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乙的阴谋

2019-08-07 10:01王松
长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李校长麻子大夫

王松

是的,马乙就是我。

其实我最早不叫马乙,叫马甲。当年父亲为我取名,是按天干取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甲是第一,他认为自己的儿子第一,就让我叫马甲。按说我的字,要我二十岁时再取,但他担心自己活不到我二十岁,就把字也取了。我的名排天干第一,字,也就排地支第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字叫马子。

但后来,我就发现不对了。

人们叫我马甲时,都加上儿化韵,还故意把“甲儿”的音往上挑,叫“马甲儿”。有人告诉我,马甲儿是一种没袖子的上衣,也叫坎肩儿,但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种坎肩儿不光人穿,王八也穿。当然,我那时还不懂王八的真正含义,但也知道,这不是好话,因为人们叫我“马甲儿”时,都笑得不怀好意。于是,一次张老师又叫我“马甲儿”时,我就在课堂上,当着全班的人打了他一个耳光。在我们那儿不叫“打耳光”,叫打“大嘴巴子”。打这种大嘴巴子要把手抡圆了,用大臂带小臂,甩起来,还要有一定的速度,这样打在对方的脸上才坐实,也响亮。我打张老师的这个大嘴巴子就很响亮,当时震得我耳朵嗡嗡儿直响。他一边的腮帮子上立刻印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儿。我当时只有八岁,这巴掌印儿很小,也正因为小,印儿就很深。后来,我学物理时才明白这个原理,压强与受力面积成反比。我手掌小,巴掌印儿当然也就深。这以后,我就为自己改了名字,还按天干,叫马乙。名既然还排天干,字也就仍排地支,叫马丑。

这倒适合我。我长得确实很丑。

其实丑人也分两种,一种是令人讨厌,让人看了就想吐,也就是常说的面目可憎;还有一种,虽然也丑,但不光不令人讨厌,还丑得有趣,让人一看就想乐。这两种我都不是。我的脸像个门帘子,总耷拉着,不是后来才耷拉的,一落生就这样耷拉。脸一耷拉,眼角和嘴角也就都耷拉,连鼻子都耷拉。我奶奶曾说,这种耷拉的面相不好,是穷酸相,一辈子揪心的命。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境相同,内容也相同。我好像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很暖,周围都是水。我抱紧自己,睁眼看看四周,是一片迷蒙的粉红色。虽在梦里,我也意识到了,这应该是母亲的子宫。这时外面有人说话,还有金属器械在盘子里的声音。我知道,自己要出去了,但怎么出去,是个要考虑的问题。我如果让头先出去,也就是钻出去,这叫顺产。可这一来就有一个问题。我已听到外面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了。这老太太是产科主任,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断言,我不会先出头,也就是说,不会顺产,所以,她已让手术室做好了剖腹产的准备。如果我就这样钻出去,也就说明,她的判断有误。倘刚一出去就得罪了主任,我后面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那么好了,如果这样考虑,我就应该把自己倒过来,让脚先出去,这叫“倒踩莲花”,自然是难产。可是我又听到另一个嗓门儿很大的中年女人在旁边说了,这孩子不会难产。她说,她这些年已见过无数个女人生孩子,一看肚子的形状就知道。这个大嗓门儿的女人是护士长。如果我就这样“倒踩”着“莲花”出去,也就说明是她判断错了。可她是护士长。主任和护士长,一个“县官”,一个“现管”,当然还是“现管”对我更有实用价值。主任也就是每天早晨查个房,然后就再也不露面了,但护士长不行,会从早到晚一直盯着,招惹她,除非我不想活了。經过这一番慎重的考虑,我就决定,还是印证护士长的判断,老老实实地钻出去。

这个梦最后无果而终,但无果也有果。后来据我母亲说,我出生时确实是顺产,就像一条泥鳅,刺溜吧唧钻出来,就掉到了产床上。护士长也确实一直很关照我。

那次,我在课堂上打了张老师一个大嘴巴子,虽然很响亮,据说当时在教室外面的楼道都能听见,我的小巴掌印儿在张老师的脸上也保留了几天,但事后,我却没遇到任何麻烦。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张老师在当时毕竟是一个小学老师,我打他这个大嘴巴子之后,他一连几天给学生上课,腮帮子上一直陈列着这个通红清晰的小巴掌印儿,且不说底下的学生怎么偷着乐,他站在讲台上是怎样一种心理感受,也可想而知。

当时上学是就近,学校就在家门口儿。一天下午放学,我在门口儿的小饭馆儿看见了张老师和李校长。他俩正吃饭,准确地说是正在喝酒。那时到了夏天,人们都爱喝一种散装的冰镇啤酒。这种啤酒的度数很低,味道也淡,所以都是几升几升地喝。他俩坐在小饭馆儿的窗前,由于天热,开着窗户。我从外面的窗底下过,正好听见他俩说话。张老师好像喝得有点儿大,说话一停一停的,他说,他不想教课了。

李校长问,为什么?

张老师说,没脸教了。

李校长没说话,好像明白了。

张老师说,我这当老师的,让个二年级的学生打了个大嘴巴子,还怎么觍着脸去上课?

李校长就乐了,说,你这叫嘴给身子惹祸。人家本来叫“马甲”,你非得叫“马甲儿”,谁不知道“马甲儿”说的是王八。

张老师说,别人都这么叫,他怎么不打别人?

李校长说,你怎么知道没打?这些日子,他打好几个了。

这段时间,我确实又一连打了几个人,有我同班的,也有外班的,还有高年级的。我来上学时,干脆在书包里装了个活扳子。我爸是修自行车的,有大大小小一套活扳子,我挑了个最大个儿的带在身上,而且故意把牙拧开,一端的螺栓也就突出来。学校的人并不知道我已有了准备。只要有人再叫我“马甲儿”,我掏出扳子就是一下。我用活扳子打人,也有讲究,倘差不多大的,我会把扳子横过来,平着拍,这样顶多拍个大疙瘩;如果是比我大的,我就把扳子立起来,这样一砸一个血窟窿,不会给对方留任何还手的机会。一天早晨,我上学来晚了,看大门儿的刘老瘪也是嘴欠,龇牙乐着冲我说,马甲儿,以后再迟到,不让你进!这刘老瘪六十多岁,爱喝酒,整天把鼻子喝得通红,一见我就叫“马甲儿”,我早憋着火儿,这时就朝他走过来。刘老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已经从书包里拽出活扳子,使劲往起一跳,照着他脑袋就给了一下。血嗞地一冒,刘老瘪一下子就蹦起来。他不是疼的,是吓的,没想到我这么大的孩子,手会这么黑。就刘老瘪这一回,后来也就再没人敢叫我“马甲儿”了。

李校长乐着说,你挨个大嘴巴子,认便宜吧,他还没用活扳子把你开了。

张老师说,我就不明白,你这当校长的,就任由他这么胡作非为?

李校长喝着酒,没答话。

张老师又问,你就管不了他吗,还是也不敢管?

张老师这话算问到点儿上了。李校长当然不是不敢管,也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他不想管,是因为他的自行车。我刚来上学时,李校长大概听别人叫我“马甲儿”了,他也叫。当时我家门口的人,已经有人叫我“马甲儿”,我正准备把这事彻底解决一下,但别人叫,我可以解决,李校长叫,我就得想想了。我爸曾对我说过,你记住,你爸别说科长、股长,连个正经工人也不是,就是个蹲马路边儿修自行车的,你要在外面惹了事儿,只能自己搪,我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所以这时,我就明白,我如果得罪了李校长,他真把我开除了,别的学校肯定也不会要我,我就没学上了。我用了几天时间,把这事想明白了,一天中午放学,就主动来找李校长。李校长刚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那时买一辆自行车,是一件很大的事,比今天买一辆汽车的事儿还大。李校长舍不得把这车放在院里的自行车棚,每天来学校,宁愿扛到楼上来。我在这个中午来到校长室,对李校长说,新买的自行车,一般所有的螺丝都不紧,这样骑着很危险,对车也不好。我说,我已经给他大致紧了一下。当时李校长很惊讶,他肯定没想到,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竟然就有这样的手艺。他并不知道,我从刚会走路时,就去路边,蹲在我爸的修车摊儿上给他递扳子、钳子。我又对李校长说,新买的自行车不光要紧螺丝,最好车轴也重新上一遍黄油,这样对轴承里的滚珠会有好处。我爸是修自行车的,哪天给我爸推去吧。李校长的心里当然有数,如果这样把车彻底收拾一下,在外面,最少也要两块钱。第二天,他就把车推到我爸的修车摊儿。我爸一见是校长,当然尽心尽力,最后不光没要钱,还干脆敲明叫响地说,以后校长的车只要有毛病,只管推过来。这以后,李校长的车果然又接连出了几回毛病,都是车胎扎了。当然不是来学校的路上扎的,是我趁楼道里没人注意,用锥子给他扎的。李校长虽然心疼他的自行车,但每次车胎补两个窟窿,能省七八毛钱,心里也就挺高兴。

这以后,我在学校也就“开戒”了。

这一“开戒”,胆子也就越来越大。我先打了张老师,接着又一连打了几个人,再后来,只要谁敢叫我“马甲儿”,我抡着活扳子上去就打,最后干脆连看大门儿的刘老瘪也给开了。从这以后,李校长不再叫我“马甲儿”了,而是字正腔圆地叫我“马甲同学”。后来在一次全校大会上,他讲话时还特意强调,今后要树立正的风气,无论同学之间,还是师生之间,都要互相尊重,随便起外号儿是一种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我们学校一定要彻底杜绝。

在这个傍晚,显然是张老师请李校长吃饭。这时,张老师就把吃这顿饭的真正目的说出来。他说,他一个当老师的,竟然让学生打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必须有个说法儿。

李校长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问,你想要什么说法儿?

张老师说,这个叫“马甲儿”的学生,必须处理。

李校长一听“噗”地乐了,说,你看,你到现在还叫他“马甲儿”,你这不是找打吗?

张老师瞪起眼问,你到底是哪头儿的?

李校长说,我哪头儿的也不是,我讲的是理。

李校长这么一说,张老师也就亮出底牌,说,要么处理“马甲儿”,要么,我调走。

李校长问,你想往哪儿调?

张老师说,现在街道办事处正需要有文化的干部,他们一直想要我。

李校长听了“嗯”一声说,好啊,街道工作也很重要,你想去,就去吧。

张老师本想把街道办事处当成最后一张王牌,没想到,李校长会这么说,一下傻了。

张老师最终也没调走,不光没调走,还一直教我到小学毕业。在我四年级时,还让我当了副班长,但我这副班长也就是个虚名儿,张老师从没搭理过我。到我小学毕业时,他对我说,李校长刚又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我真替他发愁,他这车,以后可怎么办呢?还有你,我也替你发愁,你应该让李校长陪着去上中学,要不,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这时已经学会说话不吐核儿了,我笑着问,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李校长吗?

