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生徂徠古学体系下的政治思想评介
——以井上哲次郎的近代学问论为视角

2020-02-28 06:30陈凌弘
关键词:安民知人先王

陈凌弘

(闽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荻生徂徕是古学派,乃至江户儒学史上极具划时代意义的里程碑人物[1]。他从对宋学的接受和钻研逐步转向批判和排斥,并直溯儒学的正统,极力强调以古文辞学为阶梯,达成对唐虞三代的先王及孔圣之道的正确解读和忠实维护。同时,以徂徕为代表的蘐园学派,成为了将近世儒学引领至繁荣顶点的巨大动力。

一、徂徕学于江户儒学史上的定位

井上哲次郎在《日本古学派之哲学》中,根据批判宋学,溯求圣人之道的学问旨趣,将伊藤仁斋(1627-1750)与荻生徂徕共同划归为古学派,却又特辟专章,论述各自学说的异同。二人虽同具打破传统、批判宋学的古学思想,带动了江户文学卓识激荡的第一盛期[2](P135),但又分别在学问上独树一帜。总的来说,徂徕从古学的实质内涵、学脉、学问研究的根本方法,直至学说主张的提出,都是有别于仁斋的学问创见。

其中,仁斋所倡导的古学,承袭孔孟,奉《论语》为“最上至极宇宙第一书”,并恪守孟子之学,以道德仁义为学问的宗旨,重视精神层次的哲理思辨。而徂徕主张先王与孔子之道,依循荀子的学说,强调学问的社会实用性,可谓是经世济民之学。从学问的研究方法和内容来看,不同于仁斋以古义的探明究极圣人道德思想,徂徕将学问的重心置于古文辞学的钻研和实作,更将此与以礼乐制度为核心的政治实践紧密结合。

由此可见,徂徕与仁斋在学问上的性格迥异。仁斋以道德为学问宗旨,在江户学术的发展和人文的教化上,皆了开创不同于以往的新领域和新局面,可谓之为古学的先声。而徂徕则以尊奉先王孔圣的基本精神,通过在古文辞学上的沉潜,应用于六经的研究,并进一步积极转化为以国家社会为本、面向普罗大众的治世理念,而非如同仁斋专注于哲学思想的究极。从这个意义上说,徂徕可谓是落实古学思想的先锋。而如此的先锋姿态,在其于学问的定位和对学问的发扬上得以具现。

二、政治于徂徕学的学问定位

徂徕把先人之道纳入自身的古学学问体系,作为其注解道德的核心观念。井上哲次郎特別以政治论一篇凸显了徂徕学的关键所在,也就是把学问和政治紧密结合,强调了政治是学问的核心。因此,从井上哲次郎关于政治在徂徕学中的定位入手,可尝试把握徂徕将儒学作为经世济民的学问的思考路径。

井上哲次郎直指徂徕对儒学和政治的关系定位,认为,

徂徕视儒教之本领在于政治[1](P589)

由此说明政治是儒学本质的体现。之所以有此判断,主要源于徂徕不同于宋儒、仁斋奉孔子为圣人的圣学思想,同尊先王、孔子为圣人。因而其所溯求的圣人之学,即是以学习先王之道、圣人之道为主旨。因此,针对先王与孔子在圣学中定位及相互关系的探讨,是井上哲次郎解析徂徕政治论的关键所在。

1.孔子与“圣人”定义关系再考

徂徕虽然与宋儒和仁斋一样,视孔子为圣人,但他对孔子的定位,与宋儒和仁斋存在本质的差异。井上哲次郎对此明确指出:

徂徕以孔子为传先王之道者,言道必以先王之道论之①笔者译。以下引文皆同。[1](P590)

徂徕定义圣人为“制作者”,特指先王,这与其以先王之道为主旨的学问意识相互呼应。 但他也同时认同孔子论述先王之道的权威性,从而间接承认了其圣人地位。但并未对孔子与“制作者”概念的关联性进行较为清晰的阐释。井上哲次郎由此认为,

