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教训

2019-12-18 03:14约翰·费里闻春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凶杀案利奥莫里斯

约翰·费里(美国) 闻春国

在敲门声响起十多分钟前,我就没在练习了。我轻轻地把萨克斯放回盒子里,然后朝门口走去。“谁啊?”我问。其实,我完全知道谁在敲门。

“科勒太太。”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手指在气球上摩擦一样。

我打开门。

“你这吹萨克斯吵人的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她责备道。只见她的头发上裹着卷发器,身上穿着一件印花长袍。显然,她这种装束完全成了一个旧时代的遗物。

“现在已经过了8点,”她继续说道,“你吹萨克斯影响我看电视。”

“电视看得太多了会让你的大脑退化。你应该去读读书。”我提出建议。

“这么吵吵闹闹的,你觉得我能读得下去吗?”

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练习嘛,听起来自然就没那么悦耳,”我说,“所以才称之为‘练习,要是我不练习的话,那怎么才能吹得更好呢?”

“那是你的问题。”

“难道你不想让我吹得像科尔特兰那么棒吗?”我笑了笑。

她用一种呆滞的表情看着我。“管你像运煤的火车,还是像运煤的卡车,这都无所谓。我会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他的。把你那萨克斯收起来吧。”

说完,她转身“咚咚咚”上了楼。

我随手关上了门。

科勒太太除了不喜欢音乐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她不会打听我出出进进在搞什么名堂,而我呢,通常也会还她的人情。我只有在不练习的那一阵子才会关注她的日常事务。她周末偶尔出门去北方看望她的妹妹,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坦白地说,她对整个事情只字不提,我怀疑她有男朋友了——不过,我所关心的是她在不在家。在我非常需要练习的时候,我常常会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出行计划给套出来,然后在那个周末练习吹奏。要是她知道我趁她离开时在出租屋里练习的话,她很可能会生气,哪怕是她不在家,聽不到吹奏的声音——只要抓到了我屡教不改的事实,她就会把我撵出去。

在把萨克斯收起来之前,我准备把它擦拭一下。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

“是麦克费特吗?”那声音颤抖地说。

“啊,怎么啦?”

“这里出了……一桩命案。”那声音有点歇斯底里。我无法辨认出来,对方是男还是女。

“有话慢慢说。你是谁?”

“在……在常青树酒吧后面的小胡同里。”电话挂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过这样的电话。我接手的通常都是那种极为平常的离婚、人员失踪等类案子。一般情况下,我不大愿意接手凶杀案。有那么一两次,我接手的案子中牵涉到凶杀,我不喜欢这种案子的后续调查。

虽然我不知道打电话的这人是谁,可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女房东嫌吵,又不准我今晚练习萨克斯,所以,我决定去现场看一看。其实,那常青树酒吧我并不陌生,我曾在那里度过了许多美妙的夜晚和清晨。仔细回想起来,每当我吹起萨克斯管,其他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抓起外套,锁上门,走上了街头。

死的是一位爵士乐演奏家。

他在吹奏时,常常把中音萨克斯管深深地插进喉咙里,像是在用一根大烟斗抽着烟。不过,这并不是他的死因——他的胸口有一个弹孔。

要是在别的时间或别的地方看到这地上躺着的可怜的人,说不定我会一走了之。我前面说过,对于这种案子的死者,我并不陌生。我曾见过几个不幸的人——他们在逃避旧生活之后,深深地陷入了他们所选择的新生活。

而这一次不同。我认识他。他的名字叫华莱士·威格斯·摩根。几年来,我还跟着他吹奏过几次,大多是在夜晚的业余时间里。

跟其他在常青树酒吧演奏的人一样,威格斯是一个在大学里学过乐器的专业演奏家。他们一个个都是雄心勃勃、对这个大时代充满渴望的爵士乐的少壮派,拥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要么是作为俱乐部、影视工作室的乐队伴奏,要么是他们自己唱片中的首席演奏家。就在几天前,威格斯就第一个实现了这一目标。一家大唱片公司上个月看过他在纽约的一场精彩演出之后,跟他签下了合约。

可事业才刚刚开始,他就遭此不测,被人杀害了!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詹姆斯·麦克费特!”

