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青春，曾有一场无声对白

浮海沉鱼

1

转过集市的街角，我看见路边摊卖西瓜的姑娘。那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情，让我忽然想起，她大概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模样。

青春似一架纸飞机，飞落在那个骄阳的午后。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夏日的装扮就是一套白色运动衫，配上一双白色运动鞋，青春又充满活力。排成一条长龙的队伍，白色的主色调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岁月大门正迎接着这批新一届的初一新生。

大家都穿着白色亮丽的夏装，队伍里忽然闪过一道格格不入的青黄色，映照在阳光下，刺眼而又略显土气。这样一个稀奇的色彩打翻了大家心里的好奇墨盘，几十双眼睛如深夜捕捉猎物的狼崽，迅速地扑向目标物。定睛一看，是一个不仅穿着土气，而且身材胖似一团球，一个人顶过好几个男生的魁梧女生。或许，因为长相没有其他女生出水芙蓉般雅丽，她很不入男生的眼，又因面相略显蛮横，女生们也将她拒之千里。班主任排座位，快要轮到她时，大家都往后退了两步，表现出深深的厌恶。最后，在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一个乖巧的女生勉强答应与她同座。

她姓庞，因为体态偏胖，进班一周后，便有了“胖莉莉”这个外号。胖莉莉长，胖莉莉短，她并未因开学初被大家厌恶而走出公众视线，反而成了全班谈笑风生间的热点话题。当然，这种热点带着些贬义式的嘲弄。当年的英语老师，是一位幽默横生的中年男老师，因为喜欢在课堂上营造各种欢乐气氛，胖莉莉继而成了他口中的常客。不过，老师绝非嘲讽，只是希望让这个不太爱说话，甚至带着点自卑感的孩子能够勇敢地敞开心扉。

与生俱来的自卑，像一双无形的黑手，触摸着她的小小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在英语课上的互动环节，她永远都是紧闭双唇，从来不肯吐出一句话;体育课上，所有人都成群结队地簇拥在自己的娱乐圈里，只有她一个人，踽步在操场回廊一角，眼睛里闪烁着迷离，似乎寻思着什么。

过于内向的性格，使她很快便在自己的座位圈待不下去了。同桌也不愿再与她携手共进未来的岁月，班主任只好郑重地把她调离出这片热闹的世界，墙角一人的位置成了她独处一隅的静谧天地。

2

初一下学期，我们换了新的英语老师。第一堂课，老师要求每位同学用英语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坐在第一组最后一位的她，始终不愿张嘴说话。老师是个较真的人，全班其他同学发言完毕后，他依然坚持让性格拘泥的胖莉莉开口说话，可她的嘴就像一道没有缝的墙，怎么都撬不开。

那晚放学，赶上我出黑板报。班里只剩下和我一起出板报的同学，还有胖莉莉。瞧见她认认真真伏案在桌前写作业，一阵好奇感推着我走到她面前。我的前来惊扰到正在奋笔疾书的她，两人相视一笑，略显尴尬。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几乎第一次听到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声音。她告诉我，她家里以经营水果铺为生，还外带给人送米，父母每天都要操持生意，放學之后她也得充当家里的劳动力，所以作业一定要在学校里完成。那天，这个生涩内向的女孩还告诉了我她的梦想。

未来的水果铺，执手经营的人一定是她。诚然，学业对她而言，已变得无足轻重，甚至自她入学第一天起就觉得，上学这条路不会走得太远，终有一天，她还是会卸下书山题海的包裹，回到集市的街角，承接起家里这份头号产业，成为职场中的一名生意人。

有了第一次的交集，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和她渐渐熟络起来，我似乎也成了她在这片无声世界里唯一的有声反射。夏天刚到，西瓜上市，下午的烈焰骄阳，直接把人烤成一串刚出炉的熏肉。体育课后，她迟到了，正好迎面碰见刚要下课的我。打羽毛球回来，我已大汗淋漓，她带来的西瓜，恰巧成了我解暑的良药。“谢谢你啊。”我啃着手里透着些水嫩的瓜瓤，对她憨态可掬地笑着。她是个不曾纵横交际圈的人，对于浮夸的奉承行为并不擅长，只是摸着后脑勺，像个未经人事的孩子一样对着我笑。

在她无声的世界里，好像也会有情意绵绵的种子，只是种在那里，始终无人问津。长此以往，种子不再坚挺向上，成了一棵败絮残枝。遇到我，这捧及时的甘露，就像在她的世界下了一场天时地利的过云雨，使她变得轻快而欢畅。

后来，她常常旷课，因为她要把更多精力投到家里的生意上。预订的大米，要去送;赶上她爸妈去郊区进货，她得独自看管水果生意。更多的学习时间被占用，她已逐渐丧失了奔赴学业的机会。

初一期末考试，榜单倒数第一名，无疑挂上了她的名字。不过，看到成绩的那一刻，她是淡然的，因为心里清楚，自己不会在这方天地涉足许久，也许很快就会退离这块没有阳光的沼泽地。

有一晚放学，开学初交上去的一寸照片发了下来，胖莉莉死缠烂打地要了一张我的照片。我并不想给她，因为在当时，很多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巨丑无比的免冠寸照流传出去，那是件颜面扫地的事情。看她极为诚恳的态度，我才松口答应。

而今看来，那张照片应该再也没有大肆流传的机会。

3

全班第一次组织春游，她缺席了。那时，我想以她的性格，应该是不愿意参加这种开放式的群体活动，所以并未在意。春游回来，接连几周的课，她都没有来。我想，大概春季各类水果上新，家里生意又忙，她抽不开身来上学。又过了几周，那个胖似一团球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那间教室的角落里。

很快，学期末。班主任向全班宣布，胖莉莉同学退学了。这个人物在消失了近两个月之后，再次以绝地反击之势返回众人中间，只不过是告别。

青黄不接的年纪，我们要承受着成长的质变，还要有更大的勇气去接受身边朋友的黯然离开。

一个周五放学，我和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小街闲逛，我第一次看见她家的水果铺，就在离学校不远的这条街上。脑海中砰砰闪现那些时光，她穿行在店铺和学校之间的这段距离里，承受了多少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的劳累奔波。

那晚，我在远处站了好久，她才在忙碌中瞧见我。我没有上前，她也没有走近，我们俩隔着穿行人流的缝隙，微微一笑。她继续操持起面前不大的一块水果摊，那仿佛就是她的全世界。记得那年她曾说过，她的梦想是这个水果铺，今天，她似乎比我们更快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高一那年，我在坐公交车时，隔着车窗，看到带风而过的一个少女，驾驶着她的水果车，身影极像她，但我不敢认。不管是不是她，我都相信，她一定已经成为了一名优秀的生意人，她的小店铺，像很多街头前的水果铺一样，红红火火。

胖莉莉的人生，没有太多的波澜不惊，她就像一只猫咪仔，躲藏在自己的无声世界里，用淡然安静的心绪完成一场青春的对白。

摘自《知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