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无尽时

2019-08-07 10:01郁葱
长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神文联刊物

说到《长城》编辑部,心里就觉得很暖。一个刊物,一个单位,让人回忆起来都是好感觉,说句心里话,这还真的不容易做到。今年三月份秀龙给我打电话,说要召开《长城》创刊40周年座谈会的时候,我就在电话里跟他聊起来。我对他说,这是我作为一个编辑最初起步的地方,从《长城》到后来的《诗神》,我从通联开始干,然后助理编辑、编辑、编辑组副组长、编辑部主任、副主编、主编,哪一步也没有落下,一直干了几十年,现在回想起来,太多的感慨。

上世紀七十年代《长城》创刊的时候省文联有一个好风气,无论职务多高,资历多老,无论年龄多大或者多小,大家都互称名字,田间、梁斌、林漫、徐光耀、张庆田都是这样,所以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延续当时的称呼。想起来两个细节:我结婚的时候,《长城》编辑部送给我的礼物是几部书,其中一部是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一部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公刘先生的诗集《离离原上草》,扉页上有当时的《长城》编辑部诗歌组组长、后来成为我在《诗神》编辑部的前任主编、著名书法家旭宇用毛笔亲书的“郁葱、安俐同志新婚之喜。《长城》编辑部 一九八一年二月”。当时这几部书每本定价仅仅一元钱,但是就是这几元钱的书,让我一直觉得弥足珍贵,当作珍品保存着,至今崭新如昨。还有一件事情是,我结婚的时候,是旭宇在省文联小院里给我理的发。我为什么这么清晰地记着这些细节,是想说,那时候这个编辑部人与人之间关系太亲近了,又是同事,又是兄长师长,又是亲人。像我跟旭宇以及去世的肖杰等等,几十年胜似亲人。当然还有徐老,可以几年不见面,见了面就很亲,就说心里的话。去年去看望徐老,行动不便的申云姨从屋里走出来叫“郁葱”,我一听内心就热。

我刚到《长城》的时候20多岁,那是一个人的世界观、编辑观、写作理念开始萌生也开始成熟的时候。2018年11月23日,几位在《长城》编辑部做过编辑的老同事聚在了一起,张峻先生说:“见到老同事,就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旭宇、小放、世芳也谈起了文学大师田间、梁斌、李满天、徐光耀等前辈和诸多同事们,颇有感慨。四十年前是生活与文学的解冻时期,那时候的人都那么直率,那么纯真,那么直抒胸臆,现在想起来无论各自有怎样的性情,他们都是好人。四十年,一个年轻人成了老人,真的是不经意就老了。

我到《长城》编辑部的时候是刊物最辉煌的时期之一,那时候党组书记徐光耀亲自担任编委会主任,主编、副主编就有四位,主编苑纪久,副主编肖杰、宋木林、陈映实,编辑部兵强马壮,有十几位硬朗的编辑。《长城》编辑部编制十八人,我算了一下,当时在编的就有十七个人,跟我共过事的编辑有二十几位。这些人性格各不相同,艺术观也有差异,但是都让人记忆深刻。所以我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开始在《河北文学》跟着刘哲、肖杰、洪涛,后来在《长城》跟着徐光耀、苑纪久、肖杰、宋木林、陈映实,再后来在《诗神》跟着浪波、旭宇,他们都有一种观念:对年轻人都像对自己的孩子,对作者像亲人。这使得我在自己以后的编辑工作中也一直在遵循着这个理念。”

