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庄往事

2019-03-28 11:21隋红
戏剧之家 2019年6期
关键词:铁锁妮儿张英

隋红

前 言

该剧基于社会转型期我国北方农村的现状,刻画了以“70、80后”为主的农村年轻一代人在传统与现代中的撕扯纠结,反映了他们在现实处境、心理观念和情感思想等方面所遭遇的冲击和裂变。

“70、80后”的农村青年为立足社会而辛苦打拼,在面对“90后”乃至“00后”新生代竞争的同时,还担负着反哺家庭的责任和希望。该剧通过水家几名青年人的视角,深入其所在大家庭的种种变迁和诸多矛盾,反映了父辈婚姻中的家暴问题、重男轻女问题、兄弟为争夺财产而互相提防甚至反目成仇的问题、婆媳问题、愚孝问题、原生家庭的心理创伤问题、子女教育问题等等,从而折射出社会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大背景下,精神文明建设水平的相对滞后和传统思想观念所面临的困境。

人物表

水焕娣——水家长女,水鑫的姐姐。

水  鑫——水家长子,律师,省报法制专栏评论员。

水  森——水鑫的弟弟,县委副主任科员。

水  红——水家小女儿,重点大学新闻专业研究生。

张  英——水鑫的妻子,市热力公司在编职员。

王  静——水森的妻子,镇政府合同工。

水妮儿——水焕娣生的傻闺女,18岁。

水晓策——水鑫与张英的儿子,六年级。

水晓亮——水森与王静的大儿子,五年级。

铁  锁——水庄人,水鑫的远房表弟,包工头。

小  萍——铁锁的媳妇。

强  子——铁锁的发小。

水师傅——水家事务的掌管人。

王阿江——水妮儿冥婚的对象,22岁。

母  亲——水鑫的母亲。

老头子——水鑫的父亲。

其他人物:水晓升(水森与王静的二儿子,五岁),铁锁妈,小锁(铁锁和小萍的儿子),强子爸妈,阿江爸妈,张英二姐和李浮(张英二姐夫),张英大姐和张英大姐夫,街坊邻居若干。

地 点

水庄——河北某经济强县下属一农村,夏秋汛期水较多,一条河流发端于此,故名。水庄河贯通周边几个村子,河上最有名的桥是洼里村的白湍桥。水家是水庄最大的一个家族,剧中的水家属于该家族族长三儿子的嫡系子孙。水庄十几年前就已经铺设了柏油路,务农人口所剩无几,中青年人大部分出门打工或者做生意,剩下老弱病幼留守。

时 间

2013年初秋。

序·第一场

【水鑫的歉疚】

(白天  水鑫家客厅  阴历八月初)

水 鑫  (近乎哀求地)张英,你就依我一回,好不好?咱一起回水庄吧。我大姐生前对我不赖,咱俩结婚她还给了两百块钱。现在人没了,咱们去给她上个坟,也算是对她的报答了。大姐出殡时,我跟老家人说,你上班请不了假,还要照顾儿子。这“五七”头天赶上周末,我还怎么圆谎啊?

张 英  (不冷不淡地)哟,现在知道求我了?春节我没给你爸妈拜年,老头子扬言说我以后再不拜年,就别回去了。哼,正好,眼不见心不烦。你那老爹跟皇上似的,每天到饭点都要你们一遍又一遍地请他才来。大年初一清晨,大家都赶着吃了饺子拜年去,他却照旧摆谱。这下可好,饺子凉了,回锅重新热,就他一人慢悠悠地吃了;其余人都来不及,只好饿着肚子出门。(语气开始加重)想想就来气!老头子不去给他的几个长辈拜年,你们还对他毕恭毕敬,真是愚孝啊!想逼我跟你们一样,门儿都没有!所以说,我早就不让你掺和老家的事,你偏不听;这下好了,除了难伺候的老头子,还有一帮文盲大老粗要缠着你。你说,平时你受理一起官司得多少钱啊,可他们竟一毛不拔!

水 鑫  (摇摇头,无奈叹了一口气 )你是文化人,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

张 英  (鄙夷地)哼,懒得跟他们治气!你也知道,我以前那些同学每年都在镇上、县城搞聚会,还腆着脸让我去,我现在市里了,才不搭理他们呢!没用,说不到一块去。

水 鑫  好了,说那些干什么,去不去随你,也没人强迫你。这次回水庄,繁文缛节的事不用你张罗,家里人置办时,你打打下手就行。

张 英  水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趟那浑水!

水 鑫  老婆,我求你了,别抬杠了,我两头说好话,你多少也体谅一下我吧!

张 英  谁让你两头说好话了?!你就是墙头草,关键时刻没主见,净充好人。

水 鑫  张英,你这话怎么说的?!安葬我姐,可是照你的意思来的啊!老家人说不用我回去,你非要我出面。

张 英  你是水家长子,凭什么好处都让水森一人捞着啊!

水 鑫  你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好处不好处的,我姐人没了,几万块钱能起死回生吗?我觉得对不住我姐,所以不好意思回去奔丧;更何况,老家人对我有怨言,我很惭愧。

张 英  不就是嫌我们回家少、对老家事一概不理吗?要是老头子通情达理,我们至于这样吗?我告诉你水鑫,你姐亲家下的彩礼可是咱们应得的,你必须要,三万块钱呢,不能便宜了水森。

水 鑫  什么亲家不亲家的,不过是按老家习俗给水妮儿配冥婚的人家。我姐的丧葬费花去兩万,冥婚婚礼预算是四万,剩下六万块,老人很可能让我和小森平分。其实,平时老家什么事都是小森跑腿张罗,就算六万都给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张 英  你装什么大爷啊!回去那是给他们面子,再不分钱,那你也忒窝囊了吧。

水 鑫  平时小森对咱们也不错,每次到市里他都拿东西来看咱们,有时还请我吃饭。

张 英  哟,你弟离父母近,还不知道怎么啃老呢!他不过是个副主任科员,还要养俩儿子,哪来的钱买房买车?!我看他官迷心窍的,屁颠屁颠地给我二姐夫送礼求官,挺有钱嘛!

水 鑫  别说了,二姐夫也是,他同学那里到底能不能行方便?办得了就帮忙,办不了就直说。这都两年了吧,也不见什么动静,可别拿钱不办事啊。

张 英  周瑜打黄盖,二姐夫告诉你弟了,说事情不好办,谁知道他就是不死心。能怪谁呢?!

水 鑫  二姐夫说跟副市长是同学、铁哥们儿,小森打那儿开始就认准了要托他跑关系。哎!

张 英  又没人逼他。再说了,小森反正不缺钱,不然他早放弃了。他来市里花钱大手大脚,还不知道你爸支援他多少呢!我看老头子开了三十多年药店,积蓄少不了,能养个败家子。

水 鑫  越说越离谱了,别瞎猜!咱们买房买车,我爸不也添钱了吗?你怎么不记老人的好呢?

张 英  偏心眼,我为什么还记他的好?

水 鑫  你不记好也就罢了,总不至于记仇吧?

张 英  哼,不记仇可以,那他别端臭架子啊!在家作威作福、说一不二的,你们都顺着他、不敢吭气儿,但休想让我憋着、忍着!

水 鑫  行了,看在我妈的份上,你就别生气了吧!他爱怎样就怎样,别搭理他。

张 英  铁锁家那档子破事,你打算接手吗?他们再不提律师费的事,你就推了。

水 鑫  他家是咱家的远房亲戚,又住一个村,哪好意思要钱啊?

