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解剖师

2019-09-10 07:22刘国欣
广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希腊房子儿子

刘国欣

1

这是个春天的晚上,程岩佳在自己家准备出售的房子的客厅沙发上躺着,她才与自己的两个闺蜜分别,感觉全身不适,因此靠着沙发睡一会儿。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座破庙,早就缺乏上供的对象,风吹进来,雨打进来,不是咳嗽就是气喘。如果现在手边放着手机,她一定要拨通打给丈夫希腊,她要他受着,她也要自己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已经无法给她庇护,但这一切,他得承受。她想象他在哪里,走在回来的路上或者躺在哪间屋子的床上,享受着他五十多岁的健康与舒适,就觉得充满嫉妒和仇恨。她知道他其实根本不理解,尽管他做出充分理解的样子,但那是装的,骗人的。一个健康的人从来就不会理解一个不健康的人,一个正常喘气的人从来就不会理解一个溺水者,他们就连想象也不会达到那种体验,甚至,在他们,这种病态想象是抵达一种浪漫。但是病人就是病人,喘不上气就是喘不上气,咳嗽就是咳嗽,他们自身没有掌控权。天越来越晚,对面楼的灯光早就亮起了,程岩佳静静听着门位置可能传来的声响,她不想移动身子,不想打电话,不想走出房间,但是她在听着,同时发出艰难的喘息声,因此她躺下来,希望正常的喘息尽快到来。“也许搬了房子就好了,改改运。”这是她的一个闺蜜给她的建议,她忽然想起这句话。

程岩佳是个婚姻制度的拥抱者,就是她结婚后。她还是个花粉过敏者,尤其是春天,这是她结婚前就已经拥有的体质了。她喜欢婚姻名分带来的安全,以及它为某些让人害羞的事情所赋予的清白;她也喜欢这种敏感性体质带来的多愁善感,季节就像在她身体里设置了一个闹钟,对于中文系出身的她来说,这是一种难得的天赋。即使她现在经常喘不上气来,她也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她在这种正确的认知中预知着自己可能到来的死亡。这让她有点悲观,她不止一次在春天里想过,她会活不过春天,死在某个春天。一定会这样,她暗暗地等着,甚至等得有点焦急。

这个春天已经过半了,桃花李花三月天,都已经是开过了的,过了暮春就会是夏天,那时候就比现在好很多,现在有风,风里带来刺激性物质,让她整个夜晚都喘不上气来。她感觉到春天的嘲讽,不知道该热爱还是该感激。她觉得自己了无生趣,尤其是那些事总是发生在春天,所以她最不喜欢的季节是春天,最无生之乐趣的季节也是春天。春天是发情的季节,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恶心,但是,她也明白,自己与丈夫的相识,也是在春天。春天发生了太多的好事也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比如,自己作为一个胚胎,受孕于春天;再比如,儿子作为一个胚胎,受孕于春天;还可以比如,那些,一个接一个,面目模糊的面孔,也是在春天出现。

不得不说程岩佳是恶心的,她已经连着三次在春天发现了丈夫的外遇,还不带那些边角料故事。春天的希腊就像一条公狗,一整个夜晚在号叫着要交配,然后沉沉睡去。年轻的时候,更年轻的时候,程岩佳是感受过了的。而现在,这些隐形福利随着发现丈夫的外遇消失了,与此消失的,还有自己对他的所有……也不能说是所有。最近一次发现丈夫的外遇,是在前一次过去五年之后,是在程岩佳追踪了另一个女孩的微博、博客、人人网、qq以及微信朋友圈照片、签名和头像等五年之后,发现目标置换……她还沉浸在过去一轮的折磨里,为他不得不因为自己中断的爱情守丧,却突然发现——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些年,程岩佳勉强承认自己是胜利者,婚姻的城池巩固,她是铁打的营盘,别人是流水的兵,这是希腊的原话,当时在饭桌上说的,程岩佳不是没有想过端起一个碟子给他扔过去,但是她没有这力气了。那些女人,突然而至,不过三个月,就如电影《将来的事》里女主角对自己丈夫的放纵和牵制一样,只要有耐心,熬过三个月就是了,春天发生,夏天还没等过完,一切就已经是东流水。《将来的事》里的娜塔莉就是榜样,一个人到老年的妇女,看着丈夫的新宠换来换去如东流水,耐心在耗着时光。程岩佳知道,婚姻的关键,就是不必把这些花花草草当回事,离离原上草,到了秋天都死了,她得出的结论就是婚姻之道的要义在于超然。不得不说,这也是读一些经书的间接好处,尤其是一些佛经,《道德经》也是要感谢的。

“婚姻就是这样,过下去就当儿子养着,何况他还赚钱养着咱们。”程岩佳的一个朋友刘华说。程岩佳有两个固定的闺蜜,刘华和罗芳芳,从大学时代到现在,每年都要见一见的,她们互相清楚彼此的一切,过往情史和老公历史,以及身体的几个疤痕或者某个夜晚的一次哭泣。其中一个在同城一个在外地,刘华在同城,罗芳芳在广州,但是,每到年底或者七月,她们都会碰头,在某个人的家中,赶走她的老公,然后三个女人一起聚会;孩子小的时候,也拖家带口过,就这样已经二十多年了。刘华喜欢实实在在说一些“真理”,因为她实在爱她那个花心老公,她老公的母亲在她老公婴幼儿时代就死了,她从见到自己高大帅气的老公之后,就把他当儿子一样养起来。这么多年,他也不是没有什么风吹草动,但是,世界上的女人可以换来换去,妈却只有一个。这是刘华的心得。“谁叫是咱自己爱的人呢?”这是刘华常常说的话。“那是你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羅芳芳揶揄着。罗芳芳是三个人里面结婚最早的,也是生育最早的,三十岁,她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已婚已育已离的女人。希腊不喜欢罗芳芳,他说怕把程岩佳教唆坏,对于刘华,倒是很喜欢,每次听见刘华发来的微信视频,不会催促程岩佳赶快挂掉,也不会努嘴做鬼脸。他觉得刘华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而罗芳芳,毕业之后好好的公务员不做,跑到广州做了二十多年生意,男人一年换一个,比换床上用品都快,后来的几年,却一个都没有了,他不喜欢这样花心的女人。当然,罗芳芳现在手头有一个固定男人的,是个画家,北京人,却跑到了珠海,与罗芳芳在一个画展认识……这些程岩佳没有告诉希腊,她在近来不想和希腊说任何自己的私事。不然,希腊那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倒打一耙,夫妻吵架,也能怪到老婆的朋友和家人身上去,甚至,他自己出轨,也能将理由推到老婆头上,说程岩佳那方面冷落了他,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是都已经结束五年了吗?你也算胜利者,为什么放不下?”罗芳芳问她。这一次,新发现的这一次,和前一次有些微的出入,前一次发现的那个人叫吕青葙。如同所有体贴丈夫的妻子,程岩佳在他出差回来之后殷勤地去洗他脱下的衣服,裤兜里发现了同去之人的火车票。而在此之前,希腊已经铺陈了一堆谎话,如何一个人去的,旅途劳顿,由于错过了程岩佳定好的卧铺,急得买了无座票。感谢火车票实名制,她很快在网上搜出了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身份、籍贯,以及生活情况。之后的事情,就是审问、交代,有退有进。这次,是她发现了希腊在出门前忘记关闭的网页,邮箱里新的女人发来的车票信息……她第一次知道希腊在告知自己邮箱密码的这么多年之后,还有另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邮箱,而不是自己知道他一切所有的密码,包括银行密码。她早就不信他了的,但她没有想到他甚至连这些都懒得再遮蔽。

“这个年龄了,你还穿胸罩?”罗芳芳说着。她们在健身房里做运动,几乎都是女性的那种健身房,桑拿,汗蒸,为的是将体内的毒气排出,现代文明的一种有氧运动。“你不怕垮我们还怕呢!”刘华说。罗芳芳伸手摸了程岩佳一把,似乎惊异地说:“你也还穿着?”

