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岁月中的田园诗、风情画、人性谱

2020-01-21 09:39赵桥
南方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龙窑小说

中篇小说创作一度是当代文学的重镇之一,与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创作是并驾齐驱的“三驾马车”,王蒙、梁晓声、冯骥才等当代文学大家,都曾耕耘于中篇小说创作的园地,并有佳作问世。全国中篇小说奖的评选,也力推了中篇小说创作的繁荣。进入新世纪,新老作者似乎更看重厚重的长篇小说创作,加之全国性的中篇小说评奖停办,中篇小说创作失去了往日的荣光,但仍有作者埋首其中,并创作出不少有分量的作品,作家黄兰政先生就是其中一位。近日,读完他的中篇小说《龙窑》(载《海外文摘 文学版》2018年第6期),可谓是烽火岁月中的一首田园诗,一幅风情画,一张人性谱,是当代中篇小说的优秀篇什之一。

《龙窑》中的故事发生在1937年抗战开始初期,在距离广西合浦六万大山南麓小江镇三十余里的狮山,当地人开着大小不等的十几座瓷窑,最大的窑主是林照统,他带着大儿子林普、女儿林越雪和女婿陆北及五六个雇工,所制瓷器远销南洋和西贡(今越南)。一场偶然的大雨带来山洪,冲毁了村边小河上游的一座大木桥,下游的小石桥安然无恙。而根据当地烧窑的传说,凡大木桥被冲毁,就得分家,否则会遭受无妄之灾。林照统趁机分家,倔强的女婿陆北选择了暂别妻子越雪,去钦州跑山窑(为别的窑主烧窑)。未到钦州,在一个叫牛尾村的地方,陆北偶遇世代做酸笋的施贝一家。而年仅二十岁、与陆北相仿的施贝,从小就对坭兴陶(广西名陶,与宜兴陶瓷齐名)兴趣浓厚,家中一块买下来的田中也出产窑泥,现在与陆北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在施贝父母的支持下,开始开窑、烧窑,并写信让妻子越雪来牛尾村,帮忙在陶器胚胎上描画芭蕉等景物。几经挫折(有同行李窑主等故意使坏,有与俞家为陶泥而起的纷争),第三窑不仅成功,而且得到“窑宝”(因窑变而无意中形成的无价之精品)。而在第三窑烧成、尚未打开之前,陆北则告别妻子越雪和好友施贝,远赴广州湾,乘船去了小吕宋,在日寇的占领、封锁之下,为陶器寻找新的销路,落脚在一位姓罗的经营陶器的店主家打工。可不幸的是,几个月以后,因肺结核晚期,跳海自杀而亡。罗掌柜写信将这一不幸消息告诉了越雪。越雪在回家省亲、禀告父母后,再次告别家人(其时,她的大哥林普已参军抗日,小弟林小普也打算和几个同学一同远去延安),回到钦州牛尾村,和亡夫陆北的好兄弟施贝结合,并动员施贝和自己的父亲林照统一样(实则是进步青年林小普的要求),烧制一批抗日陶器(在陶碗、瓷碗等器皿上刻写抗日口号),无偿捐献给部队,为抗战尽绵薄之力。窑成之日,敌军炮火已到眼前,百姓纷纷逃难。在施贝回到村里,一方面安排父母避难,一方面寻人开窑之际,越雪独自一人在窑边,神情恍惚之下,打开窑门,走进热浪灼人的窑内,找到一只雕刻着陆北头像的竹节杯,结果倒在高温的窑内。

小说的结尾很神奇,好多年后,一只坭兴大梅瓶上刻着一首诗:龙窑烈烈起星熛,窑火连着炮火烧。宝器捏成国已碎,重洋渡罢恨难消。力微紧握刀和笔,命苦偏描雨打蕉。且看画中人落泪,回眸同上鹊河桥。