孔子断非作者也,且孔子自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孔子岂为作者也,然孔子为圣人之事,徂徕亦不能否定,因而遂呈赞辞于孔子,成暧昧模糊之论辩[1](P553)

井上首先从徂徕圣人概念的界定出发,探讨孔子与之适用性。他根据徂徕对先王和孔子各自在圣学中不可超越的地位的认知,将徂徕所谓“制作者”扩大解释,进一步明析为“制礼乐”“传道”两个层面。“制礼乐”专指先王,强调先王是“道”的制定者,圣学之道即是先王之道;“传道”则指向孔子,认同孔子是“道”的传播者,并且在先王之道的传播中具有绝对权威。如此一来,先王与孔子各自担负的重要作用一目了然。由井上的解析可见,孔子对先王之道的论述和传播,使之最终得以真正实现和存续,可谓是另一种形式的“制作”。其次,井上从权威性上,肯定了孔子和先王的对等性:

谓先王之道,乃帝王及其他执政者传达之政治主义,故如徂徕所解释,然孔子稍稍与之相异,孔子亦欲握政治权,实行其平生之抱负,终不得十分遂其志之机会,故退而著书,传之于后世,故孔子非比帝王,乃民间之伟人也,固可谓精神界之帝王,并非执政者之帝王,故不得将孔子与先王同样论断,孔子之道立本于先王之道无疑,亦垂道德之教训于后昆之圣人也,故其所说非独限于政治,适切于修养个人之品性者,占教训之大半,一瞥论语便可知也[1](P589-590)

以上一方面体现了孔子著书传承先王之道的功绩,另一方面意在凸显孔子之学不仅是对先王之道的论述,更是承上启下,发展出侧重于道德的品性修养等精神层次的新学问。笔者认为,井上以“精神界之帝王”“民间之伟人”二度定位孔子,是根据前述徂徕对二者各自在圣学中的定位进行的延伸性解读,既在无形中将孔子上升到与古代帝王同等的高度,说明二者之于先王之道,是不同意义上的“制作者”;又强调了孔子以论语为代表的道德精神的学问论,是以先王之道的政治思想为基础的,也可以说是基于先王的政治高度所做的展开。由此可见,无论先王之道也好,圣人之道也罢,都是围绕政治的学问论所展开的思想论辩。

综上所述,徂徕在界定圣人概念的同时,虽提出孔子的圣人地位不可否认,但未能详细说明孔子于此概念的适用性。井上哲次郎在阐析徂徕政治论时,首先即针对徂徕论述的模糊性进行补充,明确了先王和孔子在先王之道的圣学中并驾齐驱的地位,以及各自的分野。同时也揭示出徂徕以先王之道论述圣人之道,即具备以政治为主导,道德为手段,两者兼容的学问特色。

2.徂徕独自的展开:安民、知人的政治论

如前所述,徂徠的政治论,是其学问特色的集中体现。井上哲次郎引述徂徠对政治思想的论述,指出:

所谓在安民在知人二句乃圣门之万病圆,立替制度之大仪,亦无此二句不行,于何世、何国,或行于杂霸之小道,人亦无此二句,则不能成功,安民乃仁,知人乃知……后世之儒者谓仁,释为至诚恻怛等,然即便有至诚恻怛之心,若不能安民,则非仁[1](P591)

徂徕将安民、知人称为“万病圆”,是行大仪乃至成功都必不可缺的因素,即把二者作为解决一切政治论题的关键。于是,井上哲次郎以明晰徂徕学中先王、孔子的圣人定位,厘清徂徕所倡圣学的政治本质为前提,把“安民”“知人”作为了充分展现徂徕政治思想的两个核心论题:

其政治论毕竟归于二种事件,其一为安民,其一为知人,知人乃为安民之必要条件[1](P590)

井上虽未在论著中进一步阐析,但显然,他意图通过对徂徕学学说的整理和引用,围绕这二者各自的含义和具体实践方法的论析,尝试进一步究明圣人之道继承的要义,以及在时空变化中与本土意识和国体结合的方式和可能性。笔者借由井上的整理和近代化视角,重新提炼和评述徂徕的政治论观。

