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宁,我来晚了

2019-10-30 03:46彭文斌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武宁

烟雨温柔地给太平山梳妆。鸟鸣变得空朦起来,经过一树泡桐花时,忍不住滴落溪流中。几棵古树站在螺丝田村的山坡上,兀自蓬勃葱茏。石头不规则地往上堆砌,成为木楼的基础,漫山的修竹竞相摇曳,仿佛从瓦片中生长出无数的秀发。小道蜿蜒,迷离处,也许该有道士采药归来。

这是武宁县的太平山中,我被席卷而来的绿醉氧。村庄的民居散开坐落,犹如璞玉点缀着各个角落。鸡在高于我的海拔处啄食,一群黄牛在山谷低处悠闲地消遣时光。黑岩石爬满山岗,风头压过乡民。宁静,像温软的低音,撩拨着我的心。

溪流一路虎跳,发出洪钟一般的回声,渐次向山谷弥漫,想来,这是螺丝田四季不落的歌谣。石头形成阵列,像一个原始部落,经营着山间日子。春风正盛,赶趟儿嘘寒问暖,连那些无名花草,亦不轻薄。

溪上有廊桥,木结构,顶端覆盖着茅草,摇摇晃晃走在桥上,看流水穿越脚底,溅得两岸树木叶片上珍珠淌泪。有一种隐士的渴望随着水雾升起。

因了借助山势的落差,溪流在廊桥形成瀑布,我也便好像乘着一叶扁舟,从山的巅峰奔泻向山麓。两岸遍布枫树、篁竹、香樟,垒满黑岩石。这样的地方,适宜拄杖缓行,陪着知音,并不赘言,聆听天籁即可。隐于泉林之乐,在太平山脚、螺丝田村成为现实。

村民们以石头为料,层层叠叠构建梯田。梯田的侧影,形同古城墙,尽显厚重。树木在梯田的上方载歌载舞。梯田之上,坐落着一幢黄泥巴墙、木架构、黑瓦屋顶的双层民居,有人说,这户人家姓彭。我顿时感觉见到亲人一般。徘徊屋前,跟车前草对视,看绿色涌上梯田,也看群峰的绿纵情往山下赶。多少羡慕起这种世外桃源的逍遥时光。

臆想著宅子里的平凡情景,居家过日子,原本就是每个人的终极目标。我并不急于了解彭姓子孙在老房子里的活动,更渴望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行者。云荡荡,植物繁茂,忽然有一种回归田野的幸福。

折回,觉得此刻风景缄默如禅。

绿使一切安静,太平山就是一个偌大的道场。那群黄牛依然在山坳里悠闲地吃草、舔犊、发呆。慢,是螺丝田的节奏。小径,砖瓦,石头,篱笆,野草,树木,背包的女子,这些乐章的音色,沉静,恬淡,习惯坐看云起。大自然让所有的事物找到了最好的归处。

走进坡上的木楼。厨房里,火盆里烈焰腾腾,腊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位老妪坐在灶膛前,神态安详地看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男主人热情地泡茶,茶是太平山里的野茶,名曰“太平红”。

有人吹起洞箫,委婉悱恻,如怨如慕。心事浮起来,却终究没有高于一杯太平红。

薄薄的雨丝稍纵即逝。此时,谁的心灵不是一杯太平红?慢慢冷去,淡去,直至了无。

合港似乎那个传说中的盘古,用力撑开混沌的暮色。云雾沿着山峰的棱线推移。整个村庄具有一种仙气。菜园,土墙,瓦檐,柴垛,剑形植物,后山的杜鹃,组合成古村的画卷。两条溪流自山间潺湲而至,终于合欢,发出悦耳的吟唱。驿道藏身深山,仿佛渐行渐远的江湖豪客。不需多着一墨,合港自有神韵缱绻。

像螺丝田一样,合港也是在狭长的山谷间做足文章,硬是于立锥之地书写出一个村庄的春秋梦想。这儿的时光似乎晚于山外。没有现代建筑的影形。可以扑下身,屏息敛气看一只蝴蝶自在飞于花间,或者看几只蜻蜓嬉戏。合港分明是大自然朝我们打开的扇面,气象氤氲。

一幢两层老楼前,一群村民正忙得不亦乐乎。这里竟然是“太平红”茶叶厂,人们正在演示制作工艺。嫩绿的茶尖好像气闲神定的精灵,每一片叶子具有舞者的气质。有人掇撺那位穿迷彩服的男子唱山歌,他倒不推辞,叫上一红衣女人,亮开嗓子对唱。我听不懂武宁县方言,只从音调里感受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制茶者的积极心态,赋予茶叶以灵性。

我倚靠着篱笆,听见山歌与溪流的行吟交融在一起,如同两种师法自然的艺术相遇,它们一道扣动了黄昏的门环。遐想着南来北往的过客穿越武宁山水的情景,或许,劳累之余,他们也会吼上几嗓子,将心情释放出来,留作武宁的养汁。

赶在夜幕的黑袍子降落前,我踅进了“清廉堂”老宅子里。仅仅从外观看,这座建筑并无异彩,土墙剥落,如同一位长者披着陈旧的衣裳,但走到天井边,我惊讶地看见了保存较好的窗雕,那些人物定格于明清时期,雅致,倜傥,俊逸,日子被琴棋书画、茶香墨韵浸染,何其有情调。“清廉堂”的牌匾悬挂于厅堂,字迹已然模糊。老宅里的生活场景也模糊了,仿佛浊眼里的景物。前门极其朴拙,门额残存一角,有一个“翠”字,这也便够了,守着太平山的四季翠绿,是一种怎样的富足!