谁烧的坭兴大梅瓶?谁在瓶上题写的诗?小说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

《龙窑》首先是一首田园诗。小说开头,远处着眼,大处落笔,寥寥几句,就写出了合浦六万大山丘陵蜿蜒的壮观,然后如电影镜头,迅速拉近、对焦,写林家大村、小村,同样是寥寥几句,有形、有声,勾勒出南国的田园风貌:“村子朝南,七八户人家。村前清溪曲折,隔岸再往南是林家大村。小溪拐七八道弯下滩,哗哗声日夜不停,响彻村野。”即便是写南方常见的雷雨天气,也是芭蕉树、棕榈树等许多典型南国特色的景致,而且充满诗意:“天蒙亮时风息雨停,东方浓云乌中泛白,山头雾带纹丝不动,整个山区经过风吹雨打变得格外沉寂。房前屋后,大张大张竹叶上水珠无声滑落,满园芭蕉树顶卷叶绿芯一夜间冲天冒出三四尺高,篱笆墙上密不透风的首乌藤被风雨打歪后又抬起头长出青青嫩杪。尽是青翠凝绿,只差几朵红花白花才能把它点破。”

类似这样诗情画意的语言,在小说通篇中俯拾皆是。作者仿佛是高明的导游,带领读者(游客)“移步换景”,在不同的时空,都能让人欣赏到一派南国田园风光。这,无疑增加了小说的趣味性和可读性。而这些描写又不是刻意为之,完全是因故事情节的需要而设置的。

小说同时也是一幅风情画。无论是林照统向佛山陶瓷商陈先生(因日军占领广州、佛山逃难来此)介绍小江镇的来历,还是当地几百年来建窑烧瓷流传下来的故事和习俗,都富有地域和行业特色,增强了小说的历史厚重感。特别是小说后半部分,林照统从归宁的女儿越雪口中得知女婿陆北死讯后,強忍悲痛,继续按照当地规矩操办“岭头节”,小说对这一地方节日的程式有详细的描写,地方风情浓郁,让读者如身临其境。这方面,作者同样是个高明的导游,不仅让游客(读者)饱览自然风光,也让他们了解了更多的人文风情。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龙窑》所写故事集中发生在广西合浦、钦州一带山区,这里是汉、壮等民族杂居之地,小说的语言,主要是人物对话,以方言为主,有些带有壮语的句式特征,甚至保留古汉语的一些特点,但读者一看就懂,不会造成任何阅读障碍,反而饶有趣味。如“唔(不要)”“冇(没有)”“咁(这么、那么)”“系(是)”等词语,就是典型的两广一带的口头语。又如“(林照统说,日军要打来了)小江有几远?能太平几久?”这“几远”“几久”,以及“知未”(知道吗?令人想起李清照词中“知否,知否”的句子)等对话,又明显保留古汉语的特征。“心里怎想,你话我知”(你心里怎么想,说给我听听,让我知道)等日常对话,则体现了粤语的一些句式特点。作者精心选择和构筑的这些人物对话用语、句式,顺应了故事情节,特别是人物塑造的需要。正是这样鲜活的、带着地方特色的语言,才使得小说所描绘的田园诗、风情画只能是“此”,而不是可“此”可“彼”。同样,小说凡写到小江瓷、坭兴陶有关的内容,特别是写到一些“窑宝”时,又是非常典雅的书面语言,那些典雅而优美的文字,也是贴切着小说的内容。

《龙窑》更是一张人性谱。历来,在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人性的谱系大抵就是善、恶两端。按照这样的简单分类,《龙窑》中塑造的众多人物,也可对应这样的谱系。以“恶”而论,李窑主内心深处“同行是冤家”的狭隘、阴暗心理,导致他对陆北、施贝的烧窑看似热心的指点,实则是恶意的误导;即使是帮忙杀狗祭窑,也不忘提出要“狗宝”、选“窑宝”的要求,暴露出他的自私与贪婪。兵役科长耿麻子及保长在收受了施贝奉上的坭兴陶精品后,立马“断案”,让施家尽管取泥烧窑(施、俞两家为窑泥“主权”起诉,施家有理有据,本已胜诉,后因俞家行贿,又改判施家败诉。无奈之下,施家只能以窑宝行贿当权者保长及耿麻子),并且耿麻子还堂而皇之地对施贝说:“随便挖泥随便烧,敢捣乱就抓,破坏抗战罪!”形象地揭示了那个时代“衙门深似海,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黑暗现实。

但《龙窑》的最大成功之处,不在于暴露人性的黑暗,而是倾心镌刻了一组“善”的人物群雕,让悲剧性结尾的整篇小說带着“亮色”和“暖色”。这其中,陆北、施贝、越雪等主要人物的刻画更是血肉丰满,个性凸显,充分显示了作者以现实主义手法塑造人物的深厚功力。这里仅以陆北为例,略加剖析。

