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户老莫

2019-11-14 11:32
山东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三水老莫莫大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白马湖村,第一个请我吃饭的,居然不是支部书记老梁,不是妇女主任小罗,而是老莫。

老梁叫梁茂松,小罗叫罗玉梅,而老莫,我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是个扶贫干部。本来在省城上班好好的,按时到单位,按时回家,生活特别有规律。那种不变的节奏,估计当过兵的都有体会,当然可能监狱里也是这样的。对于这样的生活,说不上不喜欢,但肯定也算不上多喜欢,反正就那么回事。突然有一天,我们单位要抽人去扶贫,领导说,秦文杰,你是单位最年轻的,是重点培养对象,要不扶贫的机会留给你?关键你还是单身,可以放开膀子大干一场。组织决定的事情,没还价的份,跟你商量那是客气,还能不识抬举吗?服从决定方是明智之举。后来我就去了白马湖村,再后来认识了老莫。

刚来到白马湖村,先开碰头会。支部书记梁茂松说,秦书记,你来我们村任第一书记,按说该请你喝酒的,但村里没钱,咱们以茶代酒吧。我说好好好,我最怕的就是喝酒。但老梁并没有给我茶喝,他让妇女主任小罗给我倒了杯白开水。我来白马湖村不是为喝茶的,对这个也不在意。还是村主任老赵实在,他问我扶贫,是不是带钱来的,我说没带钱,他奇怪地看着我,原本就阴沉的脸更加冷漠了。直接带钱来,那叫输血,我没带钱带来智慧,那是造血,光输血不造血,多少钱都得用光,只有源源不断造血才能彻底脱贫致富。但他们显然不懂得这个道理,或者说不相信我能造血,既然如此,会再开下去也没意义了。散会后,妇女主任罗玉梅陪我在村子里转了转,半小时后又返回村委会。

村委会有些年头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不过门口开出一片园地,感觉挺不错。尤其西北角还有片竹子。快到村委会时,看到几个小孩正在园地拔葱,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过去。那男子六十几岁,背有点驼,似乎在哀求他们,放过这些小生命吧。然而捣蛋鬼们根本不听,朝着老头做鬼脸,嘴里念念有词:老莫老莫,个矮背驼,左边傻子,右边破锣。他们不光叫嚷着,还用小土块扔老头,老头想吓唬他们,显然不知从何入手。

小孩子们太顽皮了,这不是欺负人嘛。我说。

他们是太不像话了,领头的那个,叫赵小环,前几年父母出车祸死了,跟着爷爷奶奶过,调皮捣蛋也没人管,大家都不叫他小环,叫他小坏。罗玉梅说道。

小环变小坏,容易得很,小坏变小环,恐怕要费些周折了。我摇摇头说。

那老头怕几个小孩,罗玉梅不怕,朝着小孩喝斥几句,他们赶忙跑走了。

谢谢罗主任。老头谦卑地笑着,朝我看看,嘴角咧一下,转身向院子里走去。我们跟进院子里,看到老头幽灵一般闪进门内。

这人是谁呀?我好奇地问道。

他姓莫,大家都叫他老莫,有时候也叫老莫头,算是村里的门卫。罗玉梅说。

老莫,老莫……我慢慢品味着,觉得挺有意思的。

在白马湖村,我明显有种感觉,无论支书还是主任,他们都很排斥我。没道理嘛,我来扶贫的,干嘛视作洪水猛兽?还担心我夺你们权?不过也难说,谁知道支书、主任怎么想?那些天我很郁闷。来到村委会,除了翻报纸没有其他的事可干。在院子里陪着我的只有老莫,有心跟老莫聊聊天,他却刻意躲着我。

这天上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想去村委会坐坐,经过老莫的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他居然在摆弄棋子。想不到,这个老莫还懂围棋,真是太难得了。

莫大叔!我仿佛找到了知音,冲里面喊了一声。

老莫顿时惊慌失措,见旁边有张废报纸,赶忙扯过来盖住棋,待看清楚是我,松了口气,说,是……是秦书记啊。

什么书记,我在单位无职无权,乍一听别人这么喊,有点不习惯。我说你就叫我秦文杰吧,要不叫小秦也行。老莫说那怎么行呢。我说,莫大叔打棋谱呢?老莫嘿嘿一笑说,哪里,没事摆弄着玩呢。忙把棋子收起来,又问道,秦书记怎么过来啦?

