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的凤凰

2019-11-14 11:32
山东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头凤凰儿子

凤凰的家就在卧云关朝天街西侧的胡同里,她家的院子称“阁老府”,小时候不明白,也没人给讲。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院子里出生过一位明朝的“阁老”——大学士。

阁老的母亲原本是关下陈家洼的媳妇,神经有点不太正常,结婚不久,丈夫去世,受到婆母的虐待,就自己跑出来,来到卧云关。卧云关丁家族长做主,把她留下来,把一个废弃的小院子收拾一下,给她住。七个月后,她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只有几个月时,不知为什么,她在卧云关待烦了,就抱着孩子去了山后,在邻县又嫁了人。后来这个孩子考秀才、中举人、点翰林,真像古书里说的套路,在明朝成化年间官至大学士。阁老后来回乡省亲,就派人到卧云关修了一个两进的院子,交待,院子送给丁氏家族,或作祠堂,或作私孰。

这个两进院子,在卧云关算得上最气派的。大门外有两蹲石狮,东墙上有拴马石,门楼两侧是整块的条石,上面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小时候孩子们经常和了泥巴,糊在上面,等泥巴半干的时候揭下来,缠枝牡丹和凤鸟就拓在了泥巴上。第一进是个完整的四合院,北屋是正房,有七级台阶,中间还有一个月台,晚上三五个人可以坐在矮矮的石栏上赏月,孩子们经常把这里当戏台,在上面舞舞划划。北屋用料最讲究,门垛和窗户都很罕见地用了青砖。卧云关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从上到下,一色石料,用砖的,大概只有“阁老府”一家。

据老人说,民国的时候,这个两进的院子还是小学堂,后来在村西建了学校,这个院子才空出来。到土改的时候,这个院子被分给四五户贫下中农居住。凤凰家就是那时候到这个院子来住的。当然,那时候凤凰还没出生。那时候她爹娘刚结婚,正好没房子住。

那时候卧云关有种说法,阁老府风水好,男出状元女出凤凰。尤其是阁老府的正房,村里有好几家明争暗抢。但都没抢过凤凰的父母,因为凤凰的爷爷是地下党,抗日战争那会儿,为了掩护八路军,被鬼子用刺刀挑了。

凤凰父母住进来后,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真是人丁兴旺。国庆、建国、卫东这是三个男丁,卫红、卫霞,这是两个女娃。凤凰是“垫窝”——最后一个孩子。她出生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年代,父母想变个味道取名。找老秀才,老秀才说,还用取吗?阁老府里出凤凰,就叫凤凰吧。

凤凰没读完小学,好像是四年级的时候,就被家里叫回去干活了,一干活,人就开始发身子,忽忽地长。女大十八变,谁也没想到,一个假小子会出脱得那么漂亮。她的眼睛很大,两腮红朴朴的,最夺目的是她的嘴唇,终日红艳艳的。

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农村十六七的小姑娘,就有人给说婆家。凤凰眼界高,村里耪三垄当农民的,她都看不上眼。她中意的是老支书的外甥,在城边一家煤矿里当工人。他回家的时候,穿一身深蓝的制服,胸口口袋上还用红线绣着煤矿的名字,他推着一辆大金鹿自行车,全村唯一。

想嫁给他的人很多,但凤凰有那个意思,其他人也就望而却步了。

其实,凤凰也不会谈恋爱,她只是经常跑到支书外甥家里,帮着扫扫院子,像是普通的串门子。支书外甥回来的时候,她就欢快地迎上去,按着庄乡辈分喊,三哥,你回来了,我给你擦擦自行车,你先去吃饭吧。支书外甥都是客气地说,凤妹,等会儿我自个儿擦就行。

支书的外甥对凤凰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凤凰不知道,支书的外甥要找个“吃国库粮的”,他最愁种地。支书外甥一家人都知道不可能娶凤凰,但问题是从来没有媒人从中说合,也就谈不到答应不答应。凤凰是以邻居的身份去串门,你总不能说,凤子,往后,你别到俺们家来了。

凤凰是第一次谈恋爱,什么经验也没有,只被自己一厢情愿的热情冲昏着头脑,大家说,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只知道尽可能多为支书的外甥着想、做事,有一天就会喜从天降。但支书的外甥需要她帮的忙实在没有,凤凰一直盼着有个什么机会。

机会来了。支书外甥有一天回家路上淋了雨,自行车把上、轮圈上生出了许多锈,星星点点,很难看。凤凰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公社供销社卖一种除锈剂,她跑了二十几里路,当天上午打了个来回,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把支书外甥自行车上的锈擦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支书外甥勃然大怒,吼道,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谁让你献殷勤,用了除锈剂,往后一见水就生锈,你赔得起吗?

凤凰捂着脸跑回家,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一家有女百家求。知道凤凰在老支书外甥家里碰了壁,给凤凰介绍婆家的媒人踏破门槛,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条件不错的有,条件差的也有,最让凤凰觉得可笑的是,李大头竟然也托媒人上门。李大头和凤凰年纪差不多,是小学同班,按庄乡叫凤凰二姑。李大头特别勤快,他家的自留地就在学校后面的梯田里,每天上学,他都挑一担猪粪到自留地里,粪筐就放在教室门口,放学时再挑回家里。上学和放学,他都挑着筐,这是大家关于他最深刻的印象。平时擦黑板、扫地、抹玻璃,这些活他都包了。他乐此不疲,同学、老师没有不称赞的。但有一样,他学习实在太差,从一年级开始,每次考试都是垫底。凤凰自己学习也不太好,但她特别崇拜学习好的同学,尤其不能让凤凰接受的,是李大头的模样,头大,额头大,且有点向前突,样子很怪,个头中等,还算说得过去,但上下身比例不对。男孩子上身短,下身长,与女孩正相反,但李大头是上身长,下身短。有人说,他托生错了,本来是个女娃的。凤凰听到这话就想笑,女孩如果长成李大头那模样,那可怎么活。

李大头家竟然也托媒人上门,他们是怎么想的,凤凰不胜其烦,更不愿听左邻右舍议论。她十七岁那年就到了村里建筑队干小工,建筑队女人少,她耳根可以清静一些。

那时候村里的建筑队已经卖给了丁来财,在邻县修桥、修路、盖房子,工程干不完,丁来财早就发家了。凤凰去的时候,正是夏天最热的当口,在野外修公路,没有半片荫凉地方。男人女人都被太阳扒了层皮,不几天,凤凰的脸、胳膊都晒黑了。晒黑了没什么,关键凤凰受不了那无处可逃的热,先后两次中暑。

有一天丁来财到工地上转,开着辆皮卡,拉着半斗西瓜。他招呼大家休息,吃西瓜。凤凰的家离丁来财的家并不远,两人很熟悉,但凤凰自觉脸黑得没法见人,又觉得人人都知道她被支书外甥甩了,拿了块瓜,躲得远远的,吃完了也不再过来拿,大家招呼她也不理。

丁来财亲自拿着块西瓜送过去,说,凤凰,吃块西瓜。

这面子够大了。众人都往那边看。

凤凰接过西瓜,把头扭到一边。

丁来财说,凤凰,你看你,那么白生的脸晒得这么黑了,让我二奶奶见了,还不心疼死?伙房里还缺个择菜的,那里也热,但晒不到太阳,你愿不愿去?

