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童话(外一篇)

2019-11-13 01:22孙继泉
绿洲 2019年2期
关键词:村口村子田野

孙继泉

都种上麦子了。把车前草、紫云英、猫眼草、地丁、荠菜、拉拉蒿、灰灰菜、苦苣、蒲公英、白蒿、黄蒿、香附、枸杞都挤到了地头的沟里。如今,沟沿、沟坡、沟底就长满了这些草,有的已经开花——紫云英开着紫色的花,猫眼草开着蓝色的花,荠菜开着白色的花,蒲公英和拉拉蒿开着黄色的花……这中间,还有一些草我们不认识。也不是不认识,可能再大一些我们就认识了。有时候,我们凭着植物的叶片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有时候得凭它们开出的花、结出的果或者长出的刺。在这条沟里,几乎集中了田野里的所有植物,春天出生的只是一部分。有些植物到春深或者夏天才发芽长叶,比如草参、马匏、龙葵、苍耳、打碗花、星星草、小蓟、虞美人、马齿苋、灯笼草、曼陀罗、苘、狼毒、蜀葵、蓖麻、鬼针草、蒺藜、苦艾、益母草、蛇床子、绞股蓝、水红、步步高……它们多半在夏末秋初开花结籽。大自然中的植物就是这样,不仅它们的大小高矮各不相同,而且它们生长的快慢也不一样,甚至连它们生灭的起止时间也都错开了。

麦地里不是一点杂草没有。荠菜和拉拉蒿就比较多。谁知道是谁把种子带进来的呢?可能是风,也可能是鸟,还可能是羊的蹄子或人的脚板。一开春,麦地的主人就来了,拔草,把一掐一掐的草扔到地头上。直到麦子长高了,盖住了草,他们才住手。你看,一株草,要想在麦地里偷生,是多么不容易。

生长在沟里的草也不安全。一群羊趟过清晨的露水,从沟底经过,数不清的嘴巴将草拦腰截断,茎和叶的断面上流出白色的黏稠的汁液。有人抱着侥幸的心理“开发”了一段沟,将U型的沟底整平,刨起,种上了麦子。如果麦收之前没有大雨,他就成功了,能收获几十斤麦子呢。然而,这片地上的草就得被迫让步了。还有,有人在沟沿上刨坑,点上了一溜绿豆,种上了几墩金银花、几墩金针,收一点是一点呢。无疑,这人很勤劳,但是,这又得毁坏多少草呢。

夜晚,是大自然休养生息的时间,田野的秩序在一点点恢复。被羊啃过的草忍住剧痛,止住汁液的流泻,准备着在下一对叶腋里萌生新叶,但又难保不被再一次齿噬。被人们沉重的双脚踩踏的野草在夜里慢慢地舒展叶片,活络筋骨。有的被鲜土压住,这时候,它们使劲抖落掉身上的土屑,挣扎着挺了挺腰身。更惨的是被连根刨起,而且白花花的根暴露在地面上。夜里,它们从创痛中醒来,试着动了动根,土是暄的呢,还有希望。它们将根往土里扎去,同时把身子努力地往上翻,一天只能动一点点。有时候,它们得等一场雨,才能彻底地转过身来,勉强地活下去。

在夜间复苏、归位的不仅仅是草。因为在白天被惊扰、破坏的不仅仅是草,还有生活在田野里的鸟兽和昆虫。一群山鸡被人们从麦地里惊飞,夜里,它得悄悄地回来,寻找它的家。说不定这儿有一堆它刚刚产下的准备孵化的淡绿色的卵。一只野兔被人们从家里带来的狗赶跑,晚上,它得顺着原路返回,它不能在外边过夜。表面上看,一片麦地是张家的李家的,是,又不完全是。一片麦地也是一群山鸡的,几只野兔的,一窝田鼠的,几条蛇的,一只猫头鹰的。同时,它们还是麻雀的、喜鹊的、斑鸠的、鹁鸽的、戴胜的、刺猬的、蟋蟀的、蚂蚱的、七星瓢虫的,还是蚯蚓的和土元的。一株草是一窝蚂蚁的。一棵树是几十只蝉的、一对螳螂的,还是一只啄木鸟的。一片水是几只青蛙的、一群鱼虾蟹鳖螺蚌的,还是几只苍鹭和白鹳的。一片湿地是一丛芦苇、水芹和数不清的蜉蝣蚊蝇的,同时也是一群蝙蝠和蜘蛛的。没有哪一片天空、哪一块土地、哪一面水域、哪一方空间是被人锁定的。这一切都是共有的。