张 英  那他们就好意思不给钱?也太奸滑了。

水 鑫  咱现在也不差那点儿钱,就当是帮忙了,你别那么精打细算的。

张 英  要不是我精打细算,咱们会过上今天的日子吗?!

水 鑫  是,多亏了你,住出租屋时,为省点电费、燃气费,你挺着大肚子下楼去集体水房打热水。

张 英  谁家的钱不是一个汗水摔八瓣,辛辛苦苦挣来的?!

水 鑫  没错,都不容易。不过,条件允许的话,咱也得讲点人情。

张 英  帮那些乡巴佬出主意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了。

水 鑫  你又激动了。咱们不都是乡巴佬出身吗?

张 英  要是这烂事搁在别人家,就算跪下来求咱,你也不能接。

水 鑫  要是给双倍的代理费,我是不是得跪下来接?

张 英  (气急,语塞)你……你有病!

水 鑫  (有点得意,小声咕哝着)可能吧。

水晓策背着吉他推门进来,迫不及待地朝父母走过来。

晓 策  爸妈,我下课了。什么时候去奶奶家?老爸,我要去爬大青冢(注:位于水庄村南边的一处墓群)。

水 鑫 (望着张英)晓策,你妈不愿意去,我也没时间带你去。

晓 策   老妈,去嘛去嘛!大青冢,大青冢!

张 英   (面有不悦,语带讽刺)你爸去奶奶家有正事要办,你别不懂事啊。

晓 策   什么正事啊?

水 鑫   (尴尬地)大人的事情,你就别问了。

张 英   (冷笑着)晓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傻大姑吧。

水 鑫  (不高兴地)晓策几个月的时候,我大姐还抱过他呢,是你嫌弃大姐,不让她接近孩子。

晓 策  (不依不饶)哎呀,什么大姑大姐的,我不管,老爸你处理大人的事,老妈带我爬青冢。

张 英   行行行,都回去,都回去。

张英说完,恨恨地看了水鑫一眼。焦灼不安的水鑫正抱着头,并没有注意到张英的表情。

水 鑫  (面向观众)哎,为这件事,我磨了一个月啊,值得吗?大姐当初那么喜欢晓策,可孩子根本不记得她。每次回老家,晓策从没主动叫过长辈,张英总护着他,说:孩子小,认生。我回水庄的次数少,孩子对老家没有多少感情。

这次回去是因为大姐,水焕娣。当初为了把上学机会留给我们弟妹三个,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父亲让她出门打工贴补家用。大姐有过一段父亲包办的婚姻,婚前她跟对方只见了一面,随后便被订下婚事。婚后丈夫在外开车,很少回来,大姐在家种田、操持家务,孝敬公婆、任劳任怨。在地里干活时,天性活泼的她喜欢带着随身听收听广播,却被公婆和村民指责说“不像样子”。婚姻没有感情基础,丈夫回家后不怎么跟大姐说话,加上公婆无中生有的告状,那男的对大姐态度更加恶劣。大姐忍无可忍,提出离婚,那是1992年。大姐回到水庄,因为忍受不了父亲的冷嘲热讽和村民的流言蜚语,再次出门打工。大姐那时不过二十四五岁,模样说得过去,离婚让她受了点刺激,脑子就没有之前那么灵光了,变得沉默木讷。大姐遇见一个憨厚的男人,做换油买卖的,也就是别人拿花生、大豆到他那里去换卫生油。后来她跟着那人回山东的农村老家生活了。一年后,大姐生了个女孩儿,1岁的时候发现是个傻妮儿。男人和婆家立马翻了脸,骂大姐是扫帚星,把大姐和傻妮儿给撵出来了。

哎,大姐,傻妮兒,去了那边,一切都太平喽。

序·第二场

【焕娣母女的谢幕】

(正午  洼里村白湍桥下河边  阴历六月底七月初)

天气闷热,知了聒噪不停,没有风,刺眼焦灼的阳光下,杨柳枝一动不动。

焕娣与水妮儿母女两人在垂柳下乘凉。

一辆二八式破自行车后座边上拴着一只包袱,包袱没有裹紧,可以看见里面有些破破烂烂的衣服。

水妮儿在焕娣旁边睡着了,流着哈喇子;躺在草地上的焕娣也慢慢入睡。

不远处有人在乘凉,还有人在洗衣服。几个小孩子嬉笑着从母女俩旁边经过,用手指指点点,有个孩子低声尖叫“水庄傻妮儿”,还有男孩子用柳条搔弄妮儿的口鼻,妮儿在睡梦中一翻身,孩子们就起哄跑开了。

妮儿醒来,不成句地唱着“妈妈好……妈妈好……块宝”。随后,焕娣也醒了,微笑着坐起来,用毛巾给女儿擦脸上和颈部的汗水。

妮 儿  (忽然大叫)热,热,热!

焕娣牵着妮儿的手走近河面,小心翼翼地把女兒按在水边上蹲着,然后她半蹲下用手取水往女儿身上淋。妮儿闭上眼,吃吃地傻笑,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焕娣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突然,一阵风吹来,妮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脚底一滑,跌进了河里。

妮 儿  (惊叫)娘,娘!

焕 娣  (大嚷)妮儿,妮儿!

焕娣赶紧去拽女儿的胳膊。下沉的妮儿本能地拉紧了母亲的胳膊,焕娣一下子被拉进河里。不谙水性的母女俩就这样被卷进了河中央,越紧张越扑腾,眼看着就被湮没了。

有人见状悄悄地溜了,有人不动声色地看,也有人拿着棍子试图搭救,还有人闻讯赶来围观。

旁观者甲  我们都知道这对母女来自水庄,当年这女人被婆家赶出后,也不受娘家人待见,于是她们娘儿俩四处流浪、无家可归。

旁观者乙  这女子一根筋,最后还是被傻妮儿害了命。传说她是因为不肯扔掉傻妮儿,才被婆家赶走的。娘家嫌她丢了颜面。从此,她带着傻妮儿各处游荡,骑着自行车,带着衣服包裹,跟遇到的流浪汉睡一晚,既暂时安顿了母女俩,又能换点零花钱。

旁观者丙  附近就有一支民间打捞队,可连她娘家人都不认她们,谁还愿意垫付打捞费呢?

旁观者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边跑边哭喊)  爸妈,你们快救人啊!

丁的母亲  孩子总嚷嚷,没办法,我们拨打了110。

丁的父亲  可惜太迟了!警察过来只能打捞尸体。我们联系到了水庄村委会,把母女俩溺亡的消息转给了她娘家。

(灯光变暗,冷色调,音乐凄凉)

妮 儿  娘!娘!

焕 娣  妮儿,娘在。

妮 儿  (拍手)妈妈——好,块——宝。

焕 娣 (搂住女儿)你是娘的宝。

妮 儿  (亲吻焕娣的脸颊)娘,嘿嘿,亲。

焕 娣  (亲吻妮儿的脸颊)我的心头肉,亲。

妮 儿 (紧张地)娘!水,水!