(1)知人、安民的论辩

徂徕把“知人”“安民”分别归结为知、仁,以其政治的道德视角,阐述了帝王为政必须具备的条件。首先,他把“知人”,作为帝王的智之德的表现。若能做到知人、知贤,则可谓大智,而也只有做到知人,使众人感知帝王的仁德,安民才有可能实现,从而最终成就帝王的大德。井上哲次郎把这种委婉迂回、由内化外的统治方式,称之为“行政的秘术”[1](P594)。

具体地说,所谓“知”,包含两个层次,即知人与用人。徂徕认为:

所谓知人,尽知人之人柄、长短得失,当用其人而不用者也[1](P595)

可见,不但要“知”,更要注重“用”,二者相互关联。知人却不善用,也不能称之为有大智之德的贤君。由此凸显了在“知”的前提下,“用”是“知人”最终实现的决定性因素,也是“知人”的方法论。此方法论的施行,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是长处善用的观念:活物观和器量说

首先,徂徕秉持与仁斋相同的“活物”观,对如何看待长处和用人,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人乃活物,看过往,不尽其人,试用,长处则现,委任之,则长处益作用,至今不曾有之才智亦生,人乃活物,故人君用而养成人才,乃成器量之人也[1](P596)

活物观体现了徂徕以发展和全面的眼光,积极评价并培养人才。一方面,他认为人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因此“知人”具有局限性,一时之“知”,是无法做到全面客观的。另一方面,个体是活动变化的,都有各自的特殊性。因此,只有通过“用”,即给予与之相适应的实践机会和空间,才能使人的长处得以显露和充分发挥,从而不断完善对人既有的“知”。值得一提的是,徂徕的“用”,还细分为试用和委任两个不同层次,说明君王既需要有宽容爱才、大胆尝试的高度和格局,又有动态观察、循序渐进培养人才的深刻用意。由此,徂徕“活物”思想所反映的,是粗放与细腻兼具的用人观。同时,也体现了对用人之人器量的要求。井上哲次郎摘记徂徕《政谈》中有关其用人之法时,多处引述了器量说。

用人之道,即便与君之思多有相违,不就此判定,充分劳其人之心,乃知其人之器量...但有谓许小过,咎小过,则其人装无小过样,故其才智缩而不劳,心亦不劳,心不劳时,其器量不可见也[1](P602-603)

赏玩如有强势一癖之名将,于圣人之书,是谓之器...无癖者,则非谓器之物,无谓器者,则无用也,人亦如此[1](P605-606)

从井上哲次郎的引述来看,徂徕所说的器量,不单是指包容人的缺点和过失,善于欣赏并激发人的潜能,拔擢长材的胸襟和智慧。同时他也从人才的角度,说明无癖即无器,也就是说,人无完人。那些看似毫无缺失的人,只是把自己的不足掩饰起来。这也是徂徕对世俗的现实认知。徂徕的活物观和器量说,既是评价及培养人才的基本思考,也可谓是用人的前提,反映了其注重实践的现实主义思想。

二是长处善用的方法论:适材适所与用人不疑

徂徕长处善用的观念,决定了其关于具体用人方式的思考。井上哲次郎虽对此部分并未涉及过多,但从其有意征引摘记徂徕《政谈》中关于用人之法的论述及要点的整理,依然可对其思考轨迹有所把握。

综观井上哲次郎所引徂徕用人之法的论述,涉及多方面的内容。其中,取长略短、识才唯用,强调以用知人的重要性,在前述“长处善用的观念”中已有相关论述。而这种观念的具体落实方式,即如何善用,在井上的摘记中亦有所体现。

人之才智常相同,不适任其事,其人才智之全体无,故其才智不能十分显现,能适此事,则全体成,故才智之全体出现,此所妙不技之人,不知也,如斯道理知人之道乃于用人之所,并非我用之便宜生其人之才智[1](P604-605)

自古治天下,唯以知人为智慧之至极,故孔子亦谓此为大智也,唯有活人而用与杀人而用之差别,有贤才之显与不现之替[1](P606)