我说,刚才找赵主任,不在家,就来这儿看看了。老莫“噢”一声,看着我傻笑,我想,怎么到哪都不受人欢迎,跟老莫打个招呼,索性回镇上睡觉去。

第二天上午,我再次拜访赵主任,结果与前一天相同,闷闷不乐地来到村部。老莫坐在门口听收音机,见到我,老莫主动起身打招呼。我友好地笑笑,老莫显得很激动,又说,秦书记是不是有事?我说,去过赵主任家两次,他都不在家。老莫说,你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隐约之间,我觉得打电话不好,不过老是找不到他,只得打电话了。我说,你有他手机号吗?老莫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要说从我这儿打听的。这还值得保密啊?不过我还是郑重答应了。

老莫告诉我手机号码时,左看看右看看,跟做贼似的,这个老莫,太有意思了。

根据老莫的情报,不仅听到赵主任的声音,还见到了他的人,但是最终也没谈出什么头绪。我又去找罗玉梅谈,罗玉梅也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说着说着就扯到了老莫身上。罗玉梅说,老莫不是我们村的。我说,那他怎么过来的?罗玉梅说,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投奔亲戚,后来他亲戚离开了白马湖村,他却留在这儿了。

我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老莫叫什么名字?

名字?老莫就叫老莫,哪有什么名字呀?罗玉梅说。

我说,每个人都有名字,他怎么没有名字呢?罗玉梅笑了笑,说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喊他老莫,没人喊他的名字。我喃喃自语,老莫,老莫……他肯定有名字的。

罗玉梅瞧着我,表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突然想到那几个小孩子叫的,“老莫老莫,个矮背驼,左边傻子,右边破锣”,想问问罗玉梅什么意思,她已经走开了。

古人的聪明智慧,那真是没说的,经历几千年风雨的至理名言,至今仍然让人获益匪浅。比如说有志者事竟成,再比如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话用在我身上极其合适。经过不懈地努力,我还真为村里做了不少事情。通过后方单位协调,还有我的个人关系,找来一大笔资金,修路灯,创办留守之家,进行村容环境整治。更让留守妇女们感动的是,我为她们找了一些加工汽车垫之类的零活。她们还很亲切地问我,秦书记,你是从省妇联来的吧?

白马湖村的人再看到我,态度明显不一样了,就连谨小慎微的老莫,也时常对我竖起大拇指。

好久不下棋,我突然想下棋了。

想到棋便想到了老莫。

我上街买些熟菜,直奔白马湖村而去。

来到村委会,老莫正准备做午饭,看到我一阵惊讶。老莫说,秦书记,今天是周末,你也不休息啊?我说,周末食堂没饭吃,莫大叔做了什么好吃的?老莫说,哪有什么好吃的,米饭。我说,菜呢?老莫说,咸菜。我一瞧,桌子上果然摆着几根咸萝卜,便问道,就这个?老莫点了点头。我说,那怎么行呢,不说每天大鱼大肉,素菜总要炒一个,补充些维生素啊,你那菜园子,里面不是有菜吗?老莫只是笑着也不接话。

别弄了,我带馒头来啦。我说着取出一包馒头,又将一包包熟菜拿出来,最后拎出一瓶酒,咱爷俩中午好好喝一杯。老莫不相信地说,秦书记,你在我这儿吃?我说,怎么,难道不欢迎?我不光留下吃饭,还想跟你下盘棋呢。老莫说,秦书记……我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没有,没有。老莫赶忙收拾桌子。

因为要下棋,中午只稍微喝了点,看得出来老莫酒量不错。其实我知道,老莫喜欢喝酒,只是由于经济紧张,便不怎么喝。我对酒并不热衷,也不赞成别人贪杯,但像老莫这种人,除了喝酒,还有什么乐趣呢?这一点爱好总要体谅的。

吃过午饭,立刻摆开了战局,老莫拿出棋等着我发话。他的意思是,谁走黑棋谁走白棋,一切尊重我的意见,自己无所谓。我说,猜先吧。老莫便抓了几枚棋,让我猜,我猜中了,执黑先行。捏着棋,却不由得一愣,这是极好的云子,虽然说不上特别珍贵,但在老莫这儿看到,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我说,这棋很好啊。老莫谦卑地笑笑。我接着说,这棋有些年头了。老莫露出一副得意之色,见我看着他,瞬间收起笑容,小心地说,是我的老首长送的。我说,老首长?哪儿的老首长?老莫赶忙说,没什么,没什么,秦书记下棋吧。见他不想说,我也就没再追问。

