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 准

2019-11-14 11:32
山东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李明英子

李明道

掐好了点,准点下班。

晃悠到了一楼的李明道,突然有了个激灵:返身,再爬一趟楼,必须的!

说是报社大楼,其实也就这么一幢,后面几幢是家属区。这楼在当年设计时只盖了六层,属于大众脸型,自然也不好安装电梯。一至三层让一家酒店一租就是几年,几个总编的办公室虽说在四楼,但都是些奔五奔六的人,刚下楼一趟再来个折返爬,如果没个急事,好歹他也算是个常务副总编,如此折腾还有点不划算。

偏偏那一瞬间,他想起来了,非得上一趟楼不可。这事,也不好叫司机代劳,办公室几个人,更不需要他们知道。

上周,报社决定了一件大事。其实这事几个月前就酝酿了:报社党组决定拿出10个岗位,公开招聘。现如今报业不景气,好多家有名的晚报都自行缩水,可上面要整合报网资源,搞什么“融媒体”,这才有了些空缺。况且他自己分管人事,虽说这类大事,单位一把手手拿把攥,但这次王社长却在例会上公然表了态,“我刚从县里上来,对编务不太熟,这次招聘的是编辑记者,业务层面的事。我的意见是,这事由李总负责,其他总编各自分工,从我带头,全力配合支持。”

应该说,王社长这番表态于情于理也是滴水不漏。“再怎么说,老王不会如此霸道吧?这次,好歹也有十个名额……”李明道不由地笑了笑。

天色说暗就拉下了脸子,四五六层有几间窗子约好了似的亮着灯。那是编辑、记者、校对们一个萝卜一个坑,看版子的赶稿子的找错别字的,下班时间不赶点儿稀松平常。就像他自己,不也要重新爬楼嘛。李明道苦笑了一下,一仰脸,眼镜有点站不稳,伸手扶了下鼻梁,眼前这道天天上下的楼梯,此时好像陡峭了一些。

楼道感应灯,怎么不亮?也闹情绪?李明道跺了跺脚,回声在狭小的地方窜不出去,有了些“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耳朵倒是享受了,眼睛还是有点儿背运。刚上二层,迎面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俯冲过来,似乎居高临下地要罩住自己。

“谁?”那一声问话出来,有点心虚,过后,连李明道自己也纳闷:我这是怎么了?自己的地盘么?

“李总,是我。”对面的声音,不轻不重的那种分贝。这时,三楼楼道感应灯亮了,自上而下的是余晓彬,报社记者里的老资格。

平心而论,余晓彬的采编业务拿得起放得下,羽毛球水平还是全市一流,市直机关运动会的总分榜,如果年年不是他这朵羽毛得上那么几分添个脸面,报社头头们的脸还真不知往哪儿搁。只是这小子大大咧咧的,八小时之外拿总编们不当盘菜,所以,十多年里原地踏步连个副主任都没排到,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李明道原想随便问问,比如说有没有大的活动采访之类。市里几个主要头头,眼下率队到苏浙沪招商引资去了,报社应该没什么需要加班的重头稿,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可转念一想,余晓彬是晚报记者,另一个副总编分管,于是也就没有多问。他深吸了口气,又往上迈了几步台阶,想了想,的确不该如此慌张,于是习惯性地一回头,看到从身边下了几级台阶的余晓彬突然回过头来,朝上面笑了笑。

两人的目光,撞得支离破碎,还有些不约而同。

“你有什么事?”还是李明道抢先发问,毕竟在这幢楼里,余晓彬没什么话语权。

“没有。”余晓彬还是笑,牙齿在灯光衬映下,白得有些虚假:“李总,真的没事。”

“那我下班,先走了,李总。”似乎不放心的,余晓彬又补充了一句。于是,李明道只听到一连串脚步声渐行渐远,一下一下的,撞得他的胸口隐约有了些疼痛。

进了办公室,桌上摆放整齐的是总编办副主任胡娜呈送的《招聘人员汇总表》。之前,胡娜电话里报告了,当天没什么新进展,因此他也懒得翻了。下周就要资格审查,日报与晚报也先后在重要版面登过三次《招聘启事》,前后算算有个把星期,报名的人并不踊跃,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按理说,这次给的待遇也算不差,会不会还有些表格没有拿过来?或者说时间还没截止,人家抱以观望?还有种可能就是,王社长是不是交待过胡娜什么了?李明道伸手想拨打胡娜手机,那个号码早已熟记于心,都无需再输入姓名之类,想也没想,11个手机号数字拨到一半,指头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说停就停。已过下班时分,前两天胡娜暗示过了,这些天她老公从上海回来,或有饭局或是接待,最好“非诚勿扰”……