张老师听了一愣,看着我,眨巴眨巴眼。

我冲他笑笑,就这样离开了学校。

我上中学当然不用李校长陪着,他也不可能陪着,但我在中学确实遇到了麻烦。前三年还没看出什么,毕业时,问题就出来了。那时初中毕业,一般有三个去向,一是继续上高中,二是分配工作,三是去农村插队。当然谁都不愿去插队,最好是直接分配工作,上高中等而次之,因为都明白,将来高中毕业,还有去插队的危险。这时决定每个人去哪儿,表面看,国家有分配政策,其实关键还在学校,而学校的关键,则是在班主任老师。于是班里的所有人,或自己,或家长,就开始轮番来找班主任老师谈话。我的班主任老师姓羊,叫羊士林,三十多歲,是个河南人,长着一脸的糟疙瘩。别人长糟疙瘩难看,他不光不难看,还显得脸上挺有内容。羊老师这时就不干别的了,每天只一件事,接待一个又一个来找他谈话的学生或家长。我的去向,这时虽还没明确公布,但已有消息传出来,学校对我这样的条件是“一刀切”,一律都去插队。于是,我也来找羊老师要求谈话。但我每天从早晨等到中午,又从中午一直等到他下午下班,却总排不上队。后来我发现,别人净是家长来的。我想,别人有家长,我也有,干脆也让我爸来,但我爸只来了一回就急了,他说这溜溜儿的一天,就这么瞪眼儿傻等着,这得耽误我补多少轱辘?说完一拍屁股就走了。

后来我才明白,我还是把这事儿想简单了。我虽然也让我爸来了,但我爸跟别人的爸爸不是一回事。别人的爸爸有的是厂长,有的是车间主任,最不济的也是工人。工人反倒更硬气,不但硬气,也理直气壮,一张嘴就是“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光领导一切,还要占领上层建筑”。大嗓门儿震得房顶直掉土,脾气再大的敢跟羊老师拍桌子。我们班有个叫石铁柱的,据说他爸是火车司机,但后来才知道,不是司机,是司炉,也就是给火车头添煤的。这司炉来学校根本不排队,办公室推门儿就进。羊老师见了他刚要客气地让座,他只说了一句,我是个大老粗儿,不会说话!说完就抡起大巴掌,在羊老师的办公桌上“啪”地拍了一下。这司炉整天在火车头上抡铁锨,据石铁柱说,一分钟要添二十四铲儿煤,两个手掌又大又厚,看着就像熊掌。他就这一下,把桌上的水杯拍得蹦起一尺多高,溅了羊老师一脸的茶叶末儿,桌上的玻璃板也给拍碎了,但羊老师没说任何话,用手绢擦着脸上的茶叶末儿,客客气气地把这司炉送走了。可我爸不行。我爸就是个蹲马路边儿修自行车的,别人没来找他的麻烦,已经谢天谢地了,他要是跑到办公室也给羊老师来这么一下,别说赔玻璃板,赔水杯,羊老师能立刻叫来派出所的民警,把他抓起来。

我想清楚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看来这个办法不行。

这办法不行,就再想别的办法。

我有个习惯,如果用书上的话说,就是勤于动脑。我的大脑每时每刻都不闲着,包括桌上吃饭,坑上拉屎,就是躺在床上脑子也在转。转的内容当然有远有近,一般是先从近的开始。譬如谁说了什么,他说的是不是有所指;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将来会不会对我有用,倘有用,我该如何跟他接近,如果没用,又会不会对我构成威胁。再譬如,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为实现这个目的需要借助谁,用什么办法去接触这个人,又怎样向他讨好;然后再由这些人和事想到长远的将来,再从长远的将来拉回来,考虑眼前的事该如何应对。有人把这叫“算计”。“算计”听起来不像个好词儿。可有句俗话,“谁人背后不算计人,谁人背后又不被人算计?”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其实天算是瞎鬼,说到底,还得人自己算。

我奶奶活着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算计出的许多奇思妙想,都是来自于夜里的梦境。这次,我的脑子转了几天,夜里就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羊老师带着我们去农村参加学农劳动。那时有句话,叫“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每到农忙季节,学校就组织学生去农村学农劳动,或耪地,或收庄稼。梦里好像是个中午,大家背着背包排成一队,走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已走得口干舌燥。羊老师背着一只水壶,一边走,水壶一边在他屁股上一跳一跳地发出诱人的水声。我渴得实在忍不住了,就追上去,想找他要点儿水喝,但羊老师好像没听见。我又使劲说了几遍,他还是没听见。可后来休息时,我发现,他把水壶偷偷塞给马又红。马又红是我们班的女生班长,长得不算好看,但很壮实,身上鼓鼓囊囊的,像个刚出锅儿的大馒头,浑身上下蒸腾着女孩儿特有的青春热气。马又红好像不太想喝水,用手推着,还一直在哭。羊老師就小声劝她,还一直用手绢给她擦眼泪。

我醒了之后想想,就突然明白了。

马又红家里的条件跟石铁柱一样。石铁柱的上边有两个姐姐,底下一个弟弟。马又红是上边两个哥哥,底下一个妹妹。如果按当时的分配政策,这样的条件肯定去农村插队,就算使劲照顾一下,最多也就上高中,但石铁柱那个当司炉的爸爸一巴掌拍碎羊老师办公桌上的玻璃板,又震碎了水杯之后,没几天,学校就宣布,石铁柱直接被分配工作了。马又红的名字却出现在第一批下乡插队的大红喜报上。这一下马又红就被架在火上了,跟学校说不是,不说也不是。如果去找学校说,她是学生班长,本身又符合插队条件,拒绝去插队怎么说也没道理;但不说,又明摆着不合理,自己跟石铁柱是一样的条件,凭什么他连高中也不上,直接就分配工作,而自己却要去插队?马又红长得五大三粗,平时性格也很泼辣,这时却一下没了主意。倘去找学校领导,学校领导肯定有一百句话等着她,只能白饶一面儿;可不找,心里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她就来找羊老师。找羊老师也说不出别的,就是哭。所以这段时间,羊老师说是每天接待学生和家长,其实接待最多的还是马又红。有几次下午,眼看快到下班时间了,我来羊老师的办公室,扒着窗户往里看,看见的都是马又红坐在羊老师的面前低头抹泪。

这天夜里的这个梦,让我灵机一动,或者说,有了一种直觉。

这以后,我仍然每天来学校,但能不能轮到我跟羊老师谈话已经不重要了。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说得再具体一点,也就是马又红究竟跟羊老师怎么谈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规律,羊老师一般都是把跟马又红谈话放在最后。这时,别的班的学生和家长也纷纷来找老师谈话,办公室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一来,在轮到马又红时,羊老师就把谈话的地点挪到教室。我真搞不懂,马又红看着这么壮实的一个女孩儿,平时又挺泼辣,这会儿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跟羊老师谈话时,总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哭。一天下午,她好像越哭越委屈,直到傍晚了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我也就站在教室门外,耐心地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着。就在这时,我看到羊老师伸出手,先是一只,然后两只,开始给马又红擦眼泪。我心里立刻一动。不过还是跟在梦里看到的不太一样,梦里的羊老师给马又红擦眼泪,是用手绢,可这时是直接用手。他给马又红擦眼泪的手法也很细腻,先用两个手掌捧住马又红的脸颊,然后用两个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抹着。

我扒到门上的小窗户上,直盯盯地朝里看着,立起眉毛,瞪大两眼,嘴也慢慢张大了。显然,这是一种很夸张的吃惊表情。

这时虽已将近傍晚,但旁边办公室的门口还有一些人,都是别的班的学生和家长,也在等着找老师谈话。我这个夸张的表情,很快就引起旁边人的注意。于是有人凑过来,也扒着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样吃惊。这时就又有人凑过来。后面的人虽然看不清,但已经意识到,这教室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就拼命伸着脖子往前挤。人都是这样,只要看到别人都在看一件事,好奇心登时就会上来,一定也得看看,否则心里就不踏实。小窗户的跟前人已经越挤越多。我感觉到脖子后头有很多张嘴在喘气。有人好像刚吃了大蒜,而且是就着韭菜吃的,味儿熏得我直想吐。但这时,我已看见,刚才那个有意思的瞬间已经过去了,羊老师大概也意识到了什么,已经把手收回来。所以后来的人看到的,也就只是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坐在教室里谈话。我看看差不多了,就抽身出来,站在旁边,看着这些人在小窗户的跟前拼命挤着。这时还不断地有人过来,后面的人挤不上去,以为有什么好事儿,干脆急得嚷起来,都别挤啊,排队啊,一个儿一个儿来!

大概就是这一嗓子,让羊老师回过头。一看吓了一跳,教室后面的小窗上,镶着无数个脑袋,羊老师立刻起身开门出来,围在外面的学生和家长哄地一下都散了。这时羊老师发现了我。我就站在离门口儿不远的地方,两手揣在裤兜里,正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着。羊老师脸色难看地朝我瞥一眼,想了想,又回头冲教室里的马又红看一眼,就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我知道,这下就要热闹了。

果然,第二天,学校里就传开了。这种事的传播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又正是在毕业分配的时候,一下就成了全校最大的新闻。到下午,这事儿就已传得连说的人都说不出口了,甚至还有人说,在教室里还发现了在这种地方不该有,也不可能有的东西。这回马又红是真哭了,不是冲羊老师,而是自己坐在教室里,一会儿哭得哇哇的,一会儿又抽抽搭搭。可她这样哭,却没人过来劝。不是不想劝,而是不知究竟怎么回事,都不敢劝。

将近傍晚时,我就被学校领导叫去。这时的学校领导已不是校长,是革委会主任。革委会主任姓周,是个大胖子,脸也像门帘子一样耷拉着,但他的耷拉跟我的耷拉还不是一回事。我的脸耷拉是天生的,胎里带,他的脸耷拉却是因为胖,一胖肉就松,所以他的脸其实不是耷拉,是嘟噜。周主任叫我,是因为已经调查过了,据最先看到这件事的一个学生家长说,他是因为看见一个学生正扒着教室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所以才过来的。后来经过询问当时在场的学生,最后确定,这个学生就是我。周主任问我,昨天下午,究竟怎么回事?

我好像没听懂,问什么事怎么回事?

周主任说,就是你们班的事。

我说,我们班怎么了,下雨没关窗户吗?

周主任只好说,我问的,是羊老师的事。

我“哦”一声说,羊老师挺好啊,他这一阵子特别忙,好多同学和家长都找他谈话。说着想了想,又摇摇头,您这一问,我还真有点儿蒙,是昨天的事还是前天的事?我怎么糊涂了。

周主任皱皱眉问,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

我说,懂是懂,可昨天夜里,我一宿没睡。

周主任听我说话颠三倒四的,就有些不耐烦了,问,你干吗去了,一宿没睡?

我说,我家的猫下小猫儿,折腾了一夜,我得看着,直到天亮才下出来。

我这一夜确实没睡觉,但我家的猫是公猫,下不出小猫儿,我是去河边照螃蟹了。那时河里的螃蟹很多,夜里在河边,只要打开手电筒,螃蟹一见光就会自己爬上来。周主任见我一脸的倦意,说话也着三不着两的,只好挥挥手说,你明天上午再来吧。

我第二天上午没去见周主任。羊老师派人来叫我,我也没去。过去我要找他们得排队,我已经一连十多天了,为了跟羊老师谈话,从早到晚一直排着,可至今也没排上。现在他们想找我了,我也得让他们排排队。我再去见周主任之前,当然得先见羊老师。因为昨天傍晚的事,学校已经确定,我是第一个直接目击者,所以我说的话也就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我一句话就能决定羊老师的命运。正因如此,我跟羊老师的谈话,也就尤为关键,因为跟他谈的结果,直接决定我跟周主任怎么说。羊老师找了我一上午没找到,就有点儿急了。我没去学校,一直在家里睡觉。石铁柱跑来叫我,说羊老师说了,有天大的事也先放下,赶紧去。我看着火候儿差不多了,这才来到学校。羊老师一见我就像见了亲人,可脸上还绷着,只是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在家里睡觉?

