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2019-09-10 07:22莫晓霞
广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二婶春花二叔

莫晓霞

1

当吴春娥风尘仆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家门到达堂屋的时候,她看到的只有一副冷冰冰的棺材。那口棺材,原先母亲一直摆放在院子里的龙眼树下,垫了几块板砖,盖着厚重的塑料布,这会儿那口棺材就横在堂屋正中间的位置,周围都是白布环绕,还有那张安静地陈列在四方木桌子上永恒定格了的黑白照。

吴春娥清晰地看到,她离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只有几步之遥,可她每迈出一步,几乎都能听到自己体内骨骼颤抖着相互碰撞的声音……

这世上她最爱的她,最爱她的她,连最后一面都不留给彼此。

悔恨像把匕首正狠狠地扎在心窝处。

她还活在这世上的日子里,她也未曾好好陪在身边,她在外地,她的老母亲留守家里。自老母亲生病后,她便到处向人打听哪家做的棺材好,价格相对便宜些。选了材质做好了,老母亲还要自己躺下去,躺得舒服了,便买下来。

她每个月都按时给老母亲寄钱,她和老母亲说,该花花,该用用,不要节俭。老母亲很听话,每回过节时候都买点肉。

“一个人能敞开肚皮吃个饱咧!”老母亲在吴春娥的大姐吴春芳二姐吴春花跟前这样说。但是她买棺材这事,却是铆足了劲没有告诉三个女儿,自己擅做主张,就把那口被油得乌黑发亮的大棺材托人运回了家里,置放在院子里那棵龙眼树下。

逢年过节的,她就端了饭碗,颤颤巍巍地坐到那口棺材旁边,吃一口饭,伸手出来拍拍棺材顶端刻着的那个大“福”字,叹口气,继续扒拉几口饭。

有时候吃到一半,干脆搁下碗筷,她呆坐着,久久凝视着那两扇下部分已被岁月和雨水腐蚀掉落的发黑的木质院门……

她能看到大女儿吴春芳推着电车从院门口进来,先是电车头,然后跟着是大女儿握着电车柄子的手和她那张常年在田地里劳作被太阳晒得黝黑消瘦的脸。大女儿嫁在邻村,所以除了节日,其他平常日子总能隔三差五地回家看看。

也能看到嫁到邻镇的二女儿吴春花,除了节日,平常的日子里,二女儿得空时候也要回来看看她的。

三女儿吴春娥却是只有在快过年时候才看到了。吴春娥常年在外地打工,平时除了给她寄钱,都是给大姐二姐打电话询问老母亲的情况。她不知道小春娥在外面怎么样,她听她说外面很好,可以赚很多钱,让她们将来过上好日子。

“我哪里是让你赚那么多钱?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快三十岁还没嫁人,村里多少闲话。”她总是这样说她。

“他们就是嘴碎,我不要嫁,我就陪你到老!”吴春娥每回都朝她撇撇嘴,然后拉拉她的手,轻轻晃晃,顺势把头枕在她肩上。她伸出手拍拍女儿纤细柔软的手背,再怎么不舍得,终归也是希望女儿找个好人家。

“什么样的人家才是好人家?”吴春娥有些愤愤然地提起她的两个姐姐,“大姐二姐嫁的那叫好吗?自己辛辛苦苦生儿育女,到头来什么都是婆家的。我才不要像她们!”

“她们也不容易……”老母亲叹了口气。

“我不讲要她们的钱,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总可以吧,她们呢?”吴春娥越往下说,情绪越激动。

“你呀!以后怕是没有婆家敢要,什么都要忤逆着来。”老母亲深知自己这个三女儿向来都是很有自己的主张,说是说不过她的,干脆由着她去。

2

老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的她,虽然当年是为了再生个儿子,但是没有如愿,她生了下来。

