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流浪简

2019-10-08 06:21史苏敏
山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二房东母亲

史苏敏

1

出租屋里,如蒸笼一般。刚一走进来,汗水就直往外冒,浑身上下,湿漉漉,黏糊糊的。身上的T恤和短裤,像一对难兄难弟,汗涔涔的,和身体紧紧粘在一起,想脱都脱不下来。这让我想起前些日子贴在腰间的狗皮膏药,不仅气味儿难闻,而且贴膏药的地方,痒得钻心,难受得要命,真想一把撕了它,可是又撕不得。

洗手间内,西边的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地面的瓷砖被晒得发烫。我迫不及待地拧开水龙头。喷淋龙头里的水像被加热过一般,呼哧呼哧发烫。过了好一阵子,才有凉水喷洒出来。凉水在水压和莲蓬头的作用下,喷洒成一缕缕的,像是一场及时雨。

我一头钻进了这场及时雨中,再也不愿意走出来。水珠喷洒在我滚烫的肌肤上,经我的头发,额头,脸庞,脖子,肩膀,前胸,后背,腹部,以及大腿和小腿,然后一股股落下,哗哗啦啦,滴滴答答直响。假如我的肌肤是一片草原,这喷洒的水珠便如一群在草原上纵情欢腾、尽情嬉闹和追逐的孩子,等到他们尽兴了,玩累了,便躺在草丛上。而那些水珠,经过我的肌肤后,在地板上迅速汇聚,旋转着,打着转儿,划出一道道匀称好看的花纹来,再一头钻进地板上的出水孔里,发出咕噜噜和滋溜溜的声音。它们带走了我身上的汗水,也带走了我部分的体温。好久之后,我从洗手间出来,光着身子,坐在风扇前,一动也不想动。

晚间的气温依旧不能够迅速降下来。出租屋里,墙壁发烫,桌子发烫,椅子发烫,床单也发烫。古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天还没现在这么热之前,我就曾跟二房东讲过,我让她跟大房东说说,看看能不能给我的房间里装一个空调。二房东是个女的,她之前在我刚离开的那家公司里做帮厨,算是我曾经的手下。二房东离异多年,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二十来岁;小的是个男孩儿,也有十四五了。二房东现在跟一个贵州男人住在一起。听说,贵州男人的老家里,也是有老婆和孩子的。但在我看来,二房东和贵州男人,如正常的夫妻那样,一起出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有一次,二房东烧了几个菜,请我和她们一家人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二房东满脸通红,端起一杯酒开心地说,贵州男人对我很好。这估计是真好,酒后吐真言嘛。可是是怎样的一种好法,大概只有二房东自己知道。我想,一个没有依靠的女人,随便哪个男人给她一个拥抱,或许都会是好的。

二房东是否问了大房东,我并不知道。几天后,二房东告诉我,说大房东不愿意给装空调。大房东是本地人,手头有好几处房产。像大房东这样的本地人,在我居住的地方,多的是。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洒脱、自在,每年坐在家里,便能收一大笔的租金。过着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我曾经的一个光荣而伟大的梦想。但终归只是梦想罢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成就房东过这样逍遥、洒脱、自在生活的那个幕后人,是梦想的助力者。二房东是从大房东手上将房子租过来的,然后再转租给我。二房东租这栋房子时,正值她之前的房租到期。房租快到期了,房东就会咚咚地拍着房门,大声嚷道:“房子明天到期了啊,不续租就赶快搬出去!”——那声音,能让人想起“苏三起解”里那个狱卒的叫唤,有凌迟的感觉。一时间便没地方栖身了,二房东便咬咬牙,将这栋四层的楼房给租了下来。当然,二房东心底里也打着一只小算盘,假如能将空余的房子转租出去,她不仅能省下自己的房租钱,甚至还能赚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大房东不愿掏钱出来装空调这事儿,我其实大半是可以预料到的。你想想看,到嘴的肉,谁还愿意再吐出来呢?这一年的房租,他在年初时便悉数收了过去,而现在半途中,再让他放血,比上蜀道还难。

我去年租的房子,也在这个小镇上,离二房东转租的出租屋大概也就几十米距离的样子。那是一栋两层的老房子,我住二楼,一楼住的是一对夫妻。有时候,我会跑到出租屋的楼顶透透气。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出租屋里,或者站在楼顶时,我总会想到那只丑陋的青蛙,它一直躲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深井里,我仿佛能听到它呱呱的鸣叫,它到底在叫什么?叫给谁听呢?