我见他的脸绷着,我的脸也就还像门帘子似的耷拉着。我不想跟他废话,直接就说,昨天周主任找我了。果然,羊老师一听就把脑袋伸过来,瞪着我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

羊老师显然不信,问,周主任把你叫去,你怎么可能什么也不说?

我说,我昨天不舒服,说不出话,周主任让我今天再去。

羊老师立刻问,你已经去了?

我说,还没去。

我说完看着羊老师。

我知道,羊老师是一个极聪明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个人,仍然很佩服他,他脸上的每一个糟疙瘩里似乎都蕴藏着智慧,可以说是一脸的智慧。既然如此,跟他说话也就不必拐弯抹角。我用两眼盯着他,又说,周主任已叫我几次了,我得马上去。

羊老师低头想了想,抬起头问,这么说吧,你昨天下午,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必回答,于是耷拉着脸,看着他。

羊老师看着我,两眼慢慢睁大了,脸上的糟疙瘩也憋得像草莓,又大又红。显然,他没想到,这个整天耷拉着脸,在班里不言不语的学生,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我想,羊老师这时肯定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在这之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学生家长来,不应该因为是个蹲马路边儿修自行车的,就拿他没当回事,更不应该的是把這个整天耷拉着脸的学生没放在眼里。倘早接待了这爷儿俩,至少这一次,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羊老师这时肯定在心里直跺脚,这应了那句老话,“在阴沟里翻船了”。

这时,我又催了他一句,周主任那边还等着,我得赶紧去了。

羊老师突然抬起头,一咬牙说,别管外面怎么传,我什么都没干。

我冲他看了看,说,知道了。说完扭头就走。

哎,等等。他立刻又叫了一声。

我站住了,慢慢回过头。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嗐”的一声,摇摇头。

我说,我不想去插队。

他垂头丧气地说,分配工作,得由学校决定。

我说,我没说要分配工作。

他沉了沉,今年,咱们学校也恢复高中。

我用力看看他,就转身走了。

这样再跟周主任谈,我就知道该怎么谈了。我来到学校革委会的办公室,周主任已经等急了。他急,我不急。我先一脸正色地表示,今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接着,又故意避实就虚,问东答西,就是不回答实质性的问题。我这样做,是想投石问路。我必须先摸清周主任已经掌握了什么,掌握多少,然后再决定我的话怎么说,说到一个什么尺寸。

我很快明白了,周主任并没掌握什么。我这时再回想前天下午,当时最先过来的是一个干瘦的家长,戴着一副像瓶子底儿一样的近视眼镜,还挺爱掺和事儿,一过来就伸着脖子凑到小窗跟前。这时羊老师的两只手还没离开马又红的脸颊,倘换别人,肯定就看见了,但这个瘦子的眼镜好像度数浅了,眯缝着两眼看了半天,嘴里还喃喃自语地说着,嘛也没有啊,这是看嘛呢?这也就说明,他当时不但没看见羊老师和马又红在干什么,甚至可能连这两个人都没看清。而后来再有人过来,教室里的这个精彩瞬间就已经过去了。我由此断定,真正看到这件事实质内容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至于学校的这些传闻,都只是后来过来的这些学生和家长的臆测。他们看到一个男老师和一个女学生这样坐在教室里,那个女生还低着头哭,就顺理成章地把这想象成一件什么样的事。

于是,我对周主任说,事情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这段时间,马又红一直在追着羊老师谈话,羊老师已经反复跟她说了,现在要谈话的同学和家长很多,他不能只跟她一个人谈。可马又红不听,一找羊老师就哭哭啼啼。前天下午,羊老师和马又红谈话本来是在办公室,但马又红又一直哭,办公室里的人也越来越多,羊老师是担心影响不好,所以才和她去了教室。去教室也没有别的事,至少我过来时,没看见任何事,羊老师只是一直在劝马又红。至于外面传的羊老师跟马又红怎么怎么样了,是不是造谣我不知道,但我是相信羊老师的。现在的人就爱捕风捉影,况且又正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肯定有人别有用心。

我最后说,领导还是别信这些没影儿的事。

我这样说话,表面的意思很明确,其实还是留了退身步儿,或者说是埋了两个“钉子”。我说,至少我过来时,没看见任何事。那么我过来之前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第一;第二,我对周主任说,外面是不是造谣我不知道,但我是相信羊老师的。我这样说的意思,也就是说,外面说的是不是造谣,可能性应该各占一半。而我相信羊老师,也只是我个人的主观态度。换句话说,就算我相信羊老师没事,他该有事也还是有事。

但我的这番话,还是对羊老师有利。我能感觉到,周主任也希望我的话对羊老师有利,这样学校也就省去很多麻烦。我既然这样说了,周主任心里也就有底了。于是,学校做了两件事。第一,先在学校里贴出一张大红喜报,说羊士林老师被评为“走与工农兵相结合道路积极分子”,要去区里参加集训一个月。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张喜报有点牵强,一个积极分子参加集训的事,没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第二,就是马又红的分配去向由去农村插队,改为上高中。显然,学校这样做也是经过考虑的。如果还让马又红插队,虽然是早已做出的决定,但性质也就变了,似乎带有惩罚的意味,这也就等于变相承认,她跟羊老师确实有事。让她改上高中,也就说明,她哭是有道理的,本来就应该上高中。

但并没有人注意到,与此同时,学校还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决定。羊老师在去集训之前,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这时已经一身轻松,对我说,学校考虑到你父亲有病,决定照顾你。

我父亲确实有病。他由于长期蹲在路边修自行车,腰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已经直不起来了。我之所以一直要找羊老师谈话,也就是想以这事为由,让学校照顾。

羊老师说,学校同意照顾了,让你改上高中。他“嗯”了一下,当然,也只能照顾到这个程度了。

我听了看看他。

他也看看我。

我俩同时点了点头。

我爸当年还是想对了。他确实没活到我二十岁。

我十七岁时,他出事了。那时我家附近有一个“东方红”汽车运输场,里面的汽车出出进进都要经过我家门前的这条小马路。出事的那天是个下午,由于天热,我爸就把他的修车摊儿放在路边的树阴底下。随着太阳往西转,树阴也一点一点地转,他的修车摊儿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挪。可这一挪就出了问题。太阳转到西边时,树阴不知不觉地就已经快到马路中间。我爸只顾低头修车,并没意识到他的修车摊已经离开了路边。就在这时,一辆“黄河牌”大卡车朝这边开过来。事后我才知道,这辆车是跑长途的,正要去青海。那时还不叫《交通法规》,叫《交通规则》,虽也规定不准酒后开车,但还不像今天管得这样严。这些跑长途的大车司机有个习惯,上路前不光吃饱,还要喝足,所谓喝足也就是喝白酒,而且酒量一个比一个大。据他们说,甭管吃多少东西,到该饿的时候还饿,非得再喝半斤白酒才能顶时候,赶上吃饭不方便,能扛一天。这个下午,这辆“黄河牌”大卡车的司机就刚吃饱喝足,还带着一脸的酒气。当时我爸正埋头修一个脚蹬子。这司机开车过来,几乎没减速,直接就把我爸撞飞了。据当时看见的人说,我爸一下给撞出十几丈远,倒在地上一动没动就死了。我和我妈得着消息出来时,我爸的跟前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我过来一看,我爸竟然没一点外伤,也没流一滴血,但浑身上下软得像面条儿一样,所有的骨头都已被撞碎了。

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其实本来也不麻烦,据当时看见的邻居说,这个司机从车上下来时,还喷着满嘴的酒气。他酒后开车,又撞死了人,当然要负全责,但是,他只过来看了看,见我爸已经没气了,就扔下停在路边的卡车扭头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汽车运输场经常会有交通事故,所以专门养了几个人,就为处理这种事。这些人都是这方面的油子,不仅熟悉《交通规则》,也会钻这方面的空子,而且跟交管部门的关系也很熟。我爸的这起事故,是发生在我家门口的小马路,于是这些人就又钻了一个空子。他们不是找交管部门解决,而是来找街道办事处。起初我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如果找交管部门,也就是交通队,就只能按交通事故处理。他们的司机酒后开车,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无法否认,所以“一边倒”的官司,即使强词夺理,也没有太多的理可讲。但如果找街道办事处就是另一回事了。街道办事处是这片居民区的管理部门,道路上的事当然也归他们管,但还不仅是道路的事,也包括社会秩序和市场管理等等所有的事,这一来运输场的人也就有话可说了。首先,我爸在路边摆修车摊儿,虽然靠的是手艺,但在当时也等同于小商小贩,属于应该“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街道办事处应该“割”而没“割”,还一直任由它在路边存在,这本身就是个责任问题。其次,我爸把修车摊儿摆在马路上,出事时还已经靠近小马路的中间,他这样做,街道办事处的人也没有及时出来制止,这又是一个责任问题。如果运输场提出这两个问题,街道办事处的责任显然就大了。而他们一旦意识到负有重大责任,为减轻自己,就会把责任往我爸的身上推。这一来,我爸的责任越重,运输场这边的责任自然也就会越轻。

运输场的这些人虽然经验丰富,都是油子,有一件事却是他们没想到的。他们撞死的虽然只是一个在路边修自行车的,但这个人的儿子却是我。我在这方面当然没有任何经验,更不是油子,但用我奶奶当年的话说,我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时,我的脑子已经像个马达,又飞速地转动起来。我妈是家庭妇女,本来就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这次一出事就病倒了,一直躺在床上。我上边还有个哥哥,可他在内蒙的一个电力公司工作,整天在野外架电线,这次我爸出事,好容易才联系上他,还没赶回来,但他就是回来了,对这边的事也不摸门儿。我底下还有个弟弟,正上小学,也指不上。这次这事,也就只能全靠我了。

我一接到通知,让去街道办事处解决问题,心里就有预感,这事可能要麻烦。这些街道办事处的人每次见了我爸都横眉立目。我爸的这个修车摊儿,在他们看来就是一根眼中钉,可又一直拔不掉。我们一家就指着这个修车摊儿吃饭,真不让我爸干了,他们又不能给我们一家饭吃。现在出了这样的麻烦事,这个屎盆子,又让运输场的人一下都扣在他们身上。这一来,他们肯定会把一肚子邪火儿都撒在我身上。显然,这事儿还没解决,我就先被动了。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上午,我来到街道办事处,出面解决问题的竟是张老师。这时的张老师穿一件蓝制服上衣,领钩系得紧紧的,俨然是个街道干部了。我后来才知道,我毕业以后,张老师还是从学校调出来了。当然,他调出来应该跟我有直接关系。我离开这个学校以后,越想张老师越有气。我上了六年小学,他就跟我作了六年对,头两年叫我“马甲儿”,后来让我打了个大嘴巴子,这后四年也就一直跟我过不去。最可气的是,我已经毕业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咸不淡地说了那么一堆片儿汤话。我不是个吃亏的人,尤其有人冒犯我,我会记仇儿。于是后来,我找了个机会,就把张老师的这些片儿汤话都告诉李校长了,当然还添了一些油,加了一些醋,让这些话听起来更有刺激性。果然,李校长听了半天没说话,喘了几口气才问,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说是,他就是这么说的。李校长没再说话,扭头就走了。

这次的事,他显然已知道撞死的是我爸,但张老师毕竟当过老师,有些文化,有文化的人都有涵养。涵养说好听了,是不会轻易发火儿,但换个说法儿,也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个上午,他见了我,倒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只是眯起两眼冲着我笑,但我感觉到了,他这笑不是好笑,似乎眼睛的后头还有一双眼睛,正直盯盯地瞪着我,已经瞪出血来。但我来到他面前,还是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运输场的人立刻警觉起来,看看我,又看看张老师,问,你们认识?