老母亲看着满屋子人失望透顶的脸,眼泪也止不住流下来。刚出生的婴儿,裹在包被里饿得哇哇大哭。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把那小東西揽到怀里。那小家伙闭着眼用自己皱巴巴的小脸又贴又腾地想要在她胸前找口粮。她把乳头塞到她嘴里,那小家伙用力欢快地吮吸着,那双还未完全褪去白色胎皮的小手像猫咪的爪子般轻轻挠着她掀起的衣服,她看着心都化了。儿子女儿都一样,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总是极爱的。

屋外,奶奶二叔二婶还有父亲在谈论着关于对她的处置问题。奶奶二叔二婶都劝父亲把她送了人家,再生一个,村里谁不是这样?女儿多了没有用,要送了人再生,女儿越多越是亏得很,儿子就不一样,多少都是宝。再说了,在农村,没有个带把的怎么行?

他们像在谈论要不要把家里刚生下的狗仔猫仔送人这么平常的话题般,母亲在里屋听得真切,把她抱得越发紧紧地。与她一样沉默而又害怕地听着的还有角落里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父亲看看那两张怯生生的有着和他的轮廓极其相似的小脸,抖了抖手头的烟灰。

不了,娃她妈身子弱,不生了。

这个男人,四十多岁的脸庞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他无奈却又无能为力般摇摇头,送走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两夫妇。

三女儿吴春娥长大后和她两个性格懦弱的姐姐完全不同,用村上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太野,活脱脱一个野女娃。

二叔二婶一口气生了三个带把的,二婶由此腰杆子挺得特别直,在吴春娥爸妈面前讲话经常带这样的词,你家三个女娃怎么怎么样……

譬如两家种的山地挨在一起,中间只是锄开了一条深沟作为界限,二婶每次都把锄头伸到吴春娥家山地里,把她家山地里的土锄到自家的地里,由是中间那条沟壑一点点往吴春娥家山地里移去。被发现了,二婶便把头一甩,双手叉在腰间,大声叫嚣,你家三个女娃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田地?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丢了祖宗的脸云云。

大姐吴春芳初中没毕业就跟了A村的一个男孩,学都不上,躲到人家家里过起了日子,爸妈把她抓回来锁在房间里吊着打了半天。大姐哀求她爸妈,说她只是嫁人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求他们成全她。吴春娥爸妈觉得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怕事情闹得太大反而对女儿不好,于是匆匆忙忙便把吴春芳“嫁”出去了。

吴春娥爸妈原本就是个老实人,生了三个女娃,越发觉得要老实本分。村里的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过节的,于是他们从来没有要求嫁出去的大女儿过年过节回家陪他们。好在二女儿吴春花和三女儿吴春娥还留在身边,一家人还是可以开开心心过个年节。

3

吴春娥却没有她爸妈的秉性。她三姐妹都是长得身材高挑,肤白貌美,而吴春娥又是三个里面容貌最好的一个,两个姐姐较为娴静,但是吴春娥从小却出奇地活泼好动性格泼辣。

有一年,父亲给她和二姐纯手工打造了一辆木质的脚踏滑滑车,类似于现在的孩子坐的扭扭车,装了两只轮子,她和二姐前后坐上去,只需要两脚往后一蹬,便能从斜坡上哗啦啦滑下来,很拉风。

因为太拉风,惹红了二婶家小儿子的眼,于是二婶跑来吴春娥家,当着二姐吴春花的面极其无耻地甩了句,这个车不适合女娃,给我家那三个仔,他们都是你哥哥弟弟咧。

车子被二婶一把夹在腋下屁颠屁颠地回她家了。

吴春娥回来知道后,气呼呼地朝二婶家跑去,在半路上见到了携着她家滑滑车的罪魁祸首。她深知自己的力气抵不过二婶这个成年人,但是吴春娥脑子比较灵活,她懂得智取比蛮干成功率要高得多。她先是跟在二婶身后走了一会,看到二婶走到晒谷场边和一群妇女闲话,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一把抓住滑滑车,哭喊着。

还我车子!还我车子!二婶你抢了我车子!我爸打造的车子,哇哇哇哇哇!