谓贤才者,有一器量之人,如此之人於一癖之人之中多有也,瞭然而重用其人适于职分,诚贤才可现[1](P607)

从上述徂徕论说可以看出,所谓“活用”“适用”,即是长处善用的具体方式。“活用”是使人适任其事,提供其发挥长处,成长为贤才的条件。徂徕承袭孔子观点,提出知人活用的主张,这与其器量说,以及孔子所谓君子不器,一脉相承。君子不器,即强调不应拘泥于某些条件的限制。所谓贤才,只不过是能身处于与其优势相适的职业或领域中,其长处能被凸显并有所发扬。

不仅如此,井上哲次郎在总结摘记时,对徂徕的善用也提出了自己的解读:善用,必是应其时代之必要之人才[1](P608)。 因此可以说,适用既指人与职业领域相适,也要和时空环境相适,如此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适才适所。

除此之外,在前述活物观时,徂徕“试用,长处则现,委任之,则长处益作用”的说法中,“试用”、“委任”的用人态度,也反映出徂徕对信任的强调,这在摘记的其它部分也有所触及:

随至世末,上人之器量小,故戒慎小气之心强,不知容有癖之人于内而取才智之人[1](P606-607)

总之不可疑人,唯无取人之心,故能人不出[1](P607)

可见,一旦决定用人,应采取充分信任开放的态度,也就是“委任”。井上哲次郎将“委任”阐释为:既然用,应十分委事于其人[1](P608)即意在如此。因此,用人不疑,也是在善用人才过程中,帮助发掘人才优势和激发其潜力的必要态度和方式。

综上所述,徂徕着眼于长处的强调,从知人和用人两个方面,反映了其知人的政治主张和方法论。井上哲次郎评价徂徕知人的方法论,认为:

阐人情之微,显世事之幽,殆有说破行政秘术之趣[1](P594)“行政秘术”的评价,是对徂徕“人君智之德,乃外之智慧不入”的生动诠释,体现了徂徕委婉迂回、由内化外的行政治理主张。但井上哲次郎也对徂徕注重长处,不咎小过的主张进行了较为辩证的指摘,他认为缺点和长处一样不可忽视:

人不可不并知其长处短处,然用之,唯由其长处,短处为防过失要兼知也[1](P596)

凡当用人求完全者,则世上无此一人,有用之才,以超脱凡庸者,其缺点亦必多显见,故不注

目有如何之缺点,亦不可能看破有如何之伎俩[1](P599)

井上认同徂徕世无完人的主张,但也强调正因为如此,就更应该正视缺点,才能避免过失,也能对人有完整全面的了解,从而采取更精准的方法“用人”。

其次,论及“知人”前提之下的“安民”时,徂徕以“仁”作为安民的主旨,将知人用人转化并上升为影响大众的国家行政运行手段,被井上哲次郎认为是其创见。而徂徕进而提出的“大道术”,正是形成此见解特殊性之所在,也是落实“仁”的主旨思想的重要方式。徂徕认为:

圣人之道谓之大道术,治国亦直正善恶邪正,所见之上,全然无所不为,作用于俗人之思未到之处,不知不觉自然正之,养人才亦如此[1](P588)

立制度,是为正风俗,...正有此术,是谓圣人之大道术[1](P591)

换言之,大道术,关键在于“术”。用以安民的大道之术,正是将知人用人的行政方式及其成效,进一步外化并普及,上升到国家制度的治国之术。同时,人才的养成,即对人才潜移默化的训练和培养,也被视为与行政方式相互呼应的治国方略。因此,井上哲次郎根据徂徕对大道术的阐释,将“术”注解为政策,认为:是等政策乃宋儒及仁斋等所未思及,即得见徂徕一家之长处[1](P589)。

井上的注解,与吉川幸次郎所说的“人为的设定,为政的技术”[3](P78)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强调了主政者治国行政,须采取相应技巧和方略。而关于“术”的具体实现方式,徂徕指出:

所谓大道术,非观念,非巫术,非神道,非奇特,乃技也,因施技自然移行也,今时之治,谓先尽力照拂于政,天地之造化,移行者也,人乃活物,故人事之变,逐日而生,是生生不息之妙用也,欲执此生生不息者于手而改做之,强押而不知其反响…圣人之道,乃长养之道,随造化而养育,能知物之变移,认知有志竟成而以技改之,眼前虽显迂远,然终将自然心之所向[1](P592-593)

由此可见,徂徕的论说,意在表明“术”是贯通政治的方式和手段,不是形而上的思想观念。在实现的过程中,有两个核心原则,即方法论主张。一是“自然移行”。自然,是以强大行政意志,透过看似无为的方式,在潜移默化中达成行政对象的改造和管理,而不是不作为,更不是以强力迫使改变。二是“长养”,任何事物和人都是变化发展的,因此,尊重发展的规律,以长远和全面的视角施行政策,才能达到理想的目的和效果。

井上哲次郎据此进一步指出,礼乐是徂徕所谓大道术施行的“要具”[1](P593),最具行政效验。如此的阐释,一针见血地点明了礼乐和大道术之间的体用关系,呼应了徂徕对大道术“用”的本质的说明。笔者认为,井上之所以能如此定位,或许正如同伊藤仁斋关于道德的体用论说,认为“道以流行言”“道乃自有所导”,即用之道,在日常生活中的落实和发展,表现为活动性和主导性;“德以存所言”“德乃物有所济”[1](P233),即体之德,相对具有稳定性和辅助性。因此,大道术具备与前者相似的特性,可视为用,礼乐制度类同于后者,则可视为体。

综上可见,徂徕关于知人与安民的论说,是将知人用人的“行政秘术”,与行政治国的“大道术”紧密关联的政治论思想。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和基础,后者是前者的扩大发展。井上哲次郎将代表徂徕学问主旨的政治论,对比宋儒和伊藤仁斋的学问,认为一方面,相较于宋儒和仁斋对道学的着墨和钻研,徂徕更具“社会性的眼光”,从而建立了独特的不拘一格的政治性见解 ;另一方面,相对于宋儒和仁斋较为高深的学问主张,徂徕善于“通晓世事”,将学问与社会现实融通,可见其“自有豁达之处”[1](P593)。

井上哲次郎的注解,充分展现了徂徕以社会的普遍性,以及世俗日常的纵深视角,形成对学问的独自定位和现实思考。可以说徂徕的学问,是经由对于外部世界的关心,从而达到自身内部世界的构筑。这也是井上对徂徕知人安民的政治观的认同之处。

另外,关于徂徕知人善用的主张,虽然井上哲次郎也从掌权者的角度出发,指出:若彼等唯用合己所望者,则如阿谀奸佞之徒集于周围之结果生生不止[1](P597),即注重长处,容易演变成凭己所好用人,无法真正做到知人善用。而笔者认为,正如徂徕“天下无弃物”[1](P595)的人才观,也从另一方面凸显了其对居上位者在用人时的责任和作用的主张。也就是说,人人皆可用,关键不在于被选用的人才自身,而取决于用人之人,如何善用长处,规避短处。徂徕的这个论点,也可视为是对井上指摘的回应。知人、安民并非是对被选用者,而是对用人者(掌权者)的要求。

(2)圣人之道的继承与日本“吾国”意识的强调

无论是知人,或是安民,其最终都取决于人。井上哲次郎总结徂徕的用人之法,也认为“徂徕行政上以用人为最重大之事件”[1](P608)。因此可以说,在政治论中,除了用人之法应用于行政的政治方法论,徂徕同时也强调了用人的主体,即掌权者在行政中的决定性作用。他认为:

即使立法如何合宜,无用法之人时,则成无益之物[1](P608)

较于法,人尤为重要...又法随人变[1](P609)

