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妙的白描,朴素的情怀

2020-01-02 18:10刘增人
文学自由谈 2020年2期
关键词:吴晗晓风文学史

□刘增人

这两年,陆陆续续读到祝晓风先生在各大报刊上写的人物随笔,所写对象都是学界中人或文学界人士,如柳无忌、张清常、叶嘉莹、田本相、薛宝琨、朱一之、张小鼎等等(见《温故》《中华读书报》《文艺报》《北京青年报》等)。其中,以传主名字为标题,在《随笔》连续发表了六篇,即《常君实》(2017年第4期)、《倪庆饩》(2017年第5 期)、《郭预衡》(2017 年第6 期)、《王世襄》(2018 年第1 期)、

《周有光》(2018年第2期)和《张圣康》(2018年第4期)。这些文章,在学界和读者中都产生了一定的反响。而我特别是读了《常君实》《倪庆饩》和《郭预衡》这几篇之后,心底总是起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可是一打开电脑,却又苦于找不到惬当的表述方式,可以比较准确地传递虽然杂乱但却强烈的思绪,只好自认老迈文拙,长叹一声,关机而已。

前些天乱翻旧书,无意间从关于文章学的论述中看到对“白描”传统的梳理和阐释,心底好像打开了一扇接纳新鲜空气和温馨阳光的窗口——是的,就是这白描,才是晓风先生系列随笔的真实风格。关于白描,阐释与演绎的文字很多;但我认为最经典的,还是鲁迅在《作文秘诀》中的十二字画龙点睛:“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可惜,从现代到当代,真真正正奉此为作文秘诀的并不多。当下又值“网语”泛滥成灾、汉语渐趋失范的不幸时期,晓风却坚守这随笔写作的正格正路,不去阿从时尚,锲而不舍,精益求精,所以特别值得我辈敬重。

常君实、倪庆饩、郭预衡三位,执业有所不同,或致力编辑,或倾心翻译,或研究中国古典文学,都是水平甚高、贡献巨大、成果累累、泽惠士林的文史大家。同时,他们又共同具备行事为人的低调从容,不事张扬夸饰,不汲汲于名利的品格,更不屑于拉帮结伙、互相吹擂。在这个浮躁日甚的时风、学风里,确实有些不合时宜。而研究学术,致力文史,绝不同于娱乐大众,要的就是十年磨一剑的“冷板凳”功夫,要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初心。遭遇不公平的待遇,也能心静如水,把波澜按压到心底,既不怒形于色,更不迁怒他人,是真君子的姿态,更是献身文化建设的长者不得不具备的胸怀与气度。比如郭预衡先生,是北京师大文学史研究的奠基性学者,“在古代文学研究与教学方面的成就,是完全成体系的。当年,国家教育委员会将《中国文学史》立项列入了‘七五’计划,而郭预衡便承担了‘七五’计划中三部文学史的编写任务,即《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简史》《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这三部文学史,从编写到出版,从‘七五’一直到了‘九五’,郭先生为了保证质量,写作、编纂的时间很长。出版后,高校教师反映相当不错,学术界也有好评。比如对《长编》,刘跃进的评价是,对文学史的教学和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是很有使用价值的新型文学史论著,‘读过之余,时时感到一种近于鲁迅文学史研究的大家风范’。”(见《郭预衡》)但这样一位“公认”的学术大家,却偏偏与“博导”擦肩而过。常君实先生,“从四十年代就开始编书,数量之巨,一定会让初次知道的人惊叹。常君实编辑了一千四百多种书,其中,他主编和编辑的丛书就有二十五套之多,如主编《台湾文学名著大系》《台湾散文名家名品丛编》《台湾散文名家》,丛书《台湾当代佳作系列》和《廖辉英作品系列》,还有《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中国历代短篇小说选》《中国历代散文选》《中国历代诗选》《中国历代戏曲选》《中国历代长篇小说选》等等。他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为香港地区和东南亚各国华侨编撰大、中、小学语文和历史、地理课本十余套,如《中国现代文学名著小丛书》《作家与作品丛书》《新儿童丛书》等等。——这是他编书的广。他还有他的专深,就是编辑现当代作家学者的集子,比如,编辑《张恨水全集》七十卷、《唐弢文集》十卷,《三家村文库》《邓拓全集》各五卷,《廖沫沙全集》五卷,等等”。(见《常君实》)但常君实终其一生,却只得到一个“副编审”的职称!常君实先生和他的后人,对此视若等闲,以平静的蔑视对待人事的乖戾以至荒诞。对于这等极度不公不平的遭遇,他们无不一笑置之,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我认为,正是这样,才成就了常先生非凡的业绩,才可能对中华民族文化的积累与保存做出别人不可替代的贡献。