吴春娥哭得非常起劲,鼻涕眼泪一脸子横,她也不擦,两只手拽着二婶腋下的车子,就这么哭着喊着僵着。

晒谷场男女老少统统被吴春娥的喊叫声吸引住了,纷纷驻足往这边张望,有的直接围了过来。二婶冷不丁被吴春娥这哭喊声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把车一把拽拉过来,后退了几步。吴春娥只顾着哭,入戏太深,又是七八岁的娃,经不住她那么一扯,直接摔倒在地。摔倒在地的吴春娥哭得更加大声,二婶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围观的人群里已经开始发出声音。

“她二婶,你又拿吴春娥家东西啦!”

“她二婶,你欺负一个女娃,太不厚道了呀!”

“你们瞧瞧,春娥这妮子,真可怜!来,姆姆扶你起来。”说话间已有人扶了吴春娥起来,还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说她二婶呀,再怎么说吴春娥也是你大伯大嫂的孩子,你这么做,是存心不想要兄弟姐妹啦?大伙说对不对?”

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句句都是谴责,那些平日里和二婶走得很近的妇女这时候也不敢出头为吴春娥的二婶辩白。反倒是平日里见不惯她那些尖酸刻薄又爱占人便宜的行径的,这会儿免不得要添点油加点醋地附和一下。

二婶这时已经慌了神,想扒开人群离开又害怕被拦着,被人纠缠不放,丢的脸更大,说不准回家还要被自家男人揍一顿。

平日里她经常从吴春娥爸妈种的菜地里顺手摘走几棵菜、几个南瓜、一些玉米棒子,或者干脆直接从吴春娥家腌制酸菜的大缸里捞一大把酸菜回家,她大伯哥和她那个妯娌吴春娥妈也是不吱声的,只会笑呵呵地叫她多拿些。她认为,他们这都是在向她示好,巴结她。婆婆也常说,大哥大嫂没有儿子,以后她的儿子们是少不了要帮衬下他们的,既然自己的儿子们将来少不得要听他们使唤一下,自己拿他们家一点东西当报酬又有什么要紧?

婆婆和大哥大嫂都觉得不要紧,倒是吴春娥,有那么两三回,见她拿了自家的东西准备回去,便睨了眼,站着把她上下打量了好几回,看得她头皮发麻。

这回又是她。

“我是觉得这滑滑车比较适合我家那几个仔玩,她们一家都是女娃,没有必要留着吧。”她一着急,倒是说了个大实话,但是她这话丢到人群里,无疑像是往海里丢了个深水炸弹,“轰”一下,人群被炸开了。

这个世界,管闲事的少,看热闹的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更多,加上幾个不嫌事大又爱管闲事的人煽风点火,这火势凶猛。

“哎哟哟!你们瞧,生了几个儿子屁股都翘上天了!”

“我们生女娃的要钻地缝里去。”

“她二婶,给你儿子积点德吧。”

“自家兄弟的东西也霸占去,不要脸。哼哼!”

吴春娥二婶深知自己平日里得罪了这些人,现在想哭的心思都有了,旁边一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妇女,推了她一把,朝吴春娥方向使了个眼色,“赶紧还回去呀!”

二婶一听,立马回过神来,一把把车子塞到吴春娥怀里,推开人群,憋得满脸通红地快步离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二婶规规矩矩地,再也不在吴春娥家上演那些顺手牵羊的老戏码了。

4

然而多年后,二婶还是认为自己抓到了一个吴春娥家的把柄。

事情还得从吴春娥的大姐吴春芳“离婚”事件说起。确切地说,吴春芳是被婆家给扫地出门了。吴春芳当年嫁过去的时候还没达到法定年龄,那时候匆匆忙忙摆了几桌酒席就算成亲了。

嫁过去第一年,吴春芳的肚子毫无动静,两口子认为自己年纪还小,可以再耍耍,不急。第二年,吴春芳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婆家人开始表现出很着急的样子了。第三年,他们看到吴春芳的肚子还是和那贫瘠之地一般愣是寸草不生。