也就是说,法制礼乐等由人创造,是具有相对稳定性的客观存在,礼乐制度的优越与否,取决于运用的掌权者是否能充分发挥其中的有利因素,兴利除弊。换言之,如同前述礼乐为体,大道术为用的体用论说,此时徂徕对礼法的执行和落实的“用”的强调,远胜于已然存在的礼法的“体”本身。而这正与徂徕学中圣人之道即先王之道的本质论说相一致。亦可见徂徕将“道”的思想贯彻于其政治论中。

(道)是更数千年,更数圣人之心力而成者,又非一圣人一生之力所能辨者,故虽孔子,亦学而后知,而不可谓天地自然有之[1](P534)

由上述井上所论可以看出,不同于仁斋的主张,徂徕对道的定义,与荀子相同,是先王的作为的产物,并非本来就存在的。而沿袭孔子祖述唐虞三代先王的圣学思想,不局限于特定的时空环境,通过习得圣人之道的真义,为我所用,发扬光大,可谓是对圣人之道的传承,也是徂徕进而提出神道论说的理据所在。

徂徕在其政治论说中,认为日本神道将君王和天同等看待,反映了与圣学思想主张的一致性。但神道也具有独特性:

神道虽无所据,然鬼神可崇,更生于吾国,敬吾国之神,乃圣人之道之意,切不可疏[1](P610)

“敬吾国之神”意在强调神道有别于圣人之道,是在继承圣人之道的基础上,发展于日本土壤的精神思想体系。

井上哲次郎由此认为,徂徕将神道与圣人之道相关联,一方面意在说明支撑日本国体的神道,是对中国圣人之道的继承,二者同源。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崇拜中国古典学问的“极端的拜外主义者”[1](P610)徂徕对日本国体的尊重。

综上可见,井上的徂徕政治论,以知人安民的论述凸显礼乐之道作为“体”的相对客观性,以及以人为主体的行政之“用”的相对活动性,其目的在于打破圣学的时空界限,证明东洋继承圣学的可能,从根源上强调了日本学问的正统性。而对人的因素的反复聚焦,也暗示了日本以圣学为基础,完全有可能依据自身的国体,构筑独自的学问体系。

三、结论

徂徕学提倡先王·孔子之道,是以荀子思想为根本,强调实用性的经世济民之学。从学问的研究方法和内容上看,与经由古义究极圣人道德的伊藤仁斋不同,荻生徂徕借由关心古文辞学研究及其实作,导向聚焦于先王圣人之道的实践政治学。

徂徕通过对孟子和荀子的学说主张的批判性受容,在其代表性著述《辨道》[4]中阐明道与德的观念,以此观念的辨明作为学理的基础。而井上哲次郎即是由此切入,从而就徂徕学中心概念的“道”进行多维度考察,展开对徂徕学问论的深层思考。

可以说,徂徕学中,儒学所追求的道是治理天下的政治之道,并非与道德相关。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人的内在由此完全挣脱儒学的束缚,获得了解放。因此,如前所述,徂徕与传统的儒者不同,并未将“道”的核心意涵置于“德”之上,而是定义为两个不同层次——无人为造作的自然、执政统御的外在力量。井上哲次郎据此分别进一步解读为“养”的人才培育方式,以及法的权威统治方式。前者强调行政的方法论,后者则强调制度的执行主体是握有统治权力的上位者。也就是说,“道”最终必须经由自上而下的执政行为得以实现。同时,井上指出,徂徕关于“道”的层次定位,也是公德的体现。从而将徂徕政治论说中对“公利公益”和“利用厚生”的主张,以公德注解,把道与德从学问论的角度进行了联结。而徂徕学问论说中并未言及个人之德,对此,井上更以“功利主义”批判了徂徕对于传统意义上的道德的回避。但笔者认为,这或许是井上对于徂徕的误解。对着眼于先王之道的徂徕而言,比起私德的强调,公利公益于统治者更为必要。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井上哲次郎在徂徕政治论中提及的“社交”概念,与“公德”的注解一样,反映了其对近世儒学将道德论说与实践相结合,活用于日本社会的学问意识的把握。对井上而言,学问论的实践是极其重要的。也可以说,这是他以近代学问论观照东洋思想的一贯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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