她们三个人毕业于一所师范类院校。刘华毕业就留在这所西南省会城市做了中学教师,这么多年从副高到正高做到了特级教师,算是班上的名人。程岩佳开初也是教师,老家县城煤矿子弟中学的老师,为了让希腊在省城好好发展,所以在千禧年辞职,借款买了金沙小区的一套房子,搬到了和刘华家相隔不远的这座家乡省会城市,做了家庭主妇。而罗芳芳呢,一毕业就被父亲分配到大学所在市的地方宣传部,开初是个公务员,上世纪90年代初的公务员虽然吃香,但下海经商的念头也袭击着中文系毕业的人。中文系毕业论文喜欢做小说评论的,多去做官了,喜欢散文的,多做了教师,而喜欢诗歌的,大半下了海,这是几十年来很多人走过的道路。罗芳芳当然喜欢的是诗歌,一段时间,她和撒娇主义阵营里的一个男青年进行过如火如荼的恋爱,后来,诗人经商了,她也经商了,诗人做的是火锅生意,她做的是服装生意,他们的爱情早黄了,但志趣还是相像的,一致经商发大财。

罗芳芳早在二十年前就提倡乳房有氧生活,不穿胸罩运动,但是宣传了这么多年,发现成效只在自己身上显示,就连亲爱的闺蜜,也还没有被安利洗脑,她觉得自己的理论颇为失败,但一样还是看不上她们这副样子,就说:“你们一辈子,真如人家说的,念的是男人,想的是男人,到死,还在怨恨着男人。”刘华说:“我不行,脱了不敢登讲台。”“中学男生知道什么?”罗芳芳接着她的话说。“现在的处男,可能就小学存在吧。”程岩佳插话说,“希腊喜欢我穿胸罩的样子。”“又是希腊,你能不能争点气?”罗芳芳接过话头。程岩佳总是不由自主和人说起希腊。爱情里,她算是一帆风顺,希腊是她的初恋,也是她的暗恋,暗恋和初恋的结果,结婚生子,一度是个美传。程岩佳的丈夫希腊,虽然和程岩佳不是一个学校毕业,且比程岩佳高两级,是省会高校里的名人,当时负责三所学校一个文学刊物的主编工作,还创办了一个千层河文学社。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中国,是属于文学的时代,作家出门不用背包,走到哪里吃哪里,因此海子才可以那么自信,也因此才有了“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希腊当然没有海子有名,但小说当时获过全国高校的优秀奖,平时也写诗,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大学时代的女友就是粉丝团里的一员,高挑漂亮,又弹得一手好钢琴,父亲在电影制片厂,属于很多人的女神。即使结婚后,希腊与她来往,程岩佳还非常吃醋,铁路人家的女儿,当然比不上电影制片厂人家的女儿风光,虽然那个电影制片厂后来倒闭了,但毕竟风光过。希腊第一次出轨的对象,就是大学时代的这个女友。当初他们因为各种原因而分手,当然有一条是未来岳父觉得希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偏僻山村出来的穷鬼高加林,居然爱上了干部人家的女儿,落在现实里,下场肯定不好。路遥《平凡的世界》是励志小说,生活多不按照剧本来演,最后黄了。但几年之后就在程岩佳已婚已育生下儿子希程子不久,发现希腊和大学时代的女友居然在省城见过面,并且还同居,当然是他到人家在望江边的房子里……她一度哭闹过,结果也颇有成效,用希腊的话说:“程岩佳懂事,肯心疼人,肯牺牲,是我的阳子,而我是你的荒木经惟;你是我的三毛而我是你的荷西,你是我的织女而我是你的牛郎……”他说的肯牺牲,包含的一条,就是结婚的时候希腊的父亲连新人新婚的被子都出不起,程岩佳裸婚,没有敲锣打鼓八抬大轿。铁路人家的女儿配农民儿子也是满配的,何况还是大学生,希腊父亲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希腊母亲死得早,父亲独自一人把他们兄妹几人拉扯大,大儿子的媳妇虽然也孝顺,但是属于刨土一族;二儿子媳妇则经常咒骂,当时怕二儿子打光棍,花了重金娶过来的,又生了一孩是女儿,再一孩还是女儿,因此让老人家很失望;轮到希腊娶妻,已经二十六七岁了,在农村属于大龄青年,几乎结不了婚了,好在念了个大学,但即使这样,希腊父亲也是急躁的,后来希腊带程岩佳到家,程岩佳第一天就叫了公公为爹,让希腊父亲喜不自胜,及至后来一生就给老希家生了个儿子,所以希腊父亲对程岩佳一直高看。大学女友的事,闹出来,还是希腊父亲摆平的,他说要为程岩佳做主,只要程岩佳不离婚。程岩佳结婚时候就没有想过离婚,何况当时才生了儿子。后来,希腊父亲狠狠踹了希腊几脚,让希腊回老家农村当着全家人的面給程岩佳道歉,才算了事。程岩佳当时还觉得面子有光,至少脸是赢回来了,多年之后才觉得,那样的道歉,在农村,分明就是一场炫耀。至于荒木经惟,大家也许知道,日本的一个摄影师,拍摄过很多女性裸体像,尤以妻子阳子为主,当然也艳遇不少,有过一些三人行四人行多人行(性)的日子,后来,阳子就此写成《我的爱情生活》,里面对这些多角关系有着大篇幅的描述。希腊想要赢取两性关系的自由,但对妻子却是单向要求,程岩佳觉得他是在乎她才如此,这么多年她一直如此认为,直到现在才觉得浑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五年前程岩佳犯病由过敏性哮喘变为心因性哮喘的时候,希腊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好几个月夫妻之间相持相扶。程岩佳认为自己因祸得福,因为明显感觉到丈夫对自己的依恋,就如新婚时期,然而她也有那隐隐的担忧,人到中年走向老年时期突然之间如青年时代相爱,理性上讲有点不正常,因此有点惶惶不安。很快这惶惶不安得到了应验,就如哺乳期一样,希腊进入了第二次如火如荼出轨期。四十八岁,儿子希程子高三,按理是最不应该出轨的时期,却出现了吕青葙,一个还在读书马上硕士毕业的女孩子。也就是这次,希腊买了阳子写的《我的爱情生活》给程岩佳看,他让程岩佳要理解艺术家的生活,在此之前就说过了,比如毕加索,比如托尔斯泰,再比如当下很出名的某导演。国外的不说,画家作家不说,还有导演和摄影师,哪个男人不是为了灵感四处采花逢场作戏?心爱的才可以做妻子,自然也就在心上。他在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也让程岩佳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说要做这样的夫妻,说萨特和波伏娃活着也会羡慕他们。

关于希腊的事情,程岩佳告诉罗芳芳和刘华的,几乎都是好的。罗芳芳说逢到希腊的事情,程岩佳就像被婚姻教主给洗过脑,而刘华则说:“每对夫妻有每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你虽然结过婚也离过婚,但那是过家家,你不懂得彼此的制约与妥协。”刘华是中国哲学的信奉者,尤其很懂阳阴,她说男主阳女主阴,柔能克刚,对丈夫一定要柔,但阳为天为正为上,女为地为负为下,女人就该听男人的。她说生活中处处是折磨是破烂,但女娲炼石补天,我们女人缝缝补补,做的其实是补天的工作。她的意思程岩佳明白,只要希腊还愿意沟通,不那么沉默,甚至还愿意贡献甜蜜的谎话,就是他还不想失去,还是珍惜她的,要她好好补救。