不能生崽的女人算什么女人?婆家人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地把吴春芳赶了出来。

吴春芳拖着一个皮箱,连同灰头土脸的自己,垂头丧气地迈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那时候已经临近春节,村里人都忙着到镇上置办年货,吴春娥的爸妈也不例外。

这天,晌午刚过,爸妈出门赶圩去了,吴春娥在院子里那棵龙眼树下写作业。奶奶和二婶很罕见地踏进了吴春娥家的大门,看到吴春娥,二婶问,你大姐在家吗?吴春娥朝里面努努嘴,说,在里屋呢。

里屋除了大姐吴春芳还有从广东打工回家过年的二姐吴春花,两人在里面看电视。冬天正午阳光正好,吴春娥躲在龙眼树的阴影下做她的作业,偶尔抬头,看到里屋四个女人围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奶奶和二婶说得多,大姐吴春芳只是点头,二姐也不吱声。吴春娥听得不是很真切,干脆不听了,嘴里叨叨念念她的数学公式。

奶奶和二婶要离开,她们走过吴春娥身边,奶奶回过头拉着大姐吴春芳的手,嘱咐她,你要记住奶奶刚才和你说过的话啊!

吴春芳低着头垂了眼,低声回道,我知道了,奶奶。

奶奶和二婶这回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吴春娥跑去问大姐二姐,奶奶和二婶来做什么?嗯?

大姐吴春芳盯着电视机出神,貌似没有听见她的话也不理睬她,二姐朝吴春娥额头弹了个响指:“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写作业去!”

见撬不开两个姐姐的嘴,吴春娥只好满肚子疑惑地跑开了。

除夕那天,吴春娥起床便忙着帮爸妈打扫卫生,拔鸡毛,洗碗洗菜,还要和母亲挑了饭菜去祠堂和庙宇祭拜,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吃饭的时候,早间出去的姐妹俩,却只有二姐一个人回来了。

“大姐呢?”吴春娥问。

“大姐到外面住了,这几天不方便回家。”吴春花随口应了吴春娥又转头对着正在摆放碗筷的母亲说,“大姐在镇上住的旅馆,是认识的人,这几天你和爸就放心吧,明天我给大姐送饭过去。”

母亲听着,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头也不抬,便只“哦”了一声,当是应了。

吴春娥却忽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二姐你说什么?今天是除夕呐!”

吴春花把吴春娥按回凳子上坐好:“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嫁出去或者离了婚的女人都不能待家里过年的,这是老规矩。”

“规矩?谁定的规矩,我们家又没儿子,我不在乎!”吴春娥气鼓鼓地继续说道,“我要去找大姐。”

说罢,她一把挪开屁股下的凳子,疾步往外走。

“你不在乎,奶奶在乎,二婶在乎!”吴春花见劝不住妹妹,也是急了。

吴春娥听到二姐的话,顿了脚步,先是一愣,然后缓缓转身,眼里像蓄了密密麻麻的针:“奶奶是不是和你们说大姐离了婚再在娘家过年会给我们家带来晦气?二婶是不是也对你们说大姐离了婚在家里过年会削了她儿子的福?她们是不是这样说?”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

“不管怎么样,大姐不能回家。你回屋吃饭。”父亲闻讯出来,板着个脸叫吴春娥。

“我不回去!”

