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时期白衣观音图像在四大区域的发展与演变①

2020-01-09 06:16邓新航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96
关键词:白衣观音

邓新航(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210096)

龙 红(重庆大学 艺术学院,重庆 401331)

白衣观音是中国庞大观音信仰系统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观音信仰类型,该信仰大约在盛唐就已形成,不久后就有相关图像的出现与传播②虽说目前已知最早的白衣观音造像为中唐遗存,但我们认为早在盛唐该图像就已在两京地区出现,与吴道子有关。。但由于唐宋白衣观音图像资料的缺乏,目前学界对其探讨不多,已有研究多利用文献材料对白衣观音作相关讨论。譬如姚崇新对白衣观音及其图像的产生与流变作了探讨,予人启发,但他将白衣观音形象分为初创期(中晚唐)、过渡期(五代)和定型期(宋代)三个发展阶段[1]249-279,我们认为值得商榷。白衣观音形象早在盛唐产生之初,就以身着披冠通肩式袈裟的特殊造型而与其他观音形象区别开来,而不是姚文所说的要晚至五代才开始相互区别。因此,唐宋白衣观音图像并不存在阶段性的演变问题,地域差异才是我们应该探讨的重点内容。潘亮文也撰文对白衣观音造像作了初步考察③潘亮文从经典、文献、作品三方面对白衣观音在中国的发展作了初步勾勒。详见潘亮文.白衣觀音像についての一考察[J].佛教艺术,231号(1997);潘亮文.水月观音与白衣观音造像在中国发展的概况[J].故宫文物月刊,2000,18(8):78-97.,但文中所提到的图像资料较少,不能如实反映出白衣观音图像在唐宋发展的本来面貌,尤其是缺少了此类遗存最为丰富的巴蜀地区。此外,齐庆媛[2]52-59、于君方[3]等亦对白衣观音作了一定研究,但都没有覆盖到全国范围内的唐宋白衣观音图像。

基于此,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近年实地调查所发现的新材料,试图对唐宋,包括与宋并存的辽金西夏时期白衣观音图像的发展演变做全面分析。鉴于不同地区的白衣观音图像在流行时间、造型样式等方面各不相同,我们将其划分为四大区域:巴蜀地区、江南地区、中原北方汉族地区,以及辽、金、西夏等北方少数民族地区。下文将对不同区域的白衣观音图像演变作逐一论述。

一、巴蜀地区:白衣观音造像发展的重要区域

巴蜀地区的白衣观音造像不仅出现时间早,数量多,而且造型多变,时代与地域特征鲜明,当是白衣观音图像发展的重要区域。

1.中唐时期:白衣观音造像的初步发展

中唐白衣观音造像数量不多且分散,仅发现于眉山、安岳等地。

图1 丹棱刘嘴第14龛

丹棱刘嘴第14龛内有二观音像(图1)④本文图片来源若没有特别说明,均为笔者实地调查拍摄所得。。左像为白衣观音,头后饰桃型火焰纹头光,身着披冠通肩式袈裟,袈裟U形领口较高,仅露出颈部项饰,左手托钵于胸,右手持杨柳作蘸取状,站立于莲座上;右像为常见的圣观音,左手持净瓶,右手持杨柳。在外龛左侧镌有造像题记两行:“奉为亡考敬造供养/白衣观音壹身弟子任存。”刘嘴造像集中开凿于盛唐至晚唐时期[4],从第14龛内两尊观音的艺术风格来看,它们形体匀称,既无盛唐观音的丰腴体态,又无晚唐观音的矮小粗壮,加之该龛占据崖面的较好位置,推测为中唐遗存。

仁寿牛角寨第62龛中也有1尊(图2)。此龛为佛道合龛,龛内造像共有29尊,分前后两排站立,白衣观音位于后排中部,半身像。该像面型丰满,袈裟披于高耸的头冠之上,双手捧物于胸。牛角寨造像为盛唐、中唐遗存[5],从该龛人物群像形体修长的风格来看,当是中唐作品。

安岳千佛寨中也有1尊(图3),位于第52号明王龛的右侧壁,单独为龛。除细部特征外,此像与刘嘴第14龛的白衣观音像十分相似,可能源于相同粉本,其时代也在中唐。值得一提的是,广元皇泽寺第23龛也有一尊类似造型的白衣观音像,但其年代不明①考古报告将该龛造像定为宋代,值得商榷。详见四川省文物管理局等.广元石窟内容总录·皇泽寺卷[M].成都:巴蜀书社,2008:42.。