焕 娣  别怕,娘在。

焕娣和妮儿紧紧抱在一起。

(灯光暗)

第一幕·第一场

【兄弟相逢】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客厅、厨房)

水 森  (催促)快点快点,一会儿哥嫂就来了。

王 静  (带着围裙准备午餐)知道了,你看你在家总拉着个脸,跟人欠你八百万似的;等人家一来,你就各种捯饬,巴结奉承倒有一套。

水 森  (不耐烦地)滚一边去!我告诉你,你要在哥嫂面前胡说八道,你小心点。

王 静  我什么也不说,你爱怎么着怎么着,随便。

水鑫携张英、晓策上,敲门。

王 静  (应门)来了,来了!(开门一看)都来了啊,真好,快进屋歇歇!

水晓亮  大爷、大娘。晓策你来啦!

张 英  (先是皱眉,之后装着笑脸对晓亮)晓策?也是你叫的?

水 鑫  嗨,孩子嘛!

张 英  孩子?都上五年级了!

晓 亮  低头看地面,抿着嘴唇。

王 静  (轻推晓亮,然后堆着笑)你也真是的,晓策比你大一岁呢,该叫哥啊!

张 英  没规矩。

晓亮眼圈开始红了。

水 森  (嫌弃地怒斥)没出息的玩意儿!

王 静  (白了水森一眼,转过头来,低声对晓亮)去玩吧,吃饭时叫你。

水 鑫  (忍不住责备张英)行了,别没完没了的!

张 英  太不懂事了。

说话间,晓策拉着晓亮,说要到小姑水红房间的台式电脑上玩游戏去。

王 静  (对水红轻声抱怨道)那娘们儿一来就挑事;你小哥也是,越来人越蹬鼻子上脸。

水 红  (面向观众)我不明白,兄弟妯娌之间怎么就不能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搞得乌烟瘴气。特别是大嫂,事儿太多,每次她一来,我就倍感压力;我更希望大哥一人来,那样我心里就轻快很多。

不过,我感觉这个家一直不安宁,就没消停过,它缺少安全感,有的尽是恐怖、暴戾、阴鸷与疯狂——这要从表哥铁锁家出事说起。

第一幕·第二场

【铁锁家的桎梏】

(白天  水庄铁锁家大瓦房)

小 萍  (抱着布娃娃,眼神空洞悲切)娃娃走了,男人也进去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铁锁妈  (上)哼,都怪你心太硬,又克夫,留不住孩子和男人。(下)

小 萍  孩子生下来几个月被诊断为脑瘫,我感觉整个天都坍下来了。

铁 锁  (上)以后的日子更紧巴了。

小 萍  咱家没入社保,即便入了,也只能稍微缓解一下压力,到头来孩子的病还是治不好,跟着咱们也是受罪。

铁 锁  穷人有穷人的法子,孩子跟什么样的大人那是他的命,将就着过吧。

小 萍  我,我看新闻上说,省会有弃婴岛,咱要不把孩子送到那里去,可能……

铁 锁  住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你就这么狠心!

小 萍  在那儿,孩子还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铁 锁  别说了!孩子是你生的,养他就是你的责任。我在外辛苦挣钱不也是为了你们娘儿俩吗?

小 萍(流泪)小锁啊,苦了你啦!(下)

小萍撥通铁锁的手机。

小 萍  铁锁啊,我快崩溃了。咱妈风湿犯了,小锁三天两头感冒、闹肚子,我这边伺候老的、照顾小的,真难熬啊!

铁 锁  你坚持住,往后的事情多着呢。

小 萍  我知道,就是跟你唠叨唠叨。

铁 锁  嗯,先不说了啊,我这刚完活儿,得吃饭去了。

小萍又拨通铁锁手机。

铁 锁  喂,咋了?

小 萍  没事,就想跟你说说话。

铁 锁  我还没收工,忙着呢。

小 萍  哦,那等你吃了饭,我再给你打。

铁 锁  放着老人、孩子你不照顾,怎么跑来跟我扯闲篇?

小 萍  他小姨看着娃娃呢,咱娘身体见好,现在能干点活儿了。

铁 锁  嗯,那就好。

小 萍  就是小锁,大夫说他的感冒已经好了,可不知道为啥,半夜总哭闹。

铁 锁  小孩不都这样吗?

小 萍  别人家的孩子都没有小锁这么厉害。

铁 锁  哎,我一个大老爷们又不懂,你跟我说也没用啊。去市儿童医院了吗?

小 萍  前天租车去的,大夫也没查出什么来。

铁 锁  嗯,那就别担心了,他哭就哄哄呗,折腾累了也就不闹了。

小 萍  我这心里很不踏实啊。

铁 锁  给孩子吃好喝好,别瞎寻思了。

小萍再次拨通铁锁手机。

小 萍  你啥时候回来啊?

铁 锁  (有点不耐烦)又怎么了?

小 萍  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带娃去北京看看吧。

铁 锁  小锁咋样了?

小 萍  一开始都是哭着睡着了,后来也不怎么哭闹了,就是没精神,看着很可怜。

铁 锁  市医院的大夫不是说他没啥事吗?

小 萍  或许北京的大夫会看出来。

铁 锁  (沉思片刻)去北京,待一天可能都看不上,我听说挂号可难呢,孩子也遭罪啊。

小 萍  遭一次罪,能看好了也值了。

铁 锁  怎么可能?脑瘫根本治不好,再说咱们钱也不够。

小 萍  你都没试,怎么知道治不好?

铁 锁  我听别人说过。你就甭较劲了。

小 萍  我心疼孩子啊。

铁 锁  那也没办法啊。

小 萍  你心怎么那么硬呢?

铁 锁  我心硬?当初你还想把他扔了呢!

小 萍  你吃枪药了?!

铁 锁  你说,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絮叨半天有用吗?

小 萍  你怎么还烦了呢?好歹也体谅一下我吧。

铁 锁  谁来体谅我啊?起早贪黑的,我就容易吗?

小 萍  我不是那个意思。咱们互相理解一下。

铁 锁  以后我不想再听你啰嗦这些事了。

小 萍  心里憋得慌嘛,我还能跟谁说去?!

铁 锁  谁体谅你,你就跟谁说去吧。

小 萍  怎么说话呢?

铁 锁  你带娃还抱屈,被你折腾的,我都不能安心干活了。

小 萍  (委屈)我心烦嘛!跟你打个电话你就不乐意了,结婚前说两小时,你都不让挂。你怎么变这样了呢?

铁 锁  我没变,是你想跑了吧。

小 萍  你扯什么犊子呢?

铁 锁  你就死心吧。像你这样哭天抹泪的,连个野男人都看不上。

小 萍  你混蛋!你就是畜生!

铁 锁  (愣了几秒)像你没心没肺要抛弃孩子的,才是畜生吧。

小 萍  当初我是想错了,可现在都半年了,你怎么就过不去呢?

铁 锁  你看,怂了吧?

小 萍  我有什么好怕的?!

铁 锁  是啊,也许你还有本事偷个汉子呢!

小 萍  你有病啊?

铁 锁  到时候你跟他说说体己话,对吧!