老莫的棋有一套,想是担心我水平臭,便有意让着,以免我输棋难堪。不想我棋技超出了他的想象。下到三十几手,黑棋已明显占优。老莫抬头瞧了瞧我,我笑道,莫大叔有何指教?老莫说,看不出秦书记是高手啊。我说,那你还敢让着我?老莫呵呵笑着,不再手下留情,专心走棋,虽然没有明显昏招,因为之前已处于劣势,最终输给了我。

我说,这局不算,我们再来一局。老莫也正有此意,这次由他来走黑棋。老莫走棋慢,每一步都要思考,棋风扎实,几乎没有什么破绽,但因为太过小心,显得有些拘束。我就很放得开,两人这种风格,注定很难有对杀的局面。输赢目数也不大,下了一个多小时,老莫输两目半。

秦书记,要不再下一盘?老莫心有不甘地央求道。两盘棋下来,我有点累了。一般来说,我一天下棋不超过三局,更不会连着下,这样体力吃不消,会影响水平的发挥。不过老莫提出来,我也不好拒绝。正要答应,却听老莫说,算了,输两局棋,已经够惨了,不能一连输三局啊。

莫大叔状态不佳,那就等下回。我顺水推舟地说。本来我想边下棋,边跟老莫聊聊白马湖村,结果只顾着下棋,什么也没聊。在棋里,我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身边的一切浑然不觉,从棋中出来才恢复常态。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我挑起话题,询问白马湖村情况,方才下棋时,老莫说话倒也爽快,这会儿又是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说到梁茂松,好,说到罗玉梅,好,说到其他村干部,还是好,每个人好得不一样,反正都是好。白马湖村对他好,他非常感激。

说来说去都没什么价值,我知道,老莫对我有戒心,再聊也没什么收获,不如就此打住吧。

最近忙着给村里引进个项目,一忙就忙到天黑,有时太晚不回镇上,就住在村里。村委会有张小床,带条被子就能睡觉,吃饭则有方便面。这天傍晚走访几户人家,徒劳无功,回到村委会,只见老莫一个人正摆弄棋子。老莫说,秦书记还没走?我应了一句,天天跑来跑去也烦。老莫说,不回去最好,咱们俩切磋切磋?下完棋我请你喝酒。

想切磋就切磋一把,难道我还怕你啊。我笑着说。

两人先是在门口下,天黑后转战室内,老莫走棋依然谨慎得很,小输一目半。我说,该吃晚饭了。老莫说我这儿有酒有菜。这是白马湖村民头一回请我,虽然梁茂松、罗玉梅也说过请我吃饭的,终究没落到实处。当然,我也不能白吃,去村里小店买了些熟食,帮老莫改善下生活。

说到底,我还是不想让老莫破费。

回来跟老莫对饮,喝着喝着两个人都有些醉了。

秦书记,今天心情不太好啊。老莫说。

莫大叔眼光厉害啊,我说,想为村里做点事,总觉得不顺,梁支书不想管,赵主任不肯管,工作不好干。喝过酒,难免会发几句牢骚。

梁茂松?他的本事也稀松,指望他啥也别想干。老莫嘿嘿地笑着,老赵嘛,虽然有点本事,不过被梁茂松,还有焦老头压着,没心劲干。我说,焦老头?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说的哪一个。老莫说,焦三,焦长林,客气点,也有人喊他焦三爷。我想起来了,一个老头,留着白胡子,整天乐呵呵的。老莫说,他家可有钱呢。我说,他哪来的钱啊?老莫说,他能呢,儿子在北京当官。我想知道他当的什么官,可脑子晕乎乎的,不知是老莫没说,还是我没听清楚,再或者,我根本就没问出口。

第二天一早,我刚醒来,老莫就凑在窗前喊,秦书记!我说,你知道我醒了?老莫说,我过来好几次了。等我洗漱完毕,吃点饼干,老莫还是围着我转,几次张张嘴,又叹口气。我说,莫大叔有事吧?老莫说,也没什么事……昨天喝酒,我是不是说胡话了?我想他指的是对于梁茂松等人的评价,可能有点顾虑吧,便说,昨天喝过酒,头晕晕的,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老莫就显得很开心。

今天是周末,老莫问我回不回镇上,我说回去也没事,老莫就提议下棋。半天下一局,我以微弱优势取胜。我说,莫大叔,你又在让我呢。老莫眉头紧蹙,也不吭声。如果说以前,老莫还真让过我,自从知道我的实力后,从未放过水。尤其这一局,老莫走得非常谨慎,棋到中盘,感觉特别好,自以为必胜无疑,不料结果还是输了,老莫觉得不甘心。其实老莫的棋下得不错,就是有些放不开。他还想再来一局,抬头看看太阳已近正午。我说,想下,吃过饭继续。老莫说,你准备怎么吃?本来中午想回镇上的,现在看来恐怕来不及了。