当时在省文联一个主要的矛盾是行政和业务之间的矛盾,徐老担任省文联党组书记、《长城》编委会主任之后,明确提出省文联所有工作要为业务服务,一切工作围绕着文艺创作和编辑工作开展,省文联风气逐渐正了起来,徐老用他的人格魅力和他的正气,把省文联的世俗、市侩之气扭转了。徐老主持工作以后做了几件事,一个是配备了最强的《长城》编辑部的领导层和编辑人员,再一个整顿行政,谁不配合工作就让他挪位置。记得《长城》编辑部开研讨会,会议室凳子都配不齐,配不齐办公室负责该事务的同志就挪位置。刊物更是充实了内容,面貌大气恢弘,既延续了《长城》一贯的办刊风格,又有独到的思路。我刚到《长城》编辑部的时候,办刊经费相对紧张,印个稿签都很难。徐老很快改变了这种状况,记得当时主编苑纪久让我把编辑部的稿纸、稿签、笔记本、信封、信纸印了大半屋子,专门腾出来一间办公室做仓库,作者寄来稿子的时候,就给作者寄两本稿纸或者是一个采访本。那时候省文联公车很少,但做出了一个规定:编辑部要去地区印刷厂校对,校对的时候必须派车。那一段时间编辑部气很顺,大家工作也非常细致,我是通联,每件来稿都要登记,都要编号。李世钧和我还负责刊物发行,除了联系邮局的邮发,还要跑二渠道发行。每期刊物出来以后,我们蹬着三轮车把刊物送到车站的行李房,在那里打包贴标签,每次都折腾整整一天,而且那个时候没有奖金,当时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事,就该这么干。大家都在一个小院住着,生活和工作都在一起,主编、副主编各有性格,纪久真实真诚,肖杰有内涵,老宋有学问,陈映实直率,编辑部开会发言大家都直截了当,谈政治谈学术谈编辑谈写作,观点鲜明,畅所欲言,说话声音很大,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是吵架。我保留了一个白皮的《长城》编辑部的会议记录本,其中记录了徐老的发言,纪久的发言,我们这些编辑的发言,每次看到那个本子,都为大家当时的真情所感动。最近我一直在找那个本子,但前几年我搬办公室,把所有的书籍资料装了二三十个箱子,实在不知道放在哪个箱子里了,我会一直好好保留它。

那个时候省文联五排小平房,夏天的时候,大家经常转到纪久家的小院里,一边乘凉一边聊刊物,那几年让我知道了怎么做编辑、怎么做人做事。记得我在《长城》做小说编辑时,送审稿签都要写得很满,最多的时候写了三页,主要情节、人物、语言特征、自己的评价,都要写得很清楚。知道大部分送审稿件用不了,还是那么写,觉得老一辈就是这样,所以我也应该这样。记得那个时候王洪涛都用小楷毛笔给作者回信,一写就是好几页,字迹周正,像他的为人。那些没有通过的稿签我也保留着,至今读起来,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的用情之深,看到上边几位主编、组长的签字,时间越久越觉得珍贵。

《长城》一直是一个有思路的刊物,一直是一个成熟的刊物,创办初始它的内容和装帧就一直很经典,发表了许多对河北文学有着重要价值的作品。1983年1月,《长城》编辑部诗歌组组长旭宇和编辑刘小放,主持在廊坊召开的“河北青年诗人十一家改稿会”并发表了与会诗人的作品,那是改革开放以后河北青年诗人的第一次集中展示,而且给了那么大的篇幅,用了那么多的心血,显现出那么多的创意,一下就把这十一位青年诗人都推出去了,这批诗人后来屡次获奖,成为河北诗歌的中坚。“廊坊诗会”对河北诗歌的意义重大,基本奠定了河北诗歌新时期以后的基础。

