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遗产
——深情纪念海子去世三十年

2019-12-29 05:26邹汉明
星星·散文诗 2019年26期
关键词:西川诗坛瓦尔登湖

■ 邹汉明

一九八九年是我在乡村中学教书的第二年。这一年的春天,我一个在桐乡晏城教书的写作朋友来看我,我们坐在中学东边临河的石阶上谈天。嫩怯的春草正稀稀落落地从石头缝隙里挣扎出小手来。附近田野里的麦苗随风伏倒,油亮光光的,墨绿中带着深沉的颜色。油菜花在不远处开得黄灿灿,一副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富贵相。一九八九年,春天的风还是有点冷的,不过太阳一出来,就吹面不觉冷寒了。两个文学青年一边谈文学,一边观察河里乌墨墨的一大捧小蝌蚪和一大群小白鲽,那细如针尖、俶尔远逝、似与我们闲话同乐的小鱼儿,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自然界的这些蜉蝣之物,其生命力之顽强,远超人类。这真不可思议。

那时,乡村的一切都还平和,安静,也很干净。

我们谈到了海子没有?记不得了。查我那年春天写的几首诗,主题有爱情的失意,也有对现实与历史的感怀。语言受所谓第三代诗人口语化的影响,没有海子那种刀砍斧削、直见性命的速度感和力量。

那一年,身处江南僻地的我,好读书,不求甚解;热爱诗歌,但未有一行诗发表。我与诗坛的交往尚未开始。我与文学期刊唯一的联系只是安徽合肥宿州路九号办的那张半月一期的对开大报《诗歌报》。我是它的订户,每年都订阅。它寄到学校的那天,必定是我一个人的节日。上面的每一首诗,我都会认真读完。特别好的,还会抄下来。那时我的记性相当不错,好的句子一眼,就记住了。有一次,读到某首诗眼前突然一亮:“诗歌,我的地狱/我的贫困、我的远方的风声/我从来没有走近你/我的城堡/我的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作者王家新。这是一首纪念海子的诗。我这才知道,北京有个叫海子的青年诗人自杀了。

这首诗以鼓点般密集的短句一下子击中了我,直敲得我胸口噗噗乱跳。放下报纸,我呆呆地直视远方,为一个年轻生命的凋零悲哀。可是,我又不免纳闷:谁是海子?

很快,铺天盖地的献诗和林林总总的纪念文章告诉了我谁是海子。海子随之以组诗的形式,令人瞩目地开始出现在各种刊物上。其中,骆一禾编辑的《十月》杂志第一时间刊发了很大的一组。我手抄了这一期海子的诗。事后我知道,不独我在抄读,整个中国诗坛都在抄读。我记得那年去嘉兴北郊看望一个写诗的朋友,发觉他已经抄录了厚厚一大本。说实话,此前,我很少读到海子的诗,更不用说手抄,更不用说此后我也整整抄录了一本。

第二年,我在一个朋友家读到西川的悼念文章《怀念》,刊登在一本叫做《倾向》的民刊上。西川开门见山,直言“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西川的话得到了应验。三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已经没有人否认海子之死是一个神话。此外,西川的文章还给了我一个不小的震动——他透露“海子身后留有近二百万字的文学作品”。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数字。海子写作不到六年,而且基本上只写诗歌,二百万字,即使以当年通用的十行诗一千字计算,他留下的诗歌遗产总数就有两万行之巨。尽管西川后来稍稍修正了这个说法,但即便如此,海子天才的创作仍是一份巨大的文学遗产。对比自己,我感叹自己对于文学的无知。那时,我的所读和所写,也实在是太少了。

海子是极少数以文本、以行动之诗确立了形象鲜明的一位当代诗人。而海子的死,也帮助他将诗人形象确立并固定下来。

可以说,海子之死成了诗坛的一个聚焦之点,并由此激活了躺在抽屉里的自己的诗歌,激活了一个民族年轻的现代汉语。他以头脑和身体这两种极端的方式,使得一个关于诗人的当代传奇得以确立。我以为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海子仍会不断给我们的现代汉语注入诗性的光芒,年轻一代仍会在他那里分得语言的红利。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海子的语言遗产里有两个特别明亮的词:麦地和村庄。这两个意象,共有一个“痛苦质问的中心”。海子的麦子带有更多的麦芒——这是会带来尖锐的灼伤的;海子的村庄呢,他虽然出生在怀宁县高河镇一个真实的村庄查湾,但是,由于生命在二十六岁上的突然中断,很遗憾,他来不及书写他真实的乡村经验。换句话说,他还来不及及物。我们读他的村庄诗——以及此后受海子影响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诗坛大面积收获的村庄诗,可以这么说,它们都是不及物的产物。它们漂浮在强大的抒情氛围里。

但一九八九年春天,海子与骆一禾,两位诗歌兄长的死成为中国诗坛再三谈及的一个话题。特别是海子的向死而生,令人欷歔、哀伤。至今,我仍倾向于认为,那不止是一次诗人的死亡,也不止是一次诗歌的死亡,那是通往汉诗现代性之路上的一个凤凰涅槃的隐喻。好吧,读者应该相信,一个天才诗人的死亡会转过身来,给出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海子始终活着的微笑来的。

相对于海子的些许寒冷的诗歌,他留给世人的其实是一个微笑的小个子形象。此外,他除了留下一份语言的遗产,除了把形容词性质的诗转化成动词性质的诗,其实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份遗产。借由海子这种不可复制的壮烈的行为,他的死亡的附属物也得以传遍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界——这其中,尤以他遗物里的一本《瓦尔登湖》最是耀眼。

梭罗的《瓦尔登湖》早在一九四九年初夏就由诗人徐迟翻译成中文出版,但,这本伟大的书,读者一向不多。在海子之前,中国的知识界根本没有意识到早在一百年前它对于未来世界的先见之明,正是海子闪电一般的熄灭,意外地照亮了这部自然文学经典。人们在海子的遗物里发现了它。于是,很多人开始追随海子的阅读而研读此书。从此,知识界更多人意识到了《瓦尔登湖》不可一世的品质,那就是:人类应该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则。这种品质超越了文学也超越了语言。一百五十多年来,正是这种赤子般的品质“激励了无数自然主义者和倡导返归大地的人们”。这大约是海子没有想到的吧。

在海子去世二十周年的二〇〇九年春天,我在安庆一位诗友的陪同下,曾去海子的故乡查湾村。那是一个很少有的、干干净净的晴天。在海子家,我见到了海子的双亲。大概陪同的诗友已经告知二老,今天有海子的同行来看他。终于,当我在留言簿上写完一句致敬海子的话之后,海子妈妈操采菊老人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仿佛要在我的脸上寻找着海子活着的蛛丝马迹似的。接着他问我的年龄。她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她没有说话。那一刻,我看到老人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无可否认,海子给了这个世界“一派精神氛围”,一份由他的声音、咏唱变成的“乐谱”,可他却给自己的亲人留下了无限的悲伤,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查家这一道过于耀眼的伤口仍无法愈合。

猜你喜欢
西川诗坛瓦尔登湖
The hermit thoughts in Walden《瓦尔登湖》中的隐士情怀
《瓦尔登湖》中的隐士情怀
师生共读《瓦尔登湖》
师生共读《瓦尔登湖》
关于推荐《当代诗坛百家文库》入选诗家的启事
登剑门关
荷珠乱滚:诗坛重现唐大郎
体验
西川村,最后的孤独者
当代诗坛上的空谷之音——读《空谷幽兰十四行诗九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