去年租的房子,白天也需要开灯。那时,空调倒是有一个,但开起来便嗡嗡作响,一丝儿凉气都没有。楼底下,有一个洗衣机,什么牌子我已经忘记,或许是美的,也或许是海尔,也或许都不是。记得当时房东贴的小广告上说过,出租屋里有空调、洗衣机、独立卫生间等等。交房租时,我还专门确认过,没错,广告没有夸大和虚假的成分。后来一天晚上,我心血来潮,想把被单洗一下。其实,一年下来,我也洗不了三两次的。我将洗衣粉泡好的被单丢进了楼底的洗衣机,然后站在一旁,点起了一根香烟。我很享受洗衣机转动时的轰鸣和手中香烟的明灭和袅袅,我觉得这样的小日子也算不错。

但没过多久,房东便摇摇晃晃地从院子门口走了进来。我是一个不吃独食,抽独烟的人。以前做老师的时候,有一个姓郭的同事,他每次都是当着众人的面,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来,然后“吧嗒”一下自个儿点火自个儿吞云吐雾。后来,我们都称呼他“郭一支”。我可不是“苏一支”。我正准备抽一支香烟给房东,套个近乎,拉拢一下关系,缩短一下我们彼此间的距离。可还没等我把香烟抽出来,他便朝我破口大骂起来。他嚷嚷道,你凭什么使用洗衣机,你凭什么使用洗衣机。这句话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然后接着说,你知不知道这洗衣机接的水是我家的,你竟然占小便宜,老子不租给你了。这“老子”二字一出口的时候,我真想凑过去,给他两记响亮的耳光。我甚至能想到那“啪啪”两记耳光的痛快与淋漓。你他妈的,你称谁的老子?

房东的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一旁不断地拉扯着房东,并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喝多了酒,你不要在意啊。”你说,我能不在意吗?等他们还没转身,我便有了立马换地方的念头,恨不得一时三刻便搬出去。而那段时间里,二房东手中的房子正急着要租出去。我便这样搬了家。

我在这里还要待多久,到目前为止,仍是个未知数。离开公司之后,我便一直在给公司的执行董事帮忙处理一些事情,他新成立了一家公司。新成立的公司里,百废待兴,有好多的工作等着要做。对于我被迫从上家公司离开,执行董事也十分惋惜,但由于多种复杂的原因,他不得不在表面上和新来的总经理保持一致,同意讓我离职。集团员工关系处三番五次找我,他们连欺骗带恐吓,甚至美人计都使了出来,但我自岿然不动,威逼利诱的谈判一直没有结果。新来的总经理不断施压,到集团找更大的领导,说:苏敏不走,我就走。

集团的领导不得已,将这皮球踢给了执行董事。最后一次谈判时,我和执行董事分坐在会议桌的两旁——他代表公司,我代表我自己。除了平时开会,我和执行董事之间,应该是第一次这样正式而又严肃地坐在一起。刚进门时,我们相视一笑。我们彼此的笑容里,都有着许多的无奈。说实话,若不是执行董事出面,集团员工关系处拿我没有半点办法,至少在法律上,他们还未找到任何一个对付我的条款。

那时,我本来想给集团最大的领导——董事长写一封信,我准备在信中这样写:集团员工关系处动用多方力量,利用高额赔偿与补偿的诱惑,采取情感和高压攻势的方式,逼迫本人离职,他们将这一套运用得炉火纯青,可谓是“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在与员工关系处的沟通中,我讲道理,她跟我讲制度;我講制度,她跟我讲流程;我讲流程,她跟我耍无赖。我实在无法也不屑再与他们对话。耳目清静,猗欤休哉!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新来的那位总经理,对我不断发动人身攻击,不断给我制造难题和给我小鞋穿,他先后在公司微信群内发布“怎样铲除心中的杂草”,“侯亮平为什么不直接杀死祁同伟”之类的文字。

这是一家有着30余年发展历史的、在行业领域和国内外皆有一定影响的集团公司,公司内部,派系林立,关系复杂。假如我要算作一颗棋子的话,那么在这盘棋局里,弃卒保车,我必须得死。持久而艰难的谈判终于结束,我拿到了一笔数目不错的赔偿后离开。