那时候主编跟编辑之间没有距离,是上下级,也是朋友。纪久是主编,我年轻气盛,没有少让他操心,是纪久总在鼓励我,给我压担子,让我有了一些自信。副主编肖杰我一直认为是河北职业编辑的典范,他的学问、文字功底之深厚在当时的省文联几乎无人能够企及,那是个学识渊博,内心细腻的人,稿子经过他的手,一个标点符号也错不了。《长城》《河北文学》合并,肖杰到《长城》担任第一副主编,刊物出刊时,肖杰看过的校样,主编就放心签发。肖杰是活字典,直到我離开省文联,遇到什么生僻的字词,还要向他请教。当年肖杰带我骑着自行车去正定找贾大山约稿,肖杰自己带一瓶酒,好像是汾酒或者刘伶醉,大山的爱人炒两个简单的菜,他们两个喝酒聊天,我年轻,也不喝酒,就听他们俩说话。副主编宋木林,一位很有学问和学究气的长者,他带着我去秦皇岛找解俊山、闫明国等人约稿,住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里,因为还要去见市文联的领导,我说要去给他买盒烟他都不让。陈映实爱较真,但都是为了工作,没有什么个人恩怨,这些事现在想起来依然感动。2018年8月14日下午,肖杰给我打来电话,说了一些话,能够听出来老人晚年内心的苍凉。我对他说:“天凉快了,我就去看您,跟您好好说会儿话。”当时听他的声音洪亮,有底气,安俐跟我商量哪天去看肖杰,我说:“中秋放假的时候天就凉爽了,抽一天早点去,跟他好好聊聊。”怎么也想不到他中秋之前那么快就走了,对我打击很大,他想说的话我没有听到,我对他女儿肖燕说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当时的《长城》编辑部大胆起用年轻人,我当小说编辑一年多,纪久在编务会上宣布我担任小说组副组长,这个职务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我那时是编辑部最年轻的编辑,是最弱的编辑,别人都比我资历老经验多,那些老编辑都是我所尊敬的长辈,都是我的师长,就跟徐老、纪久说:我怎么行?他们都对我说:怎么不行?就这么扶着把我推上来,让我一直走到了今天。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长城》担任过一个中篇小说《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责任编辑,这部作品在编辑部有争议,送审后小说组长有些犹豫,最后是纪久和肖杰拍板发出去,发表之后《希波克拉底誓言》被改编成电视剧,获得了当年中国电视剧一等奖,这样的经历对我以后的编辑生涯至关重要。刚才说到,《长城》编辑部那时候经费相对充足,在培养作者上下了很大的功夫。1984年的夏天,纪久对我说:“上海文学院有一个进修班,你带七位作者一起去进修吧。”我当时没怎么出过门,让我去带这么多的作者出去心里觉得紧张。纪久说:“这样的机会以后多了,去吧,没有问题。”纪久说话的风格直截了当,让我心里踏实了。坦率地说,当时离开《长城》编辑部我是非常不乐意的,当然诗歌也是我最终的向往,而且当时《诗神》编辑部的主编是旭宇,我到《诗神》以后,还是老《长城》的那些人,旭宇、小放,还是一如既往的像亲人,我去那里也算是正对其位,但确实对《长城》感情很深,要离开的时候,内心纠结郁闷了很长时间。

那些年,我在自己工作的几个刊物,《河北文学》《长城》《诗神》,跟我的前一代人都成了忘年交,成了一辈子的朋友和亲人,我对他们都充满了尊重,刊物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基础是一代一代这么打下来的,不经历那个时代,不知道那个时代的艰难。即使那时候社会风气逐渐正常了起来,大家在一起也默契,但是办刊物毕竟承受了很多精神压力。当时政治空气刚刚开始宽松,但“左”的倾向依然很重。记得大概1980年前后吧,有一次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聊天,谈到了当下诸多的社会问题,我随口说了一句:“是制度有缺陷。”这句话被一位老同志,一位刚刚“落实政策”的老作家、老编辑向领导汇报了,改革开放初期人们的思想还相对禁锢,不像现在理解了改革本来就是要改掉一些不符合经济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体制和机制,这些在现在已经成了常识,但是当时的确是一个禁区,在那样的氛围下,就一定要给我处分。但在会上,李满天、庆田、《长城》的老甄(甄崇德)几位老同志都坚决反对,他们说:“立丛指的是我们制度中存在的一些弊端和问题,这些制度要是没问题,还改革干什么?”这还是后来一位老同志告诉我的。那一段我心情也不好,总失眠,我的办公室跟旭宇、小放的办公室挨着,就去他们那里宣泄,旭宇就对我传授解决失眠的办法和经验,小放也对我说:“这算是什么事儿,又不是‘文革的时候,不是因言获罪的那个年代了。”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若干年后,那位告状的老同志在人民商场遇到了我,当时老人行动已经很迟缓了,他拉着我和我妻子的手(我妻子安俐当时也在省文联工作),老泪纵横,说了好多的话,久久不愿分开。后来聊天,谈到了我的这些前辈,同事们问我:“他们那时候是不是总是违心的?”我说:“不是,那是他们认定的应该具有的真诚和忠诚。”去年《长城》老同事聚会时,世芳又回忆起了这段往事,他问我:“还记得吗?”我说:“怎么能忘得了呢,那个时代,刻骨铭心。”