你这哪是什么汇报?似乎胡娜的眼睛又闪了一下,身子往右拧得厉害,这让李明道又心颤了一下。

每次胡娜进来,坐在办公桌对面说事的时候,总将身子往右边拧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李明道看到的永远是她的左半脸。胡娜左半脸蛮圆润的,饱满得如一只鲜桃的一半。私底下有好事者送了绰号,叫“歪把子”;还有几个说得更直接,说那是个不对称的括号,如同小学生不大情愿做作业,先写的那个括号,前一半就不大想写,可是在父母严厉要求下,赌气似地又划上了后面的一半。于是,一个括号就这么不对称地出现了:好比电脑上的括号,左边那一半字号是小四,右边一半则成了四号字。而这个右半边的四号字,转到胡娜的脸上则成了左半边的大脸,映衬得右半边的脸蛋明显儿缩水了一号。

现在,这个左半边的四号字脸庞,又在眼前闪烁着。李明道斜着身子,目光伸出窗外东边方向。那里是高档小区,胡娜新买了一房一车库,李明道私底下也在广告版面上,给那个开发商抬了抬手。他的目光从报社通往这个小区的路上来回扫了几扫,除了刚刚过去的骑电瓶车的余晓彬,他并没有看到想看的那只括号,或者说那一只并不对称的鲜桃。

余晓彬

这天下班晚了,余晓彬忙活的是小刘记者请他帮忙的事。

与余晓彬一样,只要不是主任,报社同事都以记者相称,上了岁数的,自然在后面加一句“老师”。小刘算是聘用性质,前年大学毕业考进来的,拜师余晓彬,跑过一阵子社会新闻,眼下刚能单飞。小刘挺会来事,在外面把师傅面子照顾得好好的:比如到了下边县里,口吻立马换成主任;一进报社大楼,马上改为一声老师,也不知道这样换来换去的嫌不嫌累,就是电脑也难免在程序上会出差错。报社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俗成,正式在编职工,相互间喊声老师都不为过。余晓彬虽说不是主任,但到了下面县里,一声主任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小刘找师傅帮忙也是迫不得已,他有几个大学同学,与自己一个新闻系泡出来的哥们,毕业几年也没好的去处,这次看到招聘启事,小刘立即给他们转了微信。几个一看待遇,心里痒痒的,托小刘盯紧了。小刘也拿不准,虽说自己当年也是草根,之所以进了市委机关党报,对同学们交待说是考的,但毕竟也是撞上了机遇。早几年那会,八项规定还没出台,小刘父亲卖二手车,有人牵线认识了给市委某部长开车的一个远房亲戚,有次,远房亲戚随部长外地考察,看部长酒后K歌兴致甚浓,就乘机提了这么个亲戚的事。部长只是哼了几声,虽说没有点头也没交待,远房亲戚知道,那就算老板默许了。这些事情小刘自然不好与同学之间交底,看着招聘启事出来一个多星期了,报名者没有想象的人满为患,小刘就动了心思。

报社招聘记者,笔试与面试两关。面试的事,小刘知道一些,只是他自己当年没有参加笔试。而师傅余晓彬,别说在本市新闻系统,就是省内十几家地市报社,谁不知道其业务上有两把刷子?所以小刘和盘托出,做师傅的自然不好拒绝。下班之后,余晓彬一边在网上搜题,一边想着前些年报社出的那些试卷。

这时,手机响了。

居然是有一阵子没联系过的唐兵:“没有饭局?赶紧过来,搞几杯,好久没摸球拍了,技痒……技痒也。”

唐兵是市第二小学的工会主席。前两年,余晓彬孩子入学时,班主任一直就是唐老师。虽说后来换了班主任,是一个从下边县里调上来的姚老师,可毕竟还有着这一段师恩之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一阵子余晓彬爱上了羽毛球,唐兵自告奋勇地做了兼职教练。那年,宝贝女儿唐萍考中一所“211”大学之后,唐兵就捡起了几度荒废的羽毛球,两人还没怎么练,余晓彬就成了市直单位的“小林丹”。现在,唐主席手机里说得极为坚决,他自然不好推辞。于是,余晓彬关门下班,在楼道里与李明道打了个招呼之后,直奔唐兵所说的酒店。