沟的那头是河。它得把夏秋季节突来的雨水排到河里去。春天的小河最好看。河水瘦了,瘦成了S型,被河水切割出来的沙土上长着青青的野草,河水干净,沙滩洁白。只是,人们不知道爱惜它。现在,河里的水很少,有人就在河里挖一个大坑,让更多的河水流到坑里,插上水泵,把白色的塑料管子捋到很远的地方,浇麦子。麦子浇完之后,这个大坑晾在河里,像一个伤口,得用多长时间河水才能把这个大坑抹平啊。人们打药,都到河里兑水,随手把盛农药的塑料袋丢在河里,有的顺着河水慢悠悠地往下漂去,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滗住了。又说不定什么时候,顺着河水再往下漂一段儿……这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在河里消失呢。还有,一些用不着的秸秆——玉米秸、棉花秸,菜叶子——白菜叶子、油菜叶子、菠菜叶子人们也往河里倒,有时候堵住了细小的河水,也阻断了鱼虾的道路,它们得等一场大水来临,把它们冲走。然后再等若干长时间,让它在河里一点点烂掉。

从田野绕过的这条河叫望云河。从前,也就是二十多年前,河的两岸是高高的宽宽的堤,河堤上长着杨树、槐树、榆树、柳树,树下是紫穗槐和白蜡条,再往下才是贴着地皮的密密匝匝的草。堤顶就是路,这是连接两岸几个村子的主要通道,堤顶上走着毛驴车、自行车和徒步的人。现在,堤显得矮而窄。堤上只有杨树。杨树长得快,几年一茬,见利快,没有人耐着性子等一棵树长十几年或者几十年。这可苦坏了住在树上的喜鹊。杨树砍伐的时候,它们搭在树上的窝肯定不保,逼着它们在附近的高压线塔上另建新巢。等新一茬杨树长高,它们的子孙再在杨树上筑巢。反复如是。由于路多,也直,再也没有人沿着河堤走,加上前些年有人从河里取沙,不少地方把河堤挖断了。现在,河堤上勉强能通过自行车。我除了在这片田野的阡陌小路上漫步,还经常骑自行车顺着这条长长的河堤往下游走。

两边都是麦地。远方,是隐隐的灰色的村庄。不时有一条白色的小路从河堤上扯下来,一直通到村里。隔几里路,河上就会有一座桥。我跨过桥,沿着对岸的河堤走一段儿,再从下一座桥上跨过来。一路上,能够吸引我的是几片小树林。这些保留下来的树林多半就是坟地。

坟地都是一些不好的地。地势高,浇不上水,或者土质不好。要不然,早在前些年给平了。坟地里没有成材快的树,有的只是柏树、楝子树、桑树、樗树、皂角、乌桕、橡树、荆棵儿。还有一些藤状植物——葛藤、盘龙香、山葡萄、拉拉秧、牵牛花、栝楼。下面是遮地的荒草。就是这么一片不好的地,几十年下来,被风雪雨露抚育成一片旺盛的丛林。哪一片坟地都有喜鹊的窝。聪明的喜鹊就该把窝搭在坟地里,这儿的树多少年都没有人动,多安全。野兔、刺猬、獾要是有知,也该把窝选在坟地里。蒲公英、地丁、地爪、益母草的种子若是有眼,也该飞到坟地里。坟地,是田野中的绿岛。可以说,它是田野中的一方净土,是田野的活力之源。它是田野的心肺,整个田野都借着它在跳动、在呼吸、在生长。