老莫说,你就别麻烦了,若不嫌弃,就在我这吃吧。

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真的不想麻烦老莫。老莫说,没事,咱俩再喝点酒。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饭店炒两个菜。

老莫炒两个素菜,我又添了两个荤的,买两瓶好酒,喝不完就留给老莫。老莫平时话不多,喝过酒明显不一样,话不光多似乎还很在理。老莫说,秦书记,你也太舍得了,请我喝这么好的酒。我瞧着老莫突然有点儿心酸,老莫却喝得很兴奋,居然还唱起歌来,唱的都是部队歌曲,充满激情。我说,莫大叔当过兵吧?老莫骄傲地说,当过,我当过三年兵呢。我说,什么时候的事?老莫突然不吱声了,一副很忧伤的样子。我说,莫大叔,没事吧?

没什么。老莫长长地舒口气,许久终于说道,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

老莫说他小时候家里穷,是穷地方的穷人,读了几年书,早早回家干农活了,像他这样的家境,想娶个媳妇不容易,终于有个人愿意嫁给他居然还是个瞎子。家人说瞎子也比没有强,老莫就有些犹豫。这时候,又有人给他介绍一家姓酉的,前提条件是,必须得倒插门过去。老莫宁愿倒插门,来到酉家,他们说姓莫不好听,让老莫改姓,老莫不肯。不肯就不肯,但是孩子不能姓莫。倒插门女婿不好做,老婆欺负他,岳父岳母欺负他,整天“小莫干这个小莫干那个”,从来不考虑老莫的感受。最让老莫感到伤心的是,就连三岁的儿子也喊他“小莫”,觉得嘲笑他理所当然,搞得老莫心灰意冷,准确地说,是心如死灰。

还不如当初娶个瞎子呢,都怪我自己瞎了眼。老莫喝口酒恨恨地说道。

后来呢?你一直住在老婆家?我问道。

那种日子还能过吗?老莫摇摇头说。沉吟片刻,老莫接着说道,不久上级来征兵,他想尽各种办法来到了部队,三年兵还没当完呢,老婆就说要离婚。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老莫是净身出户,儿子归女方,后来老莫才知道,原来对方有了其他男人。

老莫给我讲他的故事时,还是深秋,但故事并没有结束,等他再次讲起时,又过去两个多月,已是寒冬了。眼看除夕将至,我准备回老家过年。

临走前准备再跟老莫好好下上几局棋。

从镇上赶往白马湖村,天阴沉沉的。刚进村子雪就飘起来了。老莫说,窗外飘雪,室内对弈,这是何等的意境。但不管什么意境,都阻止不了老莫输棋的命运。老莫说,怎么就输了呢?我说,你不输还要我输?老莫说,我肯定会赢你的。我说,等填饱肚子再赢吧。把准备好的熟食取出来。

菜很丰盛,酒也是好酒,就着窗外的飞雪,不知不觉老莫又喝高了。

我不是有意套老莫的话,他自己又感慨起伤心的往事。

老莫离婚后,没过多久复员了,在一家企业上班,突然有一天,那个女人找到老莫,说想把儿子给他,还可以姓他的姓。虽然儿子不亲老莫,但毕竟是他的儿子,老莫答应了。儿子一过来,老莫就觉得不对劲,发现他目光呆滞,只会嘿嘿地傻笑。一打听,原来被他妈打得,撞到墙上,变成了傻子。难怪她要送出去,这个狠心的坏女人,老莫恨得直咬牙。

那你怎么办?还能把孩子送回去?天下居然还有这种母亲!我摇着头说。

送回去,他能有好日子过?老莫说,就这么凑合着过吧。带着儿子,会影响工作,领导说要换个岗位,安排我去看仓库,后来仓库也看不下去了,只能下岗。爷儿俩,有一顿没一顿的,表姐看着不忍心,叫我们到白马湖村来。她费好大劲,让我去村委会看门,其实也没什么事。他还小,我得让他上学,可是学校不肯收,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收了,在学校又受人欺负,我一看回来算了。我每天就带着儿子,教他说话,教他认东西,儿子也挺争气的,教几遍就会。我们还一块开荒地,门口这片园地就是我们种的,两个人共同担水,共同种辣椒,共同栽竹子,在那片竹子底下,我还教过他下围棋。儿子以前脾气很坏,到了白马湖村整天笑呵呵的,村里这些人,包括老梁支书,包括老赵主任,都很喜欢他。小时候,他还瞧不起我,到了白马湖村,跟我亲得不得了,每天睡觉,都让我陪着他……