唐兵恭候多时,余晓彬没有想到。还有个没有想到的是,包厢里只来了两个人,也就是说,加他一起才三个人。另一个是女的,模样异常周正,没有一点胡娜那样的不对称;还有一个,这个女的,虽然余晓彬一时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其衣着就是一个高大上。唐兵连忙介绍,“我同学,这学期从县里抽调上来,人才引进。我原来的课程,她接管了。”

“荣幸荣幸,唐主席履新之后,他的课程由我接力;余大记者的令爱余虹,成了我的学生,真是三生有幸,任重道远啦。”这么一说,余晓彬脑筋短路似地闪了一下,终于对上号了。本来,他这个晚报记者平时也忙,接送孩子一般顾不上,虽然在校园里也见过孩子班主任姚英子一两面,但在这样的灯光下,还真的一时没有看出来。这次算是个小圈子,余晓彬犹豫着如何搭讪,那边的姚英子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凭着掌心里的柔软度,余晓彬想:这一双手,即使在乡下教书也教不长,这双手就是属于城市拥有,它即使生在乡村,也是暂时的。

话匣子比酒瓶子开得还快,余晓彬这才知道,姚英子并不会打羽毛球,连林丹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而以前一直困扰他的答案,也随着她的笑容一一释怀:手上没点硬货,还能从下边县里调到市里?而且还能在市二小这样一个实力派学校站稳脚跟不说,一来就带班主任?一般的那可是想都不敢想。要知道,从下边乡镇往市名校进人,市里明文下令严格把关,毕竟这是逆向调动。“逆水行舟用力撑, 一篙松劲退千寻……”中学时代,这首励志诗作在黑板的对面陪了他三年时光,只是这逆水行舟,用力点在哪?大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倒是斗胆敢撬动地球,可谁敢给他这一个支点?

只三个人,唐兵却点了几样特色菜,再看看他拎上来的酒,居然是当地某著名酒厂的压箱货——“中国醇”,还是20年陈。那家酒厂是报社广告大户,前些年改制让外地人收购了,也就七八年时间,就酿出了20年陈?余晓彬云里雾里了,今天怎么啦?现如今八项规定、三公经费都管控严厉,他们做记者的下去采访、哪怕是能帮人家发篇稿子完成新闻宣传任务,到头来也难保能有顿招待餐,唐兵他一个小学工会主席,哪来的经费?再怎么着也达不到“中国醇”这般的“高大上”。

“不是说打球么?”忍不住,余晓彬问道。

“这么晚了,打个鬼球?想打球,什么时候,你说声就行。今晚喊你来,没别的事,就是喝酒。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好酒,自然要与好朋友分享。”三人面前,一人一杯,还是那种三两不到一点儿的中号玻璃杯。

幸好,现在的白酒瓶子,哪能找到一市斤容量的?

正好,三杯一分,瓶子空了。

“就这一杯,门前包干,各人自扫门前雪。”唐兵站起来说,“我敬二位,姚老师,小姚;余主任,余大记者。”

姚英子居然还能喝酒?余晓彬惊讶了,他送孩子上学的那一两回,曾有幸领略过姚英子立于三尺讲台之上的风采,应该是纯情加温馨的那种,今天突然反转,真有点不大适应。

姚英子举杯:大记者,我就不打车了。唐主席指示,让我陪你一杯,你知道的,还有一大堆作业没有批改。

此地的酒席上,出于尊重,一直流行着“打车敬酒”这一环节,说穿了,也就是绕半圈过来。姚英子这么一放姿态,余晓彬有点被动,就这么喝了几圈,心里还是捉摸不出事来,老是想着与鸿门宴有关的话题。看对面的唐兵与姚英子喝得尽兴,再说这酒也的确爽得不同凡响,自家报纸重要版面一直占据着该酒广告,基本上算是个熟脸。据说,这种年份酒一瓶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元,他们打广告时就说“敢与五粮液比高下”,工薪家庭自然望尘莫及。“喝这么好的酒,有什么事?”趁着自己还算清醒,逮住个机会,余晓彬说:“唐教练,姚老师,今天这顿算我的,我请!”

“你只管喝酒,有姚老师在,只要你能喝,那还不是滔滔江水?”唐兵的话音,让姚英子的脸色红了一下。一晃,三个杯子见底,起身告辞的姚英子果断地定了个调子:下次再聚,这次,就这样吧!余大主任,唐萍的事,多费心。

唐萍?余晓彬一愣,那边的唐兵已追出门去,对着匆匆离去的姚英子挥着手,腰也弯得很低,半晌,才见他回过身来:顺道骑车回去,路上说?