离开后的第二天,执行董事便让我前去新公司帮忙。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月。我不太确定,还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完成手头上的这些事儿,这只是一份临时性的工作。这些日子,有很多公司找我,但并没有一家能够真正敲定下来。不过,搬家的事,算是迫在眉睫了。有时候,我坐在出租屋里,看着西边的太阳落去,暮色渐渐降临,突然会有一种“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感觉。但我不能哭,不能掉眼泪。此时,掉眼泪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是一种无能的表现,是一种认输的表现。尽管从内心里讲,我并不愿意离开这家待遇并不错的公司,但如今虽说被迫离开,我却并不认为我输掉了这场战争。是的,我必须保持我高贵的尊严。可是,每当想起搬家时的大包小包,楼上楼下,我心里便直发怵。

我的行李箱里,一直放着收纳被子和衣服用的真空袋,和抽气用的塑料气筒。有时候,打开行李箱找东西,便总能看到那几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真空袋,它们似乎在那里蠢蠢欲动;塑料气筒仿佛在那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它们的眼里,我这一段时间的安稳,好像有些不太正常。想想,它们已经快有两年待在行李箱里未动过。不过,也或许它们有先知先觉的本领,说不定它们已经察觉到,在接下来的某段时间里,它的主人,我,可能又该换地方了。

2

陶潜在《祭从弟敬远文》里写道:“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我觉得,陶潜不仅是在说他自己,更像是隔着时空在描述我如今的境况和遭遇。只不过,我未曾学仕而已。小时候,看见村长、乡长们装腔作势,耀武扬威的样子,我便咬牙切齿,怒由心生。也便是从那时起,我对仕途就没兴趣,甚至有一些反感和仇视。现在想想,这大抵属于一种极不正常的扭曲心理吧?

当然,今天那些仕途上风生水起的人,他们也可能时常变换着住所,时而南,时而北,时而沿海,时而内陆。但他们的这种变换,更多的是人们眼中的“步步高升”和“飞黄腾达”,与“流浪”这个词怎能挨上边儿呢?那可是一点都沾不上。不过,也有吧,比如我的本家——东坡先生,在去世前的两个月,他来到镇江的金山寺,金山寺的和尚给他画了一幅像,让东坡先生自己题字。我的本家拿起毛笔,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东坡算是真为官,也算是真流浪。

是不是有些人一出生便注定流浪呢?我曾不止一次问过我自己这样的问题。我今天的流浪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一件事情?很多时候,我无法准确地定义“故乡”这个词,也不能准确地确定我的故乡到底在哪里。我想,这不仅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早已沧桑巨变、物是人非有一定的关系,更多可能是因为我出生和长大并不在同一个地方。

我出生在外婆家。这在我们那一带,算是破了例,坏了规矩。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春节的,而生孩子就更不允许了。那年,母亲的下体开始流血。而外婆家村子里的人,吵着嚷着,要将母亲关进牛栏。是外婆顶着巨大的压力,反锁房门,将母亲留在了屋里面。

我出生时,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假如,那天晚上,母亲真被他们关到牛栏里,谁也不知道我会不会被冻死,我的母亲会不会因为出血过多而死。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在外婆家的小黑屋里呱呱坠地。外婆家的小黑屋,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站。几天后,我被抱回后来长大的地方,这算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旅行。如果将出生地当作故乡,外婆家算是我的故乡;如果将长大的地方当作故乡,我的老家则算是我的故乡了。可是,很多时候,生我的故乡并没有养我的故乡那样让我感到热爱和依恋,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孱弱的煤油灯下,外婆亲自给我沏了一碗温暖的红糖水。外婆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拿着一支细小洁白的勺子。外婆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红糖水,勺子与瓷碗不断碰撞,发出叮当叮当清脆的响声。红褐色的糖水,在白色的瓷碗里,荡出一圈圈细细的涟漪。或许是听到了这清脆的响声,也或许是闻到了这红糖水的香甜,我开始停止了哭泣,睁着两眼,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外婆用嘴试了试糖水的温度,然后再用嘴轻轻地吹了吹,接着又放在嘴边再试了一下,再小心翼翼送到我的嘴边。外婆一边给我喂红糖水,还一边说,喝了这口红糖水,我家外孙将来日子甜甜又美美。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像是来凑热闹的,煤油灯的火苗“噗嗤,噗嗤”,像是外婆的微笑。