凤凰说,我去。

建筑队干伙房的、看工地的、管财务的、当保管的,稍微轻松点的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大半是丁来财的亲戚。这么好的机会,让多少人眼馋!第二天,凤凰就去了伙房。

伙房在村南,那里有个废弃的小学校,原来的教室都做了宿舍,伙房还是伙房。伙房里负责烧热水、熬大锅菜,根据季节,集上什么菜便宜就买什么菜。现在熬得最多的是茄子、豆角、南瓜,有时候凉拌黄瓜,或者西红柿汤,每天半夜蒸两笼馒头或一笼玉米面窝头。伙房里一共四个人,不太忙,但也不得闲。凤凰负责择菜、烧火,烧火用的是劈柴,从河边修理的树枝,院子里堆了一大垛,可以一直烧到秋后。

丁来财和他任命的几个小组长还有财务,不住在学校,而是租住的民房,离学校还有几百米,一个小四合院,有专门的小厨房,有厕所,干净方便得很。他从前很少到伙房来,自从凤凰来了后,他到伙房来的时候明显多了,当然,凤凰一无所知。一目了然的是伙房负责的老憨头,一个心地实诚、话很少、五十多岁的人,是丁来财的叔丈人。凤凰刚来伙房的时候,他就说,闺女,来财这个人,心太野,你少和他搭腔。当时凤凰心里很生气,想,我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和人拉闲呱的,他心野不野,碍我啥事?

有一天丁来财又到伙房来,当时凤凰正在烧水,柴有些湿,冒了一屋子烟。丁来财跑过去说,凤凰,我二奶奶拿你娇生惯养,连火也不会烧。他过去用烧火棍捅了捅,把树枝交叉着撑开,火“忽”的一声就着起来,不再淌烟了。

教凤凰烧火的时候,丁来财的手好像无意间碰了凤凰的手一下。那是凤凰长大后第一次被男人的手碰到,她的一颗心慌得要跳出喉咙,脸一下红到耳根。丁来财小声说,凤凰,你往后别烧火了,熏得乌眉灶眼,多让人心疼。

凤凰想说话,但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更加心慌。

丁来财没事人似的出了伙房,对老憨头说,三叔,往后别让凤凰烧火了,她干不了这活。

老憨头说,行,那让她干点啥?

丁来财说,择菜,到集上买菜,都行。

老憨头说,买菜骑的那辆三轮车,怕是她骑不动。

丁来财说,那就给她买辆自行车,让她只负责油盐酱醋等小的东西,拉一三轮白菜土豆,这样的粗活别让她干。

老憨头应一声,嗯,行。

隔了一天,丁来财打发人叫凤凰到村里去,那是凤凰第一次到丁来财他们租的院子。院子里一棵大梧桐,遮了满院子的荫。梧桐树下停着一辆自行车,是大金鹿。她的心禁不住一缩,像被刀扎了一下。

丁来财从屋里走出来,说,凤凰,你的自行车买来了。

凤凰说,我不会骑。

丁来财说,好骑,我教你,保你一天就学会。

丁来财推着自行车,和凤凰到村西场园里。那是村里打麦子的地方,如今麦子早就收过一个多月了,里面只有几垛麦秸。

丁来财扶着自行车,让凤凰先骑上去,然后推起来。凤凰在上面歪来扭去,学得很吃力。丁来财耐心地教给她要领,练了大半天,能歪歪扭扭往前走了。丁来财跟在后面,有时候就撒手让她跑一段。有一次,咣当一声,凤凰摔倒了,摔得结结实实。

丁来财哎呀一声,连忙拉起凤凰,凤凰的膝盖上全是泥土,凤凰皱着眉头,忍着没叫出声。丁来财蹲在凤凰脚下,抱着她的膝盖,仰着脸,心疼地问,凤凰,摔疼你了吗?我不该松手。

凤凰长这么大,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她。她的心窝一软,眼角一热,就落下泪来了。

丁来财更担心,说,凤凰,要不,上医院看看?

丁来财还是蹲在凤凰脚下,仰着脸和她说话,像个孩子。凤凰不知为什么,抬手拂了拂他的头发,说,你傻瓜,没事的。

丁来财抹起凤凰的裤脚,看到两个膝盖上都碰破了皮,还好,不太严重。

丁来财让凤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推她回去,凤凰说,不用,让人看见了不好。

丁来财说,怕什么,你腿伤了嘛。

回到四合院,丁来财让凤凰坐到床沿上,找出消毒水给她往膝盖上抹。一边抹,一边和凤凰说话,他说,凤凰,你和丁五子的事我听说了。

丁五子就是老支书的外甥。

凤凰一听他的名字,又屈辱,又伤心,眼泪又落下来。

丁来财说,凤凰,不要哭,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他有什么了不起?一年挣的钱,也没我个小零头。

凤凰说,我配不上人家。

丁来财说,是他配不上你,凤凰,他不就是有辆破金鹿吗?每次回家,都晃那个破铃铛显摆。我本来要给你买辆二六的女式自行车,骑起来也方便。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就给你买辆大金鹿,你不高兴了,就可着劲摔,出出气。

凤凰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丁来财说,凤凰,忘了那个人吧,他不稀罕你,我稀罕你。

凤凰心又慌起来,不知怎么回应,一切来得都太快,她没有一点应付这种局面的经验。

丁来财说,凤凰,我打小就喜欢你,真的。你后来越大越漂亮,我每次见你都不敢看你,你的眼睛那么大,你的嘴唇那么红。没想到今天咱俩离得这么近。

凤凰慌不择言,说,你是结了婚的人。

丁来财说,那有什么,我家里穷你知道,那时候知道你心气高,根本不敢向你提亲。后来我结婚了,不过就是找个女人罢了,哪有我挑选的余地。我真的不喜欢我家那位,我心里一直是你。

丁来财的媳妇凤凰当然认得,一个个头不高、腰不是腰、脸不是脸的女人。丁来财不喜欢自己的媳妇,凤凰信。

凤凰,要是娶你做媳妇,多好。丁来财站起来,把凤凰抱到怀里,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凤凰惊慌地说,别,别。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丁来财歪过头,把凤凰红艳艳的双唇吞了下去。

完事后,凤凰捂着脸哭,没出声,压抑不住地抽泣,泪顺着指缝哗哗淌。

丁来财把凤凰搂在怀里,说,凤,别怕,我一定娶你的,我和我家那位离婚,你等着。

凤凰好像在等这句话,又好像不是,嫁给丁来财,她真的从未想过。丁来财比她大五六岁,她只把他当一个普通的庄乡,从来没往这方面想。即便近年来丁来财发财,好多女人后悔当初没嫁给她,可凤凰的心里从没滑过他的影子。丁来财的嘴唇有些厚,人看上去有些笨,不像老支书的外甥,从头到脚都那么顺眼。

但如今不一样了,凤凰已经成了丁来财的女人,在凤凰的心里,女人和男人有了那事,就是那个男人的女人了。成了那个男人的女人,就应该嫁给他,不然,嫁给谁呢?

但丁来财是结了婚的人,要离婚,村里不兴,村里好像还从来没人离过婚。

好像回答凤凰的疑问,丁来财说,凤,你放心,现在离婚不稀罕,大不了,我多给她和孩子点钱就行了,人家好多挣了钱的,都这样。

凤凰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她不想嫁给丁来财,那她嫁给谁?说她盼着丁来财离婚,她同样从未想过。一切来得都太快了,没有留给她静心想想的时间。她说,我没说要你离婚。

说完她有点后悔,丁来财不离婚,她怎么办?