这些年,《河北文学》《长城》《诗神》以及后来我创办的《诗选刊》,我都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家,我一辈子就在这几个刊物工作,那些年,形成了我的性格和性情,奠定了我一生的创作特征、心理特征和性格特征,我跟那些老前辈老同事们有事没事都会惦记着,像旭宇、小放等等隔三差五就打个电话。省文联当时有许多好传统,从田间在的时候就一直保留下来,像田间,即使到了他的晚年,也几乎一两年就出一部诗集,很少有什么世俗芜杂的事情能够干扰他的创作,他也很少有什么社交活动,不记得他出去跟别人到饭店里吃过一次饭,我对年轻人们谈到过这一点。徐老、纪久等前辈也都是这样,所以以后我做了几十年的刊物主编,也依然遵循着他们带给我的这些理念和习惯:少些芜杂,少些世俗,专注编辑和写作。我总想,像田间、徐光耀这样的大师都没有做过的事,我凭什么去做?因此我现在敢于面对前辈和同事们说:“我没有做过有辱《长城》、有辱《诗神》、有辱《诗选刊》刊风的事。”在一次会议上我说:“当下的文坛充斥着世俗气、市侩气、江湖气,而缺少的,恰恰是前辈们的那种文人气、超然气、诗人气!”实际上我是在想,不是说不可以世俗,但是你去那些世俗的地方去世俗,如果在编辑部这样的地方,就必须纯粹。所以我感觉,现在的《长城》,延续了《长城》初始的品位和风范,刊风纯正,有格局,有气象,大气而厚重,是我们期待中的经典刊物。

前些年,省作协新调来几位年轻同事,人事部门要我跟他们聊聊天谈谈心,我对他们说:“你们来省作协工作,不能连郭小川、闻捷是谁都不知道,如果单纯为了找一份工作,不要来作协。用世俗的眼光看,作协是省直機关一个最边缘的单位,假如你想在省作协有所作为,就要真的爱文学,不躁不浮,踏踏实实做一名职业编辑,或者搞创作、做学问,并且放弃一些芜杂的念头。”编辑是我的职业,我一生都是一个职业编辑,这是我生命中的东西,我以此为荣耀。我之所以反复提到“职业编辑”这个词,之所以重复了这么多的旧事和旧话,其实是想说,好的编辑和作家应该是理想主义者,一个好的刊物,更要有一批理想主义者。当今的世风之下,办一个《长城》这样的文学刊物真的不容易,尤其要办好它,便要耗掉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几乎全部精力。一个编辑,需要学识,需要教养,需要持久的人格因素,不是苛求编辑一定是一个完人,但他应该是内心纯正、纯净的好人。真的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当编辑,什么样的人都能编好刊物,什么样的人都有资格面对作者。所以想起“职业编辑”这几个字,想起《长城》编辑部这些老领导老编辑们,就觉得内心与他们特别有默契。不但是在石家庄的老《长城》编辑部的同事和前辈,就是调走了的那些同事们,一提起来也都很亲近。前些年我到深圳开笔会,当年在《长城》我们一个办公室的小裴不知怎么知道我到了深圳,给我打电话说“我是裴亚红”,当时就觉得心里特别的温情,就想起了我们年轻时候的那些日子。

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个刊物几十年没有改过名,事实证明,许多时候时间就是历史,刊物是不能随便折腾的。比如《诗神》,就不应该改成《诗选刊》,虽然我是《诗选刊》的创办人,做了15年这个刊物的主编,但是我至今依然认为改刊是草率的。《河北文学》也不应该屡次改刊,把“河北第一文学期刊”的声名改没了,还好,这成就了《长城》,不然《河北文学》会是一个有办刊七十年历史的刊物,它的历史甚至比《人民文学》还要长。一个失去了历史纵深感的刊物,办刊宗旨左右摇摆,办起来就相当困难。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在文学期刊界,靠折腾、靠改刊名办好的刊物,没有先例。文学毕竟有它的规律,办刊物也有它的规律,期待着我们的《长城》能够成为百年老品牌。

我现在经常感慨,也经常对年轻的朋友们说:“那是个大师的时代,了解他们,了解那个时代,是为了让我们在以后的路上走得更踏实,更专注些。”我一直以为,那个时代的风范和精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财富,也应该成为后来人做人、做事、写作应该遵循的标准和尺度。

2019年4月26日

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编审。原《长城》编辑。著有诗集《尘世记》《生存者的背影》等十余部,随笔集《艺术笔记》、评论集《谈诗录》等多部。《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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