“说了,回屋吃饭!”父亲有些动了怒。

“偏不!”吴春娥转身往院门口跑。

刚跑没几步,父亲挡在院门口,呵斥她。吴春娥却更像一只竖起浑身长毛随时准备攻击别人的小兽,她继续不知悔改地又顶撞了父亲几句。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气里骤然响起,紧接着又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淹没。

吴春花看到这个场面,已吓傻,而顷刻反应过来的母亲风一般地飞跑过去,一把把吴春娥拉到怀里,一阵安抚一阵唏嘘。吴春娥脸上有一个红红浅浅的巴掌印。

她似乎忘了哭也忘了疼,只抬头呆呆地看着父亲。而打了她的父亲,这时也是呆愣着,任由那只打了女儿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爸,你是不是特别难过?”吴春娥眼里这时才噙了泪水,“家族祠堂里那么多盏灯,却没有一盏是你挂上去的,你是不是特别难受?生了儿子,他们去祠堂里挂灯,说是给家里添丁进口了 。那,女儿呢?”吴春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轻轻的声音埋在压抑的悲伤里,像枕头棉絮中藏的细针,“我们,难道,就不是人吗?”

“我要去找大姐回来吃团圆饭。您别拦我!”吴春娥一把把自己从悲伤中抽离出来,铁了心放高了音量对着父亲大声说道,然后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绕过父亲,跨出了院门。

“你倒是追呀!”母亲哭着推父亲。

父亲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屋拿了摩托车钥匙……

吴春娥家又过了一个团圆年。

不巧的是,第二年冬天,奶奶突然离世,二婶家的大儿子婚事也黄了,于是二婶整日里谴责吴春芳,认为都是她不安分守己惹出的祸。

对此,吴春娥不以为然,而吴春芳却深以为意。过年时候,吴春芳借口要在广东打工加班,不肯再回来陪他们过年。

5

后来,吴春娥的父亲出了意外离世。吴春娥便在高一时候辍学出去打工了。那时候大姐已再嫁生了娃,二姐也已嫁人,母亲渐渐老去,身体每况愈下。吴春娥觉得自己要赚很多钱才可以让自己和老母亲过得更好。

吴春娥心无旁骛地养家糊口,因又长得貌美,媒人踏破了她家门槛。

吴春娥说,我要求不高,只需要对方逢年过节都来陪我妈过就行,否则免谈。

于是,免谈了一大堆恋慕者。最后不了了之。

老母亲很是痛心疾首,总是拉长了声音喊她的小女儿“阿娥啊……”

那声呼唤,在吴春娥看来,看似充满了无奈,实则包含了母亲无尽的溺爱。

可如今,那呼唤却远没有她指甲划破了棺材表层那厚重的红漆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来得真实。

她听到风在空气里被她的泪珠砸得七零八落的声音。

她还记得每次回家,母亲都坐在那棵龙眼树下,听着院门口她落下的脚步声,便立刻露出一个欣慰而如释重负的笑脸,“我家阿娥回来啦!”母亲欢快地和她打招呼。

吴春娥是知道的,平日里,母亲就坐在树下整日地盯着院门发呆,她年纪大了,不会用手机也没有电话,大姐二姐不定时回家看,她们回来的时候家里才感觉有点人气和活力。

但是遇到端午节中秋节这些日子,她也不能回来的时候,母亲便在别人家的烟花爆竹声中形单影只地独自吃饭,独自发呆,独自睡觉。

年三十的晚上,年夜饭是她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吴春娥说,妈,看吧,以后我找个男人回来,我们一起过团圆节。母亲听后附和地说,好好!脸上布满笑容,那一笑,扯开了脸上沟沟壑壑的纹路,像极了在水里泡开的菊花。

那花,已消失在世间,连见上最后一面都變成了奢望。

“妈!”吴春娥跪在地上,双手的指甲一遍遍刮着拍打着棺木,大姐二姐蹲下来抱着她的肩跟着哭泣。

“大妈走得很安详。”有人在旁边安抚吴春娥。

吴春娥抬头看,是二婶的大儿子,她的堂哥。

“你怎么知道?”吴春娥满脸泪痕,傻子似的看着她堂哥。

“大妈咽下最后一口气闭眼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守着她。”

“我们?”吴春娥突然冷笑起来,她的笑声尖酸刻薄,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那些来帮忙的亲戚族人放下自己手中的器皿,连同那些奏哀乐的都停止了运作,全往这里聚拢来。