丁来财拍拍她的头说,我的傻凤凰,不是你想不想,是我想。

凤凰眼里滑过丁来财那个粗矮的女人。那个女人除了丑点,其实人不错,见人都先笑,虽然笑起来也很丑。凤凰心里有点惶恐,觉得对不住那个女人了。

凤凰学了几天,就学会了骑自行车,隔三岔五,骑着到村里的小卖部或者再远点的镇上买什么东西。丁来财也打发她出去买东西,然后送到他租的小院子里。其实那都是借口,开始还避着人,后来就不避了,避也没用,大家都知道了。

有一天,老憨头说,闺女,你年轻,经事少,别听人油嘴滑舌,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说罢叹口气。

凤凰把老憨头的话重复给丁来财,她说,咱散了吧,没有结果的,你老婆、你孩子怎么办?嘴上那么说,但她心里如何能够甘心?她捂着脸,哭得很伤心。

丁来财赌咒发誓,劝慰她,凤,你放心,但你要给我点时间。

凤凰的工作又变了,不在伙房了,改到小厨房。丁来财也不在大院子里住,在隔一条街的地方,又租了个小院子,他一个人住。他对凤凰说,凤,别管他们,我拿定主意了,就是净身出户,也要娶你,大不了,我从头再来。

凤凰说,哪有那么容易,你还是算了吧。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但她自己也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和丁来财的事,全工地都知道了,村里当然也知道了。有一天,凤凰的大哥来到工地,说,小妹,别在这里干了,回家吧。

凤凰不肯回去。

隔了不久,她光着身子被堵在丁来财的屋里。凤凰从窗帘缝隙中向外一看,是丁来财的女人,还有丁来财的姐姐,还有几个人,慌乱中凤凰没认出来。她吓得脸都白了,丁来财不慌不忙穿上衣服说,你别怕,她来了正好。

丁来财打开门,说,你们有啥话,对我说。她的女人说,早晚和你算账,不过今天不搭理你,我先撕了屋里那个……嘴里骂得很难听,要向屋里冲,被丁来财横在门口拦住了。他说,你们谁敢为难她试试!我杀人的心都有。

丁来财脸色很吓人,几个女人都被吓住了。他的女人蹲在地上哭,拍打着泥地,数说这些年她受的苦。

丁来财护着凤凰出了院子,说,凤,你先躲躲,我和她摊牌。

凤凰说,我往哪里躲?凤凰是真的人慌无智了。

丁来财说,你先回家,等着我和她谈妥了,就上门提亲。

凤凰说,她也不容易,我心里不落忍。

丁来财说,不是落不落忍的事。放心吧,我多给她点钱,不让她受难为。

凤凰回家,所过之处,男人侧目,女人指指点点。她和丁来财的事,已经成了全村的大新闻。

凤凰的娘一个劲地哭,凤凰说,娘,你放心,丁来财会娶我的。

老娘说,傻妮子,丁来财的几个舅子,三狼四虎的,不讲理出了名,咱惹不起。

这,凤凰从来没去想过。丁来财的丈人,是山后娘娘庙的贺家,一家人不讲道理,远近闻名。不过,想想丁来财的决心,她劝自己说,现在人眼里都是钱,丁来财钱花到了,也许她一觉醒来,媒人就上门了。

但凤凰没等到丁来财托媒人上门的消息,等来的是他三个舅子,像对付电影里的叛徒一样,押着他到凤凰家里来了。凤凰上面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大哥身体长年有病,已经搬出去住;二哥身体魁梧,但脑子有些不灵光,到陈家洼当了上门女婿;三哥几年前跟着电工修电线,线竿倒了,摔死了,家里只有凤凰和老娘了。凤凰家辈分高,凤凰老娘好多人要叫她二奶奶。二奶奶三十多岁守寡,寡妇门前是非多,养成了忍气吞声的习惯。听说丁来财的三个舅子上门,她自己先慌了神,颠着小脚在屋里转,不敢出屋门。凤凰躲在里间,揪着心竖着耳朵听。

丁来财的三个舅子,都是虎背熊腰,老二老三一左一右,拤着丁来财的两条胳膊。老大在前面领着,进了院子,踏上凤凰家的月台。还好,他们没往屋里闯。二奶奶硬着头皮打开门,说,三个老侄子,你们屋里坐。

贺老大说,二婶子,我们今天上门,先问一句话,凤妹妹知道不知道,丁来财已经结婚,有了老婆孩子了。

二奶奶说,知道,咋能不知道?乡里乡亲的。

贺老大说,好,知道了,怎么还要和丁来财勾勾搭搭?

二奶奶说,她小,不懂事。

外面看热闹的人,都为二奶奶鸣不平,觉得二奶奶太面。她应该责问丁来财,明明自己结婚了,为什么还糟蹋了她的黄花闺女。

但二奶奶已经人慌无智。

贺老大说,好,二婶子,你说话还讲道理。这件事,丁来财也有错。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丁来财对凤妹子许愿,要娶她,我们今天来告诉一声,那是做梦!

贺老二说,丁来财仗着有钱,想用钱打发了我二姐,我们贺家,不是受欺的人,丁来财要敢离婚,我们不要钱,只要他一条小命!

贺老三说,把凤妹子叫出来,丁来财有话对她说。

二奶奶说,三侄子,有话和我说好了。

贺老大说,不行,这话和你说不着,必须当面和凤妹子说清楚,省得她还想三想四。

凤凰从里屋走出来,站在门里。她看到丁来财低着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心里一软,说,来财,他们打你了?

丁来财没抬头,扑通一声跪在月台上,呜咽着说,凤凰,我对不住你。

凤凰手忙脚乱,也蹲下去,陪着丁来财哭。

贺老大说,你们别在这里唱井台会。丁来财,你告诉她,你是不是只想玩玩,没想离婚?

丁来财不吱声。

贺老三照他后背就是一脚。

丁来财说,是,是,我只想玩玩。

凤凰捂着脸,但她没哭出来,只是泪从指缝里往外冒。

贺老大说,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丁来财曾经给我说,在城里饭店,一百块钱就能玩个女人。她补偿凤妹一万块,睡了几回,就成万元户,不亏。

这时候,老支书挤进院子,说,贺老大,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把凤子当什么人了?

贺老大看老支书一眼,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也不当书记了。

老支书说,我不当书记了,可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就不能看着你欺负老实人。

二奶奶拍着膝盖说,老二,你可来了,我们娘们被人欺负了。

老支书说,二嫂,你别怕,一切有我呢。

贺老三说,你再管闲事,连你一块收拾。

老支书勃然大怒,指着贺老三说,你有本事把我一块打死!你看一看,你打死一个老共产党员,共产党的法律有没有办法对付你!

贺老三把脸扭到一边。

老支书站到月台上,指着一院子的人说,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看着凤子受欺负吗?啊?

院子里有人敢说话了,对,不能欺负老实人。

贺老大不屑地说,我们贺家兄弟不是吓大的,熊样!

这话可以理解为是对满院子人的蔑视,也可以理解为对老支书的嘲笑,老支书当了三十年的支书,最要的是面子。他说,好,我倒要拿出副熊样来!卧云关凡是姓丁的,站着撒尿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过来!

老支书在丁家辈分不算最高,但他说话比族长还管用,院子里丁家的男人都应声了,老支书的三个侄子这时候也提着镢头进了院子。老支书的外甥家,自觉有愧于凤凰,也都赶来支援。贺家三兄弟虽然还硬挺在那里,但已经不敢嚣张了。

老支书看贺家三兄弟老实了,也放缓了语气,说,咱们有事说事,有理讲理。丁来财是你们的妹夫,这算至亲,你们打死他,我们也不稀管。丁来财是我们丁家门上的人,但我一点也不护短。你们仗着有几个钱,想玩个人就玩了算了?天下有这样的理吗?