小 萍  铁锁,夫妻一场,你犯得着这么糟践我吗?!(用力挂断电话)

水 红  (上,面向观众)说来仿佛是老天弄人——铁锁的发小强子离异了,以前他常跟铁锁喝酒吹牛,关系不错。小萍一天赶集碰到他,就向他埋怨了铁锁,强子安慰了小萍。从此,心有不忍的强子有时就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帮小萍干点活。时间久了,两个人对彼此有了一点好感和依赖。强子不敢再来了。小萍打了几次电话给他,让他来唠唠嗑、解解闷;他总是搪塞推辞。有一次,小锁半夜突然发高烧,强子赶来把孩子送到医院,并坚持垫付了医药费。小萍哭着说:“要不是你,我和孩子真不知道会怎么样。”(画外音)孩子出院了,小萍炒了俩菜,俩人喝了点酒,没忍住,擦枪走火了。一不小心他们成了农村人常说的“奸夫淫妇”,心有愧疚却情不自禁。

很快,铁锁听到了风声,不打招呼就直奔家里,正撞见俩人坐在饭桌旁说话。铁锁把准备好的刀子刺向了强子的身体。

铁锁自首了,强子住进了医院,所幸脱离了生命危险,小萍成为村民七嘴八舌议论的对象。她喝农药自杀,被婆婆及时发现。而抢救她的医院正是强子所在的医院,好事的村妇说她是想看野男人故意那么做的:不然,为什么不偷偷地自尽了事?

强子出院后就出门打工去了,他受不了村民的眼光,觉得对不住铁锁,更觉得连累了小萍,走之前留给铁锁一句话:“我对不住你,要是能死在你刀下就好了;你和你媳妇好好过,对她好点吧。我不会告你的,是我活该。”(画外音)

小萍想让铁锁少坐几年牢,可强子父母不依,他们坚持让铁锁家赔偿,拒不接受调解。强子母亲说:“你个破鞋,差点害死我儿,绝不能轻饶了你!”(画外音)

小萍听说我大哥在市里是律师,就想托他帮忙。今天大哥来,估计会商量进一步的解决方案。

小锁夭折了。省电视台关于弃婴岛的新闻是我同事采访报道的,而我也参与了策划编导工作。弃婴岛作为特殊婴孩继续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给很多贫穷父母带来了曙光;与此同时,也纵容了更多父母不负责任的行为。如今几年过去了,省会“弃婴岛”因不堪重负而被迫关闭,有些地方还在艰难运行。我不止一次扪心自问:当我们这些新都市人群为人父母,万一不幸生下了残疾孩子,是否有足够强大的经济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去担负孩子或长或短的人生?那种处境中的母亲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悲伤?

小锁很可怜,就当他是造访过水庄的一颗小流星吧。我相信大哥会处理好铁锁表哥的事情,同时也担心大嫂会从中作梗,毕竟牵扯到经济利益——但愿是我想多了。

第二幕·第一场

【关于阿江的念想】

(下午  邻村王阿江家  大瓦房)

水 鑫  叔、婶儿,阿江走了,你们好好保重。

阿江爸  阿江命苦哇,才22岁啊,怎么就得了白血病呢!

水 鑫  是啊,刚进入一家全球500强公司,是咱村最有出息的小伙子。

阿江爸  阿江那对象,多好的闺女啊,俩人谈了五年,都要结婚了……

水 鑫  哎!

阿江爸  阿江住院没几天,她就提出分手了。

水 鑫  阿江很难过吧。

阿江爸  那天儿子一句话都没说。可第二天,就活过来了,好像啥事没有。

水 鑫  他是想开了。

阿江爸  阿江说,谁过日子都得往长远看,不怪她。

水 鑫  那女孩压力大。

阿江爸  阿江也这么说,让我们别为难人家,死活不讓他娘去要彩礼。

阿江妈  (沏好了茶端过来,把一杯茶水递给水鑫)10万呢,人家都不跟咱了,要回彩礼不算过分吧。

水 鑫  嗯,按理也说得过去。

阿江爸  阿江说,就当是感谢费吧,人家跟他好了那么长时间。

水 鑫  那些天他总发微博,还自拍,很坚强。网上都报道了。

阿江爸  他公司还组织了捐款,凑的钱能做移植手术了,但还是没等到合适的骨髓。

阿江妈  老天爷不长眼啊。

水 鑫  (面向观众)阿江在微博里留下遗愿:“等我走了,我父母会把善款的剩余部分都交给我生前所在的公司,用于社会公益事业。感谢所有好心人,善款将在社会监督下合理使用和分配。祝愿大家健康平安!我会在天堂里为天下所有好人祈福。感恩我的双亲,感恩公司,感恩伸出援手的人们,感恩这个有爱的世界,暖暖的。我爱你们,今生来世!” (画外音)

阿江爸  水鑫,你有什么事啊?

水 鑫  哦,叔、婶儿,我记得阿江说过,不希望你们给他配冥婚。

阿江爸  他嘱咐过我和他娘好几次了。孩子懂事,怕我们破费。

阿江妈  而且阿江也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事。“人活着就惜福,跟亲友好好相处;人没了,一切缘分都尽了,就没必要再搞些形式了——不仅浪费钱财,还生拉硬拽找个做伴儿的,也浪费感情。”(画外音)

水 鑫  那你们就别整这事了。

阿江爸  大家伙都劝我说,这事哪能省了呢?!总不能让孩子变成孤魂野鬼吧!我其实不迷信,但思来想去,也算是完成我们和孩子的一个念想吧——你说,他要是好好的,我和他娘现在就能看着他成家了,是不是?(说着,眼圈红了,扭过头去)

阿江妈  (拿手背揩干眼泪,稍微镇定下来)水鑫啊,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把最后这件事办妥,我们心里也就踏实了。

水 鑫  叔、婶儿,这善款一归还公司,你们手头也不宽裕……

阿江爸  (打断)钱不是问题,我们找亲戚再借一点,肯定能凑齐。以后会慢慢还上的。

水 鑫  叔、婶儿,这样吧,冥婚的彩礼有讲究,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我拿两万块钱来,就当是借给你们的,往后咱们谁也别提这事了。好不好?(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两沓钱放在桌子上)

阿江妈  这哪行呢?!

阿江爸  好孩子,你快把钱拿回去,就当是成全我们两口子吧。

水 鑫  叔、婶儿,要不你们写个借条,这总行了吧?

阿江爸  不不不,孩子,这事不能这么办。

阿江妈  谢谢你,孩子,你快收好啊。

两人执意不收,水鑫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只好告辞。

第二幕·第二场

【张英略施伎俩】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一卧房)

张 英  怎么,跑到王家充好人去了?

水 鑫  你明知我的想法,还要这么刻薄,有意思吗?

张 英  有钱不赚就是神经病!

水 鑫  你能不能有点格局?

张 英  有钱只让你弟弟赚,更是蠢货。

张英发短信给水森:“你哥竟跑到王家,不让人家给儿子配冥婚。”(画外音)

水森气得把手机摔到床上。

第二幕·第三场

【焕娣的忧伤】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客厅)

老头子  你姐的葬礼够有面子吧,之后必须铺排大场面给傻妮儿举行“冥婚”仪式。人活一口气,别人家大操大办,咱们也一定不能落后,而且还要更热闹,必须风光体面。

水森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焕 娣  (上,面向观众)我是水家长女焕娣,一直不被老头子待见。小时候他多次打我妈,有时候我拽他的胳膊拦着,结果他就对我拳打脚踢,还骂很难听的话。离婚后,他对人家表示支持我,转身对我却更加嫌恶和冷淡,说我给他丢脸,说我是丧门星。不仅如此,他竟然威逼母亲数落我、刺激我。

母 亲  (很无助地)你干嘛耷拉着个脸啊?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我当初就不同意你离婚。你看现在,多闹心啊!

焕 娣  妈,那人根本就不搭理我,在家守活寡,你说这样的日子算什么啊?

