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人物像

2019-11-13 19:23邓撰相
山东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三婶家父婶子

邓撰相

爷爷邓子胜

爷爷邓子胜,可谓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性情勇猛,嫉恶如仇,却又心地善良,仗义疏财。

有一年,家里唯一的一头黑毛驴,被几个绑票的拉走了。在本村油坊里打短工的爷爷回来听说后,望着当时在家的大爷与爸爸,气愤地骂了句孬种,从锅台上摸起一把菜刀就去追。一家人吓坏了,怕他吃亏,一齐拦他,他把人们一搡,像条发怒的狮子,怒吼着向门外冲去。大爷和爸爸怕他出事,一人摸起一根棍子,也跟了出去。他们爷儿仨找到天亮也没找到。回来后,爷爷咳地喊了一声,将寒光闪闪的菜刀,猛地剟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上。

从这以后,他就怀揣把刀子,到处找驴。十几天后,他终于在高密大集上找到了,虽然那人是从别人手里买的。后经爷爷顺藤摸瓜,打听到了那帮绑票的家伙,最后惊动了官府,最终打赢了官司,将黑驴又牵了回来。

还有一次,那是1943年吧,旧历的腊月二十五,爷爷挑着一担碗去赶高密大集,回来的时候天就快黑了。正走着,突然刷地从路旁窜出一个人来,拦住去路,让他交过路钱,声音严厉,令人心悸。爷爷一愣怔,看来是遇到端路的了。心想,卖了一天好歹卖了这几个钱,全家就指望它过年,端了去怎么办?他放下挑子,定睛一望,来人是个小青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正用火枪指着他,催他快把钱掏出来。并威胁说,不交钱就要他的命。望着面前的歹徒,爷爷怒从心头起,气从肝边生,猛地挥手将歹徒的枪一推,顺手摸起扁担,大喊一声,“我叫你端!”说着,挥起扁担向歹徒打去。歹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身子一闪,躲过扁担,拔腿便跑,爷爷手执扁担一面吆喝着一面追,歹徒回身“叭”地开了一枪,爷爷一低头,子弹嗖地一声从耳边擦过,他知道,这火枪不能连发,便趁机向歹徒猛扑过去。这时,一些赶集的从后边赶上来,也吆喝着向歹徒追去。歹徒一看人多势众,吓得魂不附体,跑了一会便被人们七手八脚地逮住。

人们要用绳子绑住他,爷爷笑了笑说,“不用绑,跑不了他”。说罢,让歹徒挑上他的碗,他用火枪指着他,大声喊道:“走!”歹徒在人们的嘲笑之中,在爷爷的押解之下,像俘虏一样乖乖地向家走去。

一进村,爷爷将歹徒绑到村中大庙前台的柱子上,召集了本族一些长者,对其进行审理。村里的人们听说逮着一个端路的歹徒,争相前来观看,大庙前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齐喊着“打死他”!“打死他!”声音如雷,震天动地。爷爷早已按捺不住了,按长者吩咐,正要将他滑上梁头,然后进行毒打审询。谁知,刚从柱子上解下还未待滑,他便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地再三哀告饶恕他,说他家住城北台子村,父亲早死,家里只有老娘一人,几年前已双目失明,今年收成不好交不上租子,粮食被东家划拉个干净,地也被收了回去,家里已经几天没揭锅了,娘俩饿得死去活来,被逼无奈,才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来,本想弄几个钱活命,没想到,被这位叔叔捉住……说着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庄稼人都是黄连水里泡大的,谁没有一颗同情心。听了他的哭诉,无不流下了同情的泪水。站在一旁的爷爷虽然性情刚烈,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泪水涟涟。为防止他说谎骗人,爷爷让人找来了娘家是台子村的王二嫂,让她前来辨认,并核对了情况的真伪。经核实确是事实后,爷爷便为他松了绑,他再三磕头拜谢。

之后,爷爷将他领回家,和他一起喝了酒吃了饭,告诉他,为人要有良心,宁愿饿死,也不能去做亏心事,“既然自己尝到了穷的滋味不好受,没钱生活非常痛苦,为什么去抢别人那些用汗珠子换来的钱呢?你把钱抢了来,他们怎么生活?他们不和你一样痛苦吗?”