“他們已经几年不联系了,你也看到那个女人博客和微博都把他删了,QQ、朋友圈也没有了他的照片,你就假设人家没有关系不行吗?”刘华接着说,“而且你也必须这样”。对于希腊在程岩佳哺乳期的那段外遇,她们也是清楚的,但刘华当时的话也是:“男人在女人怀孕和哺乳时候容易出轨是因为身体需要,这段时间让他们断了口粮就像动物阉割了一样,有个人作为婚外的陪衬反倒容易让婚姻持续得更久。因为过了这一时期,男性容易回到‘人类时代’,会很珍视家庭生活。”

“你也可以假设,你出轨了,想回头,老公在审视着你?”罗芳芳说。

她们俩人都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五年之后剧情和主角变了,场景也变了。她们俩人说的还是五年前就安慰过她的。就像她安慰过希腊的。那时候她把这个场景告诉过她们俩,她说看得出希腊是动了真感情的,吕青葙两个小时没有回短信,希腊居然哭了,她的内心充满了丧葬之音却还不得不安慰他。而实际上,将希腊和吕青葙的爱情烧成骨灰葬下的,却是程岩佳,她心知肚明。那时候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一分一秒都是细碎的磨难,希腊出走一百〇四天,对儿子的高考也不管不顾,他说就这么一次,一生里唯一这么一次。他想着离家出走,他让程岩佳给他时间,如果不行,就去办离婚手续。而为了知道希腊底线,程岩佳连离婚手续也是起草了的,她让希腊签字,希腊真的要去找笔,她当时准备的是一支没有墨水的废笔……现在想起来程岩佳还浑身颤抖。但是他也被希腊搞昏了,如往常的每一次吵架,那一次希腊还哭了,最后两个人还稀里糊涂做了爱。那是补偿的爱,程岩佳知道,可是她明白她在这场爱里挽回了什么,然而,也就是这次做爱,让她感觉一切都那么不一样了。他们此后所有的性爱,为数不多有限的一些,都能让她回到这个场景,一次不是性爱的性爱,一个道歉,一种妥协……

刘华和罗芳芳,像是婚姻的两个解剖师,她们中的一个做解剖是为了让别人的爱情在精神上存活,一个则是为了让爱情死无葬身之地。不行,她不能说出口,说出新的故事新的剧情。罗芳芳已经说了:“你三十岁在赶小三,四十岁在赶小三,五十岁还在赶小三,赶小三成了你的事业,但你也要明白,夫妻生活不是舞台……”她不想听她那样的嘲笑,生活毕竟是自己过,程岩佳在心里独自和自己谈判。她知道希腊要面子,自己要面子,希程子也要面子。希程子二十六岁了,在城里的另一处租着房子住着,忙着考研,已经考了三次了,还没有考上。他想当个导演,所以希腊一直供养着。这方面刘华一直是向着希腊的,认为希腊是个负责任的人,自己过得多么不好,钱都拿回来交给了程岩佳,即使外面有人,花的也是外面女人的车费,即使逢着吕青葙,一个穷学生,也不外乎就是出了下饭钱。这些当然都是程岩佳告诉她的。说到钱,罗芳芳也会马上将理转到希腊身上,认为程岩佳这么多年辞职没有收入,希腊将赚的钱主动奉上,算是有情有义。这其实针对的是罗芳芳自己的婚姻,三十岁,已婚已育已离,爱情把她伤透了,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就一套房子、一个儿子,丈夫杨万里要离婚,却居然要她把那套房子作为抚养费给他,不然要她承担抚养费。生活里充满折磨,这也是后来罗芳芳努力赚钱的原因。这些年,儿子上学,大学的吃穿,都是她自己供养的,虽然离婚时候儿子判给了男方,但她通过自己的本事,成功地让儿子现在在广州自己的家里生活。然而,谁又能否定当时的挫败感留下了棺材一样恐惧的阴影呢?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成功者,按照世俗的参照,她的前夫后来娶了自己的女学生,不是当时出轨的那一个,生了一个儿子,二孩政策出来后,又补生了一个女儿,她能想到她前公公婆婆喜滋滋的笑脸,虽然现在他们已经死了,但是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他们对儿子和对生活的满意。他们根本不会认为儿子离婚有什么影响,甚至会认为去掉一个克夫的老婆,迎来的旺夫老婆对生命更好,因为她前夫在与她离婚后,很快评了副教授,接着出国一年,回来破格成了教授。听说在学校里混得很好,但米兔运动在高校里罗列排行榜的时候,罗芳芳发现他也赫然在列,说明持之以恒兴趣专一。不过比起那个娶了五六次不同的女学生做新娘的知名大学的名教授,他还不算是极致——新型工业国家,成功男人的追求,无非票子房子和女子,他们也就这气象。

罗芳芳聆听和观看程岩佳的故事,心中充满了不屑和不齿,但也很明白,她心中拥堵的并不只是深沉的姐妹友情,更多的是物伤其类。经过这么多年,自己的爱情和事业也算丰收,但是旧有的那段埋葬在地下的婚姻,直接借着程岩佳的灵堂从棺材里跳出来,体现着它的惊惧和肮脏,一切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打扫干净,旧有的那种阴郁感随着时间的积淀更显出年轻时代的挫败与哀伤。不是谁爱谁,谁不爱谁,而是那种谎言,加上细小的各种各样的磨难,再加上无关人的闲言碎语。罗芳芳明白,自己之所以脱离体制换个城市生活,其实是因为那时候那段感情已经病入膏肓,只是外人还不知道。如果说多么爱前夫杨万里也谈不上,但就相当于自己拥有的土地任由别人来撒尿,她咽不下这口气。经过这么多年的生活,她算是活活地把自己的婚姻完整解剖挫骨扬灰。所以,面对程岩佳的时候,她并不鼓励她如何保护好财产或者怎样请个调查员调查他的行踪,因为她知道程岩佳会自欺欺人,即使知道希腊和别的女人在某处居住着,为了最后彼此都可以下台,她也不会去闹。她知道程岩佳在这一点上并不是佛性使然,虽然她读过很多经书,渴望超脱,实际哮喘病一次次出卖了她,她只是把退让妥协当作换取,对,一种致命的疾病可以换来希腊的同情,在这点上让希腊进退两难。罗芳芳知道,如果自己当初在婚姻里行施这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第三步骤,也会赢得婚姻的起死回生,而不是儿子偶尔的怨言:“妈妈太强势,赶走了爸爸。”罗芳芳以程岩佳做参照,思考自己曾经的婚姻。罗芳芳知道,人与人不同,程岩佳会让这种非常态生活按照常态过下去,哪怕利用自己有心无力地自戕。她爱老公,更爱儿子,她要让三口之家即使合葬也围拢着一个墓地,她喜欢团聚而不是离别,在她那里,爱就是团聚,团聚就是包容和原谅,然后就是超脱。她能理解希腊,只是偶尔无法接受,她知道只要熬过春天就好了,熬到他们生命的寒冬,夫妻就可以共享同一个晚年,同一片花圈和坟茔。这是吕青葙的原话,程岩佳在翻看希腊短信时候看到的,她在离开的时候对他们的婚姻生活进行的最后诅咒。但是,对程岩佳来说,这样的结局是很好的结局,比孤魂野鬼强多了。仅仅是春天,仅仅是荷尔蒙,过去了也就好了,她能感觉到,希腊在逐渐软下来,坚硬度大打折扣,不会再持久,即使放在嘴里也一样……她有时觉得自己在面对希腊的身体练习不漏法,眼看着就要走向成功,如果自己的身体再争气一点。她恨她自己。只要坦然地接受丈夫和其他人的性关系就可以上一层,这是她修炼的秘诀,她从来没有示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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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对改变心境是有帮助的,比如换个环境,或者彻底搬个家。这话是罗芳芳说的,她说离婚后辞职下海换到广州发展彻底冲淡了离开一个男人的悲伤。吕青葙事件之后,程岩佳听从罗芳芳的建议,想卖掉房子,因为她在邮件里知道吕青葙来过这间七楼的房子,主卧或其他……可以想见的故事,不说也罢。但希腊则认为下乡住一段时间就不错,正好采风,他在考虑接受当一所学校的教授还是去当一个杂志的主编,在这之前想好好利用时间写一些东西。当然,最主要是为了照顾程岩佳的心绪,说白了,照顾程岩佳让她健康喘气。