说着说着,老莫已是泪流满面。

我抽了张纸递给他。

后来表姐跟着儿子去了南方,我们没有地方去,还留在这儿,再后来儿子病逝走了,葬在村里,我更不能离开了。老莫又说道。

你儿子因为什么病……我试探着问。

他是个傻子,身上还有很多其他疾病,能活到二十多岁,我已经很知足了。老莫说,秦书记,你不知道,跟我儿子住在白马湖村,这十几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

这个我相信,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秦书记,我想我儿子啊。老莫猛地喝口酒,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个可怜人。我吁了口气,起身来到院子里,对着漫天飞雪发呆,任由他哭。感情压抑得太久了,哭出来会好一些。

春节过后,我给村里办了件大事,找了将近三十万元,准备修路。事是好事,但想办好也不容易。

虽说在资金协调上,我跑得比较多,但资金到了村里,就是集体的,怎么用,用得合不合理,要大家共同监督。我说,而且修路标准,修到哪儿,还得听听大家意见。最关键的是,修路需要规划,会不会占用谁家的地方,砍谁家的树,拔谁家的庄稼,这都不好说,如果有困难,还需要各位出面。

砍人家的东西,恐怕人家不答应吧?会计说。

当然,真的砍了别人东西,我们也不能白砍,会给他们一定的补偿。我紧接着说。

秦书记考虑很周到,准备充分了才能保证施工顺利进行。支书梁茂松说。

是不是这样,我们先制定标准,公布于众,遇到这种事,就按标准补偿,免得到时候有人说闲话。我提议道。

大家的意思呢?梁茂松问道。罗玉梅几个都表示赞成。我说,赵主任您说呢?赵主任说,标准要获得村民的认可,不然会生事端的。我说,那我们现在就商量商量吧。先提出个标准,比一般的补偿略微高一些,在班子会上通过后,再向全体村民公布,只要大家没有异议,占到谁的地就按补偿标准来。

第二天,召开村民大会,公布商定的内容,大家纷纷表示赞成。我立刻找人制定规划图,规划出来后,果然占了几户人家的地。

大部分人家,按照之前规定标准,给予相应的补偿,都解决了。只有两家例外,一家户主叫赵三水,还有一家是焦三爷。赵三水是有名的刺猬头,平时天不怕地不怕,要砍他家的玉米,赵三水死活不同意,说,补偿标准是谁定的?你们说怎么补就怎么补?我说,那你想怎么办?赵三水说,再给我加五百块钱。五百块钱不算多,但是给他加,别人不加,显然大家会有意见。谈了半天没谈成。至于焦三爷,修路要砍他家两棵老树,焦三爷说,那树是他爹种的,给多少钱都不能动。

两个钉子户,搞得我头都大了,梁茂松说赵三水很难缠,不过焦三爷那边,晚上他去做做工作,估计问题不大。

能把焦三爷的事解决好也行,赵三水再想办法吧。

晚上住在村委会里,老莫知道我在忙,没心情下棋,但是喝杯酒还是可以的。老莫关心修路的事,问进展如何。我说有两个钉子户,焦三爷有梁茂松去协调,现在关键是赵三水。老莫说,你觉得哪个难度大?我脱口而出,当然是赵三水。老莫却摇摇头说,不一定,赵三水不一定难搞,焦三爷也不一定就好搞。

我瞧着老莫,心想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第二天,班子几个人凑在一块,我问梁茂松结果如何,梁茂松摇了摇头。看来老莫是对的,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不一会儿,赵三水来村委会闹。赵三水说,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准备给我加多少钱?我说,用不着商量,我个人给你加五百。昨天晚上,我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好办法,决定自己出这个钱。赵三水得意地伸出手说,拿来吧。

拿你个头,村里修路,你不光不出力,还来捣乱,赵家有你这种子孙,真是丢人!赵主任冷冷地说,原来定好的那些钱,拿就拿,不拿就算,推土机直接进地,要算账找我!