以上实例不仅是巴蜀,也是全国目前所见最早的白衣观音造像。丹棱刘嘴和安岳千佛寨的白衣观音造型基本一致,显然是采用了相同粉本,这种像式应该是最为接近白衣观音形象在盛唐产生之初的原貌。值得一提的是,据《宣和画谱》载,中唐时期活跃于成都的画家辛澄曾绘有《白衣观音像》②关于辛澄的事迹,可参看俞剑华标点注译.宣和画谱[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60;(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M].何韫若,林孔翼,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29-30.,那么蜀地中唐白衣观音造像的粉本或许就与他有关。

图2 仁寿牛角寨第62龛白衣观音像

图3 安岳千佛寨白衣观音像

图4 眉山法宝寺白衣观音像

图5 内江翔龙山白衣观音像

图6 资中西岩第31龛

图7 资中西岩第74龛

2.晚唐、五代时期:持莲式白衣观音造像的流行

晚唐、五代时期,白衣观音造像在蜀地迅速流行起来,不仅出现的地域范围扩大,造型姿态多变,而且还与其他尊像相互组合,从而体现出较为丰富的变化。

近年我们在川渝多处造像点新发现了大量此期白衣观音造像。眉山东坡区丈六院造像中发现2龛,一龛是白衣观音与揭帝明王神的组合,龛内有后蜀明德元年(934)造像记[6];另一龛造像被盗,幸外龛左侧镌有题记:“平安造……/敬造白衣观音菩萨一身沙弥智海□身/平安造/敬造白衣观音菩萨一身沙弥……/平安造。”对照王家祐之前所抄录的文字③王家祐抄录为:“敬造白衣观音菩萨一身。沙弥智海自身平安造。以明德三年×月。”详见王家祐.四川唐代造像杂识[G]//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石窟艺术.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89.,可知此龛凿于后蜀明德三年(936)。与丈六院相距不远的法宝寺造像,也有一龛白衣观音坐像(图4)。此像残损较甚,其造型与丈六院的白衣观音像十分相似。另在此龛右侧药师佛龛的外龛右侧处,我们发现一则“文德元年(888)”的造像记,因此,此龛的年代大致在唐末、五代。

内江石窟群发现白衣观音造像的有2处。一处是市中区的翔龙山造像,在唐代阿弥陀佛大像龛的两侧崖面,我们至少发现2龛白衣观音倚坐像(图5);另一处是资中西岩造像,此处白衣观音龛像较多,如第16、31、56、74龛等,但保存均较差。譬如第31龛(图6)为白衣观音与地藏的组合,左侧白衣观音为持莲倚坐造型;又如第56、74龛(图7)的白衣观音为单尊立像,双手亦持莲。这些龛像均为晚唐、五代遗存。

安岳石窟群是白衣观音造像的又一流行区域,主要集中出现在庵堂寺、圆觉洞、侯家湾等造像点①这三处白衣观音造像的详细资料参见刘健.四川省安岳县庵堂寺摩崖造像调查简报[J].四川文物,2008(6):26-27;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四川安岳县圆觉洞摩崖石刻造像调查报告[G]//四川大学博物馆等.南方民族考古.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9:365-449;四川大学考古学系等.四川安岳林凤侯家湾摩崖造像调查简报[J].文物,2017(5):72-84。,并且多尊还留有五代时期的确切纪年。此外,与安岳相邻的乐至报国寺也发现了后蜀时期的白衣观音与地藏合龛造像②此龛造像现已不存,仅存造像题记。详见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四川乐至县报国寺摩崖造像踏查记[G]//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考古发现.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651-652。。

大足石刻的白衣观音造像主要集中出现在北山佛湾区,但多数尚未识别。据笔者调查,初步辨识出佛湾第 21、211、214、221、241、266、277等龛内有白衣观音造像,惜保存状况均较差。

以上是巴蜀石窟现存晚唐、五代白衣观音造像的基本情况,整体来看具有如下特点。

首先,从区域分布看,白衣观音造像主要集中在川西眉山,川中内江,以及川东乐至、安岳、大足等地。

其次,从造型样式看,白衣观音造像的姿势有站立式、倚坐式、结跏趺坐式三种,以前两式最为流行。但无论或坐或立,双手举持莲蕾且负于左肩的造型是此期白衣观音造像基本固定不变的像式。可见,不同地区的石窟艺匠使用了相同的造像粉本,此粉本可能源于成都佛寺。一方面,以大圣慈寺为首的佛寺无疑是唐宋时期蜀地佛教艺术的中心,五代成都画家杜子瑰就绘有白衣观音像[7]72;另一方面,从时代发展看,内江地区的白衣观音造像要普遍早于安岳、大足等地。因此,笔者推测该像式的传播路线大致为:成都→成都周边眉山等地→内江→安岳→大足。