我朝那个说话的人转过身去。他是警察局负责凶杀案的斯特林侦探。他迈着慵懒的步伐缓缓地朝我走来。在他身后,在小巷口,我看到各种有车牌和无车牌的汽车陆续赶到了现场。一辆救护车从城市的某个地方呼啸而来。

斯特林走了过来,看着那具尸体,然后看着我。“谁给你打的电话?”他问。

“匿名电话。你呢?”

“一个吧台助理打来的。他是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的,”斯特林说,“你认识他?还是他留下了什么东西?”

“是的,我认识他。他叫威格斯。”

“你们的关系很密切吗?”斯特林问。

“我以前常跟他一起演奏。”

他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你会演奏?”

“次中音萨克斯。”我说。

“我还真没想到,你是那种备受折磨的艺术家型。不过,折磨一个艺术家让他招供也许……”他咧嘴笑了起来。

“嘿,别开玩笑,我这人很敏感。如果你是女人的话,你早就明白了。”

斯特林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说:“你还是回家吧。”他朝一群人挥了挥手,把他们引向了小胡同——负责犯罪现场摄影的、取证的,还有验尸官都闻讯赶来了。

“等我们有了答案,会打电话给你的。”

“那是自然。”我应了一句。可在没有找到我自己的答案之前,我还不打算离开。

我刚要走进酒吧,就听到一个穿制服的人大声嚷道:“这里有个小玩意儿。”

我转过身去,看见他从垃圾桶里捡起了什么东西——他用一支铅笔插进了扳机护圈里,把一把点22口径的小手枪提了起来。但愿技术人员能够找到一些证据确凿的指纹。这对激情犯罪一般很管用。

酒吧里,只有几个人在来回走动。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已经开始盘问在场的人。一张熟悉的面孔坐在桌子旁抽着烟。我走了过去。

“嘿,利克斯!”

利克斯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慢慢地绽开了一丝笑容,就像海绵吸水一样。“麦克费特,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我坐了下来。“那些富豪们对我已经厌倦了。只要你没钱了,他们就会觉得你了然无趣。所以,我就来了。”

利克斯的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威格斯怎么了?伙计,几个小时前,我们还演得好好的呢。现在,他却死了。”

“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演完第二场之后,威格斯就离开了。他说,他过一会儿再跟我们碰头,因为他有事要办。”

“知道是什么事吗?”

“也许是因为某个美女给他抛了一个媚眼。”

“是观众里的?”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给捻灭了。“是坐在前排桌子边的。我猜是他的一位粉丝吧。威格斯的任何演出,她几乎都没有错过。”

“她长什么样子?”

“看起来老成世故。她进来时总是戴着一顶非常时髦的帽子。”

这我想到过。“你见到过吉米吗?”

利克斯点了点头。“在厕所里。”

我起身走进了男厕所。吉米的啜泣声被铺着瓷砖的墙壁和地板放大了。我打开了中间那个小隔间。吉米坐在那个已经放下的马桶盖上,双腿蜷在胸前,双臂抱着膝盖。他是一个吧台助理兼杂役,一个脸上常常挂着坏笑的瘦小子。在这里,大家都喜欢他,也挺照顾他。

“你没事吧?”我问。

“威格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都扭曲成那样。我干吗非要去找他啊?”

“我们都要经历一些我们不想经历的事情。”我原本不想说出这些陈词滥调,可我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我拿出了一叠纸巾,在水里蘸了一下,然后拧出多余的水,递给了吉米。“把你的脸擦一擦。你会感觉好一些的。”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吉米已经冷静下来,可以跟他说话了。我原本有一个看法,是利克斯向我暗示的: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丈夫或者男友看见威格斯跟他的女孩儿在一起。于是,流言蜚语满天飞,随后是拳脚相加,再后来就听到了枪声。我决定另辟蹊径。

“你今晚有没有看见什么嫌疑人在这周围来回溜达?”

吉米平静地说道:“你是指那些黑帮流氓?”