赵三水是赵主任的晚辈,平时最怕他,见赵主任这么说,不敢吱声了。

这么棘手的问题,被赵主任一句话解决了,因为这件事,也改变了我对赵主任的看法。当然,对老莫也要刮目相看,他这一个臭皮匠就能顶个诸葛亮了。

现在讨论怎么解决焦三爷这个钉子户。

焦三爷辈分高,儿子又在北京任职,按说应该有很高的觉悟,怎么就说不通呢?赵主任说,说不通拉倒,找人把树直接砍了。没有人接话,我说,这样恐怕不合适。会计说,他儿子……赵主任说,他儿子怎么啦?他儿子就能阻挡村里的发展?我说,不说他儿子,我们没经过他同意,直接去砍他的树,从法律上也说不过去。

那怎么办?路就不要修了呗!赵主任冷笑道。

路不能不修,梁茂松说服不了焦三爷,赵主任也不会去的,还有老莫呢。在焦三爷与赵三水的事情上,老莫的判断非常准确,或许他有解决的办法呢。

秦书记你还真瞧得起我,跟我老头子开玩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上门讨教时,老莫正在喝酒,摇着头,丢了这么一句话。我说,莫大叔,你怎么知道焦三爷不会配合?老莫说,我也不知道,就有这种感觉。我说,说服不了焦三爷,修路的事得停下来。老莫说,修路大事,岂能容他阻拦?我说,是呀,全村的人都盼望修路,区区一个焦三爷……

你拿他没办法,我拿他也没办法,不过我相信,总归有人能克制住他的。老莫说,你不说有个表哥在县委办吗?请他想想办法或许能行。

我不敢确定,表哥能不能帮上忙,找他试了试。表哥想了想,出主意让我再跟焦三爷聊聊,如果他还不同意,就说万一有人上网发帖子,恐怕会影响他儿子的前途。我回去一试,事情居然真解决了。

应该说,对于我的扶贫表现,村民普遍很满意,集体收入增加了,就具体家庭而言,大多数也都上了个台阶。

然而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对老莫关心不够。

这个经常与我对弈的人,却被忽略了。

或许在潜意识中,我觉得他就应该过这种生活。

我向老莫表达我的歉意,老莫说,秦书记不用自责,你对他们进行物质扶贫,对我却是精神扶贫,有时候精神比物质更加重要,自从你过来,我感觉改变了许多。老莫说的是事实,原本卑微懦弱的他,仿佛脱胎换骨似的,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不过精神要激励,物质上也不能松懈,村里新建的服装厂,是我引来的,那儿正好缺门卫,我便推荐老莫过去看门,兼打扫卫生,每个月至少两千块收入。

安排老莫这件事,让我很有成就感,而他的工作也不怎么忙,抽空还可以下下棋。

周末的上午,我们在服装厂门口下棋,老莫说新环境新气象,一定得赢我一局。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赢过我,这局战况依然如旧。老莫很不服气,中午喝点酒,也不休息继续开战,棋风竟与之前迥然不同。就像李白酒后作诗有如神助,老莫的棋不再拘谨古板,而是步步紧逼。他这样的棋有攻势,也容易出现漏洞,我抓住破绽,生擒他一条大龙,老莫中盘认输,重新开局。这一局老莫更加神勇,逼得我头上冒了汗,最后两人各斩对方一条大龙,老莫小胜一点点。老莫的路子是对的,他放手拼搏,总有赢棋的机会,一味地守棋退缩,虽然不会输得很惨,但要想赢棋几乎不可能。

老莫很得意,我也输得心服口服。

收棋的时候,我又随口问到棋的来历。老莫说,我在部队时,有个领导见我喜欢下围棋,就说,小竹子,这副棋送给你吧。我说,小竹子?老莫说,那是我的外号。

我紧接着问道,莫大叔,那你叫什么名字?老莫愣了愣说,名字?你是问我的名字?我说,你不会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吧?老莫说,名字是父母起的,当然不会忘,我叫铁蛋。我忍不住笑了,老莫也笑笑,说,我老家有位老先生,读过私塾的,教我下棋,觉得我名字不好听,改叫莫云竹,我爹娘也不懂,说就听先生的,从那之后就叫莫云竹了。

莫云竹?这名字很有诗意,实在很难跟老莫联系到一起。

我说,你的名字起得很妙,我提个建议,以后厂子里再印通讯录,不要印什么老莫,就印莫云竹,听起来多有气派呀。

算了,算了,大家喊老莫喊惯了,改来改去也别扭。老莫说。

我说起了名字,就是让大家喊的,你这个莫云竹,一定要让大家记住。老莫却摆了摆手。我又夸他棋下得好,有机会再向他请教。老莫说,哪里呀,秦书记一时不小心,被我讨了个巧,要说到对棋的感觉,算棋的能力,我哪是你的对手。老莫说得很谦虚,话语中却带着得意。

