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的疾病叙事与情节

2019-03-27 12:14李晓华
文教资料 2019年32期
关键词:情节红楼梦

摘    要: 《红楼梦》常借助疾病叙事生发、延缓和埋伏故事情节,促使小说情节合理流畅地生成、发展,朝着既定的目标行进;达到张弛有度、悲喜相间的艺术效果;还常利用疾病叙事为后文作铺垫,体现出作者思路上的前后贯通之处。

关键词: 《红楼梦》    疾病叙事    情节

《红楼梦》是一部以展示世俗生活为主的家庭题材小说,日常饮食起居、家庭琐事的详细描述取代了曲折而离奇的故事情节,小说多由家庭生活画面构成。疾病叙事作为日常生活中不少或缺的一部分,能较自然和合理地连接小说中各相对独立的叙事单元和事件,故作者常借助疾病叙事生发、延缓和埋伏故事情节,使小说衔接自然流畅,节奏张弛有度,思路前后贯通。

一、疾病叙事与情节的生发

细读《红楼梦》文本,不难发现,文中多处写人物生病、探病、治病,并由此生发出一些故事情节。

如秦可卿生病,凤姐便前往宁府探病,在花园中巧遇贾瑞,贾瑞垂涎凤姐的美色,凤姐一面假意殷勤,一面毒设相思局,三番两次捉弄贾瑞,使贾瑞冻恼奔波,债务压身,得了溺精症,服药无效,又不听跛足道人之劝诫,执意正照风月宝镜,终死于“邪思妄动之症”[1];秦可卿由病而逝,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不能料理丧事,于是宝玉向贾珍推荐了凤姐,凤姐欣然应承,在协理宁国府期间,凤姐整饬有法,威重令行,尽显理家才能;为秦可卿送殡期间,北静王前来路奠,于是展示了宝玉初谒北静王之情形,又变生出凤姐因给秦可卿送殡而夜宿水月庵,老尼净虚趁机游说凤姐弄权铁槛寺一节,还不失时机地插入了秦钟与庵中尼姑智能幽会和贾琏送黛玉去扬州、凤姐忙中偷闲给贾琏打点冬衣等情节。可见,秦可卿的生病、病逝和尤氏的犯旧疾,不但引出贾瑞之死、凤姐协理宁国府、弄权铁槛寺和宝玉路谒北静王等重要情节,还衍生出宝玉和北静王、贾琏和凤姐、秦钟和智能之间的一系列故事。

又如,文中第五十五回写凤姐流产,不能理事,引出探春、李纨和宝钗三人协理荣国府之局面,贾府仆妇心存懈怠并有意搪塞探春等人,被善察微知著的探春看出;赵姨娘因探春在处理兄弟赵国基丧事赏银上毫不徇情,只按贾府旧例而跑来哭闹理论;探春素日心思缜密,趁理家之际,将大观园各处承包给老妈妈们;大观园内花草树木已被承包,宝钗的丫头莺儿等人随意折嫩柳鲜花编花篮,分管的老婆子见之心疼不已,借骂侄女春燕之机发泄不满。可见,正因凤姐之病,才引出探春等人理家,并辗转生发了之后“欺幼主习奴蓄险心”“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等情节。

再如,凤姐之女巧姐儿因出天花需隔离,于是凤姐与贾琏“隔房”,贾琏难以忍受独寝的孤寂,便与轻浮无比的“多姑娘”偷情,“多姑娘”将青丝作为信物赠予贾琏,结果被平儿发现并隐藏,之后又上演了“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之情节和凤姐醋意大发的一出闹剧(第二十一回)。巧姐儿虽并非小说中的重要人物,此次得天花也并非小说的重要情节,但由她的患病却引出了贾琏偷情、凤姐防备贾琏和平儿周旋等情节,为深层开掘及充分展示贾琏、凤姐、平儿等妻妾间的家庭纠葛和风波提供了必要链环。