正是出于对这样的学术大家高尚品格与巨大贡献的敬畏——其实也是出于对不公不平的反感与反拨,晓风才从长期被“雪藏”的学者队列中“发掘”出像常君实、倪庆饩这样真正的大家,才要执意拂去时间的尘垢,复原历史的部分真实,竭力让沉雄的黄钟从雷鸣的瓦釜群落中脱颖而出。这样写来,首先需要作者有真实而充实的情愫,掌握具体而翔实的一手材料,我理解,这也许就是鲁迅所强调的“有真意”。

晓风的文章,无论是写哪位先生的生平与业绩,一律自觉地摒弃了倒叙、插叙、闪回、穿越等时髦的结构模式,而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自己有幸认识他们、进而与他们交往、以至尽可能为他们服务却终未如愿的自然时序,娓娓道来。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以具体生动的事实作为有力的支撑。每一个情节的记述背后,都深深蕴含着作者对几位文史大家的功业与品格的尊敬与爱戴。所谓事出有因,情满事中。他与他们交往的经过,就是对他们的认知与敬畏逐步加深加浓的过程。随着叙事的推进,每一位良知未泯的读者,都几乎被几位长者的业绩与品格逐步“征服”,心服口服地把晓风的文章揽入心底,以知音自命。越是自然平实,就越是符合为这类大家剪影、立传的文章规范,越容易获得像我这类读者的钦佩。

和这种按照自然时序平实进展的结构模式铢两悉称的是,在晓风的文章中,我们看不到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场景,大都是他到老先生逼仄昏暗的居室造访,只有两个人面面相觑、互致问答的寂寞场景、平淡画面。即使是涉及某个比较宏大的会议,他也总是淡化、简化处理,把镜头只对准与老先生直接相关的“特写”之中,而把周围的热闹与喧嚣,统统过滤之、模糊化,使得“特写”镜头集中而清晰,平淡而精准。例如写“《吴晗全集》出版座谈会”的情境:“(座谈会)是在2009年6月20日下午开的,在中国人民大学明德楼主楼十三层会议室。请人的名单,主要是常君实定的,因为他熟,知道要请的人与吴晗是什么关系。来的人中,不少是吴晗当年的学生和故旧。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桂生、原国家测绘局局长李曦沐是吴晗西南联大的学生;原民盟中央秘书长王麦初是吴晗秘书;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党委书记张显清是吴晗建国后的学生;《吴晗传》作者苏双碧原来在《光明日报》理论部工作,后来从《求是》杂志副总编任上退休,他1961年到1966年有五年时间曾在吴晗领导下工作。等等。那天的会,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比较隆重,气氛也热烈。当然有国家领导人发来贺信,也有新闻出版总署、中国人民大学的领导来,史学界的学者也不少,当然绝大多数都是吴晗的学生辈。常君实那天情绪很高。我印象里,老先生那天掉了眼泪。”(《常君实》)你看,其他与会者只有名字与任职,文章里记述的,则是与常君实的“传主”吴晗先生的关联,而并不是他们自身的生平功业,我们甚至看不到他们任何一位的言谈笑貌。文章作者“吝啬”到连一句描写他们的着装、座位、讲话、表情、举止、姿态的“赘语”都不肯写入,最后却画龙点睛,把一个大特写定格在常君实的面容上:“老先生那天掉了眼泪”!

简洁,朴素,可以说是晓风这些人物随笔的鲜明特色,甚至他的这几篇文章的题目,都是直接用传主的名字,可以说到了简练到不能再简练、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地步,但是,当我们读完文章,却不由得对每个名字由衷生出敬意。这让我想到当年张中行先生的《负暄琐话》,其中写了一批老辈学人,像叶圣陶、朱自清、俞平伯、孙楷第、周叔迦、顾羡季、魏建功等等,那些文章也是直接用这些人的名字作题目。晓风和张中老这种标题的取法,读来让人感到庄重清雅,干净含蓄,同时又意味深长,印象深刻。

与当下非常时兴的若干娱乐节目的初衷截然不同,晓风的文章是要复原历史,敬畏时贤,张扬实事求是的文风与学风,因此自觉地摒弃了大红大紫的色调,浓妆艳抹的背景,诡谲淫巧的服饰,震耳欲聋的配乐,跳踉摇摆的舞姿。我们从文章里读到的,纯然是一片干干净净的银白与墨黑,字里行间闪烁的是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影。这种风格与韵味,很容易让我联想起丰子恺的漫画、朱自清的散文、叶圣陶的小说、谢冰心的小诗……大概是因为晓风秉承了深远厚重的家学渊源,更深受京津两地现代以降文学风韵的浸染,所以他崇尚自然平易,爱好宁静平和,主张并注重从雅淡中寻求美感,于是我们感受到一种实在不多见的文字风采。这是惬当选材的结果,是严谨结构的呈现,是一种克制的审美境界,更是一种人格的追求。我理解,这大概就是鲁迅所倡导的“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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