贺老大说,二叔,都怪我们不会说话,我们不是那意思。

老支书说,那是啥意思?你们兄弟仨,都说句人话。

贺老大说,这事丁来财不对,他理应向凤妹妹认错,理应赔偿凤妹妹。

老支书说,这还像人话。

凤凰撕心裂肺地喊,二叔,我不要他们的钱!

老支书说,凤,凭啥不要?你不要才是傻子。

凤凰说,我不要钱,我要来财亲口对我说,他想怎么样!

老支书对贺家三兄弟说,你们带着来财走,后面的事我办。

后面的事,的确都是老支书办的。他让丁来财拿两万块钱。凤凰说什么也不要。后来是二奶奶悄悄把钱收下,存到信贷员那里。

二奶奶多了件心事,就是凤凰找婆家的事。从前上门的媒人,都不再上门了,只有李大头家里托的媒人登过一次门。不过,连二奶奶都对李大头不满意,就不用说凤凰了。

这天,媒人又上门了。她和二奶奶都以为凤凰没在家,话说得很直白。媒人说,二奶奶,凤子姑不是从前了,咱农村也不是城里,和人家有了那事,总归是个缺。李大头这孩子,模样是差点,可模样有啥用?不顶吃不顶喝,他不嫌弃凤子姑,这比啥都强。将来结了婚,凤子姑是一家之主,多好。一个村的,离你又近,你有啥活,一声招呼,他就过来了,多好。我大姑二姑嫁的人物都好,可嫁到二三十里外,啥事也指望不上是不是?

二奶奶有些心动了。凤凰这时候在里屋哭喊,我死了也不嫁给他。

二奶奶这才知道凤凰原来在家里,她使个眼色,让媒人先走。

二奶奶已经默许了李大头这个准女婿。李大头本来在丁来财工地上干活,隔三岔五就跑回来,给二奶奶把院子里收拾得利利索索。不过,凤凰连正眼也不瞧他。

李大头脸皮厚,像一条撵也撵不走的狗。有一天他说,二姑,我知道你相不中我,可是,咱庄稼人,模样不顶吃,也不顶喝,人对你好最要紧,我起码不会像丁来财那样耍你玩。

凤凰厉声说,丁来财没耍我,他是被他的三个舅子逼的。

李大头说,那是你那么想,这才几个月,丁来财已经又和一个女的住到一盘炕上了。

凤凰的心上扎了一把刀,说,你胡说,不可能。

李大头说,我胡说不胡说不算数,反正工地上都知道。

凤凰不信,亲自去工地上看看,她直接去了丁来财租住的那个小院。推开门,院子里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正在哼着歌洗衣服。洗的是丁来财的衣服,丁来财的一件内裤凤凰再熟悉不过。

凤凰的眼前一片红。她问,你在这里干啥?

你问得好奇怪。那个姑娘说,我干啥,你管得着吗?想了想说,啊,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拿了两万块钱的!

凤凰反手就是一巴掌。那个姑娘捂着腮,说,你敢打我!要还手,但看到凤凰绝望的表情,被震住了。

凤凰怎么出的那个院子,记不清楚了。

凤凰在卧云关东的国道下车时,夕阳快落山了,西天红彤彤一片。那是她最喜欢看的景色,真美。村东水池里的水,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绿色。她坐在池边呆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

李大头一直跟着她,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李大头也跟着跳了下去,他会水。凤凰浮上来的时候,他就把她抱住了。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她托到池边。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天有些冷了,水有些刺骨,两个人都冻着了。村里医生给他们吃了感冒药,好在都无大碍。

凤凰瞪着房梁,一句话不说。

二奶奶怕她想不开,劝她说,凤,娘知道你心比天高,可是,生在咱这穷家小户,就好比老话说的,落草的凤凰不如鸡。

李大头说,二奶奶,你这话我不赞成,我才不管什么落草的凤凰,也不管什么鸡不鸡,老天给了一条命,都该好好活着。我爹常说,现在这社会多好,你只要不懒,总归有你活下去的门路。日子还长着呢,活着多好。

凤凰把头扭到一边,不愿听李大头胡扯。

村里医生会试脉,给凤凰试脉的时候,有了新发现。他悄悄对二奶奶说,二奶奶,凤凰好像怀孕了。

二奶奶拍着膝盖说,我的个天啊,这可怎么办。

李大头以为凤凰得了什么重病,对二奶奶说,你老别发愁,不管啥毛病,我都娶二姑。

二奶奶真心感激这个女婿,就把实情对他说了。他说,没啥好难的,我跟二姑说。

李大头对凤凰说了。凤凰两眼迷茫,不说话。

李大头说,你想生下来,就生下来,我帮你养着。你不想生,我陪你去医院。

凤凰声嘶力竭地喊,我为啥要生下来,我为啥要生下来!

等凤凰感冒好利索了,李大头陪她去了趟医院。李大头坚持让她住院,那几天,他像照顾孩子一样,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着。临出院的时候,李大头说,二姑,再多住一天吧,养好了才放心。

凤凰说,你别叫二姑,别扭。

李大头欢天喜地,说,那我叫你凤。

凤凰应一声。再看李大头,似乎也没那么难看了。

凤凰和李大头,过了两年多才结婚,凤凰年龄不够,那时候他们已经在县城做小买卖了。到县城是凤凰的主意,她不愿在村里被人指点。他们在城里租了两间小房子,出豆腐。凤凰从小跟着二奶奶出豆腐,轻车熟路。出豆腐没什么难的,但就是辛苦。每天午饭后泡上豆子,半夜里起来在石磨上磨成糊,和成稀稀的两白铁桶。和好了,把纱布罩在锅上,一瓢瓢把稀释好的豆糊倒在纱布上过滤,豆糊流进锅里,豆渣滤在纱布上。最后还要用纱布把豆渣包紧,一遍遍地压,直到纱布包里的豆渣抓起来有些散手了才罢。这时候再烧火,把锅里的豆糊烧开,起一锅沫,这时候就停火,该浇酸浆了。酸浆是上次做豆腐剩下的浆水放酸了备用,此时浇进豆糊中,搅匀了,不用多久,豆糊就变成了豆腐脑。把纱布铺进木板做的长方的豆腐模里,然后把豆腐脑一瓢瓢舀进去,滤出浆,然后用纱布包好,用一块干净的青石压在上面。大约个把钟头,豆腐脑就结成豆腐了。这一套下来,天近黎明,李大头推着平把小铁车,到城里去卖,凤凰则在家里忙里忙外。周而复始,辛苦而又充实,平淡而又满足。

后来他们换成了电磨磨豆糊,又买了三轮车,省了不少力气,但眼见得卖豆腐的越来越多,钱不好挣。凤凰考察来考察去,最后决定卖炸货。在他们租住的楼头丁字路口,摆一个玻璃橱,后面摆一套煤气灶,凤凰亲自掌勺,炸小鱼,炸花生米,炸辣椒,炸茄盒,只要能炸的东西,凤凰都炸。生意不错,利润比卖豆腐强多了。

卖炸货还是受儿子启发。儿子小石头已经上小学了,随李大头,额头特别大,但却不像李大头那样难看。大额头,大眼睛,高鼻梁,透着聪明劲。他从不挑食,胃口很好,尤其喜欢吃炸小鱼。有一天他说,妈,咱自己炸小鱼就好了,我天天吃。

卖炸货,真是一半为了儿子。凤凰特别喜欢这个小东西,虽然不像人家那样娇贵,但整个家庭,不都是在围着儿子转吗?他们起早贪黑,就是为了给儿子攒钱。有时候李大头想懒几天,凤凰就说,大头,咱不能歇,上大学,买房子,那要花多少钱!