母 亲  那好歹也有个主儿啊。

焕 娣  妈,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想走你的老路。你跟他大半辈子,享福了吗?

母 亲  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呢?当初你们小,舍不得啊。

焕 娣  含辛茹苦把我们几个拉扯大,他对你好了吗?

母 亲  对你们好就行了。

焕 娣  哼,他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希望两个弟弟上学有出息,对我和阿红都不关心。幸好小妹成绩好,不然就要跟我一样辍学打工了。

母 亲  农村都愿意养儿子。

焕 娣  妈,你也觉得闺女命贱吗?

母 亲  也不是。我……

焕 娣  (泪流满面)妈,你别说了。

焕 娣  (面向观众)面对村民的风言风语(画外音:“离婚多丢人啊!”“肯定是被人家赶出来了!”“是不是生不了孩子?”“好好的,人家会不要她?”),我感觉天旋地转,头都要炸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清晨,天刚蒙蒙亮,焕娣告别母亲,背起行囊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母亲流下眼泪来。

第三幕·第一场

【由张英挨打所引发的遐思】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客厅)

水师傅  水鑫啊,老爷子说一些事情让我跟你哥儿俩报备。

水 鑫  是,大爷您说。

水师傅  侄媳妇说她二姐开了殡葬、冥婚用品店。

水 鑫  (很惊讶,尽力保持镇定)张英就这么一说,您不必非要从那里进货。

水师傅  这也无妨。只是……

水 鑫  大爷直说。

水师傅  她家价格基本都比普通市面上高出一两成,关键是质量很一般,与价格极端不相称啊。

水 鑫  (涨红了脸)没事,您直接退货退款。

水师傅  只怕侄媳妇的面子可能挂不住。

水 鑫  什么面子里子的,对事不对人,就说是我的意思。

水师傅  也不一定非要闹得这么僵。我呢,把实际情况跟您说一声,预算可能会超出万把块,你哥儿俩有个心理准备吧。

水 鑫  好,谢谢大爷,辛苦您了。

水师傅告辞,张英进屋来。

水 鑫  (指责张英)二姐这是开黑店吗?

张 英  (不以为然)做生意又不是搞慈善,总不能赔本吧?

水 鑫  没人想占她家便宜。但面对自家人,二姐少赚一点,哪怕是诚信实在一些,总是可以的吧?

张 英   哟,你们家都舍得为俩赔钱货铺排场面,怎么就为这点事抠门了?!

水鑫冲过来打了张英一巴掌。

张英先是震惊(“你敢打我?!”),而后就声嘶力竭地哀嚎着往门口跑。

水 鑫  (看了看手心,面向观众)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她。我痛恨打女人的男人。(猛地给自己一巴掌)怂包!

水森、王静和水红听见动静赶紧过来。

张 英  (捂着腮帮子)我说冥婚该办得大大方方、风风光光的,才对得住水家的大户称号,水鑫就打我——你们说,他是不是忒过分了?

不明就里的水森狠狠瞪了水鑫一眼,没说话就摔门而去。

王静和水红安慰了张英几句。

王 静  (面向观众)结婚多年,我已经习惯了听水森的,我现在也认同凡事要讲究面儿的观点;只是,张英被打,我突然很难受:人家结婚二十来年就被打了一下,还敢大呼小叫的;而我刚结婚住水庄的时候,就被打了多少次啊?每次被打,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婆婆做不了主,公公挑事说“结婚自愿、离婚自由”。父母因为我弟弟婚姻失败而不愿看到我也离婚,我深怕年迈的他们担心,我爸去年又得了癌症。哎!我舍不得孩子,就一忍再忍,慢慢地也就不想离婚的事情了。而大哥这一巴掌似乎打醒了我,我感到自己很窝囊,却又无能为力。现在水森就像公公的翻版,家暴行为越来越严重。

第三幕·第二场

【张英败露,触发王静感慨】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院里)

水 红  (面向观众)说起我的两个哥哥,二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固然跟性格有关,但很大程度上也是老头子给拨弄的。他俩上中专时因为办理户口迁移手续而先后遭遇工作人员的吃拿卡要,老头子就决心日后要在政府部门“安插”自己人。后来,大哥赶上国家分配的末班车,又从事法律工作,他没有插手;小哥读的是城建学院,老头子专断做主,托人花钱找关系把他安排在镇政府上班,后来又将其调到县委。小哥脑子很聪明,为人仗义实在,但他对老头子惟命是从,性格也有点忧郁。时间久了,眼看着很多年轻人都爬到了自己头上——有的是因为后台硬,有的则是本科毕业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体制,比他晋升得快。老头子又经常表现出对大儿子的赞赏炫耀,夸张的言辞更是让小哥备受刺激。渐渐地,小哥有些心理失衡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大嫂的二姐夫李浮说他与副市长之间有铁瓷交情,于是小哥决定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李浮夫妇经常声称临时外出,小哥就托大嫂向李浮转交礼品钱财,其中有给李浮的,还有给那个副市长的。当然,小哥也会同时给大嫂备一份厚礼。李浮统统收下——越是如此,小哥越是感觉这事有门儿。大哥知道李浮为人油滑,他跟那副市长不过是点头之交,就很担心小哥被坑。

水 鑫  小森啊,我得再次提醒你,李浮那人不地道。靠人不如靠己,你已经取得了大专文凭,再继续进修嘛。

水 森  再学习?太费劲了!李浮说了事情不好办,得慢慢来,那说明还是有希望的。现在就是关系社会,成败在此一举了。

水 红  (面向观众)小嫂子感觉大嫂今天拿的手提包有点可疑,她叫我去套话。

水 红  嫂子,你这包很漂亮啊,大哥给你买的吧。

张 英  他小气得很!这是去年春节别人送的。

水 红  限量版吧。

张 英  你挺识货。我跟你说,我二姐就对包没概念,她只喜欢珠宝。

水 红  那二姐很了解你的喜好嘛。

张 英  她也是转送给我的。

水 红  挺巧。二姐她喜欢什么品牌的珠宝啊?

张 英  贵的,哈哈。

水 红  那她现在戴什么样的项链啊?

张 英  四叶草的,我忘记牌子了。

水 红  戴了多久啦?

张 英  跟我这包时间一样。

水红对王静一阵耳语。

王 静  没错。去年过年,我托人买包送给副市长夫人,给李浮老婆挑了一条四叶草图案的高端项链。

水 红  当时李浮两口子又不在家,小哥托嫂子转交的,是吧。

王 静  嗯。事后水森跟李浮发短信交待清楚了。

水 红  要么是李浮没把包给副市长,要么是副市长不想有牵扯,转头给了李浮。

王 静  兜兜转转,又到张英这里来了。

水 红  李浮人品太有问题了。

王 静  还有其他财礼呢,说不定他全都私吞了。

水 红  大嫂是不是也知情?

王 静  肯定啊。心太黑了,你小哥每次去市里找李浮,也都带东西给她的。

水 红  那她还这么张扬。

王 静 哼,大哥真是有一套啊,老劝你小哥收手,估计是东西收太多了,他心里有鬼吧。

水 红  说不定大哥蒙在鼓里呢。

王 静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都挺会装啊。

水 红  还是让小哥当面问一问大哥吧。你看大嫂那霸道劲儿,大哥妻管严,他也许不敢说破呢。

王 静  到底是两口子,都爱算计。你小哥傻乎乎地送了四、五年礼,李浮总说好事多磨。直到那位副市长调任,水森才放弃。你知道吗?那些年我俩卡里现钱都没超出两千过,你小哥孤注一掷,把钱都砸到这事上了。现在想想就后怕,李浮和大哥的胃口就是无底洞啊。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水鑫一家的卧房)

水红把事情原委跟大哥说了,水鑫气冲冲地跟张英对质。

水 鑫  水森为托关系准备的财礼,你们姐儿俩是不是都给瓜分了?