唐兵没说上几句,余晓彬听出来了,这才一晃眼的工夫,唐兵的女儿唐萍都大学四年毕业了?

哪是四年?五年了,你家余虹不也上六年级了?

也是。唐萍在哪儿上班?考研了没?余晓彬想起来了,当年唐萍的升学宴办得红火,自己也砸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考个屁?不瞒你说,在家失业一年多了?唐兵喷出一口恶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什么“211”,一进校园等于放养,泡网的翘课的拍拖的……有两门课还挂了红灯,最后请老师吃顿饭,一补考就能拿到文凭。唉,某些大学,依我看,算是完了。

沉默了一会,先到的是唐兵的那个住宅小区。唐兵说:上我家说去?

余晓彬有点不明白了:有啥事就现在说,刚才,你怎么不说?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唐兵不再解释了,“姚英子在,我还真不好说,她倒是精,帮我点了几句,还不是为了女儿的事?”唐兵开了门,这个时间点上,晚上八九点钟,他老婆估计还在麻将桌上。一开灯,桌上铺的正是余晓彬他们家的那张报纸,上面的招聘启事上,有几行已经被划上了红杠杠。

忽然,就那么一下子,余晓彬忽然懂了:那姚老师?

就别说姚老师了。她从下面乡镇小学抽到我们二小,哪个老师愿意给她腾地方?当老师的在城里不教主课带点家教,光靠死工资,不是浪费资源?唐兵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透的底,她就一趟趟地往我家跑,黑灯瞎火的从不空手。人家先礼后兵,学校也安排我让得体面,干个工会主席一职……你说,我不让,行吗?

停了停,唐兵声音小了些:你知道,她姚英子凭什么能调到二小?

余晓彬心里猜了些答案,可嘴上还是哑然,眼下,她还是女儿班主任,别说这种议论,看她刚才喝酒的那份爽劲就猜出了八九不离十。

“错!错!错!错!”唐兵的指头一点桌子,那张报纸也随之一震:你还不知道吗?那就好。学校也没几个知道,都以为招商引资政策引进的。招商个屁,我说一个人,她公爹,何启民,你们当记者的能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这回,余晓彬真的没有说谎。

那么,沈军,你不会不知道吧?“中国醇”酒业集团总裁?

他俩怎么了?余晓彬愣着的工夫,就听唐兵说道:何启民是沈军的师傅,当年是下边一个县的供销社主任,沈军中专一毕业分到何启民手下,就这么一步步,他妈的见风就长,成了经济人物。

“这次,我把手机里的人脉资源盘了盘,最后想到的还是姚英子,当然了,还有你……”唐兵扬了扬手中的那张报纸:女儿的大事,磕头打滚老脸丢尽也只这一回,师傅我可是求你了。

何启民

余晓彬这回清楚了:“不瞒你说,我只能做些内线,敲个边鼓,顶多算是个余则成。这事要想办成,得有硬货。”

怕唐兵没听懂,余晓彬还把这两个字的话音拉长了一些。唐兵一摆手,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早就锁定了,这几个人,就数他靠谱。

余晓彬还有点不放心,他让唐兵调出了手机通讯录,在设置成“重要人物”那一栏里,余晓彬一一看得仔细,那些重要人物的名录,一个个如同靶子,他自己的眼神,倒像是狙击步枪的黑洞洞枪口。乍一看,那上面虽说没有几个能在这个地盘上办得成大事,何启民也不在其中,多的是一些学生家长姓名。

早年的唐兵是从乡下考进了这个城市的品牌小学——市二小,应该说他在教学成绩上,一直是学校一面旗帜,单是小学就带了三个轮回,最早的那批学生,后来就有四五个最后考上了清华北大,其中有两位成了全市高考状元,这还是祼考不带加分的。于是,每到唐兵六年一个轮回,回头重教小学一年级时,求他的家长趋之若鹜,有好多都是这个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说,有孩子爷爷在市里四大班子里任着现职;有孩子父母,是市直机关的某个科局的班子成员……

两个人就这样瞄准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唐兵定了调子:何飞,就是他了,怎么样?师傅的眼光不错吧?

何飞的爷爷就是何启民,何飞的妈妈就是姚英子……让孙子在妈妈班级上学,而且还让唐兵带着家教小班,当爷爷的哪有不放心的?

那么,问题来了,李明道,还有王社长他们,认不认何启民这个面子?