最后,从组合形式看,可分三种:一是单独为龛,如安岳庵堂寺第13龛、大足北山佛湾第211龛、内江翔龙山的白衣观音龛像等;二是与其他尊像组合,尤其是地藏,如大足北山佛湾第221、241、266龛和资中西岩第31龛等,这显然是受到了盛唐以来观音与地藏组合题材流行的影响,可见在时人眼中,白衣观音与圣观音并无明显区别。此外,还有与花聚菩萨③安岳庵堂寺第16龛是前蜀咸康元年(925)比丘惠初造白衣观音和花聚菩萨立像,详见刘健.四川省安岳县庵堂寺摩崖造像调查简报[J].四川文物 ,2008(6):27。、揭谛明王神的特殊组合,反映出蜀地五代以来民间造像发展的新走向;三是作为佛陀的胁侍菩萨,如安岳林凤侯家湾第5号佛道合龛,其内龛最右侧一尊为白衣观音像;大足北山佛湾第21龛和安岳圆觉洞第59龛西方三圣像中主尊左侧为白衣观音像等。

3.两宋时期:白衣观音造型样式的丰富多变

两宋时期,在民间所流传的与白衣观音相关的灵验故事、传奇小说的影响之下,白衣观音信仰深入人心,受到民众更为广泛的虔心崇奉。与此同时,受宋代佛教世俗化、民间化,以及整个社会审美思潮的巨大转变,白衣观音造型样式与信仰形式也在发生微妙变化:其一,白衣观音与水月观音、数珠手观音等形象彼此融合;其二,白衣观音逐渐与禅宗思想相互融合,从而成为禅宗画家乐于表现的艺术主题;其三,白衣观音形象完全是以现实女性面貌来呈现。

宋代白衣观音造像在川东大足、安岳一带局部繁荣,不仅于石窟中多有雕凿,而且还发现了供奉于佛寺的大型单体圆雕造像。但此期的白衣观音造像并不像之前那样,遵循相对固定的像式,而是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现根据姿势的不同,将其分为三个类别。

其一,善跏趺坐式。这种造型集中见于北宋,是前期风格的延续,数量虽不多,但多以主尊形式出现。北宋早期实例如大足北山佛湾第92龛和安岳上大佛第8龛,而后者佛龛中2尊白衣观音的袈裟并未披冠,比较特殊[8]。北宋晚期实例如大足北山佛湾第286龛,龛内白衣观音左手托钵,右手似持柳,其形体较之以前显得更为纤瘦,龛内有北宋大观三年(1109)造像记[9]。

图8 大足北山佛湾第180窟右壁白衣观音像

图9 大足石门山第6窟左壁白衣观音像

图10 大足妙高山第4窟右壁白衣观音像

其二,立式。这种样式流行于北宋晚期至南宋早期,多见于大足所特有的观音群像窟中。这些白衣观音造像的身高均在2米左右,手姿持物、服饰冠戴并不固定,造型多变。北山佛湾第180窟的右壁第4尊为白衣观音像(图8)[10],该像披风与袈裟为少见的分离样式,头戴高耸精美的花鬘冠,面部肌肤细腻而温润,双手握一数珠于胸前,表情自然生动。北山佛湾第136号转轮经藏窟中的白衣观音像最为精美。该像立于左壁,身着披冠通肩式袈裟,并于头顶处向内收,露出冠中化佛,双手捧如意宝珠于胸,宝珠出毫光,从左肩飘升至窟顶。特别精彩之处在于观音身上璎珞密布,艺匠极尽所能将她装扮得富贵美丽,每一个细节都雕琢得一丝不苟。石门山第6窟的左壁第1尊为白衣观音像(图9)[11],该像披风与袈裟亦相离,披风如荷叶状搭于宝冠之上,宛如现实中大足宋代农家妇女的形象,右手于胸前提净瓶,左手握数珠垂于身侧。妙高山第4窟内有2尊白衣观音像,但服饰、手姿等各不相同。左壁的白衣观音身着披冠通肩式袈裟,U形领口开至胸口,露出项饰、僧祗支及结带,左手下垂,手心向外作接引状,右手举于胸前施无畏印。右壁的白衣观音呈现出一种端庄秀雅的风格(图10)[12],该像内着僧祗支,外着双领下垂式敞口大衣,并披于头冠之上,双手置于腹前,左手把右腕,类似于数珠手观音的手姿造型,但持物为羂索。

