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人碑后的朋党政治

2019-03-19 12:00吴钩
领导文萃 2019年2期
关键词:党人党争蔡京

吴钩

舟中论政

北宋熙宁新政,拉开了变法派与保守派旷日持久的党争,党争发展到最后,终于闹出了一个“元祐党人碑”事件。这个党人碑竖立于宋徽宗崇宁朝,不过它的苗头,在宋哲宗绍圣年间已经冒了出来。

绍圣初年, 被贬湖州的章惇被哲宗起用为宰相。回汴京途中,经过山阳县(今江苏淮安),当地官员都来拜谒,明州(今江苏宁波)通判陈瓘时在山阳,也“随众谒之”。章惇“素闻瓘名, 独请登舟, 共载而行, 访以当世之务”。二人在江上小舟中展开一场关于施政之道的对话。

章惇向陈瓘请教:先生对今后政事有什么建议。

陈瓘说:“请以所乘舟为喻,偏重,其可行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明此则可行矣。”陈瓘以乘舟为喻:我们乘坐这艘小舟,如果都坐在左侧,或者都坐在右侧,那非常容易导致翻船落水。同样道理,治国理政,也不可执于一端,而应当调和左右,中道而行。

章惇听后,“默然未答”。陈瓘只好主动问他:“ 上方虚心以待公, 公必有以副上意者,敢问将欲施行之序,以何事为先,何事为后?”章惇说:“司马光奸邪,所当先辨。”

元祐四年(1089),得势的保守派台谏官梁焘、刘安世等借“车盖亭诗案”迫害已经被贬出朝廷的前宰相蔡确。梁焘等人在弹劾蔡确时,还抄录一份王安石与蔡确的亲党名单,进呈御览:“臣等窃谓确本出王安石之门,相继秉政,垂二十年,群小趋附,深根固蒂,谨以两人亲党开具于后。”名单上的人包括章惇、曾布、蔡京、蔡卞、舒亶、吕惠卿、张璪等变法派。保守派又将这份名单“榜之朝堂”,以儆效尤。

将政敌列入“黑名单”,元祐党人居然是始作俑者。他们却想不到,风水轮流转,只过了数年,又轮到章惇等变法派上台执政。回想往事,章惇对元祐党人的做派必是极其厌恶,所以才会脱口而说“司马光奸邪,所当先辨”。

章惇虽然坚持认为陈瓘之说迕逆己意,却也颇为佩服他的见识,“遂有兼取元祐之语,留瓘共饭而别”,表示他会考虑兼用元祐之政、元祐之人,并挽留陈瓘一起吃饭。到京后,章惇又将陈瓘召回朝廷,任命为太学博士。

然而,章惇执政还是未能平衡左右,取中道而行,而是以司马光的偏执之道还施元祐党人之身。很快,这些受到严厉弹劾的元祐朝保守派相续被贬谪,已经去世的司马光、吕公著等人被夺回谥诰赠典,并毁掉神道碑。章惇又首建“元祐党籍”,将所谓的“元祐党人”共计七十三人的名字一一榜书于朝堂。

邓洵武献图

宋哲宗亲政不过七年, 便于元符三年(1100)正月病逝。端王赵佶继位登基,是为宋徽宗。徽宗即位之初,请向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又宣布明年改元“建中靖国”,这也是一个具有宣示政治路线意义的年號。“建中”二字,含有“调和左右”之意,显示新皇帝将致力于消弥元丰、元祐的党争,实行中道之政,以让国家获得安宁。一批原来被章惇斥逐的元祐党人获得复叙,吕大防、刘挚、韩维、司马光、吕公著等已经去世的元祐党人追复官职。

然而,当时的士大夫却是抑制不住党同伐异的惯性。看到又“变天”了的台谏官率先对宰相章惇发起弹劾,章惇自己也“上表乞罢政”,不过宋徽宗暂时没有允许。

元符三年九月,章惇被罢去相位,出知越州,随后又降为潭州(今湖南长沙)安置。但谏官任伯雨仍不想就此放过章惇,又上书说:“自哲宗皇帝疾势弥留,中外汹惧,惇怀异议,咸不加恤。及至陛下即位,尚敢帘前公肆异议,逆天咈人,轻乱名分,睥睨万乘,不复有臣子之恭。骄蹇固位,久不忍去。人言交攻,仅乞外补。伏愿早正两观之诛,或从矜容,乞投海外。”致使章惇又被贬为雷州司户参军。

不过,其时由保守派的韩忠彦与变法派的曾布共同执政,“党祸稍解”。正当这个时候,朝廷却发生了两件影响时局的事情:一是建中靖国元年(1101)正月,同情元祐党人、权同处分军国事的向太后去世了,这意味着保守派的力量受到削弱。