外婆还用老瓦罐炖了一只老母鸡。老母鸡汤汁浓稠,香味儿浓郁扑鼻。那是用来给我母亲补身子的。母亲嫁给父亲后,日子寒酸,生活清贫,以至于身体瘦弱,生我后没有多少奶水。我不知道外婆当时还做过些什么,也或许给我擦过身子,洗过脸,包过衣物,换过尿布,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我想,外婆一定做过。后来,在我长大的这些年里,我经常去外婆家。我从未就此事问过外婆,当然,作为一个男孩儿,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再后来,我只知道,外婆家有果园,果园里有桔子,梨子,枣子,桃,等等。这些挂在枝头的水果,都给过我最幸福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比起别人,我想,我去我的外婆家,或许心底里会默默地有那种对生我故乡的依恋和追寻吧?外婆前些年走了,这个生我的“故乡”里,现在只剩下自小便残疾的小舅,守寡多年的大舅妈。他们头上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如今都老了。与他们一起老的,还有村边那条小河,它也日渐枯瘦、干涸,露出满河床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浅浅的溪流中,杂草疯长,再也寻不出成群的鱼虾来。那些曾经满河的鱼和虾,大抵和我一样,想必也失去了生育它们的“故乡”吧?

是二叔将我抱回养我的故乡的。那时,他大概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后来有一年,我跟二叔因琐事吵了一架,二叔暴跳如雷,冲我大声嚷道,当初用“箩窠被”抱着你,你还不到一尺长!二叔一边生气地说,还一边用手反复比划丈量着。他没想到我会跟他顶嘴吵架。二叔說这话的时候,我突然对自己的无礼感到有些唐突和后悔起来,尤其是看到他用手不断比划“一尺长”的时候,我更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我被抱回家时,有不少的邻居围了过来。他们有人摸我的脸蛋,有人捏我的小手,甚至还有人掰开我的裤裆。我是我们村那年唯一的新生儿。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和后一年里,我们村都有小孩来到人世,唯独这一年,一直没有新的生命降临。想必我的出生本就是一种孤独吧?在童年时代里,我找不到一个真正同年出生的玩伴。后来,教书的父亲,见我有那么一点天分,早早地将我关进了他那间破旧的教室。就这样,我和那些大我一岁、两岁、甚至三四岁的孩子们成了同窗。这种年龄上的弱势,在后来慢慢显现出来,尤其到初中后,我的身高和力量远比不上其他的同学。除此之外,这种劣势,还表现在我跟女同学的交往上,在那些美女同学的眼里,我始终只是一个不懂风情的小屁孩。

3

在养我的故乡里,我们搬过一次家。新家和老家大概间隔五六十米的样子。最早的那个家,一共三间土房,一间在南,两间在北,被分成两个部分。南北之间,是祖祠的弄堂。南边的房子没有窗户,用来做厨房,其地势比弄堂低出半米左右,去厨房时,需要踏着两三级石阶才能下去。那时,在这台阶上,我摔碎过好几只瓷碗,为此屁股上挨过不少的巴掌。遇上下雨天,天井里的水便漫了出来,往我家厨房里灌。堆在厨房角落里的柴火全都打湿了。做饭时,母亲怎么也生不了火,弄得满屋子浓烟,滚滚呛人。

北面的房子,一间用来做厅堂,一间用来做卧室。我的两个弟弟后来相继在那里出生。前些日子回家,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说,想回去把那老房子重新翻盖一下。母亲说起这件事时,那只仅剩一点点光亮的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母亲一定是想起了过去那段时光——一个妇人,接二连三生了三个男孩儿,这是一件多么令她骄傲的事情。而后来所有的劳累与艰辛,此时早就烟消云散了。

前些年,我和大弟弟先后住进县城。我们两家中间,隔着大概有三四里路的样子。小弟弟则把家安在了成都,那是一个离家两三千公里的地方。不过,他的那个家,在一纸协议上,早就属于我曾经的弟媳了,和弟弟已然没有了关系。父亲和母亲住在县城里的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我总会突然有一种奇怪而陌生的困惑感,对我们这个家,尤其对我的大弟弟,我百思不得其解。