其三,结跏趺坐式。这个造型最为特别,它是自北宋晚期以来,在禅宗盛行的背景之下,由艺术家新创的一种突显禅定思想精神的像式,可称之为禅定式白衣观音,或者入定观音[13]67-80。这种新样式一经形成,便对元明清文人画家笔下的观音形象产生极大影响,他们大都以此来寄托内心的宁静与超脱。笔者目前在巴蜀发现4尊,它们造型类似,座高均在两米以上。

安岳华严洞石窟中有1尊(图11)[14]。该像头戴高耸花冠,冠中现化佛;结跏趺坐,呈禅定状态,手、脚都笼于袈裟之内;双眼紧闭,整体呈现出一种冥思苦想,不受外界环境干扰的思想境界;袈裟从头顶自然垂下,随着躯体的动态起伏,尤其是坐沿的袈裟下摆处理得相当巧妙,褶皱自然,宛如流水一般,将丝绸般的柔软顺滑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据李官智考证,安岳华严洞石窟约凿于北宋早期[15],但从菩萨服饰及璎珞装饰的艺术表现手法来看,与大足宝顶南宋中后期圆觉洞石窟的十二圆觉菩萨像十分相似,故两者时代应不会相隔太久。又安岳华严洞壁面的背景装饰没有大足圆觉洞的复杂,推测应稍早于后者,为南宋早期遗存。

大足石刻博物馆所藏的2尊圆雕白衣观音像鲜为人知①为便于研讨,我们将带方形台座者称为1号白衣观音像,另一尊不带台座的称为2号白衣观音像。这2尊像原散落在宝顶小佛湾内,邓之金指出其可能是宋末宝顶山遭受元季兵乱后,从宝顶其他地方搬来存放于此的。详见邓之金.大足宝顶山小佛湾石窟调查——兼述小佛湾属宋世原貌造像[G]//重庆大足石刻艺术博物馆,重庆大足石刻研究会.大足石刻研究文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3:217.。1号造像(图12)结跏趺坐于方形石坐之上,整体造型同于安岳华严洞的白衣观音,不同之处在于其头顶化佛的处理方式。该像化佛较大,直接坐于观音头顶之上。观音的袈裟下摆很长,其质感如丝绸般顺滑,轻垂于石坐边沿。头部微微下倾,双眼半睁,呈禅定状。在石坐两侧有题记两行:那伽常在定,无有不定时;为彼散乱人,故现如是相。此语出自宋代慈受怀深禅师的“入定观音”偈颂[16],其渊源是唐代大颠禅师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注解:“湛然常寂,亦无修证。那伽常在定,无有不定时。无散无乱,孤明独照。犹如秋月,普天匝地。”[17]可见此类禅定式白衣观音与般若思想有密切联系,是在当时禅宗兴盛的背景下所产生的。2号造像(图13)除了胸前项饰不同和未坐于石坐之上外,其余造型与1号大体相似。这2尊造像的年代在南宋中晚期。

合川涞滩二佛寺北岩第1龛(图14)也是呈禅定状的白衣观音造型,但同时还融合了水月观音的圆光、山岩、流水等背景造型元素。其龛下还刻有一翻腾在海浪之中的巨龙,动势强烈,正与白衣观音的宁静内心形成鲜明对照。

图11 安岳华严洞石窟左壁白衣观音像

图12 大足石刻博物馆藏1号白衣观音像

图13 大足石刻博物馆藏2号白衣观音像

图14 合川涞滩二佛寺北岩第1龛

以上是巴蜀唐宋白衣观音造像发展演变的大致面貌,若与其他区域相比,当是相当突出。笔者认为主要原因有三:

第一,蜀地接受白衣观音信仰较早,可能在其于两京形成不久之后,就已流布蜀地。虽说目前仅在巴蜀发现了唐代白衣观音造像,但这并不能说,此地就是其发源地,其源头应在两京。一方面,唐代前期的巴蜀佛教艺术主要是在中原北方佛教艺术的范式下发展,无论是造像题材还是造像样式均受两京的影响较大;另一方面,文献中记载最早描绘白衣观音的画家是吴道子,加之他于天宝年间入蜀,很有可能将白衣观音画像粉本传播蜀地。至于中原目前尚未发现唐代白衣观音造像的原因,当与安史之乱以后,中原佛教受到极大重创有关。