吴春娥扶着棺木,撑着她跪得发麻的双脚,缓缓站了起来。她十指指甲积满红漆,有些指甲盖已外翻,猩红稚嫩的息肉裸露在空气里,眼哭得肿成了两颗核桃,脸颊被泪痕画得一塌糊涂,连鼻涕也顾不上擦拭,她现在的模样,比起棺木里躺着的母亲更像是个鬼。

二婶的大儿子没来由地被骇着趔趄地倒退了两步。

“小妹……”大姐在背后轻声叫她。

吴春娥猛地转过身,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胸膛却剧烈地起伏着。

“你,和二姐,在妈还活着的时候……”吴春娥盯着吴春芳,似乎忍着巨大的悲痛,逼回眼里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质问她的两个姐姐,“你们是不是没见妈最后一面?啊?是不是!”

吴春娥根本不等她两个姐姐作答,她深知自己只是在陈述而不是质问,绝望早已遍布她身上所有的细胞。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打开!把棺材打开!我妈还没死,我要见她!”她撕心裂肺地疯狂击打着棺木,掌心已被重力击得通红。

“她二叔啊,你快想想办法吧!”族里人开始着急起来,围着吴春娥的二叔,指望他拿个好主意出来。

“对啊,想想办法吧,她这么闹下去,别出个好歹。”

“唉!可怜的女娃。”

二叔沉默着,双手握着他的竹筒烟杆子吧嗒吧嗒地蹲在角落里猛抽,眼睛盯着脚底下,好似吴春娥的哭声,旁人的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都与他无关。

吴春娥还在闹,吴春芳和吴春花只顾着哭,旁人也都不好过去劝解,只能干看着。

“阿娥啊,”良久,二叔终于出了声,“出殡时候,你们三姊妹来捧你妈的遗像吧。”

“二叔,你说什么?”吴春花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着二叔。

“爸,你说什么?”二叔的长子惊讶道。

“老头子你乱说什么?”二婶冲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男人。

三个声音一齐冲进二叔的耳膜里,二叔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第二句话。

周边的人也已经纷纷参与进来。

“他二叔,你这怕是不符合规矩吧?”老者有异议。

“不打紧吧?这吴春娥也够可怜,自己妈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送最后一程总可以吧。”一年轻后生在旁边开声。

“你懂个屁。”有人啐了他一口,“她们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妈咽气前守着她?为什么不能捧遗像?就是因为女儿不能给自己妈送终。老祖宗的规矩能改吗?”

“对啊,历来都是没有儿子的侄子来送。怎么是女儿送呢?”

“他爸,你让她们送终,我们儿子……”二婶对着自己男人埋怨起来。

“好了!别说了!”二叔摆摆手,把二婶后面的话生生截断了。

“阿娥啊,二叔理解你的心情,可是规矩坏得太多,是要被人唾弃的。”二叔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这已经是二叔能为你们做的最大的努力了。你就莫要闹了,你这样闹,你妈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呀。”

“是啊!小妹,你就放过妈吧,她活著时候觉得最亏欠的人是你,现在,她去找爸了,你让她安心去吧。”大姐吴春芳夹着啜泣声苦苦哀求着自己的妹妹。

“小妹,你听大姐的话,啊,你让妈安息吧。”二姐吴春花也是泣不成声。

吴春娥喊得嗓子也哑了,通红的掌心已经渗出一些血丝,与棺材板上暗红的油漆混为一体。听完大姐二姐的话,她整个人瘫坐在冰冷的地面,半个身子倚在棺材边,头低垂着,像已泄了气的皮球……

灵堂上,那个一动不动的黑白相间里的容颜,被一阵风卷带起的相框上的白布条,蒙住了眼睛。风一过,白布滑落下来,擦拭了相框玻璃上的灰,像是给她抹了一把泪,假如,她还会落泪。

众人见事件已平息,纷纷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继续做该做的事。院子里重新响起的哀乐,飘过龙眼树的树梢,跳到屋檐上,掉落在村里各家各户的外墙里屋……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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