想一想,若是没有这样的一片坟地,田野该是那么贫瘠啊——全是清一色的被改良异化的畸形植物,全是单一的速生林,全是从这头能够看到那头的硬梆梆的路……

望云河的水流入微山湖。它不是直接流入微山湖,它是白马河的一条支流,它流入白马河,由白马河流入微山湖。

在望云河注入白马河的地方,河面变得宽阔,河水流得缓慢,好像它在踌躇。但是,无论愿意不愿意,它都没有退路了。

白马河里泊着一片机动船。这儿有一个大码头,让船卸下苇子和大米,装上沙子或煤。装好的船吃水很深。它们缓慢地躲开临近的船只,驶离码头。水面上留下一层油污。河道里飘荡着机器的声音和人的吆喝、笑骂。这些,是我站在望云河最后一座高高的桥上所看到的。

暮春柳河口

进出村子的路有好几条。实际上,使村子真正与外面世界连接的路只有一条。那些从村子后面或两侧生出的路顶多能通到邻近的村子,或者通到村外的庄稼地就再也找不见了。

这一条路(古时候叫官路)起码能通到镇上,只要到了镇上就哪儿都能去了,县城省城京城,只是远近的事。从这条路上踏过多少人的脚印、牲口的蹄印,碾过多少橡胶轱辘的辙印,没有人知道。来来回回走过多少人,发生过多少事,也没有人计数。总之,这些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如今这条路已被硬化了,出出进进村子的人和车更多,速度也更快,同样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这条路连接村子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村口。这儿是人们停留最多的地方。比如一个外地人来到村口,忽然想不起要找的人家住什么位置,他就得在这儿停下,仔细地辨一辨,或者问一问。比如一个人从村子出去办事,来到村口,忽然想到忘了一样东西要带上,他得在这儿停下,转身回家去拿。比如农闲时候,一群村里的人站在村口七嘴八舌,遇到有人进村或出村就改换了话题,要么将进村的人猜测一番,要么把出村的人议论一番。等家里的人把这群人叫走一个,再叫走一个,这一群人呼啦就散了。

接近正午。这会儿,该出去的人出去了,该回来的人还没有回来,村口寂静。只有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座小桥的用石头垒砌的护栏上。这条小河没有名字,它是流向微山湖的一条河的支流的支流。一条河有名字,它的支流往往也有名字,而支流的支流就没有名字了。村子叫柳河口,就坐落在支流汇入更大支流的地方。这是一条季节河,夏秋时节,河里有水,而进入冬春,河就干了。如今小河的河底洒落着一些枯叶、玉米秸秆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春已深了。我是脱下羽绒服换上单衣出来的,而老太太还没有换下棉衣,她的棉衣外面裹着一件深青色的对襟外套。这会儿,她的两只手正袖在袖口里,似乎在取暖。她的旁边,放着一把刚从地里拔上来的拉拉蒿。我插上自行车,走近老太太。老太太看看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但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我傍着老太太坐下。我顺手拿起她拔下的拉拉蒿,拉拉蒿青绿鲜嫩。“烧糊涂喝。孙子爱喝。”老太太说着,看了一眼拉拉蒿。我将拉拉蒿根上带的鲜土抖掉,把底部的枯叶还有里面夹带的草叶摘下。“你拿着吧,我再拔去。”我说我不拿,把拉拉蒿放在原来的地方。我问她孙子的情况。“在双村上小学,快回来了。”我又问她儿子的情况。“在南通打工。媳妇在镇上的纺织厂,中午不回来,孩子跟我吃。”接着她又说,儿子正月初六就走了,得到麦口回来。说着老人拿袖口擦了擦眼睛。我望了望老人的眼睛,浑浊、昏红、凄迷。我不敢长时间地看这样的一双眼睛,我怕自己的眼睛坚持不住。我把眼睛挪向麦地。麦子刚刚返青。老人大概每天都会来到村口,眼睛盯住这一地麦子,麦子慢慢地孕穗、灌浆、黄梢、炸刺儿,这个时候,儿子就该回来了,她的眼睛就会变得清澈明亮。我的远在老家的母亲年纪和她差不多,母亲的眼神和她不一样。母亲的眼睛清亮有神。母亲养了三个儿子,我排第二。我老早就进城了(这在家乡人眼里是很荣耀的事),家里还有两个。母亲整天忙忙活活,侍候她的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得空儿她还得到菜地里拔草打岔浇水施肥,她没有闲空在村口坐着。她也不希望我回去看她。“你在外头忙哩,回来干嘛,家里又不缺啥。”隔几个星期,我回去一趟,母亲在我刚进家的时候就开始给我拾掇东西,青菜、麦仁、豆扁还有全村人都信得过的邻村的粉皮。刚吃过午饭,母亲就撵着我说:“走吧走吧。趁早。”老太太和母亲不一样。老太太养了两个孩子,大女儿远嫁到连云港,拖着两个孩子做生意,忙哩。小儿子常年在外面打工,她在家里没有靠儿。在雨天或星夜,在身体有恙的晨昏,在孙子淘气的时候,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思念自己的儿子,要是儿子在家,她该省去多少心事。半晌,我和老太太没有什么话说。我站起身来,想到村子里走一走。老人也站起来,把双手从袖口抽出来,右手往前伸了伸,似乎想给我招一招。我退回身子,一下子握住了这只手。这只手粗粝、冷硬、有力,想不到老人竟这样有劲儿。以致在松开的时候,我的手还有点麻,有点热。