张老师笑吟吟地说,认识,我是他的小学老师。

我赶紧说,是,我小学六年,都是张老师教的。

张老师没理会我的话,脸上的笑容唰地收起来,看看运输场的人,又看看我,然后说,这件事,我们街道办事处确实有责任,不过这责任也分怎么说,马同旺在马路上摆修车摊儿,我们不是没管,只要一看见就管,可我们前脚儿走,他后脚儿就又摆上了,我们还有别的工作,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总盯着他。我一听张老师这话,就知道完了。他一上来并不是梳理这起事故的过程,分析责任,而是先说我爸在路边摆摊儿不对。这一来也就先为这事儿定调了,意思是说,发生这起交通事故,完全是因为我爸在路边摆摊儿造成的。

运输场的人都是老油条,也已经明白了,于是立刻顺杆儿爬,一边给张老师敬烟,一边跟着说,就是啊,马路是走车的地方,且不说这种小摊小贩是不是资本主义,再怎么说也不能摆到马路上来。张老师用手背把递过来的烟推开说,不会。接着又说,我们街道办事处对这一片居民区的管理一向很严,从不容许小商小贩的存在,但还是那句话,我们总不能从早到晚一直在街上巡查,这些小摊小贩也很狡猾,学会了跟我们“打游击”,我进他退,我退他进,简直神出鬼没。运输场的人连连点头,说是啊,我们这次本来要往青海送救援物资,那边正发大水,现在一出这事儿,全耽误了,这两天那边一直电话催,可临时调车又调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不能再这么说下去了,这事儿已经不知不觉地让他们说得拐了弯儿。现在我爸的死已经被撂在一边儿了,如果再说下去,我这个死者家属,就要承担运输场耽误运送救灾物资的责任了。我站起来说,你们先说吧,我得回去了,还得陪我妈去医院。

我这一说,张老师和运输场的人都愣住了。他们这才意识到,其实我才是这件事的主角儿。他们绕来绕去地说这半天,都是说给我听的。我一走,再说什么就都没意义了。

我并没真走。我從街道办事处一出来就拐到旁边的街角,站在一棵柳树的底下。等了一会儿,运输场的人也出来了。我看着他们走远了,就又回来了。

张老师刚坐到办公桌跟前,抬头一见我,愣了一下。

我说,我的钥匙好像落在这儿了。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我走到门口儿,好像忽然想起来,站住转过身,问张老师,您还记得刘老瘪吗?

张老师看看我说,记的。

我说,他前几天,死了。

张老师听了“哦”一声。

张老师曾救过这个刘老瘪的命。当年刘老瘪夜里值班,总喝酒。我快毕业时,一天早晨,张老师第一个来到学校,可学校的大门没开。他敲了半天,里面没人应。张老师感觉不对,就从墙上跳进去。到传达室一看,桌上有个空酒瓶子,刘老瘪像个壁虎儿似的趴在地上。张老师看出他不像是喝醉了,喝醉了也就是个醉,可他的嘴歪了,嘴角还出黏涎。于是赶紧在学校门口叫了几个人,又找了一辆小推车,把他送医院去了。果然,刘老瘪是突发脑溢血。据大夫说,幸好送来时,是让病人的头高脚低,否则来的路上人就完了。这以后,刘老瘪虽然好了,可半边身子还是瘫了,脸上也总是拧出一副古怪的表情。他仍然嗜酒如命,该怎么喝还照样怎么喝。就在几天前,我听街上的人说,他终于喝死了。

这时,我对张老师说,我爸活着时,对我说过一句话。

张老师看着我。

我沉了一下,又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了。

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天下午,运输场的人来家里找我。他们当然比我急。这时,我爸的遗体还放在殡仪馆,没有家属签字,就不能拉去火化,而遗体一天不火化,这事也就不算完。这些油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就想跟我对付着赶紧把人烧了。不过这时,他们已经知道街道办事处的态度,心里也就有底了,一见我就大模大样地说,咱商量一下吧,看这事儿怎么赶快解决了。

我看看这两个来人,问,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这俩人一个黄白脸儿,一个黑红脸儿。黄白脸儿的高,黑红脸儿的矮。

“黑红脸儿”问,你爸这修车摊儿,一天能挣多少钱?

我说,你问这个干吗?

“黑红脸儿”说,你就说吧。

我说,一天一百多。

“黄白脸儿”在旁边乐了,问,他是修车,还是卖车?

我歪过脑袋,看他一眼说,你会说人话吗?

“黄白脸儿”让我噎得嗓子眼儿一鼓,“哏儿喽”一声。

“黑红脸儿”说,咱也别赌气,我们今天来,就是有诚意,没诚意也不会来,我们商量了一个方案,你看行不行,不行咱再另说,就按你爸一天挣两块钱,一个月是六十块。

“黄白脸儿”在旁边“哼”一声,这就不少了,我们运输场的场长,一个月也才四十三块。

“黑红脸儿”又说,我们给他算工伤,工伤死的一般是给三个月工资,另外再给一笔抚恤金、一笔丧葬费,这样合起来,总共是二百五十块七毛五,咱四舍五入,算二百五十一块。

这两个人说完,都拿眼看着我。

我看看这俩人,伸手一指说,门在那儿。

他俩一愣,对视了一下。

我顺手抄起一个板凳说,我身上可戴着孝,打了你们,也是白打。

这俩人都是干这个的,当然懂。他们的汽车撞死了人,真赶上厉害不要命的家属,别说动手打他们,就是带一伙人去把运输场砸了,他们也没辙。

俩人没再说话,赶紧走了。

运输场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也就露出了他们的底牌。他们撞死了人,一条人命只想赔二百五十一块钱,这说明已经有恃无恐。他们肯定认为,已经把街道办事处搞定了,所以死者家属这边也就不敢再提过分的要求,接下来,只要多少给点儿钱打发一下,赶紧把人烧了,这事儿也就了了。但这俩人来这一趟,应该也就明白了,没他们想得这么简单。

我把这两个人打发走,想了想,就来到院里。

我爸的修车摊儿,实际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这三轮车是我爸用一些平时修车拆下的废旧零件攒的。虽然三个轱辘都能转,但不能骑,只能推着走。我爸每天去街上摆摊儿修车,就把他的全部家当都放在这车上。这次出事,这辆三轮车和我爸一块儿都让那辆肇事的“黄河牌”大卡车撞飞了,我是把修车工具一样一样捡回来,放在这车上,勉强推回来的。这时,我在这辆破烂的三轮车上翻了一阵,在一个破布包里,找到几个车座子。其中一个的形状有些怪异。它也是三角形的,但三个点都往上翘,中间凹下去,看着像一个汤勺儿。其实这不是自行车的车座子,是一种特殊的三轮车上用的。它边上高,中间凹,是故意设计的一种造形。我把这车座子拿出来,掸干净看了看,还有九成新,就装在一个兜子里拎着出来。

我的小学母校就在附近,但自从毕业,就再也没来过。学校里没什么变化。我来到四楼的校长室。李校长已经准备下班,正在楼道里擦他的“凤凰牌”自行车,抬头一看是我,有些意外,接着就摇摇头,叹息一声说,真没想到,你父亲出了这样的事。

显然,我家的事,他已聽说了。

李校长又问,你来有事?

我说,有点事。

李校长说,说吧。

我就从兜子里拿出这个车座子。我告诉李校长,今天去街道办事处解决我爸的事,看见张老师,才知道,他调到那边去了。李校长笑得不太自然说,是啊,已经调去几年了。说完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这个车座子。我问李校长,还记不记得刘老瘪?

李校长说,当然记得,听说,前些天死了。

我说,当年刘老瘪喝酒喝出脑溢血,还是张老师救的他。

李校长想了想,点头说,对,有这事儿。

李校长这样说完,看看我。显然,他意识到了,我这趟来,应该跟张老师有关。我对李校长说,我就是为张老师的事来的。当年,张老师要送刘老瘪去医院,在学校门口叫了几个人。当时我爸正在路边修车,也跟着一块儿去了。那次我爸从医院回来,一直跟我念叨说,张老师真是个难得的好人,要不是他,这个刘老瘪就完了。还说,人们都说,当老师的要为人师表,嘛叫为人师表,这才是真正的为人师表,做人就应该这样。

李校长当然早已不记得,当年的那个早晨,张老师送刘老瘪去医院时,我爸究竟去没去,但一提起这事,他也有些感慨,说是啊,张老师这人,就是个性太强了,其实人是个好人。

这样说着,又看看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这才说,我今天看见张老师,突然想起一个事,当初我爸给张老师找了一个特制的车座子,一直没机会给他,这事儿就搁下了,今天一见他才想起来,就把这车座子找出来了。

李校长仔细看了看这车座子,“扑哧”乐了。

李校长一乐,我就知道,他明白了。

当年张老师有个不雅的绰号,叫“噘嘴儿”。“噘嘴儿”本来指的是把嘴噘起来,无所谓雅不雅。我刚来上学时,也不明白,只是听高年级的学生背后这么叫。有胆儿大的,偶尔张老师走过去,也冲他背后喊一嗓子。张老师虽然从不理睬,但从他憋得面红耳赤的样子也能看出来,心里应该很恼火。后来才听说,张老师有很严重的痔疮,而且是外痔。这种外痔必须动手术,可张老师怕血,也晕针,根本无法手术,所以只能保守治疗,但这种保守治疗只能控制痔疮不再流血,肛门突出的部分还是一直无法回去。那时还不讲保护患者的隐私,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出来,于是也就有了“噘嘴儿”这个绰号。应该说,这个绰号不仅不雅,也太损了。一般越损的绰号,也就越形象,越形象的绰号也就越气人。问题是张老师底下“噘嘴儿”,就没法骑车,可当时自行车是唯一的代步工具。于是张老师就发明了一种独特的骑车姿势,上身躬着,把屁股撅起来,看上去就像自行车运动员在越野比赛。当然,他这种奇特的骑车姿势也就时时在提醒别人,他的绰号为什么叫“噘嘴儿”。

李校长接过这车座子,又“噗”地乐了。

这时,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爸活着时,经常对我说,来学校上学,不仅跟老师学知识,也要学人品,学做人,像张老师这样的老师,才是真正的老师。后来我爸知道了张老师的这个病,就特意找了这个车座子,这本来是一种病理车上用的,我爸改装了一下,可一直没机会给张老师,现在,您就替我转交给他吧。

李校长低头看看这车座子,又抬头看看我。

李校长毕竟是小学校长,是何等地聪明。况且,我爸当年一直免费为他修自行车,仅凭这一点,我想,他心里也应该念我爸的好儿。这时,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了这一番话,又把这个车座子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他应该也就明白了。

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用急了。

两天以后,我又接到通知,让去街道办事处解决问题。这个下午,我故意晚来了一会儿。汽车运输场的人已经先到了,还是那个“黄白脸儿”和“黑红脸儿”,这次又多了一个“麻子”,三根“烟枪”,把张老师的办公室抽得雾气腾腾的。张老师见我来了,抬了下眼皮说,坐吧。

我就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

我进来时已经看见了,张老师放在门口的自行车,已换上了我给李校长送去的那个车座子。我想,如果我爸在天有灵,也该感到欣慰,他活着时,没白给李校长免费修自行车。

张老师并不看我,脸耷拉得比我还难看。他沉了沉,说,这个事,恐怕不太好办。

他这一说,汽车运输场的人立刻紧张起来。我也有些紧张,摸不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问,那个肇事司机,是几点开车出来的?