宝玉和黛玉之间心曲相通,情投意合,最后如何能写出舍黛取钗的情节来?宝玉如何接受這种安排?作者先写了宝玉失去玉后的病重和神魂失散,昏痴之下的宝玉只有听人摆弄,贾母对薛姨妈和贾政等人声称宝玉病重,需借助宝钗的金锁压邪气和结婚冲喜要紧,这使按常理难以想象难于解释的调包婚姻有了一定的依据;作者也写了傻大姐口无遮拦的“泄机关”使得本就有病的黛玉万无生念,只求速死,遂放弃治疗自虐而亡,黛玉已死,宝玉病好后虽已知道了调包真相,却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接受家长和命运的安排了。这样,宝玉病重和黛玉病逝就推动了舍黛取钗情节的合理推进。

综上,作者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在文中多处适时地设置了人物的疾病,创造了小说故事情节生成的必要条件,并巧妙利用人物的疾病保证了情节发展的自然流畅和顺理成章,最终使情节朝着作者既定的目标行进。

二、疾病叙事与情节的延缓

作为一部优秀的叙事作品,《红楼梦》的情节推进中常体现出张弛有度、动静结合、悲喜相间的节奏:既有剑拔弩张、酣畅淋漓之势,又有轻快舒缓、和风细雨之景,不仅符合真实生活的客观规律,毕竟在实际生活中,不会集中发生那么多紧张、激烈的事件,而且照应到读者的阅读需求和审美体验,因为一味给读者情感上的冲击无疑会形成神经紧绷之势,不便静心思度。这也体现在疾病叙事方面。

如傻大姐在大观园假山后拾到了绣春囊,引起了王夫人的盛怒,她质问凤姐,呵斥晴雯,要清除大观园内“妖精似的东西”(第七十四回),下令让凤姐和王善保家的等连夜抄捡大观园。抄检过程中先有晴雯的挽发闯入,将自己箱子捉底“尽情一倒”的酣畅之举。紧接着又有探春含泪道出: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这一番言辞既对抄检大观园的举动提出强烈的反对之声,又对贾府不久将难逃抄家命运发出了悲痛之呼,已让人惊心动魄。接下来探春又将王善保家的毫不留情地怒击一掌,使抄检氛围达到白热化程度。最后查到惜春丫头入画私藏银子和男人之物,迎春丫头司棋与其表弟潘又安原有私情等事。若依寻常思路,凤姐将这些抄捡结果汇报给王夫人,那么后文司棋被逐,王夫人到怡红院“阅人”,撵走晴雯致其含恨而亡,令将四儿、芳官和唱戏的女孩们领出配人等一系列事件就会接踵而至。如此接二连三、高密度地叙述以上事件,情节过于集中,气氛过于激烈,定会令人神经紧绷,喘不过气来。这时,作者便写到了凤姐的生病,由于连夜抄检大观园而过于劳累,凤姐得了妇科“崩漏症”[2],急需诊治,只好将逐司棋等事暂时搁置,随后写中秋节来临,作者遂转入对中秋节的集中叙事,山上赏月,击鼓传花,说笑话,作诗,在一派祥和的气氛中,似乎抄捡大观园的风波已然过去。然而,实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宁静,让读者在阅读了诸多不幸事件之后,用中秋赏月场景中的祥和氛围冲淡之前抄检给我们带来感情上的剧烈冲击,在读者舒缓紧张的神经后好进入下一轮更激烈的审美体验中,体会司棋被逐,晴雯屈死,芳官出家等更大、更多的女儿惨事。

同样的例子文中还有,如第二十六回写宝玉日间在黛玉房中闲话时,宝玉用了《西厢记》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来调笑紫娟,将黛玉惹恼哭泣,宝玉还不及解释便被袭人急急拉走,黛玉便夜间前去探访,却被晴雯误当作丫头拒之门外,于是悲泣伤感一宿;第二天,众女儿在大观园祭花神之际,黛玉悲悲切切地吟念《葬花吟》,宝玉听闻后心碎肠断,不觉“恸倒山坡之上”。在这一系列的情感纠葛和心理历程后,作者并没有顺着悲戚抑郁之势写下去,而是紧接写了两人经解释后和好,并被丫头同请去王夫人房中吃饭,闲话家常中王夫人问及黛玉服药之事,王夫人提及一味忘了名似有什么“金刚”两字的药,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此时心情愉悦的宝玉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而且宝玉还继续以开玩笑的口吻讲述了可治黛玉之疾的千金无名方,有详尽的配料和要求,王夫人、宝钗、黛玉和凤姐等人也不时围绕这一难辨真假的方子笑谈论说,此时的气氛尽扫之前的戚惨压抑而转为轻松欢快,作者正是借黛玉服药之事完成的这种转变。