这正是我的本意。我知道威格斯有一个小毛病,喜欢赌博,虽说不至于让他断胳膊缺腿的,但足以让他心爱的萨克斯进当铺里待上几次。

“跟以往也差不多。”吉米说道。他终于从厕所的小隔间里走了出来,走到水槽上方的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

“其他的人有什么异常举动吗?”我问。

“没有。这里近来死气沉沉的。没有几个人來到酒吧。”

“好吧,吉米。你最好回到那里去。警察可能会问你一些问题。”

走出洗手间,我就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我可能不会有多少合眼的时候了。

睡了几个小时之后,一觉醒来便发现威格斯凶杀案的消息充斥了各大报纸,连电视午间新闻也作了三十秒的报道。不过,谈及的内容并不多,他死亡的周围环境也未报道,警察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到目前为止,我唯一的主角就是一位穿着讲究的爵士乐女粉丝。可即使我能找到她,把她和威格斯凶杀案连在一起也显得很勉强。

吃了午饭后,我决定去追踪调查威格斯的赌博问题。我驱车向城中方向驶去,把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店铺前面。

“嘿……利奥。生意怎么样?你的腰带上又挂了什么战利品没有?”

利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的个子矮小,留着大胡子,就像窗帘一样挂在他的嘴唇上。为了不让胡须吸进嘴里,他每说出一个字都得带着一股强气流。

“你想来赌一把?好啊!”他说,“我倒想看看,你是不是想把衬衣也给输掉。如果不想的话,还是赶紧给我滚蛋吧!”

我走到了他的窗口,将那些揣着失业救济金和福利金等着投注发大财的赌徒们往前推。“我需要你给我提供一些信息。”

利奥理了理手中的一些现金。他手里拿的钱比我六个月的稳定工作挣的还要多。“我为什么要帮你?你总是要给我的生意添乱。”

“你听说过行善积德吗?等你进了天堂,说不定它会帮上你的忙。等你到了去天堂报到的那一天,上帝知道你会需要的。”

他似乎真的在考虑我说的话。不过,在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之前,我还是先给他来一点下马威。“我会请一些住在附近的老朋友过来,让你暂时休息一会儿。”

这一招还挺管用。

“你到底需要什么?”

“威格斯·摩根。他最近投过什么大赌注没有?是不是赌输了?”说完,我走到了一边,以便他可以继续接待客人。

“他什么也没赌,”利奥说,“我哪儿也没听到过他的名字。”

眼下,我别无选择,只能信了利奥的话。其实,帮人投注对他来说只是次要的,他主要的是替人刺探消息。如果威格斯没有亲自在利奥这里投过赌注,那么,这附近的其他赌场想必抢到了这一份羹。在赌场,人们总是喜欢谈论那些输家。

“好啦,利奥。谢谢你!”出去的时候,我转过头朝他大声喊道,“星期六的季后赛,帮我投上五十美元。”

就在大门关上之前,利奥的嘴里嘟哝着什么。还好,我已经听不见了。

在午餐交通高峰期,我驱车回了家。看来,威格斯不像是因为拖欠债务而遭人谋杀的。

那天晚上,常青树酒吧人来人往,非常繁忙。人们排着队进去,就在我进门的时候,门卫巴蒂朝我挥了挥手。所以,人们都以鄙夷的目光看着我。

进去后,我发现这里响着两种音乐——在俱乐部后面的小舞台上,演奏的是让人兴奋、节奏感很强的爵士乐五重奏,另一种是酒吧间本身播放的管弦乐——那不间断的谈话声,玻璃杯碰撞的叮当声,与吧台收银机开和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我走到了酒吧那边,找到了一条刚才被一个彪形大汉占用的凳子。他一走,我赶紧溜了过去,这让另一个单身男子懊恼不已。他朝我沉下了脸,我也没给他好脸色。我坐了下来,望着乐池,看着演奏家们的演奏,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吉米吸引住了。他离开吧台,走到了舞台一侧。

他和两个身穿紧身T恤衫、留着与之匹配的马尾辫的粗壮男子发生了激烈争执。那种五短身材,经常可以从相扑选手身上看得到。除了相扑选手外,我不喜欢任何人长成那样。我看见其中一个家伙一次又一次抓住吉米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推来推去。