李大头说,你就把我当头驴使唤吧。

凤凰说,咱这命,就得像驴一样拉一辈子磨,不都是为了小石头嘛。

一说到儿子,李大头就毫无怨言。这小东西,他们两口子的优点都继承了,缺点一样没有。他们两口子没有的优点,小东西也有,比如,他们当年考试都是垫底的货,儿子在班里却数一数二。

凤凰不同意,说,小石头随我。当年我上小学,成绩好着呢,哪像你,回回考第一,倒数的。

李大头说,你好着呢,怎么四年级就不上了?

夫妻为此拌嘴,心里喜滋滋的。

一转眼,儿子就要读高中了。岁月不饶人,李大头凸出了大肚子,一到夏天,他怕热,敞着怀,拿把大蒲扇,呼哧呼哧扇。儿子说,爸爸像只大蛤蟆。凤凰说,你爸爸是只癞蛤蟆,吃了天鹅肉,我怎么嫁给这么个人。儿子说,妈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大头挥着蒲扇说,没有我这堆牛屎,你妈这朵花早就败了。

凤凰白李大头一眼,李大头不再往下说,儿子哈哈笑。

县里创卫生城,小摊小贩被撵得四处窜。凤凰和李大头没处窜,他们就在家门口,能往哪里窜?

李大头有耍赖的一套,和城管吵吵一阵,扑腾一声倒在地上,大家都吓坏了,也就放他一马。

他们小摊对过是个按摩院,店主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和她店里的小媳妇、小姑娘,经常来买炸货。店主姓乔,凤凰叫她乔姐。乔姐说,凤妹子,你卖炸货多辛苦,来我店里干吧。就你的条件,一打扮,七仙女似的,一月的收入,不比现在少。李大哥再随便找点活干,又是一份收入。

凤凰只是笑笑。

晚上说起这件事,李大头说,哪里是按摩,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她们是干啥营生谁不知道?凤凰骂李大头说话难听,但李大头说的,想来不是假话,店里的女人,时常和客人一前一后离店而去。

到了下半年,创城更紧了。换了个副县长分管创城,口碑很好,也很有能力,办事嘎嘣脆。但对凤凰来说,就不是好事了,县城里所有乱搭乱建全部都拆了,前面是铲车,后面是各色名样的大盖帽,懂行的说,有武警,有刑警,有城管,还有法院、检察院的人。县里是依法拆违,有阻碍执法的,立即带走。

拆违这事,大多数人拍手称快,一个县城,乱七八糟的,像什么呀,该拆。话都这么说,没摊到自己头上。

凤凰这样的摊子,不是撵走,而是彻底取缔。取缔了可怎么办,一家人生活不说,儿子上学的花销不说,每个月两千块钱的房贷拿什么还!几个月前,凤凰东挪西借,才买了套二手房。

李大头说,先撑撑再说,也许过去这阵就好了。

但这次不像一阵风,一大帮人,把凤凰的摊子围住了。他们说,限你们半小时内撤走,而且不准在这里摆,必须进店经营,或者到官寺市场去。

李大头和他们耍嘴皮子,好话歹话都说了,但不管用。半个小时一到,冲上来三四个穿高帮帆布靴的,据说是特警,抬着玻璃橱就走。外面停着两辆货车,专门装没收的橱橱柜柜。李大头护得了东,护不了西,故伎重演,咣当一声躺到地上。城管的人见怪不怪,不去管他,把煤气灶也抬走了。

李大头还没起来,平时,这时候他该起来了。

凤凰感觉不对劲,过去推,推不动,李大头嘴里只有出的气。

城管的人帮忙把人送到医院,交了五千块押金,就走了。

李大头脑溢血。

做了一场手术下来,五千块钱早没了,医院让交押金,说,多交点吧,一万两万不顶用。

凤凰手里没钱,能借钱的亲戚,买房时已经借遍了。她想了想,实在没办法了,给丁来财打电话吧。

丁来财的电话是几年前记下来的,当时丁来财到她的摊子前,要买炸鸡柳,凤凰一抬头,双方都认出来了。丁来财惊喜地说,凤,是你呀。

凤凰沉着脸说,叫凤凰。

丁来财说,是,凤凰,当年的事,我是真……

凤凰摇手说,打住,鸡柳我送你,你赶紧走人,我们这穷家小户,不敢见您这大老板。

丁来财说,凤,何必呢,我是真心想说声对不住。

凤凰立起眼睛说,你走不走?

凤凰的怒火是真的。丁来财临走时,把自己的名片留下了一张。

鬼使神差,当时凤凰竟然把丁来财的手机号记到了通讯录里。

这么多年来,不知道电话还通不通,也不知道这号还是不是他的。

电话通了,“喂”的一声,凤凰就听出来,是丁来财。她说,来财,我是你凤凰姑。

那边惊喜地说,是凤呀!

凤凰想纠正他,但低头求人,只能委屈自己。她说,来财,我遇到点难事,想借你点钱。

丁来财说,凤,我十几年了,天天盼着你向我开口。

凤凰说,我家大头住院了,等着钱救命。

丁来财说,说吧,你需要多少,我立马给你打过去。

凤凰说,那就,先借你一万吧。

丁来财说,你给我个银行卡号,我先打两万,不够了,你再说。

凤凰说,来财,等我手头松缓了,这钱,一准还你。

丁来财说,随你。

不出半个小时,钱就到了卡上。

大头命保住了,但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凤凰照顾。幸亏政府出面,报销了大部分,凤凰手里丁来财借给的钱还有万把块。万把块,能撑多久?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应付?她不能对大头哭,更不能对儿子哭。儿子星期天回家,她都是一脸轻松,对儿子说,石头,你读高中了,顶顶紧要的时候,不要分心,妈有办法把日子过下去。

怎么过下去?她试着找了几个工作,都不合适,人家都是要求从早到晚顶班的。她不行,她得每过一阵就回家看看大头。拉了,尿了,她得随时收拾。

有一天,她在大润发超市门口碰到乔姐,乔姐问她,你家老李怎么样了?

凤凰如实相告。

乔姐说,凤妹呀,你上我店里干吧,学上点手艺,每个月不敢多说,三千四千不在话下。

凤凰动心了,但想到大头说的话,心里犹豫。

乔姐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说,凤妹,你别听人瞎说,咱是正正经经给人按摩,哪里有那些污七八糟的事。现在人讲究享受,讲究养生,咱们都是拿证书的按摩技师呢。再说,咱这活时间不靠得那么紧,只要没有客户,你随时可以回家看看。你想想,整个县城,还有比姐店里的活儿更合适的吗?