张 英  怎么,开始翻旧账了?

水 鑫  我听乡亲们议论二姐送你的包,说值好几万。

张 英  他们嫉妒。

水 鑫  你之前可跟我说这包是山寨的。

张 英  你不是常讓我低调一点嘛。

水 鑫  二姐上班都舍不得打车,狠心买了一件六百块钱的大衣,李浮还说她败家。这包不是他们买的。

张 英  碍你什么事了?

水 鑫  是水森要送给那个副市长的。你一开始就知道李浮的歪心思。

张 英  水森又不是小孩,他一门心思要升官,怪得了谁?!(水森过来找大哥理论,在卧房门口正好听见)

水 鑫  李浮不厚道,你也贪心,联合起来忽悠小森。太损了!

张 英  二姐夫告诉我,水森一开始就说了:如果事情办不成,他也不反悔。

水 鑫  那是我弟实在,他不想让别人有负担。人凭良心,不办实事还从中牟利,就是缺德!

张 英  你凭什么骂人?水森可是自愿的啊。

水 鑫  张英,你怎么能坑自家人呢?

张 英  哼,有老头子给撑腰,水森的财路又不会断。

水 鑫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

水 森  (冲过来,敲门打断)哥!

水鑫和张英吓了一跳,俩人互相推诿了一番,张英慢吞吞地来开门。

张 英  (讪讪地)啊,小森来啦,那你哥俩儿聊。(灰溜溜地出去了。)

水 鑫  小森,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水 森  哥,不用说了,都过去了。不怪你,我也不会记恨嫂子。

水 鑫  可是……

水 森  行了,哥,是我糊涂,不该犯傻。

水 鑫  小森,你也三十五六的人了,往后看事成熟一点,务实一点。

水 森  我知道。我有事先忙去了。

水森回到二楼卧房,把情况简要地告诉了王静。

王 静  (面向观众)我开始是镇政府的合同工,后来随水森到县城定居。水森托他领导帮忙,让我得以保留工资而赋闲在家,也就是俗称的“吃空饷”。水森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逢年过节必定要打点领导;水森还要我到领导家做免费钟点工。我小心谨慎地在领导家干活,大气都不敢出;赶上娇弱的领导夫人生病,我忙得更是脚不离地,还要拜托邻居帮忙接管刚上幼儿园的小儿子晓升。熬了两年多,去年政府严查在位不在岗的现象,领导赶紧让他儿媳和我上班去。虽然有繁重的下乡任务,但我身心反倒舒爽了一些。

跟水森生活这么多年,很不舒心。我并不怕他,但要顾及俩孩子,又怕邻居听到了会笑话,只好默默忍受他的暴力;水森不但对我虐打,还经常摔砸东西。有几次,邻居听见动静前来劝架,也无济于事。水森有时就像一条疯狗,俩儿子都很惧怕他。大儿子晓亮变得很孤僻,没有朋友,不爱说话,学习成绩越来越差。一个假期要花大几千块钱让他上辅导班、补课,可收效甚微。补充一句:这补习的钱,我有时还要向朋友借钱周转一下。水森只关注孩子的分数,威胁说:要是考不到年级前30名,就别回家。所以,我经常对水森隐瞒孩子的成绩;瞒不过去了,晓亮就要被暴打一顿。孩子注意力很不集中,我督促他时,不知为什么总拿他爸来施压;但有一次晓亮竟反驳我说:“活该我爸打你”。我脑袋顿时嗡的一下,血压就上来了。假期,我常把晓升送到我父母那里;可晓亮因为要补课,只能在家时刻准备着应对水森的狂暴无常。

我小姑子水红知书达理,她坚决支持我跟水森离婚,她说这是从长远来讲,对我和孩子都好的唯一办法。可我到底没有勇气。有时,我觉得水森也很可怜。有一次打架之后,他对我说:大哥日子富裕,我并不想落后,但就是没能耐;不如哪天我故意出车祸被撞,那样就能给你和孩子留下一笔保险费了。我听了很怕他想不开。之前他疯狂送礼,我一开始并不理解,可他说:我也是为了多挣钱过好日子啊,你看看领导家的经济条件就明白了。其实他也挺难的,为送礼办了好几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自己却好几年都没添置衣物。

我父亲患病,都是他各处寻医问药、拍片做检查,在床前悉心伺候;父亲说,水森比我和我弟弟还懂事孝顺。想想他的好,我的心就软了。

哎,这就是命吧!

第四幕·第一场

【水鑫“办案”遇张英阻挠】

(白天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院里搭起一个临时帐篷)

冥婚婚礼,小萍和铁锁妈来帮忙,水鑫把婆媳俩让进了里屋,他联系了强子,把强子的父母请来,询问大家的诉求。

水 鑫  我的想法是,让强子出具谅解书,尽量给铁锁减刑,舅妈和小萍抓紧把医药费给付了,赔偿金呢,我能借给你们一些,但其余的你们还要再想办法,然后定好分几次拿给叔和婶子,不能拖延。大家觉得怎么样?

强子爸  少坐几年牢,那就多出点钱嘛。

水 鑫  一定的,必须讲究公平。叔、婶子,到时候有白纸黑字,不会蒙你们的。

强子妈  太可恶了,多亏我儿命大。你这个骚货!

强子爸  行了,积点口德吧你。

小萍拿手帕拭泪,铁锁妈投去鄙夷的目光。

水 鑫  三位长辈,如果你们相信我,那我就说句公道话。

铁锁妈、强子爸妈  当然,我们信得过你。

水 鑫  论理,三位年轻人都有错;论心眼儿呢,都没错,都是好人。弟媳呢,带着脑瘫儿不容易;铁锁压力大,又急性子,说话办事不管不顾;强子则是同情小萍和小锁。对吧!

强子爸  你说得对,都没有孬心眼,是好孩子。

强子妈  要是出了人命,两家都完了。

水 鑫  舅妈,铁锁的暴脾气可得改改。您探视的时候,好好劝劝他。

铁锁妈  好,好。

水 鑫  不要再埋怨小萍了,也替她想想。

強子妈和铁锁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张 英  (突然冲进来)大家都在呢!正好,我来说说。律师凭本事吃饭,有人出万把块请水鑫,他都不理呢。

水 鑫  说什么胡话?这是在老家,能一样吗?

张 英  在市里生活很辛苦的:孩子上学要宴请老师、塞红包;为上班买个车,还得花十来万买车位;住楼里要交物业费、暖气费;连个自家小院都买不起,更别提种花种菜了……

小 萍  嫂子,俺和婆婆早就商量了,家里的老母鸡和鸡蛋都留着给你们哩,菜园子的瓜果蔬菜现在够采摘几筐新鲜的,俺已经用小麦换了两口袋面粉,还从镇里作坊买了十多斤挂面,年下把家里的猪杀了,制成熏肉给你们。俺知道,这些都不值钱,但算是俺的一点心意。嫂子,你看这样行不?俺给大哥写个欠条,等铁锁出来后,打工攒钱尽快给你们。

水 鑫  不用不用,舅妈、小萍,咱们不见外啊!

