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之梦

2019-12-18 03:14陈慧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珍珍旗手浮雕

陈慧娟

军旅生涯的父亲嗜书如命。那时,家里到处摆满了书籍。

儿时的我,最喜欢逐本检查书里的插图,手指在纸张间“哗哗”飞掠。那时尚不识字,所憎恨者,是没插图的书。某日,我在一本多年后才知道的《解放军文艺》杂志的扉页上发现一个图案,神气活现,仿佛可以制成徽章别在帽子上。慢慢看明白了,这是浮雕——旗手伏在奔马上冲锋的浮雕。之后,它长久盘旋在我的脑子里。旗手冲向何方?机枪似乎劈面射来,爆炸之后气浪裂石崩云。一个5岁的小丫头,关注的通常是剪翅越过屋脊的燕子、墙头上逆光的芒草、蜜蜂在向日葵枝头上窃窃私语。我久久呆坐在台阶上,等待神话人物的出世,包括从随手掀开的砖头下面冒出。一度,我甚至分不清灵界与世间的区别,曾疑心绛红胡子的玉米棒是暗匿的小妖,迅速剥开它们,只见排列如齿的米粒,小妖已遁隐。是否变成鸟啦?于是,我抬头在苍穹上找寻。而旗手的浮雕“镶”人心里之后,心怀忧怅。它透露的俊厉,把人领到了很远的地方。

某天,夜幕四合,华灯初上。我跟随邻家胡姐前往驻地部队操场观看《地道战》影片,其时,四顾周遭,是清一色的男兵,当我俩步人操场,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聚焦到胡姐身上。胡姐当时约莫二十来岁,明眸皓齿,面如桃花,再加上一身飒爽英姿的女军装的衬托,简直摄人心魄!那一刻浮雕旗手、女兵,这些原本潜伏在我心中的意向顿使我热血沸腾。青涩年少的我由此立下誓言:当女兵!于是,我央求父亲允许我当兵去。当年部队子女凭借着老子军人官衔之“特权”,十三四岁稚嫩少年开绿灯入伍者大有人在。可任凭我磨破嘴皮,父亲也决不动心。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的时代,睿智的父亲始终认为只有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可父亲的竭力反对却阻挡不住我当女兵的强烈愿望。

为了此事我记恨父亲,甚至和他一度疏远关系。

某日,我们学校来了两位挑选文艺兵的解放军。得此消息,我乐得一夜无眠,我竭力鼓动颇具歌唱天赋的邻居珍珍每天放学后守候在学校大队部的窗户外。那扇窗户由于年久失修,白色油漆大多斑驳脱落,我让珍珍蹲跪在地上,我则踮脚立于她的肩膀上,扒着窗户透过玻璃小洞看见解放军正和大队辅导员谈话甚欢。也许是我当时兴奋得过了头,脚下用力过猛,只听“哎呦”一声,我俩人仰马翻,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我们的动静太大了,一下子惊动了里屋的所有人。他们闻声推门而出。来不及逃跑的我们惊慌得不知所措。其中一个身材高瘦、满脸嶙峋,操着山东口音,有着鹰一样眼睛的解放军一脸严肃地问我们为何要扒窗户?初始我们战战兢兢,不敢讲话,须臾觉得此刻难道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我憋红着脸,壮着胆说:“我们想当文艺兵。”解放军紧蹙眉头道:“光凭嘴说不算数,你们先写个申请来,要向组织亮明自己的观点。”大队辅导员也附和说:“看在你们心情比较迫切的基础上,你们先别告诉其他同学,就回去先写个参军申请吧。”

从大队部出来,我们喜不自禁,像吃错药般的跑到操场上打起滚儿来。黄昏的校园,同学们渐次散去,寂静的操场上只有我俩。我俩相互看着对方身上的一层黄土,傻乎乎地哈哈大笑,直到夕阳只剩下一道薄薄的唇边,性感十足地挂在铅灰色的天空上。我俩盘腿坐在潮湿的土地上,商量着如何寫那异常神圣的参军申请。彼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穿着碎花短裙的珍珍冷不防照着落在自己大腿上的一只蚊子狠命拍下,她的这个拍蚊子动作,就像一道灵光划过我的大脑,为何不写一份血书?我下意识地捻了捻自己细嫩的手指,对珍珍说出了这个惊人的点子。“啊……看来只有这样了。我们干脆就行动吧。”说话间,珍珍的小脸看上去已经铁青铁青了,对于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来说,咬掉自己食指上的一块肉,能不是大事吗?“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到大院的防空洞里去。”我与珍珍一路小跑来到自家大院,猫着腰,钻进了空寂阴森的防空洞里,而后,蹲下身将两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开,用上齿和下齿将食指上的一小块肉狠命咬住,随着我们逐渐地用劲,咸咸的小肉极不情愿地钻出,鲜血瞬间染指,疼痛钻心。我俩掏出白纸搁在腿上,眼含泪水庄重地写上“我坚决要求参军!”

深夜的大院安静极了,只有路灯照着的地方是醒的,路灯下有不知名的飞虫嬉闹着。

母亲大人责问我为何这么迟回家?遂用事先编好的谎言堵住母亲的嘴,总算蒙混过去了。

次日,我俩早早往学校跑去。路上阒无一人,空空荡荡像个落了幕的舞台,微风过处,茉莉花的香气馨幽缠绵。当我们将血书交给大队辅导员时,她吃惊地瞪着我俩,那眼神仿佛出了大事似的。我们屏息凝神,焦急地等待她的发话。

“这是我俩迫切要求参军的申请,请您帮我们把血书亲自交到解放军手里。”我神情肃穆地对大队辅导员说。“好吧,我一定亲自将你们用鲜血写成的申请交到解放军手里。”大队辅导员就像从我们手里接过了神圣的任务,抑或当时因为激动,她的脸色一片绯红。

接下来的日子很是煎熬,假如只招收两名文艺兵也应该是我们。因为我们写了血书,心情最迫切,入选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我们学校最后只招收两名文艺兵,这两人是一男一女。那唯一的一名女兵竟是珍珍。

我的女兵之梦,就这样轻易地夭折了。

人生中所经历的人和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会被淡漠或忘却,然而那些留存下来的记忆,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琐屑,也将成为最值得珍存的纪念,尤其是那曾经润泽过我生命的女兵之梦的细节。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肖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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