我正要起身,准备走过去帮吉米一把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吉米立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他的嘴巴张开着,眼神显得很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快步离开那里,开始朝吧台这边走来。

我叫了他的名字。他走了过来。

“嘿,麦克费特先生!你今晚要上台演奏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不,吉米。今晚是大鱼登场。我只不过是个小虾米。我去,他们还不把我给生吃了。”我问他时,他好像不打算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发表任何评论。

“这没什么,”他说,“那两个家伙很生气,因为我们这里没有代客停车服务。”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相反,我在吧台上丢了十块钱。“叫比尔给我来一杯杜松子酒。”

吉米走了过去,把我点的酒跟酒吧招待说了一声。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她。

一个戴着一顶时髦帽子的女人刚刚走了进来。当利克斯给我讲述那天晚上威格斯被害的经过时,作为唯一的细节,我就记住了她,而且我意识到,她是我唯一的线索。

她走到了酒吧的另一头。一个男子看见了她,让出了他的座位。她见了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谢谢你!”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朝吧台后面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眼。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男人在愤然离开之前,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观察着她。可以看得出,她在搔首弄姿的时候更显得苍老。她的动作显得很自信,直截了当。她做任何事情都没有犹豫。实际上,她在那儿也没做什么,只是把那喷出来的一缕青烟吹向天花板,并盯着我而已。

就这样持续了五分钟。这时候,小号手突然吹出了一个刺耳的高音符,我转身朝乐池望去。我转过身来又喝了一口酒,发现她仍然在注视着我。

我不能放过这个跟她谈话的机会,而且,我也不喜欢独自一人坐在酒吧里……毕竟,在我身上她花费了一些时间,我不能让她失望。

我抓起比尔摆在我面前的那只酒杯,绕过吧台,穿过三排人群,朝她走去。她的身边已经没有空凳子了,所以,我站在她的左边,向她欠下身子。

“你好!”

她正在吸着烟。见了我,她还是有礼貌地把烟从嘴角吐了出来,吹在她旁边的那个女人脸上。

“你好!”她說。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喝了一口酒。这时,她突然一惊,朝她的钱包看去,我看到吉米提着酒杯架从服务员专用的小楼梯里走了过来。

“嘿,吉米!”我举起酒杯,大声喊道,“再给我来一杯,好吗?”

他点了点头。

她合上钱包,在吧台上放了一包火柴。

“看来,你经常来这儿?”我这么说了,心里却一阵犯怵。老兄,难道我生锈了吗?

她伸手去拿吧台上的那碗花生。她剥了几个,放进嘴里。“是的,我见过。我以前也在这儿见过你。”

我喝了一口。“我是那些演奏家的朋友。”

“哦,你也会演奏?”

“会一点儿。”

“我希望你不要像这些家伙,”她朝舞台上指了一下,“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索取,从他们面前的观众那里索取。他们从来就舍不得回报,好像那是他们的灵魂似的。这就是你们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奏家必须要做到的。”

看到了我对她的怨恨的反应,她说了声“对不起”。

我点了点头。“你好像对支付会费了解得不少啊。”

“可以这么说,我是亲眼看到的。”

“你对音乐感兴趣吗?”

“很感兴趣。”

“那你对演奏家也感兴趣吗?”

“我已经结了婚。”

“那你的结婚戒指戴在哪儿?”

“它跟我的服装不怎么协调。我把它放在家里了。”

“算了吧。钻戒又不会与任何东西发生冲突。”

“谁说了是钻石戒指?”

“一般都是钻石的。”我答道。

她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情况不是这样。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丈夫买不起钻石戒指。”

音乐会有一段中场休息时间。“我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找一张桌子,”她说,“跟我一起去吗?”