他一问司机,而且还用了“肇事”这个说法儿,运输场的人就更紧张了。

“黄白脸儿”说,我们的司机,大概是下午四点多钟出来的。他故意避开“肇事”这两个字。

张老师又问,他开车出来时,喝了多少酒?

张老师这一问,我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上一次,无论是张老师有意的,还是让运输场的人给带的,一直强调的是“资本主义尾巴”的事,由“资本主义尾巴”又说到小摊小贩跟他们在街上“打游击”,这一来这事儿也就彻底拐弯儿了,似乎我爸被撞死已经不是一起恶性的交通事故,而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但这次,张老师开宗明义,一上来就把司机喝酒的事摆在前头,而且先定性,他是“肇事司机”。这一来,这个弯儿也就没法儿再拐了。

运输场的人都是老油条,当然也听出来,张老师这次的口风已经完全变了。

“黄白脸儿”刚要张嘴,“麻子”伸手把他拦住了。这“麻子”看意思是个头儿,说话更占地方儿, 他晃了晃脑袋,问张老师,你问我们的司机喝多少酒,有意义吗?

张老师反问,你认为,没意义吗?

张老师这一问,反倒把“麻子”给噎住了。

张老师说,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你们汽车运输场的司机酒后开车,把人撞死的这起交通事故,我当然要先弄清楚,这个肇事司机开车出来之前,究竟喝了多少酒。张老师说着,把手里的笔扔在桌上,喝得少,是酒后驾车,喝多了就是醉酒驾车。如果是醉酒驾车,这个事故的性质就更严重了,你们是干这个的,这个道理不明白吗?

我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张老师这一说,也就把这事儿板上钉钉地定性了。

“麻子”沒料到张老师会这么说,显然没有心理准备,眨巴着眼,一下说不出话了。

“黄白脸儿”在旁边说,他喝得不多,也就,半斤。

张老师笑了,也就半斤?你们这些开车的真是好酒量啊。

“麻子”又直了直脖子,说,他这种小摊小贩,你们就不该管吗?

张老师说,小摊小贩,我们街道办事处当然该管,目前也正在清理,街上见一个抓一个,可现在说的这个人,已经让你们的司机撞死了,我还上哪儿抓去?

“黄白脸儿”说,出事的时候,他的修车摊儿是摆在马路上。

张老师说,就算摆在马路上,有枪毙的罪过儿吗?如果没枪毙的罪过儿,就该撞死吗?

运输场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显然,这回是他们意识到,这话没法儿再说下去了。他们之所以来街道办事处解决问题,就是想绕开酒后驾车这件事,可现在,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麻子”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咳一声说,如果说酒后驾车的事,就不在你这儿说了。

张老师立刻点头说,好啊,我也正要跟你们说,如果是酒后驾车,也就不是我们街道办事处该管的事了,这是一起交通事故,交通事故就该由交管部门管,你们还是去交通队吧。说完就站起来。

这一下就僵在这儿了。运输场的人当然不想去交通队,如果去交通队,先别说这官司怎么打,第一件事就得先把肇事车辆扣了。车一扣,就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开出来。

这时“黑红脸儿”赶紧说,没必要去交通队,能在这儿解决,就还是在这儿解决。

张老师说,那就另找时间吧,我还有会。说完一锁抽屉,扔下这几个人就出去了。

经过这一次,形势已经急转直下。运输场的人一下子都慌了。他们本以为避开交通队,来找街道办事处是一步很高明的棋,却没料到,最后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弄成了这样。现在已经骑虎难下,继续找街道办事处不行,不找也不行,似乎一下子怎么都不行了。

我这时反倒不急了。倘继续在街道办事处解决,我心里已经有数,也已想好了底牌。换句话说,就是去交通队我也不怕。虽然我爸是个在路边摆摊儿修自行车的,可我家是工人出身,我爸说过,我爷爷当年是海河边儿的码头工人,我爸小时候还要过饭,可以说,我家也是“根儿红苗正”,就因为这,街道办事处的人才一直不敢把我爸怎么样。真去交通队,最后的处理方案让我满意还则罢了,不满意,我就让我爸一直在殡仪馆那么躺着。只要我不签字,交通队也没有权力把我爸烧了。现在真正着急的,应该是汽车运输场,不是我。

果然,运输场的人很快又来找我,跟我商量说,能不能街道办事处也别找了,咱就私了。我问,私了怎么了?他们说,如果赔二百五十一块不行,就再加一倍,五百零二块行不行?我听了一笑,说,不行。如果你们一开始就说五百零二块,我也许就答应了,可你们一张嘴才给二百五,这就不是二百五的事了,说明我爸这条命,在你们那儿也就值二百五,就是这个数儿,你们把我招了。再有,我说,我这几天已经想了,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我得从长计议,现在别说五百零二块,你们就是再加一倍,一千零四块也不行了。咱现在就两条路,要么接着去街道办事处,要么就去交通队,走哪条,由你们挑,我跟着。

运输场的人肯定没想到,一个正上高中的半大小子,竟然这么有主意,还这么难缠。

运输场的人当然不愿去交通队,只好又回到街道办事处来解决。这时街道办事处显然已研究过了,干脆不再发表意见,只让张老师当个中间人的角色,运输场那边拿出一个解决方案,通过他传递给我,我有什么具体要求,也通过张老师再转给他们。一天,张老师把我单独叫来说,他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明白,他是想知道我的底牌。

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张老师。我对他说,赔偿他们是肯定得赔偿,我妈有心脏病,我弟弟还小,现在我爸没了,以后家里也就没了经济来源,我需要钱。但是,我又说,光赔钱不行,他们就是赔再多的钱,也有花完的时候,还得给我家解决实际困难。

张老师说,你具体说。

我说,我妈要人照顾,我哥在外地工作,他们得把我哥调回来。

张老师听了,很认真地看看我。

我说,还有,我明年就高中毕业了,不能去插队。

张老师如果是过去的张老师,肯定得让我提的要求吓着了。这两个要求,在当时一个比一个难。但这时的张老师,毕竟已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了几年,各种各样的事都见过,也就明白,我的要求,只要汽车运输场想办,他们是能办到的。不过张老师肯定没想到,我在这个年龄,竟然就有这样的心计。

汽车运输场确实有办法。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来到街道办事处,在张老师的主持下,跟汽车运输场的“麻子”签了一个协议。协议上写明,“运输场一次性赔偿死者马同旺的家属一千零四块钱,另外,把马同旺的长子马元调回天津工作,并确保其次子马乙高中毕业后不去农村插队,在满足以上这三个条件之后,死者家属不得再有其他要求。”

“麻子”签完协议,一摔笔就走了。

我对张老师说,谢谢。

张老师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冲你,是看在你父亲的分儿上。

我高中毕业果然没去插队。“东方红”汽车运输场提前就跟学校沟通了,但具体怎么沟通的不清楚。总之,他们说,这个叫马乙的学生他们要了,到毕业时,会专门给一个分配指标。我高中仍在这个学校,学校也知道我父亲的事,也就明白,这应该是那起事故后续的处理结果。于是我毕业时,就按“特困”,没去插队,直接分到“东方红”汽车运输场。

但我并没去这个运输场。这个运输场是市交通局的下属单位,我报到要先去局里,按程序,在局里报到之后,由局里发放“派遣单”,我拿着“派遣单”再去运输场报到。但我到局里报到之后,一连等了几天,又等了几天,却迟迟没人给我“派遣单”。我问局里的人事部门,人事部门也没人回答我。就这么晃荡着过了一个多月,我在局里就成了个游手好闲的人。每天来上班,到这个办公室转一圈儿,那个办公室转一圈儿,碰上能说话的就说几句,没人搭理就扭头出来。好在我的长相虽然难看,但嘴好使,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哪儿都能搭讪几句。又过了些天,还是有人去领导那儿反映了,说局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丑八怪,整天东屋串,西屋串,一点儿正经的没有,不光招人烦,也影响别人工作。其实这也正是我要达到的目的。我找局里领导,没人搭理我,我干脆就把局里的人都搅和烦了,他们往领导那儿一反映,领导就会反过来找我了。

果然,沒过两天,领导就把我叫去了。

我这才知道,我一直没拿到去“东方红”汽车运输场的“派遣单”,是因为那边不要我。经过我爸的这一场事,运输场的人已经跟我打过交道,也领教过我了。他们知道,我这人不光不好惹,也太难缠了,倘真让我去了运输场,非得把那边搅得天翻地覆不可。他们也就死活不敢要我了。按当初签的协议,他们除去赔了钱,把我哥从内蒙调回来,现在也已让我分配了工作,这样也就完全兑现了承诺。至于我来局里报到之后,局里分我去哪儿,就不是他们的事了,我爱去哪儿去哪儿。跟我谈话的是局里的工会主席,也姓马。这马主席是个大胖子,不是一般地胖,是巨胖,脸上的肉比屁股还多。他摇着头说,真不知你是怎么回事,刚来局里几天,人缘儿就这么差,分哪儿哪儿不要,局里也真犯愁了。

我一听乐了,说,我奶奶说过,脸上没钱,万人嫌。

马主席眨巴着眼,看看我。他听出来了,这不像好话,但他不想再跟我多费口舌,就说,叫你来,是想跟你商量,现在局里的卫生院缺个做卫生的,去那儿行不行?我一听立刻说行。甭管去哪儿,总比在局里这么晃荡着强,况且卫生院干净,又不累,做卫生就做卫生,总比去运输场强。

马主席一听,这才松了口气。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我到交通局卫生院,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人这一辈子,会有很多个节点,每个节点就是一个裉节儿,而每个裉节儿,也就决定一个人生阶段,但在这些裉节儿中,肯定会有一个最关键的裉节儿,也就是人生拐点。我来交通局卫生院,就是人生的一个拐点。当然,我这时并没意识到,已经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只是觉着每月竟然有二十二块六毛八了,倘再加上“洗理费”一块二,“全勤奖”两块四,就是二十六块二毛八,突然有了这么高的收入,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但没过几天,我就跟院长打了一架。