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象“清廉堂”里走过的人物,在我看来,拥有青山绿水的人生,大抵安泰从容,一眼透明,如双溪会合于合港的流水。

顺着“清廉堂”前的小径下行,野花烂漫,四周的山林呼吸可闻,这样的浸淫,合港难免生出几分仙气。古树下,设着一个石制小祭台,据说由此可通往山巅道观,自古以来,武宁人喜欢到太平山许愿,朴素的处世哲学化为漫山的绿。不觉间,眼帘里闪现一方巨石,倾斜状,藤萝缠绕,并不嶙峋奇异,但当地人却对此石推崇有加,称之为“合港石桌”。传说曾经有仙人对弈,被某妇人撞见,仙人隐身而去,遗留一枚棋子于石桌,有缘人方可见得。我静静端详,终究未得要领,便只倾听溪水潺潺,林间充满意趣。也许,让心得道,便寻觅到了那枚神奇的棋子。

又飘起雨丝,像太平红茶缥缈的样子。云雾忽然泛着纯净的白光,合港呈现一派蓬莱仙岛的意境。所有的老屋神采奕奕,挂着藤叶,如身披绶带,等待黑夜的检阅。没有几人能够体会到我心中一瞬间的暖意,我很愿意被收留于这种中国画的笔墨里。合港,总会有细节诱惑你。

灯火里的朝阳湖码头充满魅惑,犹如夜宴上的女子。想不到一座偏僻小城,竟然可以美得如此惊心。被水垂青的武宁,即便深锁山间,也从不怠慢美,寂寞,更有千钧之力。

游船犁开湖面,桥仿佛花朵绽放,绚丽,变幻,直抵心田。情不自禁想起那座深藏于水底的箬溪古镇,或许,曾经的人家依旧点着灯等待故人,曾经的街市依旧没有打烊。也想起那位热爱武宁山水的江湖诗人戴复古,他一定喜欢泛舟的感觉,小城的春风浩荡,让诗歌传唱千里。武宁的夜色是慢节奏的,好像一位丹青高手,缓缓点染皴擦,不动声色间,画面氤氲,气息万千。武宁的体香,正沿着水路弥漫而来,仿佛一场薄薄的花雨。

仿古画舫像一条鱼畅游于西海湾的街市,一半览尽龙宫胜景,一半留恋人间烟火。桥,一座连着一座,古艾桥、建昌桥、西安桥、看鹤桥、碎花桥、沙田桥,形态各异,灯光的布局变幻莫测,桥背后的文化更是深厚,武宁的历史人文、山水自然几乎浓缩其间。水里有修江的呼吸,水里有古村镇的影像,水里有武宁人的喜怒哀乐、千秋文章。桥拱被开辟成特殊的博物馆,一幅幅图画,展现着武宁的风土人情和缠绵悱恻的故事。我在画里穿越,灯火阑珊,骊歌起,不欢不归。

婆娑灯影中,一只白鹤雕像背对着画舫,水波不兴,而鹤在水之镜。有人讲述起看鹤桥的传说。其实,武宁的神韵又岂是一篇傳说所能够概括的?所有的传说,为小城生长一双翅膀,托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飞翔。

耳际,传来阵阵鼓声,不嘈杂,携带着水的湿润。水榭里,几个人斜挎腰鼓,以竹节敲击,一人领唱,众人相和,似乎在表达劳作的热情和快乐。这便是武宁打鼓歌,俗称“锄山鼓”、“催工鼓”、“耘禾鼓”,源于湖北锣鼓。据清代同治年间《武宁县治》记载,楚人乾隆时期来武宁垦荒开山,“每数十人为伍,其长腰鼓节歌,以一勤惰”,“每击鼓发歌,迭相唱和,声彻四野悠然可听”,楚音吴韵与本土乡音相遇,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打鼓歌。鼓声与歌声涉水而来,好像邀我至田家,四番鼓依次响过,劳动、生活的场景展开,山水间的日子如此妙趣横生、道情般绵长。画舫缓缓滑过,打鼓歌露珠般进入西海湾,我透过灯光看见了它们的斑斓转身。

鼓声未绝,烟波上又飘来咿咿呀呀声,沙田湖水面上,有亭台滨水,暖色灯光环绕,一台武宁采茶戏正在精彩上演。作为江西四大地方戏之一的武宁采茶戏,发源于茶歌,流传于赣、鄂两省边界多个市县。夜色缥缈,水间多姿,演员们投入于一个如梦如幻的空间,表达内心气象万千的世界。浮想起少年时沉醉于乡戏的一幕幕,给精神寻觅一个归处,是一道难解的课题。