迎着村口,是用钢管焊接的高大牌坊,上面是喷绘的红色行楷:古老的柳河口欢迎你。背面是:欢迎你再来柳河口。牌坊下面的屋山墙上,是一块用白漆打了格子的黑板,上面是柳河口村村务公开栏。两边都是用白色涂料打底的大字标语,计划生育社会治安之类,都是和老百姓没有多少实际关系的事儿。往村子深处走,随处可见的是多少和老百姓有点关系的广告:新婚录像包灌碟、新开浴池每位3元、沐歌太阳能、豪爵摩托全国销量连续第一、送沙子白灰货到付款……和村委会毗邻的是村文化大院,透过锁着的生了锈的钢筋条栅大门,遥遥可见正房中央挂着“农家书屋”的牌子。院子里是枯干的荒草,墙角停着一辆暴露着大小转轮和三角皮带的联合收割机。家家大门紧闭。一家院墙里面有一株桃树,红润饱满的骨朵似开未开。院墙外面有一溜用砖头圈起的菜地,菠菜、蒜苗绿旺旺的,里面混杂着几棵即将出薹的油菜。还有两畦刚刚拢起的土垄,大概是准备种土豆用的。有几家的大门是开着的,裸露着迎门墙上大大的“福”字和停在过道里的农用三轮车,但从大门外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动静。只有狗探出头来汪汪地吠几声。主街上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响声,三个少年哗啦啦地一掠而过。他们是从村口驶来的,大概放学的时间到了。有一个少年本来骑过去了,又折返回来,下来车子,朝我看了一会儿,又跨上车子飞快地走了。他是那个老人的孙子吗?他把我当做他的爸爸或者什么亲人了吗?我和他的爸爸或亲人有几分相像吗?我刚刚进城的时候,女儿也就这么大。那几年,女儿自己在家,跟着奶奶生活。我每次回家,女儿都一身汗水被奶奶从街上叫回来,女儿满面绯红一边喘息着一边怔怔地看着我,半天都不和我说话。我得主动地逗她一会儿,她才渐渐和我亲热起来。后来把女儿接到城里,她也从不在我怀里撒娇。因为我过早地掐断了父爱的脐带。这个和父亲半年才见一面的孩子见了父亲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是用力地扑进父亲的怀里还是远远地躲着含羞地望着最后被父亲使劲地拉到屋里来,然后打开包裹,将从外地带回来的稀罕吃物硬硬地塞进他的手里?我有一个同学,他在南方打工,用打工的钱供在家的两个女儿读书。他的两个女儿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成绩都很好。春节回来的时候,两个女儿都不怎么和他说话,有一个女儿都不叫他爸爸。这叫他很恼火,愤而叫两个女儿都下了学,老师连续到家里做工作都没用。现在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一个也出去打工挣钱了,两个女儿的命运就这样被他改变了。