张 英  (火冒三丈)一码归一码,收钱天经地义啊!

小萍、铁锁妈和强子父母见状都赶紧走了。

水 鑫  (把手边的玻璃水杯摔了)张英,你老家也是农村的,能不能有点同情心?你好歹也是高中文化,怎么一点修养都没有呢?

张 英  以我现在的身份,有必要跟他们讲修养吗?

水 鑫  在热力公司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你大姐和姐夫在户口上做手脚,又办了假文凭,你去得了吗?

张 英  有权有势是他们的能耐,你没本事给我安排个事业编,还好意思说!

水 鑫  姐夫犯事进去了,权势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你还是低调些,安心工作吧!

张 英  说了就来气,你怎么就不帮姐夫?!还研究生文凭呢,你就是书呆子!

水 鑫  他的案子比较复杂,涉案金额巨大。小芳也是学法律的,我跟她合计过很多次,根本没办法保释。

张 英  当女儿的怎么会不想救爸爸呢?!小芳那会儿刚怀孕,实在顾不上。

水 鑫  我也尽力了啊!想想你高中毕业就过来了,大姐和姐夫把你当女儿一样看待。

张 英  长姐如母嘛,我又是家里最小的。

水 鑫  你还心安理得,是吧?

张 英  那当然!你眼红了?是不是怪你大姐没好好照顾你?

水 鑫  你别过分啊!我大姐牺牲了很多,是她给了我读书的机会。

张 英  读书有用吗?刚结婚那几年,你非要专升本,一直进修到研究生,穷酸得不行。

水 鑫  如果不进修,我现在还是个干着单调重复工作的小文员。不要看一时一地的得失嘛!

张 英  又来这一套!水大律师,这么多年,买房买车,给我找工作,你一个人能搞定吗?

水 鑫  如果你适当降低工作要求,我都能应付得来,不过是多还几年贷款而已。

张 英  人往高处走,我凭什么要降低要求?

水 鑫  凭你多年不学习,就仰仗大姐和姐夫冒险给你一手包办。

张 英  我大姐帮到底,你大姐却指望不上,丢不丢人?!

水 鑫  够了!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没有谁规定姐姐就得帮弟弟妹妹。张英,你大姐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姐夫一出事,咱们赶紧借钱,连本带息地把余款还给他们了;我当时找了很多同行,设法为姐夫折抵、减免了几年的刑期;往后他们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包括你大姐的晚年生活问题,咱们都义不容辞。而我大姐没做错什么,她过得那么艰难,咱们没能帮上她,又怎能责怪她呢?

张 英  她就是不长脑子,先离婚又生傻妮儿,还不是自找的?!

水鑫怒不可遏,上去给了张英一巴掌。

水 鑫  这一巴掌是替我姐打的。你再敢侮辱她,就滚出水庄!

张 英  (大嚷着跑出去)来人啊!有人家暴啊,犯法啦!

众人闻听,纷纷过来围观。大多数村民虽然懂、但依然不怎么讲究“家暴属于犯法”的道理,不少人还是抱持“家丑不可外扬”的态度。听张英“控诉”水鑫“家暴”,大家伙都窃窃私语:“这母夜叉简直是业障啊!”“了不得,这是要翻天啊!”

(灯光暗,另一光区亮。)

晓亮和晓策因为玩电脑游戏发生争执而在院外靠墙处打了起来。只见晓策抓着比他高一头的晓亮的衣领,把他的头使劲往墙上撞,晓亮还红着脸尴尬地笑。

王 静  (一边喊,一边跑过来)晓策住手,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水 森  (上来就要踹儿子,恶狠狠地骂道)窝囊废!

王静拦住水森,后背被他捶了兩拳。

水 森  看你教的笨蛋玩意!学习不行,打架不行,废物一个!

这时,有人跑来喊道:“水森,快去看看吧,打起来了!”

(灯光暗,原来光区亮)

张 英  水森你看看,这婚礼搞得热热闹闹的,多气派!你哥又为这事打我呢。(开始带哭腔)我容易吗我?!我二姐进了质量上好的用品,照原价拿来的,就图个情分,这边不识货(故意往水师傅那里看),净冤枉好人。水鑫觉得大场面太浪费——你说,给傻妮儿办事咱能怕花钱吗?哎哟(装作要晕倒),不行了,我血糖低,这两天没吃好,晕了好几回了。你哥他也是推掉了好几门官司才来的,这不,忙急眼了他还打人。你说说,我们回一趟水庄,这得多大代价啊!

水 森  (见有男女老少好几十口子围观,水鑫在堂屋坐着生闷气)嫂子,我都知道,你们辛苦了!放心吧,男方给下的聘礼,一定多给你们分一些。

张 英  这多不好意思啊!水森你也忒仗义了!

水 鑫 (出来)水森,别听她的,都给你吧,我没意见。

水 森  行了,哥,这事就这么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家伙作证啊!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好!够意思!”然后,大家都跟着起哄、鼓起掌来。

第四幕·第二场

【水妮儿和王阿江入洞房/合葬】

(白天  王阿江所在村的村口,北邻水庄  能望见水庄的大青冢)

张 英  妮儿啊,你有主儿了,阿江会善待你的,你就塌心随他去吧……

王阿江的父母老泪纵横。

张 英  (拿手帕纸故作拭泪状)姐啊,生前你命不好,来世必有福报!你看,弟弟、妹妹们都送你来了,水妮儿也有伴儿了,你就放心吧!

两村不少村民对并不熟悉的张英“赞不绝口”:“多懂事啊!”“说得多好!”“真会来事,比水家那个儿媳妇强……”

晓 策  (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大青冢)妈,大青冢,我要爬!

张 英  (低声埋怨)别闹,等我哭完了!

晓 策  你什么时候哭完啊?

张英狠狠掐了晓策胳膊,儿子疼得哭起来,张英见状趁势嚎啕一通。

不知情的围观群众更是悲从心来。还有的乡亲赶紧劝慰母子二人。

第五幕·第一场

【最后的晚餐】

(傍晚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餐厅、厨房)

老头子  水鑫,水森,你哥儿俩把“聘礼”余钱分了吧,冥婚花了五万,比预算多了一万。每人两万五。

水 鑫  都给小森吧。平时家里什么事都是他们两口子张罗。

水 森  哥嫂来这一趟很辛苦,你们就拿大头吧。

老头子  张英在冥婚仪式上给水家长脸了,王静也一直在干活。一碗水端平,每人一半,就这么定了。

母 亲  (悄悄地)我知道,这些天要不是你和水森给撑着,早就乱成一锅粥了。是我没出息,做不了主。

王 静  妈,不怪你。我是生水森的气。他死要面子活受罪,明知张英那是苦肉计,还非得多塞给她1万块。

张 英  (娇嗔道)怎么都是饺子啊,连个青菜都没有,多腻啊!

老头子  去,弄几个菜。

母 亲  (笑着解释道)咱庄稼人跟城里不一样,吃饺子都不弄菜。

老头子  废什么话啊!

水 鑫  (不满地望向张英)凑合吃得了。

老头子  (猛地一放筷子)都忙活一大天了,怎么能将就?

大家沉默了。

老头子  (对母亲吼道)还愣着干嘛!