“不,谢谢!我需要跟酒水挨得近一点儿。”我拍了拍吧台说。

离开前,她伸手摘下了帽子。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对她的帽子发表任何看法,但我不得不说些什么。

“这帽子很有意思。”这话她无法辩驳。

“谢谢!这该死的别针老是戳人。”

哈哈,帽针。好守旧啊。

等她把帽子脱掉,我扶着她下了凳子。

“很高兴认识你。”她说。

我看着她穿过人群,小心翼翼地把帽子端在胸前,好像帽子在流血,她不想让它弄脏她的衣服。不一会儿,她就消失了。好,我正好趁这个机会再喝一杯,可吉米还没有把酒端过来。于是,我离开了。

在酒吧外,巴蒂看见了我。

“这么快就走了?”他说。

“我们这种人还得去谋生啊!”我走向车子。它就停在街对面,斜对着酒吧的人口。我在那儿等待着帽子太太的出现。

两个小时之后,她果然出现了。根据脖子抽筋疼痛的状况,我想我已经打过几次盹儿了。

她站在街角,朝一辆出租车招了手。我跟了上去,一路上尾随着她。

二十分钟之后,我们在一处曾经是一些有钱的中产阶级居住的社区停了下来;如今,这里风光不再,徘徊在经济复苏和极度凄凉之间。她走下车子,走进了一栋由褐砂石砌成的房子。

我把车子停在街对面。我走了过去,站在门廊里,看着邮箱上的四个名字。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然在酒吧里忘了问她的名字。还好,只有一个名字写着先生/太太。所以,我知道这位帽子太太其实名叫约翰·莫里斯太太。我把名字写在了我的记事本上,然后走开了。

又一个没有练习萨克斯的晚上。醒来之后,我吃了点早餐,便开始打电话。我从问询台那里查到了莫里斯家的号码。我拨通了电话,希望有人来接听——那个前一天晚上一直在喝酒的、戴着一顶时髦帽子的人,可回答我的却是一台男声应答机。

“你已经拨通了莫里斯家的电话。”应答机回答道,“请留下相关信息,我们会尽快给你回话。如果你是学生,请直接致电邓普顿大学音乐事务处:555—1324。”

我试着拨了一下办公室电话,因为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左右。

我等了一会儿。嗨,打通了。

“你好。这里是邓普顿大学音乐系。”

“你好!”我开口说道,“我叫詹姆斯……”

“如果你找汉德尔教授,请按1号键;如果你找马科斯教授,请按2号键;如果你找莫里斯教授,请按3号键。如果你要找研究生……”

我挂断了电话。真该死!我又被愚弄了。噢,上帝!我真的讨厌这些语音信箱。把那个家伙删掉之后,我又重拨了一次。

“我是莫里斯教授。”一个男人说道。

“莫里斯教授,我的名字叫詹姆斯·麦克费特,我正在调查一桩凶杀案。我想过来问你几个问题……”

“……关于威格斯·摩根。我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他说。

“你认识他?”

“我当了他十年的音乐老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马上就过来。”

莫里斯先生的办公室显得凌乱不堪。一摞摞的内部文件或堆积在一架立式钢琴上,或散落在地上,或占去了他书桌的一半。几个乐谱架就摆在那角落里,就像唱诗班成员一样默默地等待着张开双臂,领取它们的乐谱。

我坐到他办公桌前的一把积满灰尘的椅子上时,他还沉浸在回忆之中。莫里斯先生五十岁左右,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听起来轻快悦耳。

“威格斯这孩子很聪明,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你是在大学里跟他认识的?”

他笑了起来。“不是。尽管隔了两代,可我们来自同一个街区。小时候,他妈妈就把他带到了我的身边,希望他不要在街上乱跑。实际上,他成为一名演奏家有点出人意料。”

“那你呢?”

“我?”

“你的一個学生取得如此大的成功,而你却默默无闻,你有没有为此感到烦恼过?”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默默无闻?”

“我只不过是推测。”

“你还是把推测用在股市上吧,”他向前探身,“我为威格斯取得的成就感到非常高兴。如果他所付出的辛劳到头来一无所获,那倒会让我感到痛苦。”

我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尝试着以一个新的角度跟他进行交谈。“你的妻子有什么奢侈的嗜好吗?”