大弟弟曾经给我捐献过骨髓,加上药液,一共整整七玻璃瓶子,外加一塑料袋干细胞液。他救过我的命,此时此刻,我的体内正流淌着他的血,他的骨髓,他的干细胞。可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在我们之间,似乎像有着某种隔阂,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隔阂。这隔阂,或许是我觉得欠他的,也或许是他觉得我欠他的,也或许都不是。前些日子,他和母亲吵架,母亲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说要寻死。我给大弟弟打电话过去,他没有接,我在微信里跟他说,你若再对母亲不敬,我将与你断绝兄弟关系。我说得十分干脆,好像他没有救过我一样,好像我体内流淌的不是他的骨髓,他的干细胞一样。不过,我紧接着补了一句:你救我命的账,咱俩另外再算。

我们兄弟三个打小一起长大,我与小弟弟的关系似乎要更好些。记得那是刚搬新家后不久,母亲请木匠师傅来家里打家具。家具做完后,母亲让木匠师傅用余料给我们兄弟仨每人做了一把小木椅。母亲的意思是每人一把,免得我们到时相互争抢。想必母亲的心一直是公允的。在我们家,除了椅子,还有装稻子的柜子,装衣服的木箱之类的器具,母亲都是安排三份,就连平时用来放置茶杯的大瓷盆也不例外。那年,父亲在镇上看中了一个大瓷盘,将它买了回来。当父亲把大瓷盆刚拿回家时,母亲一脸的不高兴,对父亲说,不行,得再去买两个回来。还没坐下的父亲被母亲逼着立刻起身,又重新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回来。对于这些稍微贵重或者在他们眼里显得重要的东西,母亲都要准备三件。

但是,有些东西并不能完全做到一样,比如说,这三把木椅子。其中一把椅子面的木板上,有一个树节眼儿,树节眼儿黑不溜秋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张白皙的脸庞上,生了一个痦子,难看极了。我找来父亲写字的毛笔,将最好的一把椅子写上了小弟弟的名字,将有树节眼儿的那把椅子写上大弟弟的名字,另外一把则写上我自己的。写完后,我和小弟弟手舞足蹈,而大弟弟则在一旁抹着眼泪,委屈而又无奈地看着我们。

母亲将所有的物件三等份安排,大概是为我们将来分家时做着准备。在那时,她根本没有想过,在多年后,我们会远离那个小山村,去往一个小县城里安家落户。她更没想到,我和小弟弟如今会走得那么远。父亲想得更远一些,他不仅按着母亲的吩咐,将家中但凡能分的东西准备三份,他还在他刚刚三十几岁时,便在山中看中了几棵笔直的杉树,将它们砍了回来,刨皮,晾干,放在厅堂的木楼顶上。他对我说,这是留着给他们将来做寿材用的木料。

4

我的小学一直是在我们村里上的。那些年,我性格顽劣,在村里臭名昭著,人见人烦。我几乎跟所有的孩子打过架,干过仗,并跟很多的大人也吵过,甚至厮打在一起。我现在想想,这既是我性格使然,更与我自小就喜欢打抱不平有关。这种打抱不平的性格,今天犹存。我看不惯的事情,不喜欢的人,我总是直言直往,从不给他们留情面,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比如,那位新来的总经理,他凭借着自己手中的那点权力,硬逼着二房东离开公司。我觉得这对二房东太不公平,除了不公平之外,我还觉得这二房东太不容易。我替二房东据理力争过,并希望新来的总经理不要计较一个基层员工,希望他能心胸广阔一点。他说我不执行他的指示和命令,并凭此认为我是在和他对着干。于是,他舞长袖,放冷箭,革了我的职。

师范毕业后,我做了老师,这期间,除了放长假,我几乎都住在学校。一开始,学校给我和另一个刚毕业的老师分了一间房子,我们两个年轻老师住在一起。一间宿舍,两张办公桌,两张木床,外加一台煤气灶,便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在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我们备课,改作业,睡觉,吃喝拉撒。这其中有很多的不便,尤其是当我的女友来时,跟我一起住的那位老师便不得不找地方借宿。次数多了,他便开始不愿意。