程岩佳坚持认为是房间里的不洁物品让自己喘不上气来的,经常半夜两三点,希腊不得不起来打开窗户。吕青葙事件之后,已经好几年了,希腊过着这样的生活,時时刻刻得安排一个人照顾着程岩佳,因为经过吕青葙事件,程岩佳已经由过敏性哮喘变为心因性哮喘,如果一口气喘息不上来,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希腊连香烟也不敢吸了,偶尔躲进卫生间开着小窗户吸烟,坐在床上的程岩佳都可以闻得到,开始不断咳嗽,说是屋子里有气味。

曾经,就算希腊在房间里如何吞云吐雾,程岩佳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然而,医生说了,“心因性哮喘”,一切都可以由心生发。希腊陷在自己设置的泥沼里。在经过一轮轮的检查以及治疗后,他对程岩佳的病束手无策。他当然不想她死,不希望自己是个隐形杀人犯,何况社会的眼光,加上她的弟弟与妹妹,还有白发苍苍的父母,尤其是加上希程子,都会是声讨者,那时候他的日子将更不好过。

程岩佳早就在气话上对儿子说过了:“如果我死了,都是被你爸气死的,反正我也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他们结婚二十多年,从吕青葙事件以来,程岩佳就经常说这句话。那个年轻的后来去海边城市读博士的女人,当时青涩而邪恶,她让希腊离家出走一百〇四天,程岩佳一直记得清楚。在此之前,即使有过哺乳期出轨的经历,但是程岩佳觉得总体而言自己的婚姻是最好的安排,暗恋加初恋,都是同一个人,她算是个成功者。然而,现在总体已经无法来概括这几十年的人生,得非常具象地一件一件扯开来重新分析。

“别被罗芳芳忽悠了,她的人生和咱们不一样。她辞职下海换个城市是因为她有个在省委大院上班的爸爸,政策优势也会倾向于她,咱们能吗?”希腊如此劝说程岩佳。在此之前,儿子是更好的理由,儿子当时在上大学,他从幼儿园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除过六岁之前在老家的那所小县城,都是在这间七楼房子附近的学校里完成的,本来他想跑到北京去读那里的影视学院,结果高考失利了。这笔账也一直被算在希腊身上。然而,现在希腊毕竟在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像个孝子贤孙一样地供养着叫作儿子的这个爷爷考研,已经三年了,有目共睹,程岩佳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希程子考研想延续高考的梦,到北京去,他认为那里才是大浪淘沙,可以发展他的导演事业。因此,程岩佳给出的最好理由:“搬到郊区那套租出去的房子去住,这个住了十多年眼看二十年的房子卖掉,将那所房子装修一下。”随后她就哭了,说:“你把这个家糟蹋得早就不是一个家了,我们应该搬到那幢房子去重新开始。”

和几年前吕青葙事件出现已经不一样了,那时候程岩佳还可以被希腊哄住,还愿意到乡下住一段时间换个环境换一种心情,赢取自己丈夫的心。而现在,她没有坦白自己知道的新人新事,就是告诉他要卖掉房子换一个居处。与此同时,她似乎越发显得病入沉疴,只要希腊不在房间里,她就会发病,希腊出去工作,她也要跟着。乡下断断续续住了差不多一年之后,他们回了城,希腊拒绝了几所大学抛出的橄榄枝,没有去做相当于教授待遇的副教授工作,而是当了省城一所文学杂志的主编。杂志虽然每次出刊前需要统稿,但一校二校三校完全可以交给新来的实习生和已经干了几年的老人,最差还有副主编。他这个空降的主编需要负责的是终审,决定发哪些人的稿子,质量和人情的较量,此外,就是政治把关,风花雪月和乡土哀愁多上一点,其他抱怨时政的少发一点,就可以保证安全,倒也轻松自在,一切都可以在自己的家中完成。

婚姻是一场坟墓,房子是最基本的实体,现在,程岩佳只是准备弃墓地而去,仅仅是抛弃个表象,她不明白希腊为什么不喜欢换房子。两个人竭尽全力维系着婚姻,她也没有图他如何辛苦地赚钱,而恰恰在省会城市的郊区有一所房子,地铁眼看着要修到那里,离机场和高铁站都不远,为什么就不换?她喜欢郊区那间不规则房子里的一个小房间,买房时候希腊说是给她做衣帽间,她觉得就像一个合适于她自己的棺材盒,里面摆不下一张单人床,甚至两个肥胖的人只够相互擦肩。然而,她觉得就需要这样的一个空间,安慰她。她要拿一张瑜伽垫,躺在那里,像死亡一样躺进那个盒子似的小房间。这样,她就既在自己的婚姻里,又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不会再感觉空间如何狭窄,喘不上气起来。

关于卖房子,程岩佳自然也得征求希程子的同意。这一点上,希程子是向着自己的父亲的,他觉得有一套市中心的房子有利于社交,住在荒郊野岭,风水虽然好了,人心容易荒凉,他说闹市红尘有闹市红尘的美意,意思是程岩佳在做无理折腾。可是,如果这父子俩仔仔细细体谅下程岩佳的处境,也许就会知道答案。因为换房子受了阻碍,所以换房子更加成了目标,程岩佳一边向希腊暗示着自己会因为憋闷而死掉,一边努力寻找着不错的买主。她觉得只要有人出比市场价高出二三十万的价钱,这对父子就会动心,因为,这套学区房,完全可以在市场价的基础上要出更高的价格。房产税出台之后,眼看着第二套房要征收更高的税,把这套卖掉,再买一套,以希程子的名义,这样就不算是夫妻之间拥有两套房,就不会被征税。程岩佳在房产税出台之后,马上想出这个主意,与希腊开始商量。

