊的写作背景。作为一名具有国际化背景的小说家,石黑一雄认为他应该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而不仅仅是复制现实世界。所以,石黑一雄的前几部作品具有简练、精巧、容易读的语言特点;而等到《无可慰藉》《被埋葬的巨人》等小说出版,原来的简练、精巧变得厚重、粗砺,叙事模式变得杂乱无章,原来那种自然、清新、闲适缓慢的语言风格,也似乎变得生硬晦涩、断断续续。然而,寓言性小说的叙事美学恰恰就具有“废墟性”“碎片性”“忧郁性”三个特点,言在此,意在彼,种种可怕的废墟意象、死亡、创伤记忆令读者感到震惊,并引起反思,进而实现真理救赎。这样,作家的人文关怀、现代性批判、叙事伦理等写作意图便会得到完美实现,而这些内容也正是石黑一雄寓言小说的写作特点。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今后他会有更多更好的寓言性小说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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