第二,唐代以来,尤其是盛唐以后,开窟凿像、建寺图壁之风普遍向南方巴蜀地区转移。每当中原北方发生政局动乱,民众首先想到的移民之处就是蜀地,特别是二帝幸蜀,带来了京城高僧大德、画家工匠等大批人员,促进了蜀地佛教艺术的迅速繁荣,从而营造了浓郁的佛教信仰氛围,尤其是颇受人们欢迎的观音信仰,白衣观音自然也在其中。

第三,与江南吴越国钱氏和北方辽代最初接受白衣观音信仰的主要群体为皇室贵族不同的是,蜀地白衣观音信仰的群体大都是普通民众,并且信奉目的很是实在,只要家人及自身健康平安足以。这从现存的相关造像题记中不难看到这点。

二、江南地区:首开白衣观音造型新风尚

江南地区白衣观音造像出现的时间大约在五代十国吴越和南唐,较之巴蜀要晚很多。吴越时期的白衣观音造像以杭州烟霞洞洞口处右侧的观音像为典型代表(图15)[18],该像造型优美,身躯呈S形,慈眉善目,宛若一位年轻貌美的江南女子。齐庆媛认为,此像开创了白衣观音造型新风尚,并将江南地区的此类造像命名为“江南式白衣观音”。[2]52此外,上世纪50年代在苏州虎丘塔出土过一件白衣观音檀龛像,时代也在五代[19]。该像披风与外衣分离的形式虽与烟霞洞观音有些不同,但手持数珠是两者的共同特征,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其他地区是比较少见的。南唐白衣观音造像虽未见实物,但在《宣和画谱》中有明确记载,当时的画家曹仲元和王齐翰二人均绘有《白衣观音像》[7]74、83,推测应与吴越的白衣观音造型样式一致。

图15 杭州烟霞洞白衣观音像

白衣观音信仰在江南的出现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可能最初与后晋政权有关,之后又得到了吴越国钱氏夜梦“白衣仙人”的神预,这倒与辽朝契丹族尊奉白衣观音为家神的情况类似:白衣观音依靠皇室贵族获得发展。据《方舆胜览》卷一“天竺观音”条载:

石晋天福间,僧道翊一夕见山间光明,往视之,得奇木,乃命匠者孔仁谦刻观音像。会僧勲从洛阳持古佛舍利来,纳之顶间,妙相具足。吴越时,忠懿王夜梦白衣仙人求治其居,左右曰:“天竺观音,白衣仙像也。”乃一新道场,凡水旱必祷焉。至今如此。[20]

这个“白衣仙像”的“天竺观音”显然就是指白衣观音,当时还专门为此创建天竺观音看经院而供奉之。与此类似的钱氏与白衣观音的灵验故事还有很多,其意大都是说白衣观音在治国方面对钱氏有很大帮助,后钱氏家族对其大力推崇,相关信仰遂在江南各地流传开来。

入宋以来,白衣观音信仰在江南广泛传播。据日本僧人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记载,他在参拜泗州普照王寺时,曾亲眼看到寺内供有白衣观音像,且门外还有人售卖《白衣观音礼》的册子[21]。目前江南所见宋代白衣观音造像遗存较少,但大都延续了五代手持数珠的造型。苏州瑞光塔出土2尊北宋白衣观音泥塑像(图16)[22],除面部上色外,她们的造型完全一致,应出自同一印模。观音面庞丰腴,颇具唐代遗风;外着一件披冠双领下垂式敞口大衣,外衣紧贴身体,露出身形曲线;双手交叉于腹前持数珠,呈现出女性般优雅雍容的风姿。苏州紫金庵大殿后壁有一墙观音彩塑,正壁主尊是南海观音,但其装束却采用了白衣观音的造型。这表明自宋以来,不仅在巴蜀,其他地区的不同观音造型也普遍存在互相融合的情况。在两宋之际,受中原影响,江南地区出现了禅定式白衣观音像[13]68-70,如苏州灵岩山法慎所刻的一块入定观音造像碑(图17)[23]等,其出现时间稍早于巴蜀。南宋以来,这种样式的白衣观音像备受江南禅宗画家和文人的青睐,并且还通过移民杭州的蜀籍画僧法常与来华日僧圣一的密切往来,于南宋晚期将此类画像传播到日本,并对日本水墨画产生重要影响①关于法常的生平事迹,近来中日学者对此都有相关探讨,其中以徐建融的考订最为详备,详见徐建融.宋代绘画研究十论[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8:237-253.。