由于程岩佳哭哭啼啼,希腊似乎也开始有所动心。程岩佳在内心想自己是不是迫切需要通过一个目标来转移注意力。对于家庭主妇来说,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大的方法是换房子,小的方法是换家具,另外,添置人口也是一件,但她不得不承认,快满五十岁的她已经接近于绝经,生理期也是零零散散来,有时可以持续两三天,有时连半天也待不了。这所房子虽然有旧情,但毕竟已经十多年了,即使希程子在此结婚,他的女朋友也未必看得上。以前买郊区的房子,就是为老两口养老,现在,儿子大学毕业,虽然没有工作,但他们已经活成了空巢老人,儿子却根本不理解自己。程岩佳有程岩佳的私心,吕青葙的出现让她像母狗一样护着小狗,尤其是知道吕青葙有过一次怀孕事件,让希腊想着要离婚再娶,而房子是夫妻的名,如果离婚再娶,希腊完全可以裹走自己那一半。怎么可以便宜了另一个女人?她在心里气得咬牙。而且,客观而言,她一直认为是自己如盘包浆将希腊像盘一盘珠子盘成现在这样子的。初认识的时候,希腊谈不上多么差,但绝对不够好,是现在典型的凤凰男,空有一点大志,毫无实力,后面还跟着黄土地上刨土而生的父亲和一众兄弟姐妹,最多而言,算个英俊的乡下人,未必会在事业上有什么好运气。之所以会在三十七岁开始成名立业,还不是自己的家庭给了支持?自从自己辞职,厚着脸皮找退休的父母和分别在飞机场与医院工作的弟弟妹妹借了钱,买了省城这所房子,他才好运不断光临,先是走向全省,又是走向全国。否则,以他家的水平和他自己的能力,现在至多还是小县城中学的一名教师,最多是个中学名师罢了。而现在,世俗的成功让他变得糊涂,让他变成了一个打着自我主义实际却不断勾搭女人的货色。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用半辈子打造出来的那种克制和冷静变成了淡漠和无情,被名望冲昏头脑,只剩下自恋。程岩佳并不是看不出自己的丈夫是个银样蜡枪头的人,他靠着书写时兴文学而成名,在底层垃圾里寻找精华,实际上对艺术的品位远远没有得到提高,但是,在这十几年之内,他算是名利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程岩佳自问过:“如果嫁给一个出身还不算差的城里人,会不会就不如此?”农村人,尤其那些受过饥饿受过寒冷的农村人,看似克己复礼,实际上对世界充满攫取的欲望,一旦获得世俗的成功,腆心压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那点荣光。然而,曾经相知相恋的快乐记忆,让她对他形成了情感绝对地服从,所以并不想离婚。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谈话早就毫无激情,希腊很容易滑向一种自我感动和自我吹嘘的尴尬境地,作为妻子的程岩佳一方面要表示自己的崇拜,一方面又觉得有点悲怆。她知道两个人之间早就出了问题,不是谁上谁下谁左谁右谁对谁错,而是整个的场,两个人在一起的吸引力,越来越稀薄。她想搬家,除过考虑自身外,也有这方面的较量,一个新的环境,会不会对夫妻双方形成新的吸引力?

真正让希腊同意卖掉房子的,是从冬至下乡回老家归来发现房间里始终徘徊着一种动物腐臭的气味开始。按理来说,深秋之后天气也不算炎热,但这座西南城市硬生生飙升到了三十四五度,然而,程岩佳在出发前,扣下了电源的总阀,她忘记了在此之前的前一晚希腊的粉丝从乡下提回来的半扇简阳羊肉。希腊回房子睡觉的时候她已经和儿子洗洗睡了,由于希腊喝酒应酬到半夜,根本没有力气叫醒她来说话,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希腊正在打电话,也就忘记了冰箱里搁置进去的羊肉。那味道就是羊肉的腐臭味,如同一个上了年纪不洗不刷的老人的体味,绵延悠长——坟墓的气息。

他们不是没有被吓着。在楼下往七楼爬的时候,希腊还说:“不知道又是谁家猫死了。”那时候他们就闻到了那种尸体的味道。在此之前,一年多两年前吧,或者更久,总之是与吕青葙分开之后的一段倒霉日子,希腊家的猫依次死掉,家猫和他们喂养在顶楼的流浪猫以及家猫与流浪猫杂交所生的儿女。希腊和程岩佳一致认为是邻居投毒所为,由于在此之前邻居就警告过他们,让他们注意一点,不要让小猫去自己家门口的鞋盒里拉粪便。然而那些猫也真是奇怪,无论程岩佳放置多少猫砂便盆,它们总会跑到人家的鞋上拉粪……最后一只长着阴阳花脸的小猫咪并没有立即死掉,还活了两三天。其他的猫在此之前的前一晚,希程子陪着父母一人一猫已经送去安乐死三只了。然而,那只活到第三日就在希程子准备往家抱的那天,发现也直挺挺躺下了。希程子的眼泪当时就流了下来,但希腊并没有安慰他,只是手指撑了一下按在了儿子的肩膀,他觉得儿子应该学会承受一点来自生活的有意或者无意的折磨。然而,当他站在家门前准备开锁走进房间的时候,那种难闻的气味一下子就入侵到了他的心脏,他觉得自己对儿子是那样残酷。与此同时,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哆哆嗦嗦地流着眼泪看着他。他不是没有感受到那样的恐惧,气味明明是从自己家的房间传出来的,他们夫妻于沉默间发出这样的判断,尽管那种气味把他们熏得呕吐,但是他们还是彼此帮助着打开了房门。“儿子——”对。他们想到的是他们两三天以来没有联系的儿子,以为是住在他自己出租屋的儿子,他们此时一致认为他可能在这间房子卧室的床上,正散发出那种腐臭味。他们一直在暗暗祈祷但又不得不依此推测。因此,当他们进到客厅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敢向卧室有任何张望,希腊催促着:“给程子打电话。”这是吕青葙事件以来他为数不多的向程岩佳发出的请求。程岩佳摸出了手机,递给他:“你打。”看到妻子脸上因为恐惧变形的脸,希腊顺手抚摸了一下,就像那次为了和解不得不进行的一次委曲求全的性爱,程岩佳感受到的并不是安慰,而是绝望。希腊拿起程岩佳的手机,却不知道如何打开,因为程岩佳一直以来设置的都是自己的指纹密码。于是,她按上了自己的中指指印。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判下儿子的死亡。

不过,感谢上天,电话并没有接通,但手机明显是通着的,夫妻俩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希腊想起来了,冰箱,那半扇羊肉……他说:“你别怕,程子没事。是羊肉。”程岩佳看着他,忽然之间,犯病了,喘不上气来,倒在了沙发上。不过,有药可控,希腊只需要打开包里的一种装置,对着她的嘴巴不断挤压喷气就行。

不再认为对方爱着自己的一对夫妻,却在共同分享着许多灾难的体验。当最后一只猫因为医生说的可能喝了断肠草死掉的时候,夫妻就有过这样的绝望了,甚至比同时面对前三只猫一起安乐死更难受。(其他的猫自己跑掉了,楼下的邻居说死在了花园里,被环卫工人收拾进了垃圾箱。)这一次,他们面临的是羊的尸体的发臭。就像一种什么灾难要发生的暗示,程岩佳感觉到了惶恐。在被希腊对着嘴巴喷雾喷过来之后,挪到卫生间开始大口大口干呕,那种腥臭的感觉是那样相似,最后一只脸上一半黑一半白的阴阳猫死的时候就发出这样的恶臭。此刻,它派了它的亲戚来,进入这所房子,仿佛从棺材里跃出,发出这样的腥味。受到程岩佳的传染,希腊就着马桶真正吐了出来,在老家吃的酸菜泡饭全部涌入了马桶里,混合着房间里的腥味。程岩佳忽然觉得那么恨希腊,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都怪他。生活充满了折磨,本来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充满秩序的生活,都被他毁了。但是她却发现希腊在干号,眼泪也被他号出来了。他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她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一直都是这样,即使完全是他的错,他也能哭着将一切改变。过后会给予这样的解释:“从小母亲死得早……”这么多年,程岩佳就像是希腊的母亲,做爱的时候,他有时喊她小妈妈,说多年老妻如老母,也有那样的时候,做了错事请求着她原谅,撒娇着说:“母亲哪有不原谅儿子的?”程岩佳不是没有觉得甜蜜过,她会为夫妻间的这种亲密感动,但此刻,她却忍着自己的恶心,承受着希腊的哀号。

半扇羊尸流了一地的液体,从冰柜的中间层流到下面一层,再流到地下,黏稠醒目……像是生活真相的另一面。

“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处理掉这些积液,还有就是开窗、消毒、通风。再不行,扔掉这个冰箱。”希腊说。

冰箱是程岩佳在前一年才买的,她亲自到电器公司选的海尔双门对开冰箱,之前的冰箱因为已经十多年接触不良所以才买的……

“去年才买的。”程岩佳说。

“那也得扔。如果处理不干净。”希腊说。

没有办法,希腊站在原地,似乎不想有所作为,程岩佳开始换了家居服用毛巾包起自己的头发开始收拾起来。婚姻二十多年,丈夫养成了老儿子,家里都是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即使希腊出轨过,也从来没有改变他的这种回家就当甩手掌柜的本色。程岩佳觉得自己如果生个女儿,以后嫁过去如此,近乎是灾难。

