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挡与嘉木

2019-03-06 12:41波眠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柿子

波眠

我似乎觉得所有放锨、镢头、犁、麻绳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晒经更是,因为它与我的故乡仅有一道梁之隔。我像一只灰雀一样,又回到那里。早春的晒经河两边的灌木丛中已有不少野桃花像一把把粉红的伞撑开,鲜黄的山萸村掩映着村舍,溪流清澈而幽冷,水声隐隐,畦渠边的灯花在卵石缝中一丛丛含露启绽。

二月将尽,整个村庄里散着一股隐隐的草木灰气息。这时务作的人们又团聚在田洼边劳作。

庄稼是他们一直未敢弃废的旧碗,麦花、豌豆花、洋芋花是碗中不多的油花。

张河、郑湾是我少年时背过柿子的地方,那里黝黑的柿树密布在整个村子里,我念初二时跟村里的人去那里背柿子。因为路途远,需要步行好多崎岖的山路。说是背柿子,就是买点带回来等慢慢软了,在冬里吃。那种黑树上红彤彤的印象还一直在我生命的某个角落里窖藏。

打问到那里,一位老人闲坐在土墩上抽烟,说人都打工去了。转了好几家院子,关锁门户者多,柴垛码放整齐,看来已有多日无人添取。有蜂巢的院子蜂蜜卑微地飞进飞出,土大门边的符是今年新贴的,看样子主人年关时还在。只有门前高大的柿子树依然坚守在那里,虽然还未出叶,我辨认出来了,就是靠墙的那一棵。我吃过它的柿子,那种软软的甜味,足以让我相信山梁这边的美好。此时,它就在屋角处落寞地站着,它不会计较谁吃过它的柿子,也不记得自己已经结了多少柿子。房舍在拆拆修修,人在生生死死,而它还在坚实地生枝结果。就是因为这棵柿子树,整个郑湾的村庄我感到格外亲切温暖。

晒经因晒经寺而得名,传说唐玄奘取经途径此处,过通天河经卷不慎落水,又打捞晾晒而得名。我一直疑惑,圣僧般的唐玄奘去西域取经,怎会与这等僻壤不毛之地有牵涉?当然,这只是传说。

几经打问,去了晒经寺的遗址。果然有庙,庙里塑的是龙王。庙是近年新修的,庙前堆石上的古陶脊兽却大有来头,显然是古庙的遗物。同时,还有一莲座形的青石大香盘,敦厚端庄,村人敬神、插香、烧纸,沿用至今。

一旁立有三块石碑,已锈蚀斑驳,字迹已模糊不清。但从碑文题额看,全是重修寺院的功德碑。有一块我用手擦拭,见有“千余年”、“唐代”、“西域”等字样。后面半崖上凿有一方形石龛,供有菩萨,崖顶平坦处也有古庙旧迹,散落着一些残砖碎瓦之类。灌木丛生,竹篁萋萋。

神是村庄不可分割的肌体,庙则是村庄的精神姥爷。庙富的地方,村子肯定也盈实,庙穷的地方;相对村子也寒碜。唐玄奘有无在此途径西域,无从可考,也许只有悬在半空的崖柏能知道。仰望,它在崖缝中一直坚毅地生发,不攀比、不低微、不怀恨。绿是它的不二法门,冬也那样,春也那样。

半途上看见开山取石的人把林木葱郁的山体轰炸得破烂不堪,那里堆码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废渣,等待车辆来拉。如果说城里的房子是佳宴,那么这些石头则是园子里的果蔬。晒经这样的山地旧时给城里供给木材、木炭、竹席、野味,现在又要供给石头、药材、山果,而城里给它的只是超市里的塑料制品、瓶酒、罐料之类。城里人一闲就以旅游的名义来倚树看花,完了再挖几棵入眼的奇木异卉去载在盆子里折腾。来人大多识字,但不识木,养几天死了又来挖。城里人一边讲环保,一边又大兴土木,车越开越多,车报废之后又在乡下找一僻背处堆起“车尸”来。一次洗车的水要浇几棵树,树一旦成活,便在根部生发,再树生树地扩充。而车一拥塞,红绿灯再多也常有磕碰,防不胜防。各种pvc管子像地下的蛇一样在乡下汲水,然后在城里的超市门口或公园里喷吐。我看到那些彩色的水瑟瑟地升起,又瑟瑟地落下。

晒经的阎家老宅久负盛名,相传是四川匠人戴师主修,光房木架做了三年。有庭堂、倒庭、厢房、佛堂等构筑,土改时分给农户,农业社时庭堂又当了生产队的仓库。积年失修,后来虽几经周折又回到主人手中,但已破损得不成样子。虽是残垣断壁,但其艺技犹在,匠心尚存。

院子里以花石铺砌松鹤图,栏椅嵌本地水秀石,窗台墙用菊花纹方砖贴砌,中间嵌有一块长方形砖,镌雕隶体“富贵”二字。挑方上的花板斗拱上的祥草瑞兽图依稀可见。椽是大方椽,结实而古雅。大门已拆,大门前的照壁还存留。照壁上有一佛龛,不知昔年请坐什么尊神,记得照壁上有写“天地君亲师”牌位的,不知这龛里可曾有过。

乡村里在人心中驻神,心怀敬畏,山有山神,路有路神,灶有灶神。神与人总是不远,神是浮在高空的故人,神是血脉里的戒律。

阎家老宅虽魂魄已散,只有院角的一丝金竹在风中摇曳而动,苏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在晒经,几乎家家户外竹石掩映,园花围墙,但愿晒经人穿有衣,地有谷,食有肉吧。