过了些时候,学校终于大发慈悲,给他分了一间宿舍,我们从此才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在学校那几年里,我又先后换了几次住所,搬了几次家。而等我生病回学校后,学校成了我真正的家。那时,家中的那几间土房已经贱卖给了邻居。父亲卖房子有两个理由,一是它可以换一些救我小命的钱,二则因为风水先生到我家查看后,说这房子底下埋过人。这地底下的鬼,因为我们占了他的地盘,找我秋后算账来了。

其实,我很怀念那几间土屋。我走过这么多的地方,住过这么多的居所,那可能是我唯一一个将其视为“家”的地方。这些年,回去给爷爷奶奶烧香,总要路过那几间土屋。那里留下过我太多的记忆,我记得我们一家人在那几间土屋子里吃饭、睡觉的情景;我记得那老房子的结构,室内的布置,衣柜的位置,床的位置,桌子的位置;我记得床上的稻草和棉絮,横梁下的燕子窝,悬挂着的腊肉和腊鱼,楼顶的盆盆罐罐,门背后的两只水桶。到现在,那屋顶的炊烟味,厨房的油烟味,地底的潮湿味,猪圈的尿骚味,仿佛还在我的鼻尖隐隐约约,飘来飘去,散发着那些熟悉的气味。

直到去年,才终于鼓起勇气,从那石头砌成的二十几级台阶上走了上去。当我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儿时所有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一幕幕,如电影画面般,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没忍住眼中的泪水。不知为什么,对于这几间老房子,我总觉得我是有罪的。那一块块砖,一块块瓦,一块块石头,一扇扇窗户,一扇扇木门,处处都留着我们的印迹;墙壁、木门、门槛石上,似乎依旧还留着我们的体温。

自从邻居将那五千块钱交给我的父亲,父亲在那张卖契上签下他的名字时,这几间老房子便不再属于我们了。我如今像是回来看一个曾经被我抛弃过的恋人,或者丢弃的孩子,我的内心隐隐作痛。因为我的病,让父亲痛下决心贱卖了它,抛弃了它,想必父亲的内心也一定是痛苦与纠结的,但也一定是无比坚定的。在我内心深处,总会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这让我为此常忐忑不安,甚至偶尔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眼前的老房子,颓废,荒败,摇摇欲坠。墙壁上的石灰壳斑驳脱落,屋顶的瓦沟里长满了杂草,结实的木门早就失去光泽,吱呀作响得快要散架。邻居的日子过得寒酸窘迫。我从口袋里拿了包香烟给他,给了他哥哥一百块钱。我想,此时的老屋,一定正在看着我。是的,我是来赎罪的。那屋顶的亮瓦,尽管落满泥土,但仍有一线昏暗的阳光投射进来,它多么像是老屋的眼睛,浑浊,发黄,但此刻却异常明亮。有人劝我,说你把它买回来。说实话,这点小钱,现在是有的,不过,我却没有了将它赎回的勇气。我想,这大概就是,很多东西一旦失去,或许便不再能继续拥有吧。

治病期间,大弟弟在十梓街的尽头租了一间套房。前后两重,中间是个院子,这有点像是我最早的那个家。我住在套房里最好的那间房子里,每天继续挂水,吃药,打针。除了去医院检查,在那漫长的几个月里,我几乎没有出过房门。母亲或者妻子,将做好的饭菜送到我的房里。我坐在窗户前的一张木桌旁吃饭。窗外,是我不到一岁的女儿,她嘴里边老是呜呜呀呀地说着些什么。她并不知道,房间里这个掉光头发、面部臃肿的人,便是她的父亲。她总是很好奇地从窗外看着我,看着这个从不外出的人,从不抱她一下的人,更不轻吻她一下的人。

但女儿也许知道,屋里的这个人,一定与她有着非一般的关系。女儿六个月时断的奶,那时我正查出病来。母亲将女儿带回老家。听母亲讲,女儿断奶的前两天晚上,她几乎整夜不睡觉。而等女儿再见我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层流室里。那是骨髓移植前一天的晚上,父亲和妻子将她从老家带了过来。在层流室的两层玻璃外面,女儿用两只小手胡乱地拍打着厚厚的玻璃,玻璃发出“咚咚咚”清脆的响声。父亲将电话交给她,让她喊爸爸。听筒里,那两个尚不能完全清晰地连贯在一起的词语,从女儿稚嫩的小嘴里蹦了出来。那一刻,我突然泪如泉涌。