这个话题还没有抛出来,连余晓彬自己也释然了:高手藏于民间。别看唐兵只是一个小学工会主席,人家走一步得看三步。报社王社长,就是从何启民老家那个县的副书记位置晋升上来的,这层地缘他不得不考虑;逢年过节,酒厂也没少表示;更重要的是,与市里四大班子里那些闲职比起来,报社更要给面子的是何启民。如今的纸媒成了夕阳产业,市场广告份额一个劲儿“只是近黄昏”,看这行情究竟还能撑上几年都是个未知数,所以整个“融媒体”也是权宜之计。酒厂这样的广告大户,报社岂敢得罪?要是报社账上一年少了人家给的这几百万,百十号人喝西北风去?

瞄准了何启民,这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接下来的是如何与何启民对上点。唐兵说,这事就不劳你大驾了,你只管把笔试的题库范围缩小一些,唐萍在大学不是新闻专业,隔行如隔山,咱们分兵两步,一有进展,随时通报。

没怎么说道,话题就点到了送礼的事。这事还要指望姚英子,她公爹是酒厂几大股东之一,家里什么不缺,既然要送就要投其所好,弄不好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姚英子说,这事她做儿媳的不便出面,当年孩子随她一起进了市二小,不错,人家的孩子要想进入,凭的是身份证加户口簿,还外带房产证。只要不在这个学籍区域的,只有复转军人与招商引资这两个政策可行。而她呢,什么都不要,因为她的公爹是纳税大户,犹如银行V I P客户,哪怕有多少的客户排队等着,人家一取号就是空降,你要是生气,那你买架直升机好了。

这几天过的,只能是干着急。眼看距离报名截止进入倒计时了,何启民那边一直没见上面,连个手机号也不清楚,只听到姚英子嘴上说过两次没事,口吻如同鲁迅笔下的那个康大叔。唐兵急了,准备了几条软中华,如果不是何启民在酒厂的话,他肯定要买上几瓶好酒。几条烟用一只黑塑料带子包裹着,托姚英子带回家去。姚英子抵不过,就拨通了公爹的电话。

唐兵悄声说:要不要我来说说,你就说是何飞的家教老师。

姚英子做了个手势,那意思就是免了。只听得电话里咕噜了几声之后,末了,姚英子埋怨了一句:我说嘛,没事就是没事,什么专业不专业的?那都是些小事。我公爹正在慈善会议上,有位分管的副市长不知抽风了还是咋的,突然拍了胸脯,要让酒厂多捐个一百万,公爹的心情看样子不大好,要是何飞他爸问他这事,我公爹早就发飙了……不急,一会儿,说是回微信。

那条让唐兵心急如焚的微信,是隔了一节课时间才到的。姚英子手机上的那几行字,唐兵都能倒背如流了:请唐主席放心,已告知李总,你让小唐直接联系报社李总,面谈。

过了会,又有一条微信过来:请小唐宽心,我会尽力相助,时间一到,瓜熟蒂落;何飞将来还靠唐主席多关心……

微信上,坠着一行阿拉伯数字。姚英子说:我公爹那人,答应的事绝对靠谱。别急,那是报社李总手机号,你就按我公爹的意思去办。你问一下余虹父亲,看什么时候李总一个人在办公室,你就直接拨打这个手机!

唐兵

一连几天,上班时间里李明道都不在办公室,好像这一阵子报社领导参加会议也多,这点,余晓彬的微信及时得如同《潜伏》里的余则成。与情报一同到来的,还有胡娜群发的手机短信,上面详细地通知了笔试的具体时间与地点。

得知过了资格审查这一关,唐兵踏实了一些,虽说这期间也与李明道打过一个电话,对方一开始没接听,应该是有点犹豫。当老总的,只要是本地电话,应该不会不接听。由于唐兵的执著,李明道口气倒有点冷淡,他只是听唐兵报了何启民大名,还没等说上正事呢,那边就挂断了,不一会,有个“我知道了,正在开会,稍后回你电话”的短信追了过来。等到晚上,唐兵还不放心,打过几个电话也没反应,发短信也不见回复。

余晓彬知道了,自然好一顿埋怨。这些天,他调动了圈内关系网,将周边地市报社历年的笔试题型一一问了个遍,几晚上也不休息,忙着给唐萍加班,恶补新闻知识A B C。而这一切自然又是在Q Q上悄悄进行,单位哪能说这些事?这次招聘波及面大,单是小刘那几个周边地级市的新闻系同学,资格审查这一轮,如同遭遇收割机开工一样被扑倒了一大片。人家都是一本大学新闻系毕业生,早就虎视眈眈,有几个甚至提前在报社附近找了小旅馆住下,让小刘忙前忙后的也多了些牢骚。