二是同年十一月,一个叫做邓洵武的起居注官(邓正好与陈瓘同龄)给宋徽宗献了一幅《爱莫助之图》。此图绘的是自宋神宗朝以来的新、旧党任职统计表,列有宰相、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七个类别,分为左右两栏,“左曰绍述”“右曰元祐”。只见右栏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约有一百余人;左栏的名字则寥寥无几。这个图的意思是说:陛下,这几十年来, 朝廷的重要位置基本上都被保守派占据了。

北宋党争的左、右分派,概括为:新党力主变法,认为“祖宗不足法”,王安石也是以一揽子改革方案获神宗赏识而成为执政官;而旧党则更希望传统与惯例得到尊重, 他们倒不是反对改良, 只是不赞同激进的变革, 就如司马光说:“治天下譬如居室, 弊则修之, 非大坏不更造也。”

新党追求国民财富分配的平等,变法的目标之一便是“振乏绝,抑兼并”。意思是说,运用国家的强制力与财政资源, 救济贫困人口,抑制兼并,阻止贫富悬殊。而旧党显然更注意对富民阶层的财产权保护。新党又主张强化国家财政汲取能力,希望政府更多地干预市场,介入市场。旧党坚持认为,国不与民争利,不应与商人发生角色错位,要让市场的归市场,政府的归政府。

我们现在都知道蔡京是奸臣, 但未必知道蔡京执政之时, 曾力推“国家福利”。《宋史·食货志》载:“崇宁初,蔡京当国,置居养院、安济坊。给常平米,厚至数倍。差官卒充使令,置火头,具饮膳,给以衲衣絮被……三年,又置漏泽园。”居养院是福利养老院,安济坊是福利医院,漏泽园是福利公墓,贫民的生老病死都由政府给予救济。北宋的福利制度并非蔡京首创, 却是在蔡京执政期间达至鼎盛。当蔡京罢相之后,福利制度也随之收缩。

崇宁树碑

邓洵武所献《爱莫助之图》对宋徽宗的触动非常大。

崇宁元年(1102)五月,有臣僚上书首倡置立“元祐党籍”:“今奸党姓名,具在文案甚明,有议法者,有行法者,有为之唱者,有从而和者。罪有轻重,情有浅深,使有司条析,区别行遣,使各当其罪。”宋徽宗随即下诏,将苏辙、黄庭坚、范纯礼、范纯粹、陈瓘、程颐等五十七人编入“元祐党籍”,放逐在地方,不得回京。八月,又诏,已经去世的“司马光、吕公著、吕大防、刘挚、苏轼、范纯仁”等二十名元祐党人,其“子弟并不得与在京差遣”。九月,宋徽宗御批付中书省,补充“元祐党籍”名单,并御笔亲书文彦博、司马光等“元祐奸党”共计一百一十九人的姓名,命人勒刻于石碑之上,竖立在京师端礼门。这是第一次立“元祐党人碑”。

崇宁二年(1103)四月,下诏焚毁苏轼、苏辙、范祖禹、范镇等人的作品。陈瓘等多位党人被“除名勒停,编管”,流放到边远地方。九月,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人子孙及有服亲为婚姻”。同月,下诏将端礼门“元祐党人碑” 上的奸党名单抄发外路州军。这是第二次立“元祐党人碑”。十二月,皇帝又诏:“应臣僚姓名与奸党等人相同者,并令改名。”

崇宁三年(1104),尚书省行文,规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六月,宋徽宗下诏:“元符末奸党并通入元祐籍。”于是“元祐奸党人”扩充至三百零九人,皇帝新书“奸党”名单,“刻石朝堂”;宰相蔡京亲书名单副本,发送天下州县,刻石立碑。这是第三次立“元祐党人碑”。

元祐党人之籍, 始见于宋哲宗绍圣年间,为宰相章惇所建,“黑名单” 上的人有七十三名;到宋徽宗崇宁朝,蔡京当国,将所有反对他的人一古脑列入元祐党籍,“殆至三百九人,皆石刻姓名,颁行天下”。但深究起来,“元祐党人碑”的祸根,其实却来自元祐党人自己,恰恰是元祐党人在得势之时率先将政敌列成“黑名单”,“榜之朝堂”,开启了“潘朵拉的魔盒”。

然而,得势的一派将失势的另一派列入“黑名单”,打成“罪人”,甚至将他们的名字刻上石碑,公布于天下,禁止他们逗留京师,限制他们的子孙从政,毫无疑问已经突破了政治底线,败坏了政治风气。

从这个角度回顾北宋后期的朋党政治蜕变轨迹,真的让我们既深感痛心,又深为惋惜。只有一点尚可聊以慰藉:北宋末期尽管党争惨烈,但对失势的一方终究只是斥逐、限制从政,并没有大开杀戒,宋朝的政治文明底色毕竟尚有存留。

(摘自《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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