公路旁边见一位老人正收拾石墙里边的烂旧物,有木柜、木板子、车轱辘、农具等。我上前问原由,老人说姓马,是村子里的中医大夫,房子修在路边虽然旧了,但水响磨转的,有歇处,有住处,四六周全。乡上要体面,一定要他们限时搬迁。来人用铲车三下五除二将房屋推倒,灶也挖了,锅也打了,门也卸了,堆了一摊。老两口住习惯了,惜旧物,一时想不开,天天来这里哀叹。我说了不少鼓劲宽慰的话,老人一阵苦笑。

宅子像衣裳,合身最好,再讲究的时装出力人穿上不自在。

宅子推倒后,前面顺路砌了一道石墙,把这些烂物遮挡起来,类似于城里的彩钢瓦。彩钢瓦里外全然是两种不同的景观,这种景象已见怪不怪了。我想,可能用不了多久,石墙会抹上水泥变成路边上的一道水泥墙,墙上写上套话的标语。

石墙周围全是野草,我想起一个词语:草民。这个卑微的名词正适合眼前的景象,草民就是与草生活在一起的民众啊!大多隐忍地活着,人生的诸多事情听天由命,自己做不了主。

晒经人少地狭,林畔深沟中不仅有山羊、熊、野鹿、狐狸、獾及大鲵等珍稀动物,最多的要数野猪了。特别是近几个年头,林木禁伐,加之烧柴的人少了,林地一下子茂盛起來。野猪繁殖快,到处能见到它们的踪迹,特别在晚上,它们结伴而出,家家都在有庄稼的地里蹲守,点火烧荆,浓烟滚滚。旧时有猎枪,现在都收缴了,乡上有禁令,不敢打,不能打,只好任其把玉米、洋芋、荞麦,种的天麻、茯苓,一并掏坑撕毁。野猪狡猾,逍遥,妻妾成群,似乎白天在安然休整,夜半出来滋事行恶。尽管点火恐吓,也有准备了刀杖的,但往往无济于事。蹲守的人每每一脸无奈回村,以至不得不放弃了林畔庄稼的耕种。

他们有两种仇敌:一种是水蒿,在这个阴湿的山地繁殖力极强,庄稼总是被它们挤兑得衰败不堪,无论施什么样的杀虫剂也白搭。地里只要有一小截水蒿的断根,沾土即生,蓬勃生发。相比之下,麦就隐忍得多,在霸道的水蒿笼罩之下可以说是垂头丧气地活着。另一种就是野猪,它们住扎在林畔的某个深秘的窝点,近亲野合,鬓毛粗硬,巨嘴獠牙,奸诈滋事,相较家猪的堂兄弟,它们的智商似乎一直向高端进化。人们与它们的游击战始终没有停歇,但往往以失败而告终。

从没有人在乡政府年终的报告上写上野猪的细节,野猪是庄稼的癌症,是晒经人另一张无奈的面孔。

村路边,我忽然听见到一阵撩人心魂的唢呐声,我让朋友停下车,打问才知,是村里过世了老人。扫路的一位妇人告诉我,老人去世几天了。打工的儿子昨天才从天津赶回来,孙子也打工去了,没在一处,死活联系不上,是庄里人在操持料理后事。庄里能顶事的大都外出务工去了,所以攘事的人很少。

尽管人少,但该行的规程还要行,本地兴祭祀献礼,要杀猪宰羊,要请厨子鼓乐,以体面送老人最后一程。鼓乐以唢呐为主,一班人有吹有打,领班要负责在每一个规程节点上施乐,扫棺、放饭、祭牲、迎宾、奠礼……吹匠们在帐前面含庄严,捧器而吹,什么“十二花梅”、“尽状元”、“王祥卧冰”都有来头讲义,我曾问过领班人,可有曲牌乐谱?他说都是圣人传下来的,“圣人”这两个字,让我对他们心生敬意。有的唢呐看起来已皱皱巴巴,大漆的竹竿非常老旧了,但音色纯正。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是哪辈人的物件了,就这样以师带徒的形式一代代传下来。

“快要失传了。”领班说着,一脸无奈。

唢呐是村子里一双抚爱的手,是生死之间一段无以替代的唱词。

今天的天气还真晴朗,但没有太阳。悠远的唢呐声像几朵黯云,一直压在我心间。

主事的总管出来叫我们吃点饭再走,我们是陌生人,但此时只要在的人都是村子里的人,他们视为贵客招待,把陌生人当贵客招待的村子就是晒经。当我们在简陋的酒席前坐定、当他们端上一杯满含热情的酒,唢呐又在开吹迎宾的礼乐了。

当我们返回经过晒经河时,晒经河是裸体的,潺潺向东流去。它流淌处,有几块石头就有几块石头,石头灰就灰,白就白。石头上有几道纹就有几道纹,浇花和泥洗脚的是同一股水。水清亮柔软,晒经人偏说他们的水硬,可以打食,人喝了气色好,鸡喝了冠子红。城里全是滥竽充数的山泉水,塑料瓶一装,喝起来真味全失。天有天马行空的雨,晒经却无横行恣肆的河。河与河见面就像牛羊见了牛羊一样,草木丰茂,草木都是河流上天化成水养大的。草木又滴水来滋养河流,春天黄在油菜花上的,秋天红在荞麦秆上的都是水。

這里的女娃们生得眉眼好,腿长腰细,外人说是水色好。有好水色浸润的女儿是幸福的,将来她们变成新娘、婆姨,但亦然有一汪清亮的水。有了这汪水,日子就生涩不起来。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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