图16 苏州瑞光塔出土白衣观音泥塑像

图17 苏州灵岩山入定观音像碑拓片

三、中原北方汉族地区:白衣观音图像的发源地

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实物遗存,中原北方地区的唐宋白衣观音信仰与造像,似乎都不及巴蜀或江南那么突出。但有一点应毋庸置疑,白衣观音信仰和图像的起源地当在两京地区。

中原地区目前尚未发现唐代、五代的白衣观音造像,仅有少量宋代遗存。

陕北延安等地有大量宋代石窟,其观音题材以水月观音和千手观音居多,白衣观音鲜见。安塞石寺河第1窟西屏壁内侧有一尊白衣观音像(图18)[24]649,游戏坐于石座上,明显融合了水月观音的造型。惜头残,故不明其头巾的披覆方式。像旁有北宋宣和二年(1120)题记:“延安府安□堡百姓/□□□乃贺青/右谨发信心打造粧画/白衣观音一尊愿龙花三/会共结佛缘宣和二年/匠人王志。”[24]654“龙华三会”本为弥勒信仰的核心,这里却与白衣观音混融在一起,可见民众对佛教理论的认识较浅。子长钟山石窟第3窟的十地菩萨像,其中2尊是身着披冠通肩式袈裟的菩萨像[25]。西安碑林博物馆藏有2尊出土于西安的宋代白衣观音头像(图19),头高约30厘米,推测原像身高应在2米以上,当属佛寺供像。

北方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中也塑有2尊宋代白衣观音像。第165窟原为北魏洞窟,宋代重塑三菩萨及二供养人像,左壁有白衣观音[26]。该像造型写实,比例匀称,结构准确。身着双领下垂式披风,双手相交托于腹部,衣纹刻画简练流畅,全身无配饰,宛若当地朴素的中年妇女,这无疑拉近了其与信众之间的心理距离。第4-5龛为宋代重塑的一佛八菩萨像,正壁主尊右侧为白衣观音②此尊白衣观音的图片由麦积山石窟研究所的张铭博士提供,特表感谢。(图20)。与165窟中白衣观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该像颈戴华丽配饰,服饰上还有龙凤、植物纹等沥粉堆金图案,于此衬托出观音的美丽高贵。观音双手交握于腹前,可能受到过江南白衣观音造型的影响。天水地区在唐代并没有白衣观音信仰的传统,但由于该地在宋代的大部分时间都归四川管辖,因此蜀地是很有可能将白衣观音图像传播到天水。

图18 安塞石寺河第1窟白衣观音像

图19 西安碑林博物馆藏白衣观音头像

图20 麦积山第4-5龛正壁右侧白衣观音像

唐宋时期,敦煌地区的显密观音信仰盛行,唯独白衣观音信仰却不甚流行③据伯希和记录,莫高窟第103窟中有疑似有白衣观音的题记,录为:“大乘寺尼啓注奉爲先六爺□下反法界蒼生敬造觀音白衣各一軀一心供養……觀……李郭真(?)……雍宰(?)元(?)年”(徐自强,张永强,陈晶.敦煌莫高窟题记汇编[G].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116)。但“敬造观音白衣各一躯”作何解释?从“各一躯”描述来看,“观音白衣”应为二尊像。可能分别是“观音”与“白衣”,但“白衣”是否为“白衣观音”的简写,目前尚不清楚。除此该题记的年代也需考证。,除2幅西夏白衣观音壁画外,目前在敦煌石窟中尚未发现类似形象,可见敦煌民众对此并未产生关注,这与该地区统治政权更替频繁有关。但藏经洞曾发现2幅白衣观音绢画,现分藏于故宫博物院(图21)[27]和四川博物院[28]。这两幅绢画的画面构图及白衣观音造型相似,可见它们要么为同一画家描绘,要么源自同一粉本,其绘制时代应该相近④这两幅白衣观音绢画虽较早刊录于《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中,但在时代判定上却相差很大:故宫博物院藏品为五代作品,四川博物院藏品为南宋作品。目前来看南宋年代的推断显然有误。。值得一提的是,故宫博物院所藏绢画中的供养人形象与敦煌五代宋初纸绢画上的供养人形象类似,推知这两幅白衣观音绢画也是同时期的作品。有趣的是,藏经洞还发现题为“启请白衣观自在文”的卷子(P.3927)[29],据其“于中杨柳億劫常青”“素服衣冠,圆容丽质,身挂轻罗,自在足蹑千轮,两耳长垂玉珠楼洛”,以及“白莲花上紫金容”等描述,似与绢画中的白衣观音造型相符。据潘亮文考证此卷子为10世纪初的作品[30]93,也即五代。笔者认为,该卷子很有可能就是当时配合白衣观音绢画而书写的类似发愿文一样的启请文。但由于绢画和书卷均可任意移动,那么它们是可以从中原或巴蜀等地带来,这与前述敦煌不流行白衣观音信仰的观点并不矛盾。