“她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薪水是否让她感到满意。”

他站了起来。“这不关你的事。我不明白,你这一连串提问与威格斯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可我明白。这跟凶杀案关系很大,”我站了起来,走到门口,“近期,我可能还要问你几个问题。我会跟你联系的。”

说完,我径直走了出去。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试图从我所掌握的事实真相中理出头绪来。坦率地说,没有多少需要清理的。这一切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我决定从头开始调查。

回到家之后,我给斯特林打了电话。

“你们有没有查出那颗子弹的口径?”

“不是一颗,是几颗子弹。几颗点22口径的子弹射入了心脏。”

“枪的来源呢?”

“我们追查到南大街的一家当铺,说是某个女人为了自身防卫买下了那支手枪。那女人名叫珍妮·特拉弗。有关她的情况现在还一无所知。”

我的心往下一沉。难道我真的指望从他那里得知莫里斯的姓氏吗?

“还有其他线索吗?上面有没有指纹印?”

“只有店员的指纹印。”

“那你呢?”斯特林问,“你有什么……”

“谢谢!”还没等他从我嘴里盘问出我在这桩案件中发现的线索,我就挂断了电话。并不是我不想与警方一起分享,而是我想亲自看到这一结局。我想亲眼看看这个恶魔的眼睛——一位天才演奏家的青春之火就这样被他早早地泯灭了。

眼下,我没有其他紧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我决定去那家当铺看一看。我总不能让案件中遗留的问题就这么悬而未决。

我知道斯特林提到的那家当铺。它不是那种典型的当铺,不是吸毒的人或赌徒孤注一掷的地方。它的主顾是那些想交换旧乐器的人。就像麦当娜改变她的职业形象一样,换乐器的音乐人也很多。

我走了进去,向店员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他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向警察说了。”

显然,我的自我介绍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我悄悄塞给他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我问起了有关那个女人的事情。

“你肯定她的名字叫珍妮吗?”我问。

“这是她自己说的。”

“你应该有她的签名。收据在哪儿?”

他看着我,好像我就是一个笨蛋。“有些人做生意不喜欢留下痕迹。我们做的是公平交易。”

“这听起来有点不合法。我觉得,典当行有责任提供报告。”

“你总不至于为一个小小的合作朝一个人的下巴开枪吧?”他以挑战的目光盯着我。

“这方面的法律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少。我知道他们把这种行为称为恶意攻击,”我说道,“好吧,佩里·梅森。她是用什么跟你交换的?”

他弯下腰,在柜台后面翻了起来,然后站起身。“用这只红宝石戒指。”

这是一只尺寸硕大的戒指。“用一只红宝石戒指换了一把点22口径的手枪?”

“是的,我知道。每一分钟都有一个人出生。”

我谢过他,然后走了出去。还没走到门口,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來。“顺便问一下,她穿了什么与众不同的衣服吗?”

“是的。她穿着一件裘皮大衣。我没有见过这种大衣。因为我奶奶在跟我祖父谈恋爱时,为了给祖父留下好印象,做了一件假的裘皮大衣。家史上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好的,谢谢!”我转身走了出去。

在门关上之前,我听见他说:“这跟她头上戴的那顶紫色帽子看起来基本上搭配。”

我坐在车子里,街道上的噪声被摇起的车窗隔绝开来,显得很安静。珍妮·特拉弗想必就是莫里斯太太。有多少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在城里闲逛?如果这是真的话,她有可能开枪打死了威格斯。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风流韵事,后来,她又赫然发现他与另一个女子有染?这当然有可能。这些演奏家的刻板印象在威格斯的案子中是真实存在的——刚才还信誓旦旦地爱着她们,可到了下一场演出前又把她们给甩了。

我把车子启动起来,然后驶入茫茫车流中。我想,现在该是拜访莫里斯太太的时候了。

我把车子停在了莫里斯家褐砂石房屋的前面。我走上楼梯,那一连串未解的疑惑在我的脑海里来回旋转。在等待的时候,我在他们的公寓周围来回走动,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跟莫里斯太太提起这桩凶杀案。

等得无聊时,我的眼睛开始在她家门庭周围不停地搜寻。只见一个角落里堆积了一些平时聚集下来的杂货店和超市散发的没用的宣传单,另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尺码不合脚的鞋子。这时候,我注意到里面的门开着。

谁瞅准了这样的机会都不会轻易放过的。我推开那扇门,爬上楼梯,走向莫里斯家的公寓。

我发现,另一扇门也是敞开着的。

“喂?”我喊了起来,“莫里斯太太在家吗?”