在苏州的出租屋里,尽管母亲和弟弟在我面前总强装笑颜,但我知道,这种笑容背后的辛酸、无奈和无助。我甚至还听到过妻子的同学给她电话,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那段时间里,我情绪极度焦躁不安,根本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便全是我自己将死和死之后的各种情景。我似乎看到母亲哭得昏死过去,我似乎看到父亲在众人面前一言不发像傻了一样,我似乎看到女儿哭哭啼啼找妻子要她的父亲。每想到这些,我便感到无尽的悲凉,无尽的绝望。

那时的苏州,天气异常寒冷,尽管有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但我依然觉得房间里如冰窖一样。我浑身打着哆嗦,止不住地颤抖。我无法稳定自己的情绪,有时候我爬到床上,吞下两粒安眠药,强迫自己睡着,但往往都是徒劳。后來,纵使加大安眠药的剂量,也无济于事。我的奶奶、父亲,在家里不断上庙求菩萨祷告,遍地寻访神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我能够继续活下来。

可这些已经都不管用了,卡上已经再也拿不出钱来,我魂归西天的那一刻,似乎就要来了,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化作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时,忽然被一阵风吹散,变得无影无踪。我知道,这一天可能就要来临,或许就在明天,也或许就在今天下午,或者一个小时之后。

我看着窗外咿咿呀呀的女儿,她娇嫩的皮肤,圆圆的脸蛋,黄黄的头发,略微有些向上翘的嘴唇,是那么的好看。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我的女儿,我要把她好看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中。我担心哪天昏迷不醒时,我什么都记不起了。如果那样,那将是一件多么伤心和绝望的事情啊。我多么希望,在我临死之前,关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印象,是我刚满周岁的女儿的样子。

我决定给我的女儿留下一点什么,尽管我知道,我留下的这些东西,对于她来讲,将来可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是一件伤心的事情。但即使这样,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她。我要告诉她,在这个世上,她是有父亲的,她的父亲是如此的爱她。但她的父亲和她之间的缘分,前世并没有修够。我要告诉她,在没有父亲的将来,她要面临更多的困难,更多的苦恼,而这些,只能她自己去面对,去解决。我还要告诉她,她也许会有新的父亲,这个新的父亲,或许会对她好,也或许对她视若路人、甚至仇人。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怎样,她要坚强,要自立,要健康,要快乐。

——我叮嘱妻子给我买来一支毛笔,一瓶墨水,一个笔记本。我一边看着我的女儿,一边给她写信。

5

从苏州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对迎接我的姑父说:“姑父,我是回来等死的。”说这句话时,我一点恐惧的感觉都没有。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充分准备。回来后,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姑父收留了我,姑父家成了我的“新家”。或许姑父家是一块福地,他家一定聚集了天地之灵气和日月之精华,半年后,我从死亡线上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在姑父家一开始的日子里,我继续以挂水吃药和休养为主。

当然,在这期间,我也曾被120拉去过几次。记得有一天,我几乎快要断气了,情急之中,姑姑给我泡了一碗冰糖水。姑姑一边给我喂糖水,一边跟我说:“敏儿啊,喝了这碗糖水就好了。”我太熟悉这碗冰糖水了。出生时,外婆给我喂红糖水;后来,奶奶宠我,经常给我泡冰糖水喝;再后来,每次从学校回家,奶奶仍会给我泡一碗冰糖水。喝完这碗冰糖水后,我那一口气居然顺了过来。我很感激我的姑姑和姑父,感激我姑父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没有嫌弃一个将死之人。

身体渐渐好转,我又重新回到学校。学校成了我真正的家。春节放假,所有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我、妻子和女儿三个人。父亲和母亲,以及两个弟弟也无家可归,几天后,也一起来到了我的学校里。我们在学校里先后过了两个春节。

为了生计,我厚着脸皮,顶着巨大压力,在校园里开了个小卖部,一开始,小卖部主要卖些学习用品之类的东西,后来也渐渐卖些饮料和食品等百货。这大概算是我第一次创业吧。在县城里的时候,我又曾经再次创业过,我在弟弟的帮助下,办了一所培训学校。不过,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段时间里,妻子天天找我吵架,后来我干脆把学校交给了弟弟,背起一包衣服,跑到温州闯荡。开小卖部的收入,比做老师要高些。