凤凰说,那我回去和俺家大头商量一下。

乔姐说,主意该是你来拿,你和他商量,商量不成,他那人,贼眉鼠目的,心里不干净。

凤凰说,乔姐,别那么说我家大头。

乔姐说,好好,不说,大头是你的宝贝疙瘩。

想了三天,凤凰去了乔姐店里,她对大头说,她在超市里帮人装货。

乔姐亲自带凤凰,教她按摩的手艺,不用一个星期,凤凰就都学会了。乔姐说,能凑和着接客人了,可要业务精,还早着呢。

凤凰说,乔姐,别说接客,多难听。

乔姐说,没那么多讲究,接待客人去吧。

这个按摩店,分上下两层,各三个房间。一楼中间是门头,另两间接待男客。二楼三个房间,男客止步,只接待女宾。

凤凰向乔姐提出,她只在二楼接待女客。乔姐说,你想接男客也不行,你应付不了。

到店里来的女客,都是有钱有闲的富姐富婆,当然也有小康之家女主,偶有机关事业单位的小官。她们性格各异,长相不同,阅历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在凤凰面前,她们都有一副居高临下的心态。即便成了熟客,其实这种差别仍然存在。凤凰只记得一点,人与人没法比,多敬着人家没错。

她们有时也会与凤凰说些柴米油盐之外的话,对人生、对幸福、对爱情,发一些感慨。有时在凤凰听来,她们都是吃饱了撑的。

有一个常客,店里人都称她岳姐,在什么局里当财务科长,牛得很。要说容貌,实在谈不到,说话时表情夸张,走路时喜欢扭臀。听说,她的一双臀到韩国做过美容,花了十几万。在屁股上美容,凤凰真是闻所未闻。

有一天岳姐对凤凰感慨说,人这一辈子,和男人办那事,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也不为钱,那才真正称得上纯粹,否则,这个女人真是枉活一生。

凤凰想了想说,岳姐,你说的这个,恐怕只有和自家的男人,只有和自己的男人,才不图名,不图利,也不图权。

岳姐乐得呱呱大笑。

凤凰说,怎么,岳姐,我说得不对?那得和什么人?

岳姐说,凤妹,和你说了你也不明白。趴了一会儿,又问,凤妹,你说实话,你和你家里那口子之外,还和别人办过那事吗?

凤凰脸一红,撒谎说,没有,俺们农村人不兴。

岳姐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和自己的丈夫上过床,那真是亏大了。

凤凰说,你们城里讲究,为了爱情,可以和别人上床。

岳姐又笑了,说,爱情,那是十六七岁小姑娘的词,女人结了婚,还谈什么爱情。爱情,那可真是稀罕东西,只存在你喜欢的第一个人那里。那可真是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什么也不为,心里眼里只有那一个人。可是,女人爱的第一个人,十有八九不会成为你的丈夫。女人的爱情,总是那么容易凋落。

凤凰说,岳姐,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岳姐说,我也弄不明白。凤妹,你爱情来的时候,多大了?

凤凰说,俺们,柴米油盐的,哪知道什么爱情。

凤凰自问,我有过爱情吗?支书的外甥,那是她当初最最想嫁的人,可是,结果她只得到了屈辱,一回忆起来,还是屈辱。那怎么能算爱情呢?丁来财呢?自己的确曾经盼着嫁给他,但那完全是因为自己和他有了那事,那也算不得爱情。李大头呢?是她最不愿嫁的人,却和他成了夫妻。有时她会有恍如梦中的感觉,怎么会和李大头成了夫妻呢?造化弄人,和他之间,那更不能叫爱情。那该叫什么呢?

岳姐感觉得出凤凰已经出神,按摩的力道和手法都说明心不在此,她说,凤妹,被我说着心事了,凤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在店里,凤凰她们一律要画眼描眉,还要穿职业装,凤凰在大玻璃镜前看到过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大家都说,凤凰的风韵盖过全店的人。她知道大家是取笑她,更知道让大头看到她的模样,会让他骂死。所以,每次从班上溜回家照顾大头,她总要把妆洗掉,换上自己的衣服。

她照顾大头真是没说的,每天下班,大都在十一二点,客户喜欢晚上来。回到家,无论多累,她都要为大头做一次全身按摩,她希望能出现奇迹,大头有一天会站起来,跟她到街上去。似乎有些好的迹象。大头开始那一两个月,根本说不成话,哇哇啦啦,一句也听不懂。如今,凤凰能多少听懂一句半句。每次回家,大头都会哇哇啦啦,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凤凰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他是在骂。她只有耐心地骗他:超市晚上九点关门,盘完货总要个把小时,有时候货多,可不就得两个多小时。无论他信不信,凤凰不管他,该给他换尿布就换尿布,该按摩还是按摩,反正他也站不起来。

有一天她跑下楼了,才发现没带手机。她连忙跑回去,打开门,大头手里攥着她的手机,哇哇啦啦喊。原来,刚刚乔姐打了她的电话,让她快去接客。大头半边身子不能动,但他脑子没坏掉,他听得懂,也看得清通讯录,他更知道乔姐是谁,他含含混混重复着两个字,是凤凰家乡骂人最难听的话。

凤凰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她把一个罐头瓶,一把暖壶,一只玻璃杯摔得粉碎,摔完了放声大哭。大头被吓到了,不敢再骂。

凤凰哭了几分钟,看看大头嘴歪眼斜的样子,心下不忍,擦了擦泪,说,大头,我是到乔姐那里去干了,不是为了照顾你吗?我找了好多地方,活不好找,能中间跑回家来照顾你的活更没有。乔姐店里没你想的那样,咱们夫妻快二十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你放心吧,我干干净净干活,我不干活,谁养儿子,怎么交房贷?

凤凰下楼的时候,觉得轻松多了。让大头知道也好,反正,早晚他会知道的。

乔姐和凤凰商量,让她到一楼接待客人,一楼接待的是男客,提成会高一点。乔姐商量了好几次,凤凰不同意。可是,后来有一位客人,点名要凤凰去。乔姐说,那个客人是县里的大老板,人很规矩,出手又大方,高兴了会给小费,至少五十元。

凤凰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一则驳不过乔姐的面子,二则她一家子,太缺钱了。她怀着小心给人按摩。她是多虑了,客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微胖男人,戴着眼镜,很本分的样子。一个多小时,他睡了半个多小时的觉,偶尔问了几句话。临走的时候,把五十块钱放到床头说,你的力道和手法,真不错,这点小意思,你别见外。

凤凰开始接待其他男客,有人的确手脚不老实,但也仅限于摩摩蹭蹭,或者趁换姿势的时候,碰一下不该碰的地方。一个房间两张按摩床,很少有人能明目张胆,他们会说些一语双关的话试探,凤凰一概不理。

凤凰经常接待的老板姓容,他很少谈自己的企业,也很少像其他小老板一样,吆天喝地打电话,他倒更像个老师。他知道了大头的病情后,说,我知道有种药很管用,哪天我捎一瓶来,你试试。

容老板大约三天来一趟,下趟来的时候,他带来了一瓶药,上面全是英文。他说,我亲戚用过这个药,也是半身不遂,半年多,能起来走了。

凤凰说,哎呀,那敢情好,如果我家大头能起来走走,我真是谢天谢地了。她又问,容老板,这药很贵吧?我给你钱。

容老板说,几十块钱的事,别放心上,你别给,给我也不要,我美国有客户,他从美国代购,便宜得很。

容老板临走,照例要留小费,凤凰坚决没让他留。她说,容老板,你的药不要钱我就过意不去了,哪里能再要你的小费,说啥也不行。

容老板给的药,一瓶吃十天。第二瓶没吃完,凤凰就感觉到了大头的明显变化。他说话越来越清楚,他从前没感觉的那只手,指头竟然能动了,凤凰对大头说,大头,你快好起来,你好起来,咱就有望了。

有一天,乔姐试探着说,凤妹,容老板想请你去他厂里看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凤凰知道,跟一个男人出去,意味着什么。她故作糊涂,说,乔姐,我什么也不懂,去容老板厂里看什么呀?人家才不会请我去呢。