陆北因祖籍广西北海而得名陆北,爷爷曾作为黑旗军战士参加过当年的中法战争,所以陆北的血液里有着天然的爱国血统。他的父亲陆忠在芒街营生过程中认识了销售瓷器的林照统,并结拜兄弟,几年后受邀与林照统搭伙干,独子陆北随父在外闯荡,最终入赘林家。但他自小个性中形成的倔强、自立等因素并未改变,当岳父因暴雨毁桥,循陋习而提出分家时,他断然同意,并且第二天就告别岳父母和妻子,离开林家去闯江湖了。在偶遇几代做酸笋的施家独子施贝后,听说施贝一直想烧陶创业,一拍即合,立即开窑烧窑,经过两次挫败而不气馁。第三次终于成功后,他又兑现事先的诺言,别妻离友,远赴南洋,寻找在日寇封锁下陶器销售的新渠道,最终因病重蹈海而死——陆北出场之初,就写他“总爱干咳几声”,脸色不太好;后来多处写他咳嗽、咳血等。伏笔绵密,照应周全,也是小说的一大特色。其间写到他与施贝等遇到抗日募捐,都是不假思索、倾囊而出;到南洋后,也为抗日而捐出了传家的珍贵瓷器。设计陆北跳海自杀的情节,也是大有深意。因为他的先祖陆秀夫在南宋抗元失败后,就是背着幼帝蹈海殉国的,陆北作为“后代子孙要继承先祖大忠,不负祖恩”。至于他和妻子越雪的恩爱情深,小说虽着墨不多,但同样感人至深。

总之,陆北无论对待家、国之事,都是一个识大体、顾大局、明大义、行大道的热血青年。其他,如施家三人的忠厚善良,越雪的美丽聪颖、自带主见,鸣洲年少而志向高远、见识不凡,林照统略带自私中又能深明大义……相信读完小说后,都会对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

需要说明的,假如仅仅是按照“善、恶”二分法来塑造人物,那么未免太简单化、脸谱化、平面化、类型化。事实上,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一个个形象鲜明、个性突出的“立体人”。

假如,《龙窑》这篇中篇小说仅仅是描写、刻画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广西的田园诗、风情画,以及其中的人性谱,那么,这篇小说即便艺术高超、精妙,其思想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如果《龙窑》只限于写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或许能吸引人的眼球(作者甚至可以猎奇,可以媚俗,多多渲染陆北及后来施贝与越雪之间的情事),即使它同样如田园诗、风情画、人性谱,但最终只会局限于爱恨情仇,其思想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故事和人物放置在抗日烽火岁月的大背景下,《龙窑》的历史厚重感和思想高度清晰可见。

因为情节发展的需要,也因为人物身份的需要,小说并没有正面描写日寇的侵略和凶残,主要是间接叙述和侧面描写,但这无碍于小说在宏大叙事场景下的思想深度与高度。战争的来临,时局的混乱,一方面,林照统、施家老头等普通百姓还得继续烧窑、制酸笋,以维持生计;另一方面,如佛山陈先生(正因为陈先生的讲述,才有后来的陆北远赴南洋,寻找新的陶器销售渠道)等只能背井离乡,落难小江镇,鸣洲的阿爸(一位忧国忧民的正直知识分子)在省城陷落后只得回到老家钦州,林小普等热血青年在原本安静的校园已经放不下一张课桌时,只得为抗战而宣传、奔走,最后奔向延安……在抗战宏大叙事场景下,小说中每个人物既按自身个性的逻辑发展,又按时代的逻辑发展,两条逻辑线索既界限分明,又高度重合,小说的情节才如此丰满,人物的性格也因此而鲜明。如同任何一座窑里,都可以烧制出正品和窑宝这样的精品,当然也会出现次品、废品。可以说,正是抗日烽火的煅烧,才使中华民族这座几千年的“龙窑”里,陆北等凡夫俗子也有了非一般的家国情怀,成为正品、精品,也向世人昭示了中华民族千年“龙脉”不绝的真谛。整篇小说,其实是一曲爱国主义的颂歌。

同时,将小说放置在抗日的大背景下,田园诗、风情画与人性谱的描写越是精细、生动,才越有对比意义,小说最后的悲剧内涵才越典型,真切做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赵桥

1964年11月生,江苏省句容监狱民警,从事过教师、纪检监察和政工等工作,业余以“搬运文字”、舞文弄墨为乐,有多篇随笔和数篇文学评论在省市级刊物和网络平台上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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