所谓打架,也不是真动手,真动手这院长也打不过我。但就是动嘴,也已经把他气得浑身筛糠,连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都抖落掉了。这院长姓燕,五十来岁,不光是院长,还是院里唯一的医疗权威,所以都叫他燕主任。事情的起因是我做卫生。卫生院是个两层小楼,一楼是药房和诊室,二楼是换药室和输液室,再有就是办公室。两层楼一共有四个厕所,每层男女各一个。我每天上午倒垃圾,扫厕所,然后再打扫楼道和各个诊室,最后是办公室。下午,则是从楼上到楼下,用抹布擦洗各个房间的门窗。我这时才知道,这卫生院原来的清洁女工为什么调走,肯定是累跑的。从楼上到楼下总共十几个房间,再加上厕所就是二十来个,每天这么折腾一遍,一天两天行,一长就觉出来了,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每天下班累得腰酸腿疼,回家连车都骑不动了。我跟燕主任提过几次,又不是过年大扫除,是不是没必要这么擦洗,地面儿可以天天擦,别的一星期擦一次就行了,但燕主任是杭州人,有洁癖,一听就急了,说这是医院,医院能跟过年大扫除比吗?我不说还好,这一说,他反倒又给我加码儿了,每天擦洗门窗,必须擦两遍,第一遍用消毒水,第二遍再用清水。我这时毕竟已经走上社会,知道不比当初在学校,也就忍着气,让擦就擦,但我发现,我就这么干,燕主任还总盯着我。他盯也不是光明正大地盯,经常是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发现,他正站得远远儿地朝我这边看。他看就看,只要不说话,我也就装看不见。可一天下午,他还是冲我走过来。当时我正撅着屁股擦诊室的门,他过来用中指的关节敲敲我的后背。这是大夫的毛病,他们不喜欢用手指,怕沾上细菌,所以平时都习惯把手翻过来,推门用手背,叫人用手指的关节。他这样一敲我,我就有点儿要急,但还是在心里忍着,直起腰回头看看他。

他说,你不能再这么擦了。

我问,怎么了?

他说,我已经注意你好几天了,你用墩布擦地,总是先厕所,再擦诊室,最后才擦我的办公室,还用的是同一个墩布,这我还没说你,现在擦门,你又这么擦,从厕所擦到诊室,最后才擦我的办公室,也用同一块抹布。你这么擦,还不如不擦。

他说着,就用脚踢了一下我身边的水盆。当然,客观地说,他也不是踢,只是用脚背朝旁边拨了一下,意思是想说明,现在的这盆水有多脏,但他的脚用力大了一点儿,盆里的水一下子溅出来。这一溅,我就急了。你有话说话,用脚这么踢,也太拿我不当人了。

我慢慢站直了,转身看着他说,你把这地上的水,给我擦干净了。

我说完,用手朝旁边的厕所一指,墩布在那儿。

燕主任一下愣住了,这卫生院的上上下下,还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人就是这样,突然受到反差极大的冒犯,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茫然。

他张开嘴,瞪着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说,我费了一上午的劲,才把地擦这么干净,你一脚就给我踢脏了。

他还这么看着我。

我说,你今天要是不给我擦了,我能让你趴在地上给我舔了,你信不信?

我来这卫生院之前,是个什么人,汽车运输场为什么不敢要我,这些事,肯定早已传到这边来了。这时旁边的一个小护士赶紧跑去厕所拿来墩布,把地上的水擦了。我看着燕主任,又说,我就是个扫地的,你可是有学问的人,说句街上的话,也人五人六儿的,连我都懂,“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先拿手指头敲我,现在干脆又动脚,你知道什么东西才动脚吗?

燕主任瞪着我,嘴张得更大了。

我说,驴。

这时旁边的一个男大夫过来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怎么能骂院长?

这男大夫姓华,三十来岁,叫华子维。我知道,他平时最会讨好燕主任。所以,我来了没几天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巴结狗子”。这时,我把脸转过来,看着他说,你这会儿最好别说话,我不打燕主任,可能打你,你敢再说一句,我就把这墩布塞你嘴里,你信吗?

卫生院的大夫、护士肯定没见过我这样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我又冲燕主任说,就算你是主任,以后说话也客气点儿,还记得伟大领袖是怎么教导我们的吗?“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我现在不用你关心,也不让你爱护,更不需要你帮助,你只要学会尊重别人就行了!

我说完,就拨开人群走了。

我知道这回惹祸了。我在卫生院就是个清洁工,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院长连挖苦带损,还骂他是驴,这事儿肯定闹大了。我想,后面只有两种可能,或者他找局里,把我退回去,坚决不要了;还一种可能就更损了,他不找局里,也不再提这事儿,但从此处处给我紧鞋带儿。不过这我倒不怕,他真敢这么干,那算犯我手里了,要论玩儿阴的,我可是这个堆儿里爬出来的。当初连汽车运输场的“麻子”那些人都怵我,别说他一个文绉绉的燕主任。

这以后,局里没任何动静,卫生院也没动静,这事儿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几天以后,秦院长来找我。秦院长是副院长,兼护士长。她说,最近院里把《卫生守则》修改了一下,马上要公布。她又看我一眼,说,你看一下。当天下午,这个修改过的《卫生守则》果然就在全院大会上公布了。会后,我找来看了看。内容大体还是过去的内容,只是修改了两条,一是,各科室的门窗,由每天擦洗一次改为每周擦洗一次,且必须用消毒水和清水各一遍;另一条是,清洗工具要分门别类,不能混用。我一看就明白了,显然,燕主任虽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坚持他的规定,但还是做了一些让步。他让步,当然有两种可能,或者先不跟我计较,来日方长,鞋带儿可以慢慢地紧,青蛙可以先用凉水煮。这种损招儿,他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是能想出来的;还一种可能是,他也自觉理亏,就及时调整了。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对我都无所谓。我是个讲理的人,这两条修改之后,我认为就可以接受了。这以后,我再做卫生也就倒过来,先从办公室开始,然后是各科室,最后才是厕所。再擦厕所,也就用单独的墩布和抹布。

我做事从不后悔,无论对错,做了就做了。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倘做对了还无所谓,做错了,也不会因为产生的后果而懊丧,让自己的心情雪上加霜。

但这次这事,我还是后悔了。

我后悔,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天上午,我正在二楼的楼道拖地,一个女孩儿迎面走过来。这女孩儿跟我年龄差不多,不过应该还在上学。她背个书包,从形状看,这书包里装的应该是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我面前走过时,我一抬头,她冲我笑了一下。我当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等反应过来,她已经过去了。这女孩儿属于好看的那一种,让人一看,就想再看一眼。关键是她的这一笑。一个人,如果冲另一个人笑,应该有三种可能,一是认识,笑是打招呼;二是也认识,但不熟,笑只是一种示意;另外还有一种,就是因为什么原因,譬如,覺着这人可笑。我跟这女孩儿并不认识,甚至从没见过,所以前两种可能,应该都不太可能。至于觉得我可笑,应该也没道理。我确实长得挺难看,脸像门帘子似的耷拉着,但好像也没什么好笑,况且我就是个清洁工,正闷头擦地,她这么冲我笑,也就更没理由。这一下就让我犯寻思了,怎么想,都想不出她这个笑是从哪儿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女孩儿是燕主任的女儿,叫燕京京,正在卫生学校读书。卫生学校在当时属于中专,但介于高中和大学之间,所以招的一般是高中毕业生,将来毕业也许就是普通的医务人员,比如在医院的药房,或在检查室操作各种仪器,也可能进医学院继续深造,将来就是大夫。若干年后,我又问过燕京京,在那个上午,她第一次在卫生院的楼道里看见我时,为什么笑?她说,她也不知为什么笑,就觉得这人好像见过,还不仅是见过,应该认识,可走过去之后再想,又好像不认识,也从没见过。我说,那就是你认错人了。她很认真地说,不是认错人,也许,这就是常说的那种缘分。

但不管是不是缘分,这个上午之后,我开始走心了。

我这一走心,也就后悔了。

我开始注意燕主任。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往往人是同一个人,事也还是原来的事,但你换一个角度,或者换一种心理,再看,就会感觉不一样了。我发现,其实燕主任是个很认真的人,不光有条理,也很有计划性。他每天早晨来卫生院,先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把行政的人叫来,安排一天的工作,要写哪些材料,给局里打什么报告,准备什么时间开什么会,全院政治学习的内容是什么。把行政这边的事都安排完了,再來楼下,叫来所有的大夫和护士,交待这一天业务上的事。交通局卫生院不同于一般的医院,不仅有普通门诊,也有专业性很强的专科门诊,包括各单位司机的定期体检、职业病筛查以及发生交通事故之后的后续跟踪治疗等等,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燕主任没有得力的助手,不光行政没有,业务也没有。所以,他每天早晨安排的这两块工作,虽然事无巨细,却因为并没有人认真地记在本子上,敦促完成,也就经常是说完也就完了,并不能真正的全部落实。而燕主任一手抓行政,一手抓业务,从早到晚连踢带打,一忙一乱,自己说过的话也就忘了,院里的各种事经常丢三落四。等他发现了,又急。燕主任还有一个习惯,平时普通话说得还可以,一急杭州话就出来了,而且越急,说的话别人也就越听不懂。我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就总在早晨过来打扫他的办公室,这样他安排行政上的事时,我一边擦着地也就都听明白了。然后他下楼安排业务上的事,我也跟下来,趁着打扫楼下,他再交待这边的工作,我在旁边也就都听清楚了。我有一个一般人不具备的本事,记忆力极好。说某人的记忆力好,是看书过目不忘,而我则是无论听到什么事,可以过耳不忘。羊老师曾说,人的记忆是一个存储空间,既然是存储空间,也就有限,所以该记的记,不该记的就不要记,否则记的东西太多了,这个存储空间也就占满了。但我不是这样。我的记忆空间可以无限大,似乎要多大就有多大。我可以把我想记的和暂时没必要记的东西都记下来。用不到的先封存,一旦用着了,这一块的记忆闸门立刻就会自动打开,我可以在记忆里随意调取任何想要的东西。

这以后,我也就经常不动声色地在一旁提醒燕主任,譬如下午将近两点了,我见燕主任还在办公室里跟人谈话,就进来扫地时趁人不注意说,您下午三点,局里还有会。或者快下班时,对燕主任说,明天早晨有一批司机要来体检,楼下还没准备。我这样提醒燕主任时,必须注意两点,一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提醒他,这样与我的身份不符,倘有人在燕主任面前别有用心地说几句别的话,我会适得其反;二是提醒时,必须不动声色,既要达到提醒的目的,还不能让燕主任感觉我在提醒。所以,尽管我每次一提醒某件事,他立刻就想起来,然后赶紧去把这事落实了,却一直没意识到是我提醒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办公室擦地,见燕主任进来了,就埋着头说,您的材料还没报局里,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燕主任听了登时一愣,想了想,就走到门口儿冲楼下喊了一嗓子,华大夫,你上来!

