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与重构: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阅读与接受

2019-03-27 12:14王梦楚
文教资料 2019年32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译介红楼梦

王梦楚

摘    要: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在作品中不止一次地表露出对《红楼梦》的喜爱。本文以《小径分岔的花园》为例,谈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理解和重构,阐述其对《红楼梦》的阅读与接受情况,旨在了解如博尔赫斯等评介者对于《红楼梦》的看法,为未来《红楼梦》中西文学交流提供宝贵经验。

关键词: 博尔赫斯    《红楼梦》    译介    重构

博尔赫斯自少年时代起便将对古老国度文学的兴趣表露无遗,直至盲眼的暮年,博尔赫斯仍诉说着对中国和印度的渴望。博尔赫斯与他的图书馆是一个令人着迷的话题,当豪尔赫·奥克朗代尔请他作为向导介绍他偏爱的书籍时,他如此说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红楼梦》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①(29)

一、博尔赫斯眼中的《红楼梦》——博尔赫斯的《红楼梦》阅读情况

博尔赫斯一生怀揣对古老中国的向往,遗憾的是他从未得偿夙愿,对于这个充满了幻想的国度,他只能靠阅读行走在中国的土地上。要对博尔赫斯眼中的《红楼梦》有所了解,必须先整理出他所阅读的《红楼梦》译本,博尔赫斯对《红楼梦》译本的阅读主要来自以下几种:

1.翟理斯著《中国文学史》

英国汉学家翟理思在《中国文学史》的第八章也是最后一章中,介绍了清朝的文学情况,其中第一节名为“THE ‘LIAO CHAI—THE ‘HUNG LOU M?魭NG(《聊斋》与《红楼梦》)”,专门介绍了这两部小说,并且节译了其中部分内容以便读者更好地理解②(337-384)。张汉行先生在《博尔赫斯与中国》③(46-52)中对博尔赫斯的中国文学阅读情况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整理与概述,并表明翟理斯对博尔赫斯的影响颇大。如同翟理斯在章节标题中所写的那样——满族王朝,他首先介绍了明朝的覆灭并且用“野蛮的牧民”形容新王朝的征服者们,指出他们擅于射箭和马术,在人文上则是弱项。博尔赫斯在点评《红楼梦》时,首先提到了一六四五年明朝被清朝所取代,“一六四五年——克维多去世的同一年——泱泱中国已被满族人征服,征服者是不通文墨的骑兵。于是发生了在这类灾难中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粗野的征服者看上了失败者的文化并发扬光大了文学和艺术,出现了许多今天已是经典的书”④(284)。这也许能够佐证翟理斯对博尔赫斯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上的影响。

2.库恩版德译《红楼梦》

博尔赫斯曾阅读过库恩的译版,称“其中有一部杰出的小说,它由弗兰茨·库恩博士译成了德文。这部小说一定会使我们感兴趣的;这是先于我们近三千年的文学中最有名的一部小说的第一个西方文字译本(其他都是缩写本)”④(177)。实际上,库恩的版本也是缩写本之一。博尔赫斯会认为库恩的版本不同于其他缩写版的主要原因大概在于他接触过的几个版本中,库恩翻译出了更多的内容。1940年博尔赫斯曾经将《红楼梦》节译成西班牙语,根据张汉行先生考证,参考的是王际真的英译本,王际真的译本有三个文本,其中在1940年前出现的只有1929年的第一版,节译出了《红楼梦》39回的内容,相较库恩的50回较少,故而博尔赫斯认为库恩的版本不同于其余版。

3.王际真1929英节译版《红楼梦》

根据张汉行先生考证,博尔赫斯在亲自节译《红楼梦》时,采用的底本应当是王际真1929年由纽约多兰公司和伦敦劳特莱基公司同时出版的英译节译本。主要依据是博尔赫斯在自己的西班牙语译版序言中,袭用了王际真的概述及1929年阿瑟·韦利为其所作的序言。

二、博尔赫斯口中《红楼梦》——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理解

博尔赫斯对于《红楼梦》的看法,在其不同文集和采访中谈及的可见一斑,他亲自进行过翻译工作,翻译了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和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两个片段。从他采用的选译策略中,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对于《红楼梦》的个人理解。博尔赫斯曾在以下作品中谈到《红楼梦》:

1.《博尔赫斯谈话录》

在《博尔赫斯谈话录》中,博尔赫斯谈道:“我读的是英文和德文两种译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种更加完备的,也许是最忠实于原文的法文译本。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红楼梦》这部书就像它的书名一样好。”①(34)英文与德文版本应分别为王际真1929年翻译的版本与库恩的译本,博尔赫斯所知道的法文版本张汉行先生推测为李治华译本。博尔赫斯在介绍《红楼梦》时着重提起《红楼梦》的书名,很大一部分可能来源于翟理斯对其的影响。翟理斯曾指出《红楼梦》还拥有《石头记》《风月宝鉴》等曾用名,并且介绍了书名的深层含义,阐述自己采用中文音译与英文意译并行的翻译方法之原因。博尔赫斯所称的“和书名一样好”是建立在对书名和《红楼梦》内容的理解基础上的。

2.《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集》

在博尔赫斯的自述集中收录了一篇他对于《聊斋志异》的评介,其中同样提到了《红楼梦》,博尔赫斯认为《红楼梦》是一篇现实主义的长篇巨著,因为人们并不认为其中怪诞成分是不可能与不可信的。在文章的末尾他又一次介绍了《红楼梦》,并且说:“而宝玉的梦却充满了忧伤、无依无靠和内心的不真实感。《风月宝鉴》,这是一个表示性爱的名字,这或许是文学既哀婉又不失尊严地表现孤独快感的唯一时刻。”⑤(92)这个表述再一次证明了博尔赫斯认为《红楼梦》的书名与内容同样出色,以及对作品内部虚实表达的个人理解。

3.《博尔赫斯谈艺录》

博尔赫斯在《谈艺录》中这样评价《红楼梦》:“全书充斥绝望的肉欲。主题是一個人的堕落和最后以皈依神秘赎罪。梦境很多,更显精彩,因为作者没有告诉我们这是在做梦,而且直到做梦人醒来,我们都认为它们是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的最后使用过一次,或连续两次使用过这个手法)。有大量幻想:中国文学不了解‘幻想小说,因为他们所有的文学在一定的时间内,都是幻想的。”他对“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与“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这两章大加赞赏,称其绝不逊色于埃德加·爱伦·坡或弗兰茨·卡夫卡的作品。博尔赫斯表示“对次要人物的活动,我们弄不清楚谁是谁。我们好像在一幢具有许多院落的宅子里迷了路。”⑥(319)

博尔赫斯真正感到有趣并赞赏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红楼梦》的故事结构与主题。博尔赫斯本人对“镜子”与“梦”的主题十分痴迷,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他的文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收录的《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一文及《圆形废墟》中找到影子。当然,博尔赫斯喜爱这两个主题,所以充斥在各种作品中,下面仅以这两篇作品作为范例讨论他为何对“风月宝鉴”及“红楼之梦”如此感兴趣。

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一文中借虚构的国家与文化写道:“镜子和父亲身份是可憎的,因为它使宇宙倍增和扩散。”⑦(6)文中的特隆人认为宇宙是一系列思维的过程,不在空间中展开,而在时间中延续。镜子通过反射创造出的世界并不真实存在于可触摸的空间内,但作为被思维感知的产物,却能在时间中存续。这里的“镜子”与他其他作品中的“图书馆”及“迷宫”等意象是有相通之处的。《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照出的美人与骷髅虚虚实实,美人导致贾瑞成为骷髅白骨,这种象征意味显然符合博尔赫斯的口味。在《圆形废墟》这篇短篇小说中,博尔赫斯塑造了一位在梦中一点点塑造出一名少年,并给予了他生命的魔法师,直到故事的结尾,读者方才知晓,这名魔法师也是其他人在梦中塑造而来的。这种叙事手法中可见他评论《红楼梦》时所说的,“直到做梦人醒来,我们都认为它们是现实”的特点。

三、博尔赫斯笔下的《红楼梦》——以《小径分岔的花园》为例,谈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再创作

博尔赫斯写过很多故事,其中唯一出现《红楼梦》的是《小径分岔的花园》。分析这篇短篇小说,可以从再创作的角度分析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理解,以及《红楼梦》对他的影响。

在这个故事内,主人公是一名名叫余准的中国间谍,他为给德国传递消息,唯一的方式是杀死与要受攻击的城市同名的一位汉学家,在前去执行这个冒险的计划时,他从汉学家那里得知了自己曾祖父与曾祖父一心想要修建的比《红楼梦》更复杂的迷宫的故事。