3

因为房间里的羊肉腐尸事件,希腊完全改变了主意,开始着手卖房子。因为即使把羊肉腐尸和积液处理掉,木头地板拖了又拖,冰箱一次次清洗,房间整日通风,他们俩都可以一致地聞到那种味道。甚至半夜里醒来,还可以闻到。这气味尤其让希腊喘不上气来,他说他也许受了程岩佳的感染,传染上了哮喘病。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无论怎样晾晒清洗,这间房子就像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夫妻俩在房子中间埋下了一具尸体,然后夜夜睡在上面。他们在很久以前一起分享过这个故事的感觉,觉得有爱伦·坡小说那样的惊怵,但类似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恶心和害怕。

在这期间,希程子回来过,说准备待一个星期,但是不到两个小时他就逃走了,他说他无法忍受一对还不到老年的夫妻如此糟蹋自己的生活。这话他是笑着说的,但厌恶写在脸上。希程子与生活格格不入,高考没有考好去了很差的学校,虽然从小一直弹着钢琴,过了八级,但是自己也逐渐明白,这项爱好只是父母装点他们生活的一个项目,并没有指望他成为一个钢琴家。也确实,希腊夫妻并没有把成为钢琴家当成培养孩子的目标,儿子也就只空有一点信心,到了高中,这点爱好甚至成了弱智的表现,因为每次考试数学二卷都向着个位数走,一卷的选择题是蒙的。如此空虚又如此无聊,进入高中之后他差不多算是个自闭的人了,小时候还被程岩佳带着去医院治疗儿童多动症,中学之后居然像个女孩子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不会离开桌椅一步,甚至为了不上厕所努力不喝水……

程子,亲爱的希程子,程岩佳总是在心里默念,为着这个儿子,程岩佳操着太多的心。好不容易哄着他读完了大学,然后鼓励着他考研,因为他自己说了想去做导演,不然人生一辈子太漫长,还不如去自杀。这些方面也是程岩佳恨希腊的原因,如果当初不出那些事情,也许好好学几个月,希程子在高考中就可以考个好学校。因为希程子就读的学校并不赖,市外语学院附属中学,每年为世界和中国的名校输送不少人才。当时入读这所高中,程子也是考上的,靠的不是关系,尽管后来学习差,但是高考前他已经确立了自己要当导演的梦想,并开始行动起来。即使寒假仅仅几天,每天天不亮就自己起床了,以前几乎靠闹钟。那几个月程岩佳不是没有看到儿子的希望,她很开心的,所以也许才因此忽略了丈夫的感受。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老母亲,在那期间她为儿子投入了很多精力,她希望给儿子创造一个非常有利的学习环境。虽然后来她发现了吕青葙的事情,但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声张,只是一步步审问和察言观色的,是后来觉得不得不行动,才向希腊发出惩戒的。

程岩佳觉得作为父亲,希腊其实并不合格,除过给钱外,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儿子,也不问他学习的好坏。倒是有那么几年风雨无阻地接送儿子去学钢琴,但除此之外,再没有了,不问他的学习好坏,开家长会居然能走错教室,最重要的是,每次回来都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甚至还串通儿子其他几个同学的家长向老婆们编造瞎话,因为他们去开家长会会还没有结束,就商量着会后一起出去喝酒了。他们一致发现,彼此不是老乡就是以前的同学。当然,这是后来在程岩佳的审问下希腊才吞吞吐吐说的。程岩佳此后再也没有派希腊去开过家长会。将这些联系起来,程岩佳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磨难,够委屈。

不过,希程子现在的生活是积极的,自己租着一个房子,每天看书看电影,他发誓要去当导演的,程岩佳觉得作为父母这点还供得起,虽然希程子经常抱怨买不起好器材,但是作为学生一族,拿的一直都是好器材,家中的开支主要在他身上。对于他的要求,程岩佳已经退而求其次,健康安全就行,有个爱好是发展的动力,指望他赚钱是不可能的。希程子的志气也不是不够大,希腊也是教训他的,要他脚踏实地,向那些名导演学习,甚至还给他介绍几个自己认识的导演。也为了锻炼希程子,父子俩还合作了一个剧本,内容都是希腊写的,只不过后面也署了希程子的名,老子英雄儿好汉,他相信自己的儿子。那之后,甚至自己创作的作品上,只要能合著,他都会署上自己儿子的名字,在此之前,是夫妻名字合体,仿佛阴阳交合才出现一篇文章。希程子本身就是阴阳交合的产物,小名叫成果,小时候也叫果儿,是希与程两家结出的果子,作为果位而存在,还会作为因位继续传承。而且,就目前发展来看,状况相对还是好的,因为新近希程子交了一个女朋友,叫倩倩,两个人商量着一起继续考研,倩倩算是二考了。希程子带回家过,大家还一起吃过一顿饭。她是个漂亮温柔的小姑娘,家也在本市,二十四岁,比希程子小一点。在此之前程岩佳不是没有那样的担心,因为儿子似乎对女孩子不来电,从小家里摆满了女孩子们送来的或者寄来的各种艺术照,有些还装裱了起来,也有其他物品,但似乎希程子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经常带一些男同学来家里吃饭,晚了就一起睡。那时候他们很怕他是同性恋,毕竟他们这一代老希家人丁单薄,是希望他以后可以续香火的。

程岩佳开始只在熟人间宣传卖房子,见希腊松口,就把卖房子的消息挂在了中介处,也贴在了58同城和赶集网,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求买者全款一次性付清。希腊开始允许别人来看房子,允许别人登上楼梯去看楼顶花园,这让程岩佳觉得很刺激,仿佛打开一个供人展览内部格局的场所。因为,长久以来,很多年了,黄昏楼顶的一场刺激性冒险,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趁着孩子散学归来,或者趁着将他关在房间做作业,也或者,趁着亲戚朋友在家中寄居,也有那样的时刻,仅仅是为了寻找一种清风明月的刺激。出生于农村的希腊一直保留着在原野上做爱的习惯,他说自然面前人的赤裸才显得优雅真诚……他们夫妻对顶层自制花园非常有感情,但来看房子的人可就没有那么讲究。当程岩佳怀揣着一种小满足向来访者介绍顶楼“绿色森林”,说这是夫妇俩(在来客眼里,她要营造一种恩爱家庭的氛围)很多个早晨坐环城大巴到郊外的三圣乡掏的泥土和买的种子和花盆种出来的,那些人脸上就明显表露出一种不屑。没有老年人,几乎都是三四十岁的中青年,这些人还欣赏不了泥土的好处,也欣赏不了绿色。她感觉到房子卖给不在乎泥土的人真是好笑,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向房产市场公开售卖这套房子确实是真心的。她无法忍受当着这些人的面打开鞋柜,搬动厨房或卧室的东西给他们看内里,尤其无法忍受他们对附带的顶楼花园挑三拣四。当这些来看房的人之中有一个说根本没有必要在顶楼种一棵橘子树来遮挡城市风景的时候,她直接怼了回去:“橘子树本身就是风景。”还有那种更让人觉得想发火的买房者,认为太通气,而且房子开门属于向西的方位,风水不好,尤其卧室不该對着大门,犯煞……这让她既生气又恐惧,觉得都是因为这房子的原因,儿子才总是考不上,先是高考再是研究生,夫妻关系也不和,一直有花花草草各种消息。然而,怎么说这房子也是程岩佳到省城的第一套房子,即使房间如何不合风水,房屋如何破损,即使一切都显得不对,但她总觉得这套房子对于整个的人生其实算是安慰过,起过大作用,因此,她可不喜欢来看房子的那些人如此乱说。