听了爷爷一席话,那人一再表示忏悔。临走时,爷爷让奶奶为他挖上两瓢面,说过年时娘俩好包顿饺子吃,还为他拾上两个馒头,那人捧着那些东西千恩万谢,眼泪又止不住流了出来。

过了年,正月初一,天刚亮,一家人正在吃饭,忽然听见有人叫门,以为是邻居来拜年的。开门一看,是他领着他娘来了,一进门,娘俩便扑通一声跪下,一再向爷爷和我们全家叩拜。爷爷和奶奶慌忙拉他们起来,他娘非让爷爷收下他儿做干儿不行,不答应就不起来。

爷爷奶奶答应了,他娘站起来,说自己眼瞎,看不清恩人的模样,让她摸摸爷爷,奶奶把她领过去,她用颤抖的手,一面抚摸着,一面流着泪,再三说爷爷是个好人,感谢他救了儿子,让儿子今后好好跟他学着做人。

从这之后,爷爷有了一个干儿子,每到过年过节总是到我家来看干爹。

家父邓诒琪

家父虽然只读了半部《论语》,大字识不了两箩筐,却对闲书如痴如迷。什么《小八义》《大八义》《响马传》《薛礼征东》《水浒》《西游记》等背得滚瓜烂熟。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听听闲书,就是人们最开心的事了。于是,叔父就天天被人们追逐着,包围着。夏天的树荫下,冬天的炕头上,他只要一个开口,这里就变成笑声不绝的娱乐场。

家父对此也乐不可支,每每说起书来,就喜形于色,废寝忘食。

俗话说,“好话说三遍,狗也不屑听”。以上这些闲书逐渐逐渐讲腻了,他就到处借新书看。这其中他最想看的是《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俗称“三国”。他看过京剧《借东风》《捉放操》《空城计》等。当得知这些戏段是出自“三国”,更是急不可待。当时本村没有这书,他就四处讨借。听说小尹村一个教私塾的老先生家有,便不惜跑了十几里路去借。谁知老先生却以“吾书概不外借”为由,断然拒绝。

家父又气又急,像丢了魂似的,天天食不甘昧,卧不安席。

腊月二十五这天,正值高密大集,爷爷让家父将家里仅有的二升粟子去卖了买些麦子回来,好磨面过年。

家父到集上卖了粟子后,一拿到钱,忽然想到“三国”,就不顾得买什么麦子了,急急呼呼地离开粮食市,高高兴兴地买了部“三国”。

当时虽已过饭时,水没舍得喝一滴,饭没舍得吃一口,但一想到终于将梦寐以求的“三国”买到手了,他心里就像撒上了蜜糖一样,甜蜜无比。

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实指望用这二升粟子换回麦子磨面过年,爷爷见家父提着个空袋子回来,惊疑地问道:“换的麦子呢?”听爷爷一问,家叔父害起怕来,小声地说:“没买。”“钱呢?”“我买了,买了部‘三国’……”家父怯怯地说。

“什么?买了部‘三国’?”爷爷一听,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过年不吃饺子,吃‘三国’?!全家就指望这二升粟子换麦子过年,你,你,你好大的胆子!”说着大手一挥,猛地给家父一个耳光!家父“噢”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摸脸,书从腋下掉到地下。爷爷拾起一看,这就是用二升粟子换来的“三国”?他气不打一处出,正想抢过来将它撕个稀巴烂,家父急了,呼地一下子趴到书上又哭又叫,不让爷爷抢。爷爷又拖又拽,他就是死死护着书不起来。爷爷气得没头没脸地打起他来。

奶奶从屋里赶出来,虽然对家父又气又恨,不断地数落家父作孽,但又担心年关将近,再将儿子打出个好歹来。忙劝爷爷别打了。谁知,这时家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望着爷爷,以乞求的口吻说:“打吧,打吧,只要别抢我的书。”弄得爷爷奶奶哭笑不得。最后,爷爷朝他腚上踹了一脚,长出了口气,说:“看来要变成书痴了!”说罢一腚坐在凳子上。

趁这顶会,家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连土也没顾得扑打,抱起他心爱的书跑了,一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当娘的心软,想到儿子从集上回来,还空着肚子没吃饭,又担心出个三长两短,便扭着小脚,满街上找他。最后在刘家油坊的炕头上找到了他。原来他正在这里为人们读“三国”呢!

奶奶气得数落他说:“光在这里说书了,不吃饭了?”

家父转过头,说:“吃了。刚才他们在炉子上为我烤了两三个地瓜呢!”

奶奶数落他道:“看看看看,书快成了你的命根子了!”说毕奶奶又向人们说起这书的来历。

人们说,都知道了。不用愁过年吃不上饺子,大伙商议好了,一家凑一碗面,保准您吃不了!”

奶奶知道各家都不富裕,白面很珍贵,再三说不要不要。谁知,晚上家父回来,还真的提了半拉袋子白面回来。说是大伙给的。

这年过年吃饺子就是用这半袋子麦子面包的。爷爷苦笑着说:“看来痴人也有痴人福。”

三婶邓李氏

三婶子姓李,嫁到俺家后叫邓李氏,三婶子缠脚缠到半路上,提倡放脚,弄了个半解放脚。两个脚就像两个地瓜一样,虽前头尖一些,但比起完全缠足女人来说,走起路来,既不摇摆,也快捷得多。不知是由于这脚丑,还是由于脸上长了几个麻子,还是由于随男的辈分,妯娌三个排在最后。反正在我们家里,她的地位明显不如大娘与母亲。平日里,她也显得有些谦卑。

是在关键时候,她出人意料地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全家,甚至全村的人对她一下子改变了看法,无不对她敬而仰之。