图21 故宫博物院藏敦煌白衣观音绢画

四、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地区:独具少数民族特色的白衣观音造像

受宋朝中原佛教的影响,与其对峙的辽、金、西夏等北方少数民族王朝也开始信奉白衣观音。少数民族政权对白衣观音特别重视,辽朝甚至将其提升到国家信仰的层面。从造型特征上看,此区域的白衣观音造像并没有严格遵循汉地样式,而是在其基础上融合了本民族传统宗教的造型元素和审美内容,因此它们具有浓厚的少数民族艺术特点。

以契丹族为主的辽朝在建国之前,一直都信奉萨满教,他们对佛教尚无兴趣。但自辽太宗耶律德光于天显十一年(936)帮助石敬瑭建立后晋政权后,石将幽云十六州割与辽朝,大量汉人因此在辽朝的控制之下。为了稳定契丹贵族对多民族杂居的统治,树立本民族的威信,辽朝积极倡导中原佛教,并托梦将白衣观音尊为家神[31],《辽史》卷三十七《志第七·地理志一》对此有明确记载:

兴王寺,有白衣观音像。太宗援石晋主中国,自潞州回,入幽州,幸大悲阁,指此像曰:“我梦神人令送石郎为中国帝,即此也。”因移木叶山,建庙,春秋告赛,尊为家神。兴军必告之,乃合符传箭于诸部。[32]

而为了使中原白衣观音信仰顺理成章的传入东北,契丹贵族甚至于将长白山附会成白衣观音的居住地①关于长白山如何演变成白衣观音的住所,可参看汪玢玲.长白山崇拜与民族文化融合[G]//游琪,刘锡诚.山岳与象征.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4:347-356.,据《辽志》中“长白山”条载:

长白山在冷山东南千余里,盖白衣观音所居,其山内禽兽皆白,人不敢入,恐秽其间,以致蛇虺之害。[33]

祭山拜祖本是辽朝先祖的宗教信仰习俗,与佛教无涉,但将长白山指认为白衣观音的居住场所,“这又把汉魏间以虎为山神,‘祠虎以为神’的信念推进一步,以为是‘白衣观音’在冥冥中统辖其地,把长白山的终年被雪,禽兽皆白,虎豹熊罴皆不害人的自然崇拜、动物崇拜和佛家的清净、慈悲、普度众生观念联系在一起了。”[34]从而使得辽朝祭山拜祖有了新的祭祀方式。

从造像材质上看,目前所发现的辽代白衣观音像全是金铜像,尤以易于家庭供奉的小型铜像居多。但也有大型者,如现藏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大学考古学及人类学博物馆的白衣观音立像[35]1304,通高70厘米,堪称存世辽代体量最大、铸工最精的金铜造像。

从姿态上看,辽代白衣观音像可分为两种样式:

其一,立式。实例较多,造型大都一致:头冠高耸,吸收了萨满教冠饰造型的元素;形体比例修长,下半身明显向内收;双手持物基本不出两种,莲蕾和数珠。持莲蕾者如故宫博物院所收藏的一尊(图22)[36]51,该像形体颀长,跣足直立于束腰须弥座上,袈裟披冠方式较为特别,从右肩看似有两层,双手相叠于胸前托莲,身上无璎珞,仪态端重。持数珠者(图23)[37]的造型可能是受到了江南样式的影响②江南样式对辽朝的影响,主要是通过五代时期辽朝与吴越和南唐频繁的政治文化交流来实现的,参看彭艳芬.五代时期契丹辽朝与吴越、南唐的交聘研究[D].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

其二,坐式。目前仅发现2尊,故宫博物院和海外私人[35]1295各收藏1尊。譬如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白衣观音结跏趺坐(图24)[36]54,发髻高耸,肩披鳞状天衣,右手举于胸前施说法印,左手置于腿间持莲,造型优美。值得一提的是,这2尊坐式白衣观音像可能和密教有关①据菩提流志《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卷八云:后白衣观世音母菩萨,左手搏胁髀上,仰掌执不开莲花,右手侧扬掌,半加趺坐((唐)菩提流志.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G]//大正藏·第20册:269)。经中描述与辽代坐式白衣观音像有些类似。。