小說的主题围绕“迷宫”与“时间”展开,主人公的祖父想要修建一座用文字构成的迷宫,在这座迷宫中,所有人物不同选择造成的不同命运同时存在,这听起来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但博尔赫斯让这位建造家将所有故事走向都写在了一本书中,这本书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在这个迷宫中,所有可能不因选择而被删减排除,空间不再是唯一使一切固化下来的执行者,相反,这些无数可能借由时间的包容性同时存在。这篇小说中的“迷宫”并不是博尔赫斯首次使用的意象,在《通天塔图书馆》的开篇他这样描述:“宇宙(别人管它叫图书馆)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中间有巨大的通风井,回廊的护栏很矮。从任何一个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没有尽头。”⑦(65)在博尔赫斯看来,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无限的迷宫,其后他介绍图书馆的具体布置时写道:“门厅里有一面镜子,忠实地复制表象。人们往往根据那面镜子推测图书馆并不是无限的(果真如此的话,虚幻的复制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却幻想,那些磨光的表面是无限的表示和承诺。”⑦(66)这样的意向表述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仅仅从举出的例子中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对于“迷宫”“镜子”“梦”等意象有同一个形容词,那就是“无限”。迷宫没有尽头,镜子复制出无数空间,梦能够化虚为实,化实为虚,这些不具有边界和限制。谈及《红楼梦》时博尔赫斯同样想到了“迷宫”,他称这部小说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也许只是对于这本巨著的一个客观描述,但同时,在抱怨其中人物众多难以辨别时,博尔赫斯也说道:“像在有许多院落的宅子里迷了路。”这座迷宫不仅仅是因为荣宁二府的复杂院落结构构成的,同时是因为人物的命运彼此嵌套、互相牵引,前世因果与仙凡两界虚虚实实无法区分。

除却“迷宫”意象的相通,《小径分岔的花园》第二处与《红楼梦》的关联处在于,故事中的汉学家对主人公提到他祖父的迷宫是如何得以留存时说道:“您也许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烧掉,但是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要刊行。”⑦(84)这个细节的出现也许别有深意,《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同样出现在故事的开篇及结尾,在博尔赫斯的故事里,他让一个道士或和尚拯救了主人公祖父留下的无限迷宫,使它们免于付之一炬的命运。

博尔赫斯的理解中,宝玉的梦境,人物的命运,以及风月宝鉴的两面都可以用“迷宫”和“镜子”阐释和表达。《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主人公表示当他的曾祖父说“我要写一部小说”,之后又提起“我要修一座迷宫”时,家人们没有想到那是相同的东西。博尔赫斯不是第一次用文字修筑迷宫了,他修筑的迷宫以不同的外观出现——图书馆或者虚构的王国,但本质上都是同样的东西。他在《红楼梦》的文字中找到了这种关于“无限”的共鸣,并在自己的作品中嵌入了这座巨大的迷宫。

四、结语

我们通过博尔赫斯阅读的《红楼梦》译本,了解了他如何评价《红楼梦》及评价产生的原因,分析了博尔赫斯对《红楼梦》的理解情况,并在最后阐释了这种理解是如何影响他的叙事,与他的创作有何关联。博尔赫斯作为《红楼梦》的重要传播者之一,不仅将其首次介绍到了西语世界之中,而且在杂谈中多次将《红楼梦》推荐到西方,为中西文学交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了解如博尔赫斯等评介者对于《红楼梦》的看法,无疑对于我们如何将这部优秀的作品介绍给世界具有极为可贵的参考价值。

注释:

①[美]威利斯·巴恩斯通.博尔赫斯谈话录[M].西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②[英]Giles, H. A..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927.

③张汉行.博尔赫斯与中国[J].外国文学评论,1999(4).

④[阿根廷]博尔赫斯.文稿拾零[M].陈泉,徐少军,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⑤[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集[M].王永年,等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⑥[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艺录[M].王永年,徐鹤林,黄锦炎,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⑦[阿根廷]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M].王永年,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参考文献:

[1][英]Giles,H. A..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927.

[2][美]威利斯·巴恩斯通.博尔赫斯谈话录[M].西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张汉行.博尔赫斯与中国[J].外国文学评论,1999(4).

[4][阿根廷]博尔赫斯.文稿拾零[M].陈泉,徐少军,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5][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集[M].王永年,等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6]李静,孙云霏.博尔赫斯小说的“形而上幻想”--由《虚构集》到《阿莱夫》的探求[J].大众文艺,2015(19).

[7]唐均.王际真《红楼梦》英译本问题斠论[J].红楼梦学刊,2012(4).

[8]巫元琼.试论《红楼梦》英译本底本不明现象及其对相关出版物的影响[J].翻译论坛,20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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