故事发生在1946年秋。一天下午,村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枪声。三叔爬到树上向外一望,急忙下来说,一些国民党进村了,于是,男的躲避捉壮丁,藏了起来,女的留在家里招应。

不多会,两个国民党兵端着枪走了进来,发现俺家槽头上拴着一条黑毛驴,二话没说,走过去解开缰绳,拉着就走。

驴,是一家的命根子,拉车耕耘都指望它。再说,前几年这条驴丢了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回来的,牵走了还了得。奶奶、大娘、我娘和三婶子,几个女人们,哭着叫着不让他们牵。

“走开走开!”国民党兵挥动着枪,驱赶着女人们,凶神恶煞地说,“弄了点粮食,借您的驴用用,你们咋呼什么!”

女人们仍围着驴子不放,这时,一个好像当官模样的用枪指着奶奶,威胁她说,“再咋呼就要你们的命!”说罢,把手一挥,“拉着走!”说罢,推开人群,拉着驴就要走。

这可咋办?大伙急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对小眼,没了办法。

这时,三婶子向前一步,拢了拢头发,面带笑容地说,“老总,我去为您赶驴吧!”

一听这话,全家人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三婶子,“你……”

“俺这驴认生,动不动就要撂蹄子踢人,一踢着就不轻。我会使唤它。”

几个国民党兵一听这话,感到出乎意料吧,一齐把惊疑的目光射了过来。那个当官模样的人冷笑着说:“我们要上战场,要打仗,又有枪,又有炮的,你不怕?”

三婶子笑了笑,说:“我相信老总们不会让我这女人吃亏的。”说罢,又摆出一副大无畏的样子,说:“再说了,老总们年轻轻的都不怕死了,我这么个半老徐娘,还怕什么?”说完,又向他们打招呼,说:“您一等,我带点衣服,咱们一起上路。”

“她三婶子……”奶奶和妯娌们一齐围上来,束手无策了——不让她去吧,这驴丢了咋办?让她去吧,这不是拿着命开玩笑吗?

这时只见三婶笑了笑,安慰大伙说:“没事,我会小心的。放心吧!”说罢回屋里包了个包袱,向肩上一背,然后接过驴的缰绳,一拍驴子,喊了声“嘚!”牵着驴,就向外走去。

男人们回来了,听说驴子被牵走了,尤其是听说三婶子赶驴去了,都又气又急。三叔竟一子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猛地站起来,摸过一根棍子,要去追赶。

“回来!”爷爷厉声喊道,“你这不是要去送死吗?”

三叔转过身,将棍子猛地向地下一摔,又蹲在地上,抱着头继续哭。

经打听,这队国民党兵是从诸城来的,路过这里要去潍县打增援。因为潍县县城己被八路军包围起来了。

仗,眼看要打起来了!

果不其然,不几天,从西北方向不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一阵阵一声声,如同敲在一家人的心上,大家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夜惦记着三婶子的安危。啊,一个女人家,在枪林弹雨中奔波,多危险呀!

大家等呀等呀,盼呀盼呀!奶奶竟将菩萨搬到炕桌上,烧上香,双手合十,日夜祷告。

第五天,正在大家等得心灰意冷之时,突然,随着一声宏亮的驴叫声,三婶子笑嗬嗬地骑着驴走进院子。人们又惊又喜,一齐围了上去。左邻右舍也涌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问长短。

三叔与爷爷、大爷看着归来的三婶与失而复得的驴,高兴地不知说啥好了。奶奶让大娘为三婶搬来凳子,让她坐下。又亲自为她倒了碗水,递给她。这时,三叔看到驴子身上还驮着两袋子粮食。问她:“这,哪里的?”三婶说:“这是为他们驮的,也顺便驮来了,也算我的工钱吧!”说完,自己哈哈地笑了起来。

原来,三婶跟随的那支部队,在昨天夜里,走到柴沟岭时,遇到八路军的埋伏,枪炮一响,国民党兵就乱套了。三婶子趁机一个鹞子翻身,骑上驴,就跑了回来。

“啊呀,一个女人家,又是枪又是炮的,你就不害怕?”人们望着这个平日不显山也不露水的女人,惊疑地问道。

“你说不怕那是假的,”婶子说,“路上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尸,吓死个人。一打起仗来,炮啊枪啊,那个响呀,子弹从耳边嗖嗖地穿过,真担心这次真要把这条老命撂在荒野里了!没办法呀,不是为了咱家这条驴吗!唉,这下好了!终归把咱们的驴子弄回来了。”说完端起碗咕咚咕咚,一气把水喝完。

“好样的!”一直蹲在一旁没放声的爷爷站起来,把大姆指一伸,无限敬佩地说,“老三家,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

爷爷,一家之长,平日十分威严,更不轻意夸奖谁。今天,看来爷爷真的是被三婶的作为感动了。

不只爷爷,在场的人谁不感动呀!人们再次把敬佩的目光向三婶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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