我推开门,走进公寓。在地板上,我找到了不与莫里斯太太谈论凶杀案的很好的理由。

她死了。她的喉管被人割断了。她的血流得很多,差不多跟她的身体一样长,像一条瘦影把她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我在她的身边跪了下来,摸了摸她的脉搏,以防万一。可她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

这下她哪儿也不去了。我关上了公寓的门,决定在这屋子的周围转一转,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初步检查之后,我没有找到任何定罪的证据。所以,我又打开抽屉,展开了更详细的搜索。

她的内衣抽屉是首先要检查的地方。通常情况下,这里是藏匿非法物品的一个宝库。

我翻遍了她的胸罩和内裤,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检查了第二个抽屉,还是一无所获。我把手伸到抽屉里,摸了摸上面那个抽屉的下面,发现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我把胸罩垫在手上,免得在电话机上留下我的指纹。我拿起了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嗯,”一个沙哑的声音回答说,“押多少钱?还有,赌什么?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你了。”

我挂断了电话。这声音我听得出来,就是那个帮人投注的利奥。

我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板。现在,情况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也许什么也不是,但在凶杀案调查过程中,凡是让我后脖子汗毛竖起来的事情都值得怀疑。

我给斯特林侦探打了电话,叫他把照片发过来。随后,我转过身来,面对着床头柜。我估计,照片发过来大概还需要几分钟。一时间,什么信息也没有,但慢慢地一个闪烁的数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电话应答机!数字显示有两条信息等待接收。我敲击了一下“播放”键。第一条是诈骗信息:“你刚刚赢得了免费去百慕大群岛度假的机会。”而第二条信息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声音简直是歇斯底里。“我知道,你说过不要打电话,可我非常失望。他妈的,我需要这笔钱。如果我不付钱,他们就会杀了我。我们今晚在常青树酒吧后面的小胡同见面。”

就是这个声音,在大约三十六小时前向我透露了威格斯被人杀害的消息。

随后,我再次违反了法律规定,把那条信息抹掉了。我想让我和这位打电话的人成为今晚见面的主角。没有任何警察。

那天晚上,我坐在公寓里,手中握着萨克斯,默默地抚弄按键。我能听见楼上科勒太太家的电视节目声。只要我不发出声音,至少我可以在按键上动一动我的手指。这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锻炼,也是心理方面的锻炼。在我去见凶手之前,这样的锻炼让我心情放松,让我的神经得到抚慰。

几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常青树酒吧后面的小胡同。我躲藏在胡同里的一个墙缝中。在那里,胡同里的一举一动,我能看得一清二楚。

昏暗的光线透过上面离我左边几英尺的一个小窗户,照到我的身上。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晚上11点53分。音乐穿过墙壁从里面传了出来,渐渐变弱。我能够听得出,乐队正在演奏一支由连续的鼓声合成的热情、欢快的曲子,但其旋律却一直听不清楚。

这时候,后门开了,吉米走了出来。他在这里干什么呢?吸烟吗?可他并不抽烟啊。我低头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我把嗓门压得很低。我不想吓着他。

可吉米还是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

“吉米,我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了你。”我说。

“麦克费特先生。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走到了从那扇小窗户射出的灯光下。“我在等一个人。”

“谁?”

“一个凶手。”

即使在这小巷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看出吉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吉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吉米哽咽了。“我……”

“坦白了吧。我知道,是你杀了他。莫里斯太太跟这桩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他挪动了一下脚步,想要逃跑,可我早就料到了,并挡住了他的去路。我把他推到后面的墙上,用前臂压着他的喉咙,把他死死地控制住了。

“好吧。”吉米低声说道,低得幾乎听不见。

我把手臂从他的喉管上稍微松开了一点儿。

“莫里斯太太雇用了我……要我去杀了威格斯。”

我咬紧牙关,不让我的怒火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燃烧。我紧握着拳头,我的指甲深深陷进我的手掌,我不想让它们在吉米的喉管上发泄。