我更关心戴复古跟武宁之间的恩恩怨怨。

戴复古是南宋江湖派诗歌潮人,一生不仕,漂泊江西多年,与赣鄱大地缘分匪浅,尤其是在武宁遭遇了一场旷古爱情。元代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卷四记载,戴复古流寓武宁时,当地一富翁爱才心切,将千金小姐许之,后来戴先生思乡念起,这才吐露家中已有妻室,武宁女子“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云。夫既别,遂赴水死”。对于这场悲剧,我未考证,不敢妄加评论,但传说给今夜的武宁加分,无形间平添了底蕴。据说十年后,戴复古故地重游,写下一首《木兰花慢·莺啼啼不尽》,慨叹“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灯火落幕后,多少春风,需要西海湾独自斟酌。

至此,我才惊觉,无穷的惊艳,终究是为美的须臾铺垫。那么,我不应该忍住内心的澎湃,我要说,武宁,我来晚了。

画舫,从闸口吐出,迎面更是一派夜色旖旎。

幕阜山在远方追逐云朵,西海在低处呵护浪花,东山在山水之间娴静地摇摆着衣裳上的赣绣作品,作品是数不清的岛屿。

我猜想着水深处箬溪古镇的容颜,仿佛听见李烈钧的马蹄声踏响清晨。游船似乎充分照顾了我的心情,速度缓慢,将一座岛小心拉近,又将另一座岛谨慎地推往天边。近处的岛碧绿葱茏,空濛处的岛如一滴墨在宣纸上的余韵。也有岛戴着桂冠钻出水面,与我目光对接,不防露出红土壤构成的略显臃肿的躯体。水和岛,长时间陪我,一路无语。

这是官莲乡的东山水域,正冷静地诠释武宁山水的诗意时光。

东山的水面暗涌着翡翠,一百多里的岸线,足以展现婀娜多姿的身材。我更愿意视之为武宁女子的曲线,凹凸有致,玲珑优雅,洗练无瑕。游船带着我流浪,没有目标,任凭一座又一座岛屿与我相遇、与我告别、与我两厢相忘于江湖。这儿,一定荟萃了武宁最晶莹的水珠,也一定聚集了武宁女子最纯粹的泪珠。一切,如此透明而简单,我可能守着一湖水终老。

前面该就是观湖岛了,两座尖塔并立丘陵之上,仿佛被无数植物的手掌托起,温情与坚硬如此和谐统一起来。双塔以阳光裹身,亦以青翠裹身,阳光和植物相遇后的私语、心事和憧憬化为一朵一朵的浪花。东山人看一眼双塔,便好像看见了曾经的亲人,他们正从远方摇着渔船和霞光归来。我看一眼双塔,便看见了武宁山水自信的目光,比江南更温柔的画卷,牵引我走进一个梦境。

湖水碧澄,谱写着现代渔光曲。岛与岛构成幽深的水巷水纹犹如细密的辙印。也许,这是那些沉睡水底世界的古村留给我们的影像和语言路径,20世纪70年代,它们为了维护修建水库的大局,义无反顾告别烟火尘世,藏身沧浪之水。武宁坚强地站立起来,在风雨中成长为一座更美的城,在浴火中成为一只新生的凤凰。一山一水,一村一镇,一草一木,成就一种全新的气质。

有人试图辨认曾经的修江河道,但似乎徒然。游船好像一株被镜头放大的浮生物,突兀而茫然,只能无奈地在岛屿迷宫里晃荡。我们寄寓于浮生物上,以沉默迎对山水,的确,也只有沉默,才足以体验这方山水的神奇魅力。

一位同行的作家朋友说,几年前,他不慎将一部“苹果”手机掉入了西海之中。我的心一激灵,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手机有朝一日成为水底世界与人类的使节。手机有情,我亦是不舍,甚至不止一次后悔没有早日接受武宁朋友的邀请。武宁,我的确姗姗来迟。

阳光晒暖湖滩,金灿灿,黄澄澄,好像在树木与湖水之间设置了一道色彩缓冲带。游船不断将手臂探入水中,打捞着什么,也可能热心肠地在帮我们寻找一扇进入秘境的门。我感觉到自己游弋起来,一点一点接受水的洗礼与祝福,一点一点与西海、与东山、与武宁融合一体。我甚至即兴写了一首《东山寄情》,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最纯粹的水,在东山/最有灵性的六十六个盆景/被水恣意滋润/箬溪古镇是今日的龙宫/睁开碧波一般的眼睛/悄悄看云/那些车辙/那条驿道/那些有故事的脚印/派出浪花为使/记住青山夕阳下,一缕炊烟/就是一个人家的欢喜。”

我也欢喜,为这宁静的山水,为这慢节奏的时光,为这诗意荡漾的人间仙境。

武宁,我真的来晚了,而来了,便再也不想离开。

作者简介: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7部作品集,获得全国第七届、第八届铁路文学奖,第四届徐霞客游记文学奖。散文集《江右故园》被列为2016年“江西省文学创作重点扶持项目”。散文集《清风万里》入选2017年“江西故事中国梦”江西文学重点扶持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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