图22 故宫博物院藏白衣观音铜鎏金像

图23 持数珠白衣观音铜鎏金像

图24 故宫博物院藏坐式白衣观音铜像

金朝先后灭辽和北宋,不仅从中原获得大量典籍图书、文物法器,而且还掠夺大批文人艺匠,故建国后迅速汉化。受汉人和契丹人的影响,金朝对佛教也大力推崇,造寺立塔、译经刻经、焚香礼佛等佛事活动氛围浓烈。金朝的白衣观音造像主要源自对辽、宋的继承,特别是宋朝的样式。目前所发现的实例较少,明确者有二:其一,一幅署名东坡居士苏轼观音赞的白衣观音石刻线画(图25)。该像双手交握于胸前,手握数珠,神情自在,明显受到过江南样式的影响。据赞文可知此画由中都(今北京)门头沟潭柘寺住持虚名和尚作于金章宗明昌三年(1192),后郑州普照寺住持守辩和尚摹刻上石[38];其二,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收藏一尊大型木质白衣观音像[35]1369,据说出自山西泽州府某古寺内。此像融合了南海观音的造型特征,身躯向左倾斜,目光正俯视芸芸众生。观音胸肌宽厚,男性特征明显,但同时又具有女性的优美姿态。此外,1964年,在北京丰台区瓦窑村金墓中曾出土一尊禅定式白衣观音瓷塑像[39],但这种青白釉瓷塑实源自南方,推测此墓是一座汉人金墓,白衣观音像可能是墓主人从汉地带来。

由党项人在中国西北部建立的西夏政权,对佛教相当崇信,汉传和藏传系统都很盛行,其中观音信仰表现突出,不仅翻译了大量观音经典,而且还绘制了数量可观的观音画像②关于西夏观音信仰的发展情况,可参看崔红芳.西夏河西佛教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281-301.。西夏对河西石窟装修和改建的活动频繁,目前在莫高窟发现2幅白衣观音壁画。一幅位于莫高窟第237窟前室西壁门上[40],此像身后有圆形大背光,双手抱膝而坐,明显融合了水月观音的造型元素;另一幅位于莫高窟第309窟西壁北侧,此像呈结跏趺坐禅定状,这是汉地的流行样式。由此可见白衣观音信仰在西夏也有一定传播,但并不突出。

最后,需提及的是,在新疆吐鲁番出土,现分藏于德国、韩国和俄国的三幅构图形式类同的观音画像,其主尊观音两侧的观音变化身中,都有一尊手托孩童的白衣观音像;另柏孜克里克第29窟左壁也有类似画像,据说这些画像均绘于高昌回鹘时期[30]93-95。从造型上看,这4尊白衣观音画像似乎表现出了明清送子观音的造型元素,但目前其含义、来源还不是很清楚。姚崇新认为,它们是送子观音,反映了中国内地的信仰传统[1]267,但目前在内地尚未发现明代以前的类似实例。或许是高昌回鹘民众的特殊信仰,具体来源还需作进一步探讨。

图25 金代白衣观音石刻线画

五、结语

综上所论,唐宋时期白衣观音图像在不同区域的发展与演变具有鲜明的地域特点:一是巴蜀地区。该区域的白衣观音造像至迟在中唐就已出现,五代前后蜀、两宋最为盛行,且造型多变,随时代不同而各具特点;二是江南地区。该区域在十国的吴越和南唐时才开始出现白衣观音造像,主要流行双手交于腹前并持数珠的特殊像式,且对中原及辽、金等少数民族政权地区有所影响;三是中原北方汉族地区。两京是白衣观音信仰及图像的发源地,但该区域目前尚未发现唐代白衣观音造像,仅有五代、两宋时期的少量遗存,可见白衣观音信仰在该区域的流布并不广泛;四是辽、金、西夏等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地区。少数民族对白衣观音信仰特别重视,辽朝甚至将其提升到国家信仰的层面。该区域的白衣观音造像主要受中原、江南等地的影响,但同时还融合有本民族传统宗教的造型元素和审美内容。

宋代以后,白衣观音图像继续深入发展,主要有三大突出变化:其一,与数珠手观音、水月观音、送子观音和南海观音等本土观音图像彻底融合;其二,由之前礼拜供奉的宗教性功用转化为墨戏玩赏的艺术性功用;其三,相关遗存以可移动的水墨画和小型雕塑居多。关于以上变化的具体情况,笔者拟另文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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