“她心里……充满了嫉妒。她说,她的丈夫比那些年轻人更有才华。他才应该成为著名的演奏家,拿到那些唱片合约,拿到那一大笔现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吉米在我的怀里直往下沉。我让他沿着墙边往下滑,靠在了一个垃圾袋上。

“他们在我后面追着要钱,”他咳嗽了一下,揉了揉喉咙,“我欠他们很多钱。我需要这笔钱。莫里斯太太说好要付我钱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跟我说的话。“你本来可以找我们帮忙。”

“我害怕。我没想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绝望,音调很高,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那天晚上,是他给我打的电话,把威格斯被杀的消息告诉我。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我不知道,”他抽泣着,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我不能就那样撇下他不管。”

我低头看着他。“吉米,你这太糟糕了。杀了他之后,你才良心发现。简直太糟糕了。”

十一

那天晚上,我把吉米送到了斯特林的办公室,并把我知道的情况向他解释了一番。吉米未经任何审讯就签了口供。当斯特林告诉他,莫里斯太太也被杀时,吉米似乎毫无触动;他已经深深地陷入内疚和恐惧之中。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最后,斯特林侦探根据一只牛奶盒上的血指纹追踪到一个黑帮杀手。在杀害了莫里斯太太之后,他好像是肚子饿了,便在她的家里找来了牛奶和饼干填饱了自己的肚子。根据他的脸部照片,警方又牵出了另一个恶棍,就是他的一个帮凶。他们经常拉帮结伙,一起联手作案。那天晚上,我就亲眼看见他们在常青树酒吧对吉米进行敲诈勒索。他们原本希望得到莫里斯太太要付给吉米的钱,以便取代那个中间人。然而,她的财源已经枯竭了。根据莫里斯先生的陈述,她现在已经无力偿还吉米或其他人的钱。这些逼债的家伙最终发现,他们得到的只是一个不同的偿债方式——莫里斯太太的性命。

是利奥把莫里斯太太与吉米之间的交易暗中透露给了他们。看来,莫里斯太太也是一位赌徒。而最先介绍他们认识的也是利奥。下一步,我准备找利奥谈一谈,从而搞清他在这一系列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不会是一次社交性的拜访。

只有在整个案子结束之后,我才意识到威格斯已经离去了。纷乱复杂的破案事务让我不得不把他暂时置于脑后。而现在,当我坐在公寓那破旧的扶手椅上,凝视着窗外,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

我想到了莫里斯说过的话,想到了让威格斯不用在大街上疲于奔波的爵士乐。我想象着孩提时的威格斯,当别的小朋友在玩棍球或捉迷藏的时候,他却在刻苦学习音阶等知识。要是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功课上到头来让他死于非命,要是他知道自己所掌握的每个新的爵士乐装饰乐句让他的演奏日臻完美,会最终成为他死亡的一个因素,那该有多好啊!这时候,另一幅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在舞台上,当他通过萨克斯的喇叭口尽情挥洒自己的热情时,他的面孔在兴奋中扭曲变形。要是他知道自己的未来是这样的话,他还会如此投入吗?

我打开萨克斯的盒子,我心爱的老朋友发出了金灿灿的光芒。我把它背在身上,用手指默默地在按键上预热了几分钟,然后将萨克斯管的吹口轻轻地放进嘴里。

一开始,我吹得轻柔而沉稳,随后在低音区低回徘徊,然后慢慢地增强,慢慢地乐声变得越来越大,直到我准确地吹奏出那如泣如诉的蓝调。当乐曲声笼罩着整个房间时,我心中默默念叨,威格斯,这是给你演奏的曲子。我充满了激情,这一次,我吹得比多年来任何一次都要好。

外面的敲门声和间断的责骂声,我没有去理会。科勒太太只有等待,只有等到我把献给威格斯的曲子吹奏完,等到那最后一个音符透过我打开的窗户传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原载《译林》2019年第3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段明

猜你喜欢
凶杀案利奥莫里斯
鱼龙“凶杀案”
神奇飞书
能看多远
半夜的演讲
我的风筝
变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