我提醒燕主任的这份材料很重要。市卫生局要在全市的卫生系统评选“救死扶伤先进典型”,卫生院是归交通局和卫生局双重领导,当然也要报。局里准备报燕主任,材料也就要由卫生院准备。燕主任几天前就把这事交待给华大夫了,华大夫大概忘了,燕主任也没催,这事就一直撂到这最后一天。燕主任把华大夫叫上来,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骂着骂着杭州话就又出来了。华大夫连连点头,赶紧屁滚尿流地下楼准备去了。

燕主任骂走华大夫,才慢慢回过头,看看我。

我这时擦着地,已经到外面的楼道了。燕主任又叫我进来。我拎着墩布,来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好像想说什么,但又想了想,就挥挥手,又让我出来了。

燕主任毕竟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是明白人。他肯定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就是个做卫生的,且脾气还挺浑,竟然如此心细,而且还有这样超人的记忆力。其实细想,我提醒他的这些事只能说我的记性比一般人好一些,也并不能说记忆力就有多么超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拿他的话,拿卫生院的工作确实当回事了,正因为当回事,所以才记得住。燕主任这样的知识分子,又是当领导的,他对年轻人的要求也不外就是这几点,一是拿工作当回事,二是拿他的话当话,再有就是心细。

现在,这三条我都具备了。

若干年后,燕京京才告诉我,当初,她身边的很多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嫁给我这样一个人。我明白,她并没把话都说出来。其实也不用她说。当时,我和她的条件确实相差太悬殊了。她从卫生学校毕业,就分到一个区级医院,在化验室搞生物化验。这个医院的副院长是她爸的老朋友,这样她在这个医院不到一年,就又被保送去上医科大学。毕业后分到市里的第一中心医院,当了大夫。而我却还在交通局的卫生院。

当然,我这时已不是清洁工。

我由于总在燕主任的身边不动声色地提醒,渐渐地也就成了他的“记事本”。人都有依赖性,没这个记事本时似乎也没觉出什么,有了,再没有,就不适应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处境。

这年夏天,局里要组织一批人去北戴河疗养,而且明文规定,必须是在基层工作的工人。我在局里只跟工会的马主席熟,因为都姓马,后来还认了亲戚。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马主席比我爸小三岁,我就叫他“二叔”。这个“二”当然不是从哪儿论的,只是这么叫,显着近。我在卫生院,跟中医院的齐大夫关系很好。齐大夫的孩子还不到一岁,丈夫在外地工作,她每天上班,就用自行车的“挎斗儿”先送孩子去托儿所,下班再去接。这种“挎斗儿”有点儿像摩托车的“挎子”,但只是车轴跟自行车的后轱辘连着,很不结实,也就总出毛病。我从小就会修自行车,于是就经常帮她修车。齐大夫很感激我,又不知怎么报答。我就对她说,我的肾不好。齐大夫一听就明白了,这以后,也就经常给我开一些“肾宝口服液”。我要这“肾宝”当然不是自己吃,而拿去给马主席。马主席太胖了,人一胖,肾就虚,吃这“肾宝”正合适。这一来,我跟马主席的关系也就越走越近。这次去北戴河疗养,正好是马主席负责这事儿。他问我,想不想去。我一听当然想去。这样,就跟着他去北戴河玩儿了几天。但就是这几天,燕主任这里也乱套了。燕主任已经习惯有我的提醒。他一忙,脑子总乱,但自从有我,心里也就踏实了,别管什么事,反正有我在旁边记着,也就不怕再忘。可我一走就不行了,这十来天,燕主任简直就像折了手。他先是每天掰着指头算日子,后来就总往局里打电话,问去北戴河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我发现,卫生院最恨我的人是华大夫。华大夫的业务水平在院里仅次于燕主任,心眼儿又多,还会写材料,本来,燕主任已打算提他当副院长,但我一来就不行了,尤其后来,倒不是我会代替他,被提拔当副院长,而是总拆他的台。华大夫虽然心眼儿灵透,但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记性不好。经常是燕主任刚交待的事,一扭脸儿就忘了。好在他忘,燕主任自己也忘,这样一打马虎眼也就过去了,但我来以后就不行了,我总提醒燕主任。有的事燕主任本来已经忘了,我一提醒就想起来。他一想起来,立刻就把華大夫叫来数落一顿。华大夫起初也纳闷儿,不知燕主任的记性怎么突然一下子好起来。后来才发现,敢情毛病在我这儿,是我总在旁边给他提醒。华大夫曾去插过队,是保送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插过队的人也分两种,倘是老实的厚道人,一插队就更老实厚道,但如果是蔫坏损的人,也许就得加一个“更”字。这华大夫就属于后者。他自从发现,是我在提醒燕主任,也就动了心思。我这时已经看出来,心里也有了防备。我以为,他会在燕主任的跟前说我的坏话,但很快发现,他并没这么干。他大概已经想到了,这时再说我的坏话已经不管用,于是就换了一个更损的办法。我每天的工作,本来是清倒垃圾,打扫厕所,再把楼道和每个科室的地板拖洗一遍。但这以后,秦院长突然又给我加码儿了,每天还要把院子里的垃圾清运出去。加了这个事表面看着好像没什么,但工作量一下就增加了一倍。卫生院的附近没有居民区,离最近的垃圾清运点儿也有几站地。院里的垃圾本来是由环卫部门统一清运,现在如果让我干,就得拉着车来回跑两个多小时。累点儿不说,这一来我的时间也就更紧了。

我心里有数,这肯定是华大夫在背后搞鬼。他这样做的目的很明显,你不是总在燕主任的跟前提醒这事儿那事儿吗,我就把你所有的时间都占满,让你从早到晚忙得连滚带爬,看你还有没有闲心管这些闲事儿!但华大夫还是小看我了,他并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他蔫坏损,我比他更蔫坏损。清运垃圾这点事儿当然难不住我,大不了紧点儿手也就干了,但这以后,他也就没好日子过了。其实那段时间,我和华大夫已是燕主任的左膀右臂。我是燕主任的脑,华大夫就是燕主任的手和腿。所以,我对华大夫也就一直没有真下狠手,有时明明看着他把一件事忘了,但只要不太重要,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就过去了。可从这以后,我就动真格的了。华大夫自己的脑子也不争气,简直就像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经常是燕主任刚说的工作,一眨眼的工夫儿就像没这回事了。这时我故意不说话,非得等到最后,看着这事儿已经无法挽回了,才突然提醒燕主任。我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燕主任越是觉得华大夫丢三落四,也就越显出我的提醒有多么的重要和必要。这以后,燕主任也就再没提过要提拔华大夫当副院长的事。倒是我,后来就不当清洁工了,干脆被调到办公室来。

当时有两种编制,一是干部,一是工人,但还有一种特殊的编制,本来是工人,由于工作需要,又一时无法转干,就先按干部使用,这在当时叫“以工代干”。我被调到院里的办公室,也就是这种“以工代干”,但我的“以工代干”,还只是我人生转折的开始。

就在这时,燕主任的家里也出了一件事。

燕主任的女儿燕京京这时已在医科大学上学,当然也是“工农兵学员”。班里有个男生,正对她穷追不舍。燕京京是高中毕业才上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工作,再推荐上大学,也就已经到了恋爱年龄。班里有男生追,本来也正常,但这个男生却不是一般的男生,他爸是市卫生局的革委会主任。用当时的说法,也就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本来就更好了,但燕主任认为不好。燕主任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干部子弟”身上的纨绔气。这个男生还长得挺英俊,又自恃家里的条件,虽然是追燕京京,却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派头儿。这一下燕主任就更讨厌了。这一讨厌,知识分子的脾气也就上来了。一次这男生来他家,说了句不中听的话,燕主任起身就回自己书房去了,把这“干部子弟”就晾在了这儿。这以后,也就不让燕京京再跟他来往。燕京京的性格也随她爸,不让来往,也就不来往了。

这一来,我的机会也就来了。

事后我想,这个“干部子弟”把燕主任招惹了,其实还只是我有机会的诸多因素之一。燕主任这时对我的印象已经不是好,而是很好,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曾对我说过,机遇对有的人并不重要,但对有的人,就很重要了。比如你,你如果有机会上大学,肯定会更出色。这也就是说,他认为我现在已经很出色。所以,尽管这时我家里的条件并不好,自己又只是个两年制的高中毕业生,燕主任还是对我有了动意。但我后来想,燕京京之所以说,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怎么会嫁给我这样一个人,应该还不仅是因为我的家庭条件和只是高中毕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的长相。

可是这个问题,也分怎么说。就长相而言,男人和女人还不是一回事。女人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就算有的漂亮女人在有些人看来并不好看,但至少也不会觉着难看。男人就不是了。男人好看叫帅,在当时叫英俊。英俊的男人就是英俊,这没任何争议,但不英俊的男人,就无法用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了。有的男人不英俊,就是不英俊,不光不英俊还挺难看,但也有的男人,乍看挺难看,虽然再细看还是挺难看,却也能难看出另一种味道。当然,这味道也不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喜欢这种味道的人还行,不喜欢的,就是“味儿”再大也不一定能看出来。这也就应了那句俗话,“一畦萝卜一畦菜,各人喜欢各人的爱。”也许燕主任觉得,我就有另一种味道,虽然一张脸整天像个门帘子似的耷拉着,甚至把眼角和嘴角也都坠得耷拉下来,但他认为,这种耷拉并不是穷酸,而是一种底蕴,或者叫冷峻。

燕主任起初并没把这个想法对他女儿说出来,只是经常让我去送东西。这时燕京京已在医科大学的一个附属医院实习。这医院在郊区,每次去要倒两次车,还要再坐一个小时的郊区专线。因为路远,交通又不便,燕京京也就很少回来。燕主任有时让我去送书或医学资料,有时也送一些吃的。给燕京京送东西,我当然愿意,跑再远的路也心甘情愿,但燕京京看我这么风尘仆仆地跑来跑去,却从没说过感谢的话,似乎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后来她才告诉我,那时候,她确实觉得我跑这么远的路来给她送东西很正常,好像没必要说感谢的话。所以,我跟她也就没经过朦胧的阶段,似乎不言而喻就恋爱了。到她正式毕业,分到市里的第一中心医院,燕主任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就开始为我俩筹备婚事。

我和燕京京结婚不到三年,出了一件事。

这时我在卫生院还没有任何职务,但在行政上已有实权。燕主任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并没有因为我娶了他女儿,就去为我跑转干的事。相反,他干脆明确对我说,转干这种事本来就不好办,现在你成了我女婿,就更不能违反规定,你这样“以工代干”也挺好,先干着,以后有机会再说。他这话说的,让我挺堵心,可堵心也不好说别的。我不想让他感觉出来,好像我娶他女儿有什么企图。既然还是“以工代干”,在卫生院也就一直无法有正式职务。这时华大夫好像已经想开了,至少在表面,跟我的关系缓和了,有时说话,还故意显得挺知近。他对我说,你应该再跟院长说说,这个“以工代干”的问题早晚得解决,既然这样,晚解决就不如早解决,还不光是干部的工资待遇高,早一点儿转干,也就早一点儿提拔。这话当然不用华大夫说,我心里有数,可有数也没用,这事儿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华大夫又说,燕院长按着这事儿不办,应该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考虑,怕别人说闲话,可他也不能光为自己想。且不说你是他女婿,就冲你给他鞍前马后的这些年,甭管从哪个角度,也该为你想想。

我知道,华大夫这么说有点儿挑事儿的意思,但我得承认,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出事是在一天上午。

我这个上午挺忙,一直在给局里准备材料。这时,局里已经在搞清理,调查每个人这几年的表现,是否参加过哪个群众组织,有没有过过激的言行,是否参加过“打砸抢”。与此同时,也开始调查各下属单位的人。燕主任拿这倒没当回事,他认为自己很坦荡,这几年一直在卫生院,从没出去过,院里的大夫、护士也都没掺和过外面的事,但材料还是要给局里报,我就从燕主任到秦院长,再到下面的每个人,逐个儿整理材料。我正在办公室忙,一个护士进来说,有人找我。正说着,找我的人就已经进来了。我一看,立刻认出来,来的这人竟然是“东方红”汽车运输场的“麻子”。“麻子”这几年好像没什么变化,本来这张麻脸就不平整,有了皱纹也看不出来。就是有点儿胖了,一胖不仅显得脸上有光泽,好像麻子也浅了。

我心里有数,这“麻子”来,肯定是有事求我,于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麻子”好像把当年处理我爸那场事故的事已经忘了,一见我就像见了老熟人,还挺亲热,过来一边打招呼就赶紧掏烟。我说不会,又朝墙上指了指。墙上贴着一个“禁止吸烟”的纸条,这是燕主任让人写的。“麻子”一看,赶紧咧嘴笑着把烟装起来。我看护士出去了,就直截了当问,嘛事儿?