“我其实不想卖掉这套房子。”她又一次和希腊说。她被一种风水学的恐惧侵袭了,觉得必须卖掉房子,但是她自己又在内心辩解,觉得不会有那么坏,还应该住下来,最起码自己住着是个验证。希腊安慰她,说一切听她决定。希腊想掩盖他对这件事已经毫不关心的事实,但是他必须如此表现,他很清楚,如果他坚持卖掉房子,程岩佳就会有不卖房子的理由;如果他坚持不卖掉房子,程岩佳就会有坚持卖掉房子的理由,这几年他觉得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怎么都要受气。

总体来说,希腊对妻儿是愧疚的,他觉得人生半百已过,却还没有实现财务自由,很多时候会感觉经济紧张,供养儿子的爱好让他不得不节衣缩食,连吸烟吸的都是几元一包的烟。现在程岩佳闹着要卖房子,开始他不同意,觉得处于市区,对新接手的编辑工作有利,但是他很沮丧,他知道自己反对不了什么,也不想再反对什么。这当然是程岩佳猜的。她控诉他,说他就想看着她在这里死掉,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反抗。市内的房子和郊区的房子一样,墓地和墓地等同。她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耗太久,毕竟已经用掉了几十年。

这时候卖房子,实际上是最好的,房屋屋檐外的爬山虎正歪歪扭扭掉下来,叶色新鲜青翠,微风吹起,就像要荡过人的脸。偶尔,程岩佳也会想,是根绳索,一旦希腊晚归,自己吊在那里让他看,让他此后的人生陷入阴影,让他在腐尸羊之后,再见一个腐尸人,让他的梦里枕上爬满蛆虫……她一次次如此狠毒地想,但一次又一次在空想死亡之后复活。还有儿子,希程子虽已长大离开,但尚未婚配,他以后的人生还长,不能陷入这般的恐惧里。程岩佳的烦恼就在于此,儿子是软肋,她的报复必然落入虚空。

程岩佳觉得她必须卖掉自己的房子,这所被吕青葙玷污过的房子是不洁的,腐尸的气味也不绝如缕。她在报纸上也刊登了出售房子的信息。中介那里她是不想配合了,一天得走七八遭,每一次都留有希望,最后總是失望的,不是说一次性付清不可想象,就是说房子比市场价多了二三十万元。她在58同城和赶集网都设置了不能直接提取电话号码的障碍,也都标注了“业主自售”的字样,她需要这样。当然,她也挂了一些照片在网上,屋顶花园是必不可少的,成年的橘子树和一大堆围拢着园子的仙人掌是背景,然后是爬满爬山虎的屋檐,苍绿青翠,屋内则标明是清水房,一切都可以搬空,她将修建时候的建筑图拍照发了上去,表明购买之后可以自主装修。对未来的卖家,她显示了前所未有的诚实,说房子是1997和1998年左右建的,比不得90年代初,但是相较于21世纪的豆腐渣工程,算是不错的了。她说之所以搬走的原因,是因为不想再住在学校周围,想到郊区享受桃花源的生活。

然而,当一些人表露出诚心想要购买这套房子的时候,程岩佳又会提出各种要求,否则就如聋哑人一般,应付着别人说签合同要有丈夫在场,现在丈夫在乡下——实际有时希腊就在隔壁的书房里坐着。不过,程岩佳倒是很认真地对室内物品做着各种打包,也网购了一些真空包装袋,将冬天盖的厚毛毯和被子压缩进了已经抽干空气的塑料袋子里。眼下,程岩佳选择在门口宽敞空荡的桌子上吃饭,说这是临时过渡时期,需要凑合。整个屋子在咯吱作响,程岩佳为了让房子更好地卖出去,每天都在与蜘蛛网和粉尘战斗,不断在搬动东西,甚至楼下人家已经提出了抗议,敲了几次房子,但程岩佳说只是挪动一下,清扫房间,以备出售,请人家体谅。

“又不是鬼屋,这么急着卖掉?”希腊忍不住说,在一个黄昏。“就是因为是鬼屋才要卖掉。对你不是对我是。对我不光是鬼屋还是脏物。”程岩佳回他。她早就不怕他了,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她恨不得他立即变为一堆舍利子,让儿子盛在骨灰盒里放着,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有用的父亲。希腊埋头去吃饭,他在家里早就没有多少话。

“该死。”程岩佳大叫,一边往后退。

“怎么了?”希腊问。他努力想表现出关心她的样子。

“这屋子里有爬虫不说,居然还有蜥蜴。”程岩佳说。

“惊蛰百虫出。”希腊说。

“这些脏东西不要脸到处乱跑。”程岩佳在那里骂。希腊听出了她的意有所指,但他仍然觉得一些事她是不知道的。

然而,一切都是隐喻,想换掉一所房子也是隐喻。程岩佳能感觉到自己急切地想顺利喘一口气的希望,但是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她吐不出来,再加上最近又吸烟又喝酒,她觉得自己在走向死亡。如今,卡在她喉咙的每口痰都是一根尖刺,都可以致命。可是,一切都出了问题,早就出了问题,只有吞云吐雾才可以静心,只有不断喝酒才可以入睡。

“这间房子就像坟墓。”程岩佳在诅咒里说出了这句话。她想搬出这间房子,离开这间鬼屋,就这样简单。

她向希腊宣告。

“好吧。”希腊如此说。

最后,程岩佳想把橘子树搬走,她说只需要挖出来就可以了,在新的地方虽然没有住地,但是砍掉头放在客厅也是一种摆设,只需要买一个大花盆。郊区的新房子并没有土地也没有楼顶花园。

“那样它会死。”希腊说。

“死了也是一种姿态。”程岩佳回应着。

她已经咨询过自己的闺蜜和姐妹了,包括自己的父母,他们都告诉她放弃这棵树才可以给它生命,因为长了十多年的树砍掉了头搬迁,存活下来的几率不高。

当然,不只是树,程岩佳还想把其他的植物也带走,当然也想把爬在屋檐下的爬山虎带走。对于这间房子,她有太多舍不得。

“让我想一想,要留下什么。”程岩佳说,“至多就是让爬山虎留下,新的地方只要有种子还是可以种植的。留下一些小仙人掌,送人,大的带走,种进土里的长得人高的那棵也要挖出来。”

“你把杂草也带走。”希程子在微信视频里抱怨。

我也想。程岩佳心里应和着。

“它们太占地方了。这个房子一百一十九平方米,加上楼顶花园近三百平方米,郊区的房子可是九十平方米多一点。”希程子继续用话语打击他母亲。

程岩佳耸耸肩膀说:“我不觉得,挤一下总是可以的。”她接着就说起了初结婚时候住的学校的福利房,夫妻俩的单人床并在一起,五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将儿子养到六岁。她说现在的孩子根本没有吃苦精神,自己把儿子当祖宗养了。

“那随你。”希程子说。他接着就挂了电话。

程岩佳只恨二孩政策出台迟了,如果生个女儿也许就是小棉袄。

由于猫被断肠草毒死了,老鼠又横行起来,尽管期待搬房子,但程岩佳还是继续在楼顶花园搞种植。春天是收获的季节。她种下了西红柿、小白菜,漫下了红薯秧苗,点下了几苗花生。可是,在种下这些东西的时候,啮齿类动物出现了。它们可没有文学作品表现得那么诗意。这群聪明的爬行动物,小心翼翼地躲开仙人掌的刺球,然后钻进园子,伸着毛茸茸的脑袋,张开嘴,想咬什么咬什么。

程岩佳站在楼梯上,透过缝隙观察着,不由自主咳出声之后,这些小动物就开始逃窜。难道它们知道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程岩佳这样对希腊说。她说希腊也是来自这样的家族,有机会就兴风作浪,平时总鬼鬼祟祟。