考虑到没接触过新闻,连续几个晚上,余晓彬还就历年题库中的经典题目做了几个课件,又推荐了一些书目,同时还写出了消息、通讯类的新闻采写范本。虽说唐萍不是新闻科班底子,但新闻无学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只要有了些写作应用文体的底子,这种格式化写作,应该不是很难,何况如今网络上,现成的“新闻样板房”海量,A市同类新闻只要换一下时间、地点和人物类的五个“W”和一个“H”六要素其中的几个,完全就可以在B市套用,而且A市与B市的工作也是大差不差,去年此时的新闻与今年同期的新闻差不多一个工作模式;更重要的是如今网络新闻和移动客户端新闻随处可及,纸媒受众锐减,即使还有几个,怕也是“谁写谁看、写谁谁看”的瘦弱群体。

几次“实战”模拟之后,余晓彬估计差不多了,唐兵问要不要请报社同事们喝上几杯,比如说一些中层干部。

余晓彬说,先别忙这些,他们说了也不算数,有多少酒喝了也是白喝。

唐兵说,不要紧,只当混个脸熟。

余晓彬说:打草惊蛇了不是?他们要是知道了是我在幕后操纵,这事怕要黄了;即使以后唐萍进了报社,也不要透露这些关系。小城是个乌龟地,说起哪个人,几回一传话,大家都晓得了。

唐兵说:那就有情后补!等事成了,我们摆个台面,做人哪能望人呆?女儿的事,只要有功之臣,不能忘了人家。

余晓彬说:放宽心吧。何启民的面子,报社不会不买账,也不敢不买账。

唐兵说:好,我听你的。

没过天把,按捺不住的唐兵决定私自行动了。

他老婆也吹了枕边风:余晓彬毕竟只是个记者,喊他大记者,那是说着玩的,这年头在单位,再大的记者也是小记者;再说孩子等不及了,要是单位都没有落实,剩下的事怎么往前走啊。

唐兵说:你还真以为我有那么傻?再傻还能傻到隔壁人家去了?

唐兵还是约了李明道,尽管过程还真有那么点死缠烂打。

因为后天,就是笔试的时间。

还好,这次,李明道还是接了电话。

约好的见面地点,是在报社附近的茉溪河边,时间是午休时分。当然,这些都是李明道定的。唐兵想着要不要带点什么心意,比如说购物卡,但一想第一次见面,先探探口风,都在一个城市,就是感谢将来总有机会,何况还有何启民的面子。

如果不是何启民,他一个小学工会主席,人家报社常务副总编怎么会私底下约谈?你就是小学一把手校长,人家懒得睬你,你还能把老天捅个窟窿不成?

李明道早早地等候在河边公园的凉亭里,一边望着河面景色,一边做着低头族刷屏的样子。感谢手机这个先进的联络工具,它省却了陌生人初见的诸多不便。

一开始,李明道显得像是很忙,匆匆的会面与电影上的特务接头模式差不多,只不过两个人没对什么暗号,直接到实质性话题,甚至连唐兵准备的香烟,都没有时机掏出来。

其实,李明道是抽烟的,这从他说话间露出的两层黑牙可以看出,但这次他没有叼烟,说话口气也没一点霸气。因为何启民只说是自己一个朋友所托,作为报社副总编,初次见面自然得拿捏分寸。毕竟,能请何启民出山的朋友,多少有点来头。

没曾想,这个僵持,被几个路过上学的小学生轻而易举地给划破了。

有几个上学路过的小学生,看到唐兵与人说话,大老远迎上来,行了个少先队员礼,中了彩票似地喊了声:唐老师,中午好。

“你——小学老师?”仿佛冬眠之后缓过劲来,李明道吐了口气,这才生出了一种登高鸟瞰似的口吻。

唐兵只得如实坦白:“在市二小,工会主席,闲差。”

“何启民,你什么人?”对于李明道来说,这是他最想搞清楚的,这个要是不搞清楚,这次的接头说不定就白费了。

“一个亲戚。”唐兵脱口而出,一点不像是撒谎。实际上,姚英子再三交待过。要知道,如果不是亲戚,那就是何启民喜欢揽事,这样一来,效果会打折不少。

“按理说,不应该有这次见面。”李明道望着远处,那是胡娜所在的小区,小区的上空升起着一连串气球,好像谁家有了喜事。他把目光收回来,声音仍然压得很低:“一旦扩散,后果,我们都很清楚。”