倒也奇怪,自从这次下棋赢我,以后再下棋,老莫赢棋成了家常便饭,不敢说占多大优势,但比我也差不了多少,十回下棋,赢个四五回属于正常的,与之前截然不同。

刚来到白马湖村,我就听到几个小孩唱着:老莫老莫,个矮背驼,左边傻子,右边破锣,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几次想问罗玉梅,事情一忙也就算了。

这个谜底,最终还是罗玉梅揭开的。

罗玉梅说,老莫老莫,个矮背驼,这个不用说,左边傻子,指的是他的儿子,右边破锣,说是老莫养的狗,那狗经常叫,赵三水就喊它破锣。

没看到老莫养狗嘛,我说。

罗玉梅说,那条狗本来与老莫和他儿子形影不离的,有一次赵三水的儿子到村委会玩,狗冲他儿子叫了几声,赵三水很恼火,就把狗腿打瘸了,老莫儿子伤心得要命。后来老莫的儿子走哪都带狗,赵三水无从下手。儿子去世了,老莫就与狗相依为命,赵三水这个混蛋,居然把狗偷走烤着吃了。

我说,也就赵三水这种混蛋能干出这种事。

罗玉梅点点头,突然说,秦书记,你扶贫快结束了吧?

扶贫是有任期的,我的任期两年,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多月,我将离开白马湖村回原单位上班了。罗玉梅说,我们真舍不得你走。类似的话,镇上领导也说过。我说,我也舍不得大家呀。镇党委书记说,秦书记要不留下来吧?我吓了一跳。留在白马湖村,我还真没考虑过。书记说,要留不能留在村里,在镇上,你就委屈点,做个副镇长吧。

我在单位没有级别,能做副镇长,已经算是烧高香了,哪里说得上委屈?

秦书记,你要愿意留下我给县里汇报。

留下来吗?从个人前途而言,在单位里,干到顶也就是科级,就那么几个位子,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说起来还不是最重要的,让我动心的是,我喜欢这个地方,有种归属感。

镇上看来真想留我,已经跟县里沟通了,只要留下来,肯定进党委班子。我忽然想征求一下老莫的意见。老莫说,这个我也不懂,不过如果你干得开心,那就留下来。是的,开心最重要。我跟单位汇报后,他们也没有意见。县里安排我做镇上宣传委员。

即将离开白马湖村,但这种离开,与扶贫结束不同,毕竟我还在镇上,想回村里随时都能回来。我说,村里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联系。支书梁茂松说,我们还真有事想麻烦你。我说,什么事?老梁说,你看村里几个孩子,像赵小环,连学都上不起了。其实村里是有钱的,可以支持一部分,但没有先例,不好开这个口子。再说支持谁不支持谁,那也得有个依据。

我们还没有想好解决的办法,老莫过来了,老莫说他愿意支持孩子读书。三个孩子,老莫拿出一千五百元,给每个孩子五百,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困难。

老莫出钱支持孩子读书,在村民中产生极大的影响,一个外乡人,一个从来不被大家看好的人,出人意料地解决了白马湖村三个孩子的读书问题。

大家对老莫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说,不要老莫老莫地叫,好歹也得叫声莫大叔吧,要不叫莫云竹也行。我强调说,老莫大叔叫莫云竹。他们都显得很惊愕,跟着说,对,应该叫莫大叔。至于莫云竹这个名字,还是没人叫。

现在,对于白马湖村,我只有一件事不放心,那就是老莫。我与老莫接触很多,对他也十分了解,老莫是个可怜的人。我在村里,还能照顾他,自己走了,交给别人也不放心。就是罗玉梅,也没有那个精力。前一段时间,老莫突发高烧,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是性命不保。

我任宣传委员,工作本身就很忙,白马湖村支书卸任之后,很少过去了。周末的上午,我躺在椅子上,随手翻阅着唐诗,当看到“园里水流浇竹响,窗中人静下棋声”时,突然想到了老莫。

老莫不会有事吧?我关掉电脑,马上骑电动车去了白马湖村。

村委会大院里静悄悄的,我走后,村干部都是本村的,没事也不往这跑。

来到老莫的房前,我叫了他几声,没有反应,心想是不是出去散步了?正准备走,听到里面“咣当”一声,我觉得很奇怪。老莫不养猫不养狗,怎么突然有声响?我拍着门,又喊了几声,隐约听到哼叽声,心道不好,一脚把门踹开,只见老莫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我凑上去,摸摸老莫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赶忙给120打电话,找辆车把老莫送往医院。