因为没有猫,鸟类也来这里驻扎,排泄粪便,寻找食物,有时在楼梯间徘徊,试图吃垃圾袋里的食物。其中最可恶的是只黑乌鸦,它是常客,隐秘地站在楼梯入口的那根横放着的杆子上,在那里撒下一坨坨淡黄色的粪便。最主要的是,它太聪明了。它将从别处偷来的鲜肉和腐尸埋在楼顶花园里,隔一阵子又刨出来吃掉。程岩佳已经看到不止两三次。最重要的是这只乌鸦还呼朋唤友,俨然它才是这里的主人。有猫的时候,程岩佳收拾猫粪;没有猫的时候,收拾鸟粪。而且,乌鸦这种浑身充满丧葬气息的动物,还拥有很强的好奇心和傲气,经常会扑棱着翅膀突然从菜地里飞出,吓得程岩佳没来得及挪开就几乎要飞扑到它身上。

“应该装个铁丝网。”这是她向希腊的请求。

“卖房子还装什么?”希腊总是如此。

“那放点毒药?”——然而程岩佳也只是说说。

程岩佳既惦记着希腊的新情人,又惦记着顶楼的乌鸦和耗子,最惦记的是如何卖掉这套房子,这些似乎都不是可以一举就解决的问题,然而又是不得不躲开的烦恼。为了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程岩佳开始去看电影。以前她可不喜欢花这方面的钱。现在——她不在乎了。特别打动她的是两部电影,一部叫做《将来的事》,还有一部叫《双食记》。她后来还在网上花了钱下载了这两部片子,仔仔细细一句一句看其中的台词。不间断地,她还看了《革命之路》《女王的沉默》《纯真年代》等。特别打動她的当然是《将来的事》,一个做着教授的女人,对丈夫无限包容,然而丈夫却抵挡不住新的变化的诱惑。《双食记》与《将来的事》看似不相关,却实现了女性对男性的报复。里面的主角是个男子,食宿两女子家,一妻子一情人,最后两人间接地在食物里给他下毒,终究命丧红颜之手。对程岩佳来说,前一个故事更显得悲伤而真实,但后一部电影则更加荡气回肠,因为大多女性活的样板是前一种,最后活进喃喃自语纵酒失眠甚至失疯的墓穴中。

希腊虽然在上班,但负责着一份杂志却是自由的。不能说他对程岩佳不好,如果程岩佳上了七十的老母(住在附近)不陪着她去看电影,希腊就会陪着去,尽管每一次他都在电影院打鼾如雷,但这不妨碍他做一个疼爱妻子的丈夫,至少表面是如此的。他怕她犯病,忽然之间喘不上气来,倒在影院里。也许他有过那样的设想,被吓住了。他还谈不上坏。很多当丈夫的人到中年之后,无非期待三件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希腊不是没有对程岩佳安慰过,甚至还举了现成朋友的例子。那一家子程岩佳当然也见过,在省城,舞文弄墨的,彼此有点名声的,都认识。男子是希腊的朋友,美协主席,女子是本省舞蹈家协会主席,曾经是男子老婆的学生,后来成了男子的老婆,但是,女子查出了是肺癌晚期。不到一个月,这个美协主席就携带着北京城来的新欢喊着希腊及其他几个人下乡吃野味呢。希腊说自己的良心不是这样的,男人花心是天性,但花心而有良心,要对妻子和家庭负责,他说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他不希望出人命。有时,他说得简直情深义重。他说他小时候五六岁就死了母亲,程岩佳就相当于他的母亲,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小妈妈死掉,不然他也活不了了。他还用了文绉绉的话,说“你身上有我的光阴”。如果去写诗,希腊肯定是个好诗人,不过,他还希望自己是个好哲学家呢,一度用希哲为笔名,发表过一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云里雾里很多人看不懂的作品,中年开始写小说,很快就发达了,脱掉了县城小干部的帽子。他很感谢程岩佳的支持,说如果没有程岩佳当时勇敢辞职,到省城来陪他,说不定他不会有今天。程岩佳也知道,如果不如此,两个人也许早就离了。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初离了婚,保住了自己的工作,也许现在是另一番样子。她爱他,爱就得受着,受得累了就要吵,冷战也会得病。她知道自己是要超脱的,可是在希腊身上总看不开,丈夫,一个女人人到中年全部的身之所系,就像个笑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出轨,要是有一个走得近的男人也好了,或许让她的生命兴奋,觉得自己一整天处于亢奋状态,永远充满活力,即使泪水也是干了又生的。但是她清楚,婚前还来往过一些男同学,工作的时候还来往过一些男同事,这些年,搬到省城之后真的就单纯做了儿子和丈夫两个人做饭洗衣的老保姆,除了两个闺蜜互动着,娘家关系走着,就是路上买菜和人家多说两句,希腊碰到了,也能闹几天。开初她以为是在乎,等到她真正觉得自己将自己活为一个社交自闭者,她才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出让主权造成的。现在,四十多岁眼看五十岁,想要一个新的男人,想谈一场新的爱情或者想仅仅偷一次情,也可以说想仅仅和丈夫之外的人做一次爱,她才发现,举目无人,没有一个合适的……

程岩佳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这些年来的一切。有一刻,她觉得自己舒畅了,觉得自己安全,可以自由喘息了,但很快,也许就是在她不由自主朝门口望了一眼之后忽然而来的绝望里,她觉察到了自己的被遗弃,那种窒息感从内心冒出来,直接蹿到鼻孔。——与闺蜜分开的时候,她们说送她,她说自己已经康复了,那之前她是由希腊保护着交给她们的。她独自回的家,希腊去上班了,他不会知道她一个人在房子里,不会知道她在死。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害怕,尽管有无数次,这些年来上千次万次,她都想吃药或上吊或割腕死在房间里让希腊受着,让他从此每一天都不安。她不是没有想过惩罚他,她清楚自己,就是要这样,要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一辈子与他绑在一起。

“哦,妈妈,让我去死吧。”她低声呻吟着,向附近房子里的母亲祈求,七十多岁的老父母,她实在不想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直以来,除过疾病之外,她扮演的都是一个孝顺的大女儿,懂事体贴,除过没有奉献太多钱,她给过他们太多的安慰。这一次,她只想告诉妈妈:“我太累了。”突然,音乐开始响起,手机就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她想伸出手去接,却只看见手机屏幕的闪动,诡异的红色光芒,春天的红色花朵。

最后,她听见有人说:“什么情况?医生,怎么回事?我回家老婆就成这样了。”她也听见了希腊叫着自己的小名:“花儿”,闺房里的名字,有一次父母说起来被他听去了,就两个人的时候这样叫着。

她努力睁开眼,想看看他,想挽一下他的臂膀,想告诉他一直以来自己还爱着,尽管心灰意懒,可仍然爱着。她感觉到胸口作痛,所有的骨头在颤抖,感觉有什么插入了喉咙。

“程子,我的宝宝,我的儿子。”她在黑暗里说着,“回家来。”

附:

那一天,程岩佳并没有如自己希望的那样成功死掉,一了百了。她被他的丈夫希腊救了回来。后来,她的丈夫给她专门雇了个保姆,负责看着她,寸步不离跟着她。此外,他也尽可能多地陪在她身边。他近乎善良地对很多来访者说:“她从小就有病,先天性过敏,哮喘总是在春天里发作,变得疑神疑鬼,必须将养着,要好生安息。现在城里天气,雾霾和花粉,实在是……”人们报以同情的眼光,看过她之后,就和她那多言善思的丈夫到会客室去聊天了。他们有的是事情可谈,有的是话题可讲……她在隔壁的床上和保姆坐着,听着。从此,她家成了个会议厅。一些事情如程岩佳所愿,比如这时候她住在那所她一直想住的郊区的房子里。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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