湖畔,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唐兵只得跟在李明道后面,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嚼进肚子里,“笔试很重要,题型……就那么几种。”

李明道说得轻描淡写,唐兵恨不得两只耳朵竖成兔子模样,虽然也只三两分钟的交待,但却是如此熟悉。忽然他想起来,索性一笑,原来,这些题目,余晓彬都一一瞄准过了。

“你笑什么?”李明道滋滋地吸了口凉气,如同牙痛发作了一样。

“没有啊,我心存感激,我们一家人,一辈子感谢李总您。”唐兵递了一句,背上有了些潮湿,发凉的那种。感觉有了些冷,他脑子里还在反思,生怕带出了余晓彬。

“不必,大家都是朋友。”李明道又扔出了一句话:“面试的时候,我在场,只要不卡住就行,不管怎么样,照直走下去,就行了……这次,报名的人不少,录取比是四比一。”

“我知道了。”有了这样的答复,唐兵心里有了底,只是来之前想出的几个问题,到现在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他想了想,是不是再补几句感激的话语?一抬头,李明道已经离他好远了。

回到家里,唐兵约了余晓彬,基本上说出了这次见面的大概。余晓彬说,这事先不要告诉孩子,笔试这关过了之后,再准备面试。到时候,网搜一下,上面有报社一二三把手照片,这几个人的模样让孩子一一记牢,面试时一定要看准他们的表情,尤其是一把手王社长的表情;还要让孩子记住,有时候,坐在主考官当中位置的,并不是说了算的,说不定王社长会坐在边角位置,但是他却是察颜观色的。

唐萍

李明道说的也是实情,等到面试通知下来了之后,录取比率真的是二比一。还有一个二比一,在笔试之中做掉了一批人。

面试过程似乎风平浪静,尽管唐萍没怎么细说,但考题还是让余晓彬打探到了,一切尽在瞄准之中,特别是其中的几道题目,是胡娜临时性更改的。这些题目,只能是难倒了那些新闻类的科班学生。唐兵这才想起来,李总只是点了范围,余晓彬准确无误地猜题那才是功不可没。

余晓彬说,没那么玄乎,考试分数也不公开,即使有人查卷,也只能是查自己的分数,别人的分数是看不到的,“面试,也是一样。”

面试时间确定之后,唐萍犯起了嘀咕。看到余晓彬精心准备的题型,她有了些悔恨,自己大学四年有点玩过了,那种青春的荒废到头来却让父母亲四处求人,自己好歹也是“211”大学,“同学们,祝贺你们今天毕业,今天,是你们毕业的日子,也就是失业的开始。”当年的毕业典礼上,班主任说出这样的话语,一度她还不以为然。这么年把,简历投了无数份,最后凭着父亲学生的一个关系,才在一家房地产企业搞个什么营销策划,专业不对口不说,一个月薪水还拿不到两千元,到头来还指望自己这个教小学的父亲?以前在校园里,她最反感拼爹,如今自己却不知不觉地也加入了拼爹大军……这次笔试,她觉得发挥得不怎么样,接到参加面试的手机短信,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秒杀了那些新闻专业的科班生,“他们在大学里,这四年又学到了什么?半斤八两?我才学了几天,土八路也能战胜正规军?”

20个面试考生,候考之前叽叽喳喳着,唐萍抽的是8号签。抽签的一瞬间,唐萍甚至觉得她手上的那个签号,是胡娜递给她的。当时,她并不认识胡娜,只是觉得脸蛋模型像是残次品的这个女人,朝她诡秘地一笑。

这一笑,倒让她有些蒙了。

几个女生还在窃窃私语,唐萍听出个大概,她们说的是谁谁打过招呼了,还有个口气更是狂妄,居然说出了是前任市委书记儿子从邻市打了说情电话,“我过不了关?反天了不成?”