那年,我重回学校后,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接着教了半年书,而等年底算账时,学校给了我九十几块钱的课时费。拿到那笔钱时,我几乎再次绝望。我不知道,我将来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身上背着几十万的债务,每月拿着两千块钱的工资,我觉得我活着没有一丁点意义,反而是一种罪过,是家庭的一个累赘。可是,假如我真的死去,这笔巨债是不是又将会拖累我那越来越老的父亲和母亲。哎,想死死不得,而活着,又是那么不容易。

那时,我每年都要找一两个算命先生,请他们给我测算一下这一年的命运。从他们的口里,我迫切地想知道,我會不会死;如果不死,将来会不会有出头之日。我把这变幻莫测的命运交给那些两眼深陷的瞎子。说真的,我在他们面前的虔诚,远远超过我对所有当官者和有钱人的景仰和钦佩。当算命先生掐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时,我似乎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觉得,在这个世上,唯有他们才能让我避凶趋吉,化祸成福和化险为夷。我一遍遍揣摩着他们歌唱一般的念词,在这些顺口溜一般的念词里,我似乎听到了生命的玄机。

算命先生跟我说,孩子啊,你该去买房。可是,我拿什么去买房呢?尽管很多人并不急着找我还债,但我知道,这些钱终究是要一笔笔如数偿还的啊。

并非我宣扬算命先生的子丑寅卯。多年后回想起来,算命先生的那番话,的确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若不是当年硬着头皮去县城买房,我可能至今仍无一处像样的居所,至于现而今在哪里也或许是个未知数。有时候,人的确需要挪动一个地方,换一种活法,树挪死,人挪活。这些年,总有一些朋友遇到困惑问我妙招,我就毫不犹豫地将这两句话送给他们。是的,当你在生活中因循守旧,原地打转,盘旋,看不到希望时,当破则破,当立则立,这或许便是一种突破和改变。

在县城里,我终于有了一个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们举家搬到了县城。那天晚上,弟弟一连燃放了六支烟花。望着直冲夜空的火树银花绽放,我们一家人都眼含热泪。而现在,多年过去,父亲和母亲,以及弟弟们都搬了出去,只剩我们小家三口住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家里,我一直没有过“家”的感觉。我除了每年为数不多的几天假期在那里度过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一千五百里外的某个地方,我不断地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在这些城市里,我或者住公司的宿舍楼,或者租住民房,也或许住进某间所谓的公寓。购物网站上,我不断更新着自己的地址;给杂志或者报刊投稿时,我从来不敢留下当前的地址。我的简介上写着:流浪为生。在异乡,一间不断变换的房子,一张硬板床,容纳着我疲惫的身躯和散架的肉体。在这些不断变换的房子里,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父亲和母亲,就我独自一人。

出门在外,已有多年,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我除了上班,还得做饭,洗碗,洗衣服,打扫房间。下班后回到出租屋里,我的嘴巴基本上便一直处于关闭状态,屋内,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有时甚至憋得发臭。没事时,我喜欢在黑夜中行走。路边的村庄,高楼林立,灯火闪烁。灯火闪烁处,不断传来锅瓢碗铲的声音,男人女人开心的笑声,或者是孩子的哭闹声,那些声音听起来竟如此的温馨和甜蜜。

“鳞介之物,不达皐壤之事;毛羽之族,不识流浪之势。”我们每天都在行走,实实在在的路虽在脚下,可我总觉得就像置身于一只木船之中,有时好像在激流里,有时好像在旋涡中,忽而向东,忽而向西,忽而向南,忽而向北,漂泊不定。

而眼下,我可能又要换地方了。下一站在哪里,并没有着落。我这一生,或许可能会一直这样,永远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处停留,在下一处可以停留多久。甚至在我将来化为一堆白骨时,也不知道将会被埋进哪块土地——这大概便是命。或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便早已注定。

【作者简介】苏敏,安徽安庆人,现流浪为生。有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山西文学》《名作欣赏》《南方文学》《太湖》《西部》《文艺报》《文学报》《牡丹》《当代人》《漳河文学》《千高原》《长安文学》《焦作文学》《百岛》《九华山佛教》《关山文艺》《婺江文学》《瓯江潮》《今晚报》《联合日报》《温州日报》《珠江晚报》《天水晚报》《乐清日报》《青田侨报》《宿松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散文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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