母亲轻叹一口气,放下筷子,要去厨房。水鑫、王静和水红紧跟其后。

水 红  (很气愤)她不也是村里长大的吗?

王 静  人家能说会道的,心眼多着呢。

水 红  老头子欺软怕硬,不是东西!

母 亲  阿红,别这么说话。

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厨房门口,他用手指着母亲说:“你过来。”

水 红 大哥快去,他肯定又要打咱妈了。

水鑫赶紧跟过去看看情况。

老头子  (低声骂着母亲,走到客厅,正要上楼,猛然发现水鑫要跟过来,便随机应变,若无其事地问)我有事找你妈。怎么不去吃饭啊?

水 鑫  (没有听见老头子的咒骂,突然被父亲问,有点不知所措)哦,那个……我们不知要整什么菜,想让妈看看。

老头子  (对母亲)你去吧。

水鑫跟着母亲回来了。

水 鑫  阿红,甭多想了啊,没事。

水 红  (舒了一口气)哦。

第五幕·第二场

【对下一代的教育】

(傍晚  水庄水家二层小楼  一楼餐厅、二楼卧房)

晓亮没怎么吃饭就离席了,晓策挑食,也没吃几口,就盯着水鑫的手机看。

饭后。

水 鑫  晓策,别玩游戏了。

张 英  晓亮不合群,你不让他玩手机,还能干嘛?

水 鑫  俩小孩今天怎么了?

水 红  白天晓策撞晓亮脑袋,要不是小嫂子看见,估计就出事了。

水 鑫  晓策,过来!你怎么这么蛮橫?

张 英  哪个小孩子不打架?你瞎嚷嚷什么啊。

水 鑫  打架也得有轻重。晓策,如果别人撞你脑袋,你会怎样?

晓 策  头晕吧。

水 鑫  可能会脑震荡,甚至有后遗症,很严重。明白吗?

晓 策  哦。

水 鑫  你会跟打你的人做朋友吗?

晓 策  应该不会。

水 鑫  有冲突不要轻易诉诸暴力。真要打起来了,不要下狠手,除非你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了。懂吗?

晓 策  嗯。懂了。

水 鑫  打人是没有教养的表现,所以叫“动粗”。打架一点也不光彩,害人害己。

晓 策  那爸爸,电视电影中的英雄都很能打。

水 鑫  回家我再跟你慢慢解释。现在,马上跟晓亮道歉去。

张 英  不去。一个巴掌拍不响,儿子又不是故意的。

水 鑫  要是故意的,我今天就关他禁闭。

张 英  瞧你那德性。宝贝过来,别害怕啊。

水 鑫  你就惯着他吧!

水鑫上楼敲门。

水 鑫  我刚听说晓策打晓亮的事,是我教子无方,真是对不起啊!

水 森、王 静  没事了,都是小孩子。

水 鑫  晓亮呢?我看看他。

王 静  他在水红房间里,不想出来。

水 森  小心眼,你甭搭理他。

水 鑫  你可别这么说孩子,这个年龄,心理比较敏感脆弱,一定要多安抚他。

王 静  好,就听你的,哥。

水 鑫  小森,你……没什么事吧?

水 森  没有。

水 鑫  你嫂子她……

王 静  哥,嫂子就那性格,我们心里明白。

水 鑫  你们在家受累了!

王  静  离得近,跑跑腿都是应该的。

水 森  哥,你踏踏实实上班,家里有我顶着。

水 鑫  (沉默了几秒)那行,明天我就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系。

水 森、王 静  好的,放心吧哥。

水鑫下楼时,又忍不住转过身来,在楼梯中间停留片刻,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尾  声

【水红的自白】

(白天  水庄水家门口)

这个暑假,我再次目睹了水家的暴戾、阴鸷与疯狂。我急于逃离这里:本来我是跟大哥很亲近的,可明智理性的他也在现实和理想的撕扯中伤痕累累、无处遁形。我开始想念单纯的小侄子晓升。但愿年幼的他能比他哥哥晓亮幸运一点点,能过滤掉水森的粗暴教育和家庭不和的阴霾。

我要去哪里呢?回学校吗?在村民眼中,我一直是“聽话懂事、学习成绩好”的好孩子,往后好像有开挂的人生:重点大学的新闻专业研究生,在省电视台任实习编辑。

可是回家,对我是极端痛苦的煎熬——

我挂念受苦受难的母亲,对施暴成性的老头子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我要面临街坊邻居的质疑与诘问:你读了研究生,毕业后一个月竟然拿不到大几万?还没当包工头挣得多呢!我羞赧得无言以对。

故乡开始空心化,留守的几乎都是老弱病幼,中青年人除了个别求学的,都出门打工或者做生意去了,务农人口所剩无几。年节回来,更是满目凄凉:中青年父母盖起的小洋楼里,平时住着他们的老人和孩子,唯有他们返乡,小洋楼才会热闹几天,而后又恢复到人去楼空的冷清与荒凉。

面对这一切,我深感困惑和无助。

(水红边说边走,沿着水庄河,一直走到白湍桥下——大姐和傻妮儿出事的地方。她苦闷且彷徨,回头望向村口的方向,坐下,陷入沉思。)

大姐很勇敢,可文化知识不足的她成了父权家长制下的牺牲品;

大哥很勇敢,是匡扶正义的理想斗士,痛恨暴力却不敢跳出来指摘实施家暴的老头子,奈何不了世故贪婪的发妻;

小哥很勇敢,为保持大家和小家的颜面付出很多,对父母百依百顺,成为老头子的翻版却不自知;

而我呢?……

(手机铃响。)

“主任您好!”

“小水啊,下周部门招聘,你工作表现很突出。打算留台里发展吗?”

“谢谢主任。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嗯,如果你有意留下来,你的位置我们就不考虑其他人了。等你想好了,再回复我吧。”

“好的,主任。”

那一刻终于来了,我要面对自己的地狱了。在同学们和同事们看来,我很独立果断,有思想有主见,甚至有些女权主义;可他们并不知道,我跟导师——其实也是老板——是捆绑依附式关系。我的软肋是:对师长百分百的服从和尊敬,不懂得拒绝。三年的读研时光,我已经有两年耗在老板的项目上了,而那个项目对我个人专业的发展并无助益。可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跟老板摊牌,偶尔撒谎请假几天,竟会觉得空虚迷茫、不知所措。我似乎习惯了老板的指挥和摆布,形成了一种讨好式人格,身心俱疲。这份实习工作是老板主动为我争取的——说实话,我做得很开心;我也很清楚,它是我被老板继续操控的“筹码”。暑假期间我一直在跟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不知道开学回去如何面对老板。

我勇敢吗?这个问题很可笑,对吧?是的,我外强中干,我很怂,清醒地在痛与恨中挣扎,以致无法自处……

水红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来来来,谁为她做一则深度报道?

“各位观众,今天深度报道的主题是关于弃婴岛……”(画外音)

弃婴岛——水庄不就是一座光怪陆离的弃婴岛吗?在里面苟活着一群有精神缺陷的巨婴,他们自愿地聚来,并不想离开,在封闭自足的世界里意淫自嗨。蜗居在水庄的弃婴们相互施虐又被虐,自我放逐——抛弃他们的不是时代,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

(水红拨通电话。)

“主任您好!感谢您的信任。我选择——放弃。”

(水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背离水庄的方向——走去……)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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