幸亏送得及时,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一会,也许老莫就没命了。

后来有人问我,怎么知道老莫生病,我说不知道,就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然后就来了,大家都说我是老莫的福星。

我来到白马湖村,改变了村里的面貌,也改变了老莫。以前村里谁会在意老莫?谁又知道他的名字叫莫云竹?虽然现在还是没多少人喊他的名字,但是大家知道了。大家还知道,他对事情的判断力非常准,先前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老莫胆子也大了起来,想喝酒就喝酒,想下棋就下棋。尤其是,我来到白马湖村,还给老莫办了保险,让他的生活更有保障,不客气地说,是我改变了老莫的生活。

老莫在医院昏迷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知道是我救的,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我说,莫大叔,你千万要注意身体。老莫说,都怪我,让秦书记担心了。我说,身体不舒服,得赶快去医院呢。

昨天的事,全都怪我自己。老莫说。

本来老莫也没事的,就一个人打棋谱,渐渐地有点走火入魔了,出现幻觉,仿佛看到了儿子。老莫跟儿子说话,又跟儿子喝酒,喝着喝着,不觉喝多了。那一瞬间,老莫想,如果自己喝死了,也就能见到儿子了,于是把一瓶酒喝个底朝天。还好,居然还能爬到床上。老莫越来越难受,他想自己就要死了,这时候,听到我呼喊,他觉得自己不能死,还要活下去。但是他说不出话,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把手边的一个玻璃杯子推到了地上,就是这一声响,救了他的命。老莫说,我真傻,我为什么想死呢?死也不能见到儿子,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以后不想死了吧?我说。

再也不想死了,秦书记你放心吧。老莫说。

老莫出车祸的消息,是罗玉梅告诉我的,我赶到医院,她已经等在门口了。我问怎么回事,罗玉梅说老莫因为救人才被车撞到的。服装厂外的路上,一个小孩在那玩耍,迎面来了辆小车,眼看撞到小孩身上,老莫冲上前去推开小孩,孩子得救了,自己却没有躲开,当场昏迷不醒。

老莫是见义勇为,责任全在对方身上,所有的医药费都由对方出。罗玉梅说。

我点点头,心想,谁出医药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老莫有没有事。

来到病房,老莫已经醒了,不过听医生私下说,也撑不了多久。

老莫见到我很高兴,想要坐起来。我用被子垫在他的身下。老莫说,秦书记,真想有个机会,再跟你下几盘棋。我说等你好了再下。老莫淡淡地说,你不用骗我了,我的情况我知道,好不了的。又要将围棋送给我。当务之急,是把身体养好。我劝他别想太多。我说,你舍己为人的精神,要大力宣传,我会报给县里的。老莫笑了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等罗玉梅出去时,他悄悄告诉我,秦书记,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我救那个小孩,是因为感觉他像我儿子。我说不管怎么样,你救了一个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秦书记,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老莫说。对于即将离去之人,我有理由拒绝吗?

老莫拿出一张存折,说,这是近几年存的,捐给村里吧。我接过存折,半天无语。老莫的意思是这笔钱用来支持村里生活困难的孩子上学。我说,那就成立奖学金吧。老莫说,就成立奖学金。顿了下又问,是奖励给优秀的孩子吗?我点了点头。老莫黯然地说,像我儿子这样的,得不到啊?我想支持困难的孩子,不管他优不优秀,只要肯上进,都可以得到帮助。我说,那是助学金,困难的人都能申请。老莫说,助学金好,助学金好!

正说着话,罗玉梅陪着梁茂松和赵小环来了。赵小环困难之际,是老莫伸出了援助之手,小孩子懂得感恩,跟老莫很亲。赵小环扑到老莫身上,哭着喊着“老莫爷爷老莫爷爷”,老莫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

我说老莫捐了钱,准备成立个基金,名字想好了,就叫“莫云竹助学金”,罗玉梅与梁茂松互相瞧瞧,都不吱声。我说,你们有意见吗?他们赶忙说没有。老莫说,用我的名字不好吧?要不叫白马湖助学金?我摇了摇头。老莫的名字,应该让大家记住。后来经过协商,大家还是觉得叫“老莫助学金”比较好。

事情定下来,我把存折转交给梁茂松。

老莫轻松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罗玉梅打电话说,老莫走了。遵从老莫的遗言,我们把他的骨灰葬在他儿子身旁。很不凑巧,送老莫那天,我高烧住进了医院,后来请罗玉梅陪我来到坟地,看到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各长着一株竹子,在风中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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