一个妇女骑着一辆三轮车从村外过来,车厢里满载着新剜的苔菜。前面是一个坎儿,她下车推着走。我担心她推不上去,放下车子从后面帮了她一把。她回过头来,嘿嘿一笑,没说“谢谢”,她不习惯说谢谢,她说:“麻烦了,呵呵,麻烦了。”这是我到柳河口所做的惟一一件有用处的事,也是我在附近村子里游荡所做的有限的几件事之一。我不断地到村子里来,不仅仅为了休息和散心,我是想看看村子里有哪些变化,它们缺什么,我又能做点什么。然而村子里没有需要我做的事。假如我留在柳河口,做那个老太太的儿子,做那个少年的父亲,管理荒废的文化大院,闲时到村外种一片菜园,对于我倒是很合适,但是这样的想法却不能实现。假如我实质性地进驻柳河口,注定只会给村里添乱,于当初的愿望适得其反……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我可闲不住。我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还帮着任民兵连长的本家二叔干一些民兵工作。在这样的春天,我肯定组织一帮团员到公路边栽树去了。在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栽的杨树刨了三茬,有力地支援了村财政。村支书请我到他家里吃了一顿饭给我送行,还送我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一管钢笔。还有,每年,我们都会临时接到“紧急命令”:明早六点到镇武装部“紧急集合”,要“执行重要任务”。我挨家串户通知所有的团员青年。第二天,我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镇委大院里,等待着武装部长训话。“望云村,出列!”我们小心翼翼地站到队伍前面,武装部长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我。“连长怎么没来?”“他……病了。”“怎么又病了?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向你们提出严厉批评!这样的事情一定要下不为例!”接着他大声表扬了来得早的齐的几个村,并说这样的集合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进行,这才是考验大家的时候。然后,他大声向我们说:“解散!”就回去了。一院子的人悻悻地走散了。我回到村子对二叔说:“挨尅了。”二叔只是无声地笑笑。那个时候,村子里真的需要我。而几十里外的城市一点也不需要我。我怀揣着一沓在县报上发表的文章妄想跻身这个城市,后来我就挤进去了。一开始的时候,我在这个城市里处处碍事,挤占这个城市有限的土地,瓜分这个城市紧缺的资源,眼看着使这座城市日益贫瘠。慢慢地,我成了对这个城市有用的人,这个城市里渐渐地给我让开了一条路,我也的确为这座城市的大树浇过几担水,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些许光彩。到了现在,我似乎又成了这个城市不需要的人。在这个城市的领导者大叫“解放思想,打破常规,跨越发展”“五加二,白加黑”的时候,在工作日内,我去也行,不去也行。有时候,去还不如不去。我的出现,只会使这座城市更加拥塞,我的激动和愤怒会使这座城市整体升温,我的衣食住行都明显地增加了这座城市的碳排放。我自己也深刻地感觉到了拥挤和憋闷,痛苦和无助。于是,我想起了给我强健体魄的村庄,给我健全人格和健康心态的村庄,曾经给我自由天空和宽阔舞台的村庄。我想重新回到村庄去,寻找自己在离开村庄的日子里丢失的或者自己误认为正确而有意抛弃的,发现精神的栖息地和灵魂的新大陆。

日影西斜,我有点饿了,我得回到自己容身的城市洗手进餐。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升起了炊烟,他们做的饭食不是给我吃的。虽然,我吃的粮食可能正是这片地里生产的,吃的蔬菜可能就是这片地里生长的,但我不能在这里直接食用。它们得顺着那条通往村子的路进入城市(很可能越过我生活的这个城市,舍近求远地抵达远方的繁华或偏僻的城镇),经过运输、粉碎、加工、分拣、包装,再加上漂白粉、膨化剂、防腐剂、食品添加剂、香精和色素,沿着血管一样的路兜一个大圈子,一步步走上我的餐桌,而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我却插不上手,只能听之任之万般无奈。

村口一片阒寂,微风吹动几片污皱的废纸。几只麻雀飞过来,用嘴巴在地上啄几下,接着又飞走了。老人坐过的石砌护栏上没有一丝痕迹,老人放过拉拉蒿的地方留下一撮细碎的鲜土。

猜你喜欢
村口村子田野
希望的田野
村口那座山
村口的老人
村口的老人
捉迷藏的绿
秋天的田野
刘老汉的烦恼
田野风光
望娘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