由上可见,作者为了达到张弛有度,悲喜相间的叙事效果,有时会利用疾病叙事阻碍人物行动和转换叙事内容,使故事情节不是一味集中、急速地发展,而是稍做停留、延缓或转变后再向前推进。换言之,作者利用人物的疾病对小说的故事情节和叙事节奏进行了有效的、策略性的调控。

三、疾病叙事与情节的埋伏

《红楼梦》作者常有意无意地利用疾病叙事设置千里伏脉之笔,为下文的某些情节做好了铺垫,当读者阅读至此,与前文对照来看时,方才可体会出作者在思路上的前后贯通之处。如第三回写黛玉初进贾府,向众人自述其有“不足之症”,它自先天而来,需常年服药调治,唯一可保命的法子是一癞头和尚说的:“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从后文可知,黛玉因父母双亡长期寄身于外祖母家,所处皆是外亲;对宝玉用情至深,文中无数次写她动辄流泪、悲泣和呜咽,故不许见哭声和不许见外亲这两点黛玉均不可能做到,和尚的话实则已为后文黛玉之病一直携带、常年喝药和其悲剧命运无法逃避埋下了伏笔。

第五十一回写晴雯因寒夜出门欲吓唬麝月而染病,病中她得知小丫头坠儿偷虾须镯之事,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当即便要叫进坠儿,被宝玉阻拦,趁宝玉不在家,晴雯终于按捺不住,带病一把“抓住”坠儿,用簪子“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晴雯病中惩治小丫头之情形足见出其急躁易怒,性直好强的一面,这为后文老婆子向王夫人进谗言埋下了伏笔,第七十四回写王善保家的在抄检大观园前向王夫人进言:

“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

王夫人本未特别在意晴雯,按后文抄检结果来论,晴雯本也不属被逐出对象,但晴雯的“掐尖要强”给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印象太深,终于在抄检中被逐出,造成了她含恨而亡的悲惨结局,作者在描述晴雯病中懲治小丫头一事中便已为其命运做了铺垫和埋下了伏笔。

同样,第八十四回写巧姐儿患惊风,贾环前来探病,因想看难得的真牛黄,将正煎着的药铞子弄倒,被凤姐责骂,又被赵姨娘呵斥,这使贾环对凤姐母子结下重怨,并说出:“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得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放言以后要在巧姐身上报复,这为后文贾环勾结王仁发卖巧姐一节埋下了伏笔:第一百一十八到一百一十九回写贾家败落凤姐死后,贾环听说“外藩要买个偏房”,便趁贾琏不在家,勾结王仁和邢大舅等人撺掇邢夫人准备将巧姐发卖。可见,狠舅奸兄“欺弱女”之情节并非作者随兴漫笔,其实早在第八十四回对巧姐的疾病叙事中已作下了铺垫。

综上可见,作者不仅利用疾病叙事促使小说情节合理流畅的生成、发展,朝着既定的目标行进,而且通过人物疾病延缓小说叙事节奏,达到张弛有度、悲喜相间的艺术效果。同时,还常将疾病叙事作为一种铺垫,为后文的某些情节埋下了伏笔,体现出作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功力。

参考文献:

[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66.

[2]李晓华.从凤姐的情志病看《红楼梦》后四十回[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6(9).

猜你喜欢
情节红楼梦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话中话:《红楼梦》直接引语中的元话语分析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别样解读《红楼梦》
多次贩毒能否认定为“情节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