乔姐说,让你看看他的实力呗,要是我,才不管那么多,请我去,我就去,至少赚一顿吃,可惜,人家容老板,就喜欢你这样的,看不上我。

凤凰说,你可真会开玩笑。

容老板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还是隔三岔五就给凤凰带药来。

又有一天,乔姐说,凤妹,怪我没和你说清楚,容老板去年老婆就死了,一直没再娶,他当年那是荒唐过的人,阅女无数。如今,人过中年,不喜欢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想过份安安静静的家庭生活。

凤凰听不太懂乔姐的话,或者说,她不愿听懂。她说,乔姐,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容老板总不至于会娶我这种有丈夫有儿子的人吧。

乔姐说,那也未必,缘分到了,一切皆有可能,现在人的口味你没处想去。你有丈夫儿子怎么了?容老板给你十万八万,大头的病不愁了,你儿子将来上大学也不愁了。在咱难比登天,在容老板那里,只是一动心思、一动手指头的事。

不知为什么,凤凰脑子里闪过当年丁来财跪在她家月台上,哭着说没打算离婚,只是想玩玩。凤凰心头一缩,说,乔姐,咱玩不起。

乔姐听凤凰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她是场面上混的人,不会让自己尴尬,她说,凤妹,我真羡慕你,可惜容老板看不上我。男人和女人,能够你看上我,我看上你,你情我愿,这是多美的事啊,可惜了啊。

容老板来得明显少了,开始五六天来一趟,后来十来天,再后来,二十多天也没来,一个月了也没再来。有一天凤凰问乔姐,容老板怎么来得少了?乔姐说,我哪里知道?又说,人家容老板是要面子的人,你两次拒绝了人家,人家还有脸上门吗?

容老板不来,特效药也就断了。大头已经能自己扳着床头起来,就是腿还不吃劲,不敢自己站。凤凰觉得,再有一两个月,大头一定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她拿着空药瓶去医院问,上面全是英文,问了好几个人说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后来到药房去问,药房说,这是进口药,价格太贵,又不在报销目录,进得很少。现在没货,非要用,也要等些日子。

凤凰说,我听说也就是几十块钱一瓶。

药房的人说,几十块一瓶?开玩笑,原来两千多,就是便宜了,也得一千多。

凤凰吓了一跳,如果真是一千多,大头吃了半年多,那得两万多块钱了,她一直相信容老板的话,以为几十块钱,每次不要他的小费,也就差不多了。这下,她的情欠大了。

凤凰心事重重,向乔姐讨主意,打算想办法把容老板的钱还上。乔姐说,凤妹,不要多此一举,你呀,不要把男人想得太坏,人家容老板不告诉你,是想帮帮你。你就大大方方地领情吧。人这一辈子,谁没山高水低的时候?你记着这个情分就行了。

凤凰说,我没答应那事,觉得对不住人家,要是早知道这么贵,我无论如何不要的。

乔姐说,凤妹,你呀,还是把人家看扁了,以为人家是想和你交换?你要这么想,就是羞辱人家。

凤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嗐!要不,我发条短信给人家道个谢?

乔姐说,不必画蛇添足,他既然不想让你知道这药贵,你就只装糊涂算了。再说,凤妹,万一人家再约你呢?算了吧。

凤凰多了块心病。

忽然断了药,大头很不满,骂凤凰不想让他好,大头说话已经很清楚,就是有点大舌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嘴特别脏,比泼妇骂街还难听。快过年的时候,读高三的儿子放假了,当着儿子的面,他依然骂。有天晚饭,凤凰在喂他,因为太烫,他又骂起来,越骂越不像话。儿子从他的小房间里冲出来,大吼说,妈,你不要喂他,饿死他算了!

大头不敢再吱声。凤凰狠狠点一下他的额头,放下碗,去儿子小房间。

儿子趴在小书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在哭。

凤凰搂住儿子肩膀说,石头,别生你爸的气,他病了,自己也是着急。

儿子说,他着急,他怎么不骂他自己,他骂的那是人话吗?

凤凰说,石头,你知道妈不容易,就好了,妈忍忍就好了,你别替妈难过,也别分心。

石头说,妈,我不分心,我会努力的。今天我看到妈妈头发白了那么多,心里难受。

凤凰拍拍儿子说,小石头长大了,知道疼妈妈了。儿子,妈都四十多了,哪有不白头的。

年过得很简单,柴米油盐,烦心事很多,但凤凰心里很满足。儿子懂事了,等儿子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一切就都好了。

过了年,好事不断。凤凰又兼了份职,跑太平洋保险,个把月,也拉到了几个小业务,提成一千多。大头能拄着拐杖下地了,凤凰扶着他,也能到楼下转转了,只是左腿一丢一丢的,每挪一步,要在地上划半个圈。小石头的成绩很好,几次模拟,在班里都是前几名,开家长会,班主任说,只要保持稳定,211大学稳把攥,凑得巧,上个985也有可能。

儿子高考前,乔姐给了凤凰一小包海参,是她回老家带回来的。她说,真正是大连淡干海参,我表哥亲自捞的,质量特别好,能提高免疫力,还能静神安眠,小石头要高考了,你让他吃几天。

凤凰说,乔姐,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要。

乔姐说,贵什么呀,我给你你就接着。凤妹,我给你说,其实,要说起多大的作用,谁说得清,主要是让孩子知道父母的苦心。等你老了,他想起来,当年高考的时候,那么困难,妈还给我吃海参,他还好意思不孝顺你?

凤凰从乔姐那里学了做海参的办法,高考前一个星期,每天都给儿子送一次。

已经和大头说得很明白了,是乔姐送的,但他总是疑神疑鬼,骂凤凰是接受了哪个野汉子的好处。

高考结束了,儿子自我感觉不错,只等着出结果。

这时候,凤凰又发了一笔财,当财务科长的岳姐,给她揽了笔保险,一个物流公司,一下进了十辆大货车,保险全给了凤凰,一家伙提成一万多。

凤凰只留了零头,要把一万全退给岳姐。岳姐说,凤妹,我就是想帮帮你,我要钱的话,这笔单子让给你干嘛。

凤凰说,岳姐,这也太多了。

岳姐说,不多,在姐这里,就是一句话的事,他们物流公司,我老公正管呢。

凤凰说,岳姐,你喜欢啥,我给你买个礼物。

岳姐说,我喜欢男人,你把你家半身不遂的老李让给我?你可真是的,我告诉你,啥也不要给我买,我啥也不缺。你要给我买礼物,我真和你急,你只要给我按摩的时候,多用份心就好了。

凤凰把这事也说给乔姐了。乔姐说,你不用给她买礼物,她缺什么呀,什么也不缺。她这人吧,好张扬,不检点,可人,还是蛮热心的。

凤凰把钱都存上,回家把存折交给大头看。果然,大头不信,把存折丢到一边,立即开骂。凤凰一再向儿子小房间努嘴,大头还是不依不饶地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儿子窜出来,指着大头说,你要再骂我妈,我非揍你一顿不可!

这件事,算是被儿子硬压下去了。

这天,凤凰正在给岳姐做美体,乔姐打发人上来了,外面有个瘸子找她。

岳姐说,我不认识瘸子啊。

她下楼去,拄着双拐的,正是大头。他说,岳姐,你给我家媳妇送过钱?

岳姐说,没有啊,你媳妇一个女人,我给她钱干嘛?

李大头说,就是,让我猜准了,他养野汉子还不承认,这下我看她还怎么说!我这几年生病,她熬不住了,背着我养野汉子啊!