这话让唐萍有了些担忧,毕竟自己是个草根,于是心里黯然了不少,正犹豫着,那个脸庞不对称的女人过来叫号了。推门进去,唐萍把几个考官一一望了个遍,她没有看到报社一把手,只看到了二把手李明道坐在一侧,坐在主考官位置上的是个气质高雅的女人,听介绍说,是下边县里的一个什么部长。

一连几天,唐萍明显消瘦了。

唐兵急得没法子,李明道电话打不进去,何启民那里也不便多问,虽然余晓彬口气一如康大叔那样坚定,但他的心还是悬着,直到几天之后,等来了体检的短信通知。

胡娜给的那个面试号码,难道就是一个暗示?唐萍成绩居然就是第8名。这个成绩既不显山露水,也可以确保入围。半个月后,初录的10个人要实习了,唐萍被分配在总编办。胡娜在她的左手对面放了张桌子,虽然唐萍看到的只能是她那饱满的左半边脸,但胡娜要是笑起来,那只鲜桃的不均衡自然也消减了一些。

总编办里经常会接到市委四大班子的派单采访电话,有时给的分值还特别高。市领导的突然性活动,常常就是由秘书直接电话,近水楼台的唐萍自然沾光不少,实习期内的几个月,好几次新闻任务完成量遥遥领先,实习期刚过,胡娜就把专跑酒厂的这条线路交给了她。没过些日子,因为报社要承办一项省级部门交待的新闻奖赛事,广告部找过来,李明道就吩咐胡娜把唐萍带去了酒厂。

几个月后,这次招聘的10个人正式签了聘用合同。有天,王社长与李明道一同下楼,有句话像是问得顺便:像唐萍这样的非科班底子的,有几个当初没有录取,他们业务素质怎么样?

李明道不痛不痒地回了几句,直到王社长走远了,他心里突然堵得慌:这次10个招聘名额,王社长会上说,上面打招呼的就有七八个,自己还不好追问。一个分管人事的常务副总编,到头来也只弄进来一个唐萍,还是看了何启民面子。唐萍进来这么些天了,除了唐兵请了相关科室一顿,何启民那里,怎么丝毫没有表示?

李明道隐约感到了王社长的老辣。这次,也许是为了避嫌,王社长还安排了前任报社总编的侄子进了面试考场,这小子笔试成绩不错,只是在面试时发挥不佳,因此也没有被录取。“他都没有录取,谁还会怀疑这其中的道道?”总编办会议上,王社长的一句话,似乎给这次招聘定了廉洁的基调。

照例是中午下班,李明道下楼时,意外地看到了唐萍居然与余晓彬一路说笑着。快下晚班时,唐萍被李明道叫到了办公室。

李明道问:余晓彬余老师,怎么你们以前就认识?

唐萍答:哦,他是我父亲一个朋友,十几年的交情。

李明道忽地感到眼前一黑,莫名地感到了一阵惊慌。他想早点离开办公室,回家把这些事好好梳理一下。刚下到二楼楼梯口,路灯还没有亮,从三楼跟下来了一个人影,走到跟前,那人拧亮了手机上的照明灯:李总,你好。

是余晓彬。

缓缓下楼的李明道并没有理睬,任余晓彬手里的灯光一路尾随着到了一楼,直到李明道走出了报社大楼,他还看到李明道手里的那束灯光,如同一支狙击步枪的瞄准镜一样,锁定了自己。

“砰!”身后,像是谁朝自己放了一枪。李明道一回头,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像是一只痰盂被谁碰倒了,过了一会,整个楼道又是出奇地静谧。

“这家伙,会不会出其不意地放我一枪?一旦时机成熟……”李明道不由地皱了眉头,脚下似乎有了个趔趄。

看门的师傅看见了,连忙上前要扶他一把,李明道一摆手,果断地制止了。

看门师傅一直候在身后,吊在离李明道三两步远的地方,咧着嘴看着他笑,那个表情,怎么也突然像是瞄准了猎物似的。李明道忽然想起来了,可别小看了这个看门的,就是他也是来头不小,他的妹夫就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只不过,该部长前些年调到了邻市去了……

李明道想:招聘这些天来,自己分明是被人家瞄准了,朦胧中似乎成了他人眼里的靶子。原来,他还存着一个私心,想找唐兵开口,把自己一个乡下亲戚的孩子,安插到姚英子班级……

现在想来,没这个必要了。

李明道还有所不知的是,在小刘的抽屉里,还有余晓彬托徒弟私自保管的一本上了锁的采访本,里面记录着报社里这些年来的一些事情,有好几条还涉及到他李明道与胡娜。

比如说其中的一条:有年,由本报独家承办的省第19届新闻奖评选,单位宴请诸位评委时,居然由李明道带着当时还是普通记者的胡娜前去陪酒。那次,胡娜一人就得了两项全省一等奖,过了年把,顺利地评上了高级职称;而向来在圈内实力超群的余晓彬,那次评奖居然颗粒无收,甚至连一个安慰性三等奖的边儿都没有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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