“麻子”这才告诉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脚上长了个“鸡眼”,自己抠破感染了,想开几天病假,可楼下的大夫不给开,说“鸡眼”歇病假,没这规定。

我点头说,是,确实没这规定。

“麻子”一听张张嘴,愣住了。

我又说,现在对开病假的事,院里管得很严。

“麻子”本来脸上挺亮,这时一下暗下来。我当然不能让他觉得开这病假很容易,否则他以后三天两头儿跑来,我就麻烦了。

我“嗯”了一声,说,你等一下。说着就走出去,到门口儿想了想,又回头说,你跟我来吧。

“麻子”就赶紧跟着我下楼来。

我来到楼下的外科诊室,是华大夫在。我对华大夫说,他的脚感染了。

华大夫说,刚才看了,不严重。

我说,他是司机,没法儿开车了。

华大夫说,那就干别的,长个“鸡眼”就开病假,燕主任要追究谁担着?

我知道,他这是成心,故意拿燕主任说事儿。我不说话了,只是拿眼看着他。

他又想了想,没再说话,从桌上拉过假条本,写了一张撕下来,推给我。

我没说“谢”,也没看他,拿起这张假条儿就出来了。“麻子”正等在外面,接过这假条儿千恩万谢地走了。

当天下午,华大夫就把这事儿告诉燕主任了。他这人蔫坏损就在这儿,告诉了燕主任,又回过头来告诉我,他说,他也没办法,这个责任他不敢担,如果汽车运输场那边一看,脚上长个“鸡眼”就给开几天病假,万一找到卫生院来,肯定是事儿。所以啊,他说,这事儿还是挑明了好。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出来了,这人是你的熟人,你的事儿,你就自己担吧。

我说,行,真有事儿,我担着。

华大夫果然没说错。快下班时,燕主任就把我叫来,问我,上午开病假是怎么回事?他倒不是追究长个“鸡眼”就开病假的事。他问,这人,是你当初说过的那个人吗?

我一听挺意外,没想到,燕主任记忆力也能这么好。

我确实对燕主任说过当年我父亲的事。那是刚来卫生院时,一次燕主任问我,为什么放着运输场不去,却宁愿来卫生院当清洁工。我就把当初运输场的司机怎么酒后开车把我爸撞死了,又怎么弯着心眼儿地想逃避责任,一直跟我穷对付,最后几乎闹僵了,才总算把这事儿解决的过程,都跟他说了。燕主任是交通局的老人儿,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当时问我,汽车运输场出面解决这事儿的是谁。我就把当时的那个“黄白脸儿”和“黑红脸儿”说了,最后又说到了这个“麻子”。燕主任对前两个人没印象,但这“麻子”,他说知道,是运输场事故科的副科长。所以这时,燕主任感到奇怪,他认为我帮这“麻子”开病假没道理。

这时,我给“麻子”开假条儿这事,已让华大夫攉腾得全院上下都知道了。华大夫做事,历来都是脑子里得转几个弯儿,有时还真摸不透。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他这么干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第二天上午,燕主任就又把我叫来。他脸色难看地说,这件事的影响太坏了。

我这才明白,华大夫在全院攉腾这事,为的是給燕主任施加压力。

燕主任说,是,现在这事儿,我必须处理了。

我知道,他说的处理,是要处理我。

燕主任处理我,当然是给全院看的。这时全院上下都知道我跟燕主任的关系。院里早有规定,绝不准开人情假,而且对各种病情如何开假,都有明文规定。我这次帮“麻子”开病假,显然违反了院里的规定。燕主任先在全院大会上点了我的名,又扣了我这个月的奖金。

其实我给“麻子”帮这忙,是另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只有我和“麻子”的心里明白,但彼此都不挑明。我爸出事以后,“东方红”汽车运输场就按协议商定的,把我哥从内蒙调回来,但只是去了一个生产微电机的小厂。他当初在内蒙时,经常去野外架线,每月还有一些露天作业的补助。现在回来了,就只拿这点死工资。这时他的老婆孩子还在内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点儿工资就很紧巴,但他往回调时,跟运输场的“麻子”也就认识了,一来二去熟了,不知他俩怎么商量的,就经常一块儿合着干事儿。这时,这边的牛羊肉还是凭副食本供应,而且很不好买。我哥在内蒙工作这些年,那边认识很多人。这样,只要运输场有车去那边送货,“麻子”就先跟司机说好,然后告诉我哥,我哥再给联系好那边的牛羊肉,让车拉回来,在这边倒卖。起初我哥并没告诉我这事,后来说了,我一听就不太高兴。当初为我爸的事,我跟运输场的人都快打成了热窑,现在他却跟“麻子”这些人合伙儿做生意,但后来再想,也就想通了,我哥的老婆孩子毕竟得吃饭,他这么干,也是不得已的事。这以后,我跟我哥嘴上不说,心里达成一个默契,他跟“麻子”该怎么干怎么干,我只当不知道。我想,“麻子”肯定知道我跟我哥的这个默契,否则,他知道我是什么人,这次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来找我。

但这件事,并没有到此为止。

我因为是“以工代干”,在院里一直无法有正式职务,但后来,燕主任已经越来越信任我,就让我没有名分地负责办公室。这一来,我的角色就有点儿尴尬,用我自己的话说,人家敬我,我是个菩萨,不敬,就是个泥胎。这次因为给“麻子”开病假这事,燕主任在全院大会上点了我的名,还扣了我这月的奖金,从大家的眼神也就能看出来,我在这个位置已经没法儿再干了,再干,只能自取其辱。当然,我也不是个认头就范的人。我费劲巴力地好容易混到今天,不能眼看着就这么前功尽弃了。

也就在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我被院里处理之后,一直有些灰头土脸。平时只在办公室里闷着,也不张罗院里的事儿了,能不出来见人就尽量不出来见人。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我去厕所,看见华大夫也正在里面提裤子。他一见我,好像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晚值班?

我看他一眼说,是。

他说,巧了,我也值班。

我看出来,他好像还有话说。果然,他朝厕所门口儿看一眼,又凑近我说,我那儿还有一瓶“直沽高粱”,高度的,晚上过来找你,咱喝喝。说完,没等我说话就走了。

我有一种感觉,他这晚也值夜班,不会这么巧。我回到办公室,找出值班表看了一下。果然,我猜对了,他是故意跟别人换了班。这也就是说,他这个晚上应该有话要跟我说。

卫生院没有夜间急诊,值夜班也就没什么事。这个晚上,华大夫来找我。他好像刚喝过了,一进门就把一瓶“直沽高粱”蹾在桌儿上,又打开一包热气腾腾的羊杂碎,一屁股坐在我对面说,你来这些年,咱还没喝过,今儿晚上就好好儿喝喝!

我也就不客气,笑笑说,好啊,也看看你的酒量!然后就拉过两个杯,不动声色地跟他喝起来。

华大夫似乎并不急着说什么,一边喝,一边东拉西扯。刚才来的路上看见个神经病,站在马路中间一边蹦一边喊口号,要打倒这个打倒那个,车都躲着走,也没人管。现在街上也有卖羊杂碎的了,不过得偷着卖,赶上胆儿大的还弄个锅,卖羊头肉。我喝了一会儿就明白了,他今晚要跟我说的,应该不是一般的事,所以得用酒遮脸儿,喝到六七成的时候,话才好说。这样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倘说对了路,就钉是钉,铆是铆,如果话不投机也就哈哈一笑,只当是酒话儿。既然这样,他扯,我也就跟他扯。就这样又扯了一会儿,我俩已把大半瓶儿都喝了。这时,他才放下酒杯,重重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要入正题了。

他说,今天晚上,想跟你说点儿正经的。

我乐了,说,看来咱过去说的,都不是正经的。

他没拾我的茬儿,用手抹了一下脸说,先说好,咱今天不拐弯儿,心里有嘛就说嘛,说对了,就接着往下说,没说对付,只当没说,一出这门儿,你不认账,我也不认账。

我说,行。

他又喝了一口酒,扔下酒杯说,其实咱俩,是同病相怜啊。

我一听又“噗”地乐了,同病相怜?怎么这话听着,这么惨?

他摇头说,你不用跟我来这套,油打滑蹭的,我刚才已经说了,咱说正经的。

我说,怎么正经,你说吧。

他说,从你一来,咱俩就掐,一直掐了这几年,可你想过吗,其实咱俩都错了。

我不乐了,看着他。

他忽然不往下说了,又拿起酒杯喝了两口,沉了沉,才放下酒杯又说,其实,咱俩应该联手啊,你这人的脑子没得说,我的业务,你也知道,咱要联起手来,那还有挡吗?

我明白了。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句句都是针对燕主任。

他说,对,没错儿,我说的就是他!你当年曾骂他是驴,其实我这些年才像一头驴,他在我跟前吊着一个胡萝卜,可又不给我吃,就这么引着让我给他干活儿,后来这胡萝卜也没了,他干脆只让我干活儿,不提让我当副院长的事儿了!他说着,忽然又歪嘴笑笑,你说你不是省油的灯,我也不是!你以为,我的脑子真不好使,记性就这么差啊?我要真是个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也混不到今天!

我慢慢把酒杯放下了,看着他。

他说,实话告诉你,我是成心的!院里所有的事,我心里都记着呢!我忘是故意忘!反正他是院长,真误事儿,也是误他的事儿!那回给局里报他评典型的材料,你要不提醒,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凭嘛評他?事儿是全院上下大伙儿干的,真要论典型,我比他还典型!

他这么说着,已经脸红脖子粗了。看来,他这火儿憋在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又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还有你,你比我还傻!你以为他是你老丈人,就处处儿护着你哪?他要真护着你,你能像今天,还是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德性吗?你给他吭吭哧哧地干了多少事儿,你得着什么了?到现在,不还是个“以工代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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