乔姐听不下去了,指着李大头说,你他妈嘴巴干净点,信不信我一脚踢出你去!又对岳姐说,岳姐,你怎么忘了,你不是给凤妹拉了个保险的活儿嘛!

岳姐一拍脑门说,是啊,我没送凤妹钱,我给她介绍了十辆车的保险。

李大头不信,看凤凰从楼上走下来,顿着他的双拐,骂得更难听。

乔姐照他的一条拐杖踢了一脚,李大头抱着另一条拐杖,趔趄了几下,贴着客服台出溜到地上。

凤凰跑过来就去扶他。乔姐说,凤妹,你敢扶他试试!她指着李大头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你病了这几年,凤妹一把屎一把尿,换来你天天泼妇骂街!你算什么东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要人物没人物,要本事没本事,要是我,早一脚把你蹬了!你病了,倒病出功劳来了,天下有你这种废物点心吗?我告诉你,多少男人想讨好凤妹,我还告诉你,有大老板相中了凤妹,要让她离婚,要娶她,可是我这个傻凤妹,非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她真是瞎了眼!

乔姐这通骂,李大头老实了。凤凰心里打倒了五味瓶,想想这些年的委屈,此时被乔姐帮着说出来,忍不住哭了。

乔姐说,凤妹别哭,别当窝囊废,今天我非改改他这臭毛病不可。都知道东北人不好惹,我乔姐是东北人中的东北人。李大头我告诉你,你骂你媳妇按说我管不着,可我就要管这个闲事,今天你非向凤妹道歉不可。凤妹在我店里干活,你骂她,就是骂我全店员工,你把我们都当什么人了?道歉!先向姑奶奶我道歉。

都知道乔姐厉害,今天凤凰算是见识了。李大头早就吓蒙了,说,乔姐,我道歉,道歉,我没敢骂你们。

乔姐向地上吐口唾沫说,瞧你这熊样,真让我看不起。一把拉过凤凰说,你向我凤妹道歉。

凤凰说,乔姐,他知道错就算了吧。

乔姐说,不行,我今天非把他的毛病治治。李大头你抬头看看,凤妹是你一家之主,你吃喝拉撒,你儿子上学,全是靠着凤妹!你看看凤妹的头发,要不是我逼着她染,都白了一多半了,她才四十三啊!她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那是为谁?你摸摸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李大头被骂哭了,说,我家媳妇苦,我也知道,我就是管不住我这张臭嘴。他啪啪连扇几个耳光。

凤凰连忙半蹲下,拉住他的手说,大头,往后你只要不骂人了,乔姐就不怪你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石头进来了,和凤凰一起扶起李大头,说,妈,我送我爸回家。

凤凰说,石头,你怎么来了。

石头说,我看我爸出来了,不放心,就跟过来了。

乔姐搂住小石头的肩膀说,哎呀,这就是小石头啊,多么帅的小伙子。石头,你别怪乔姨骂你爸,你姨为你妈鸣不平。

石头说,乔姨,你骂得对,我爸该骂。

乔姐说,石头,你也是男子汉了,要保护你妈,往后不允许你爸再欺负她。

看着小石头扶着李大头一拐一拐地走远了,乔姐说,父子连心,看我骂李大头,你儿子心疼了。

凤凰说,我家石头懂事早,在家就知道护着我。

岳姐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的儿子,就知道玩游戏,胡花钱。

乔姐说,凤妹,李大头被我这么一治,也许能好几天。我听医生说,人说脏话,有时候是神经原因,有些小脑萎缩的老人,就喜欢骂,从早骂到晚,不是人品坏,是脑子坏了。大头病了三年,也许伤了神经,你抽空和他去看看。

凤凰头一次听说,骂人还是病。

岳姐说,是,我也听说过,你和他去看看,省得他天天没轻没重地骂。

8月下旬,儿子收到通知书了,是省立大学,是211,也是985,在全国也数得着。一家人很高兴,凤凰请假忙了一下午,晚上全家庆祝。儿子喝了一瓶啤酒,李大头也不顾医生叮嘱,喝了一小杯啤酒。

石头是第一次喝酒,一瓶啤酒就醉了,正高高兴兴的,却哭起来。

凤凰说,石头,妈知道你这三年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咱家穷,吃的穿的都没法和人家比,妈知道你委屈。

石头说,妈,我不是为我委屈,我为妈。妈,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你不要再为了我忍着了,你们离婚吧。

凤凰和大头都吓了一跳。

凤凰说,儿子,说胡话呢,你高兴糊涂了,哪有劝爸妈离婚的。

儿子说,妈,你别骗我了,这三年多,你一直都在忍着。我爸这样的人,谁能跟他过下去?我知道你为了我考大学,才这么忍着。妈,那天乔姨的话我都听到了,有喜欢你的人,你就别再委屈自己。

凤凰说,傻儿子,那是你乔姨气你爸,妈哪里有什么喜欢的人。再说,妈离了婚,谁管你和你爸。儿子说,妈,你不要只为别人想,也为自己想想,人活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活几天。你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够了,我理解妈妈。凤凰说,傻儿子,妈妈这辈人,就是这样啊,你真让妈妈离了婚,丢下你和你爸爸,跟什么人去过好日子,妈妈会一辈子心不安。妈妈已经很知足了,眼看着你上大学、参加工作,爸爸妈妈再抱上孙子,多好啊!

儿子的念头,让大头吓了一跳,他说,儿子,爸爸向你和你妈检讨,爸这些年活得不像人,往后爸一定好好对你妈。爸要再对不住你妈,你妈和你打也好骂也好,我保证不还手不还嘴。

儿子说,妈,你看你年轻时的照片,那么漂亮,就像乔姨说的,我爸要人物没人物,要本事没本事,配不上你,你干嘛要这么委屈自己?人不能这么活一辈子。

凤凰说,你们这些孩子,脑子里都怎么想的?儿子,妈告诉你,妈不委屈,我们这一辈人,都是这种老脑筋。

李大头自从被乔姐骂过,性情大变,对凤凰俯首帖耳。他端起啤酒说,为你妈的老脑筋干一杯,幸亏你妈有老脑筋。

儿子临上大学前,老家亲戚都来了,给儿子祝贺。大哥说,小妹,你知道吗,丁来财垮了,也算老天有眼。

丁来财这些年挣了些钱,心很野,到处投资,去年投资存蒜薹,一下亏了几百万。他和一个南方人合伙开发房地产,看走了眼,选的地方不好,卖不动,每月光利息就上百万。他还给一个纺织集团担保了一千万,结果亏损,银行把丁来财公司的现金都冻结了。他手头转不动了,为了给工人发工资,他劝儿子把新买的跑车卖掉,儿子不痛快,开着车到高速路上飙,结果车毁人亡。

大哥说,缺德事做多了,早晚要还的。

大哥那么说丁来财,凤凰心里不好受。在凤凰心里,丁来财不算个坏人,当年的事情,她宁愿相信他有苦衷。

晚上她和大头商量,去看看丁来财,顺便把大头住院时借的钱还上。

凤凰说,大头,那个钱不还上,我心里总是有块疙瘩。凤凰不止一次提到那两万块钱,大头总是不讲理,说当年他亏了你,这是他该补偿的。凤凰没法与大头争,但心里总觉得堵,大头不讲理让她堵,手里没钱更让她堵。

没想到大头这次很痛快,说,丁来财也够惨的了,钱没了,儿子没了,这往后可怎么过。还,我陪你去看看他,一块还上。

凤凰说,你一条腿一丢一丢的,走一步画个圈,多费事,你非要去干嘛?还不放心我?

大头白她一眼,说,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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