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象征创作的隐匿性研究

2020-03-03 19:01王梦圆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班吉象征主义福克纳

周 博,王梦圆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威廉·福克纳作为20世纪美国南方文学乃至西方现代文学界的一代大师,“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而且几乎在其每一部新作中,福克纳都在越来越深刻地挖究人的内心世界,人的伟大及自我牺牲精神……”[1]译序5。在文学创作生涯中,他积极吸收借鉴马克·吐温、霍桑、托尔斯泰等大师的创作理念与艺术精髓,并通过独特的艺术禀赋和冒险精神在自己的文学故事中进行再创造、再探索。其中,作为大多数创作者在文学叙事中惯用的象征技巧,福克纳也毫无例外的从中寻找到奥义。然而,针对福克纳创作中具有的象征性研究,已有的研究者多关注于小说篇名和文本故事中所体现出的《圣经》原型意象,以及自然事物所具有的多义象征解读,忽视了对福克纳象征创作的历史关照,以及这一系列象征创作背后存在的隐匿性特质。

一、象征主义的学徒身份

尽管福克纳在众多文学作品中采用了象征创作,但其本人却从未承认这一创作属于刻意而为,然而根据1987年亚历山大·马歇尔三世在其文章中的论述显示,“在1919年的8月6日,威廉·福克纳就第一次在《新共和》杂志上发表了文学作品《牧神的午后》,这是首威廉·福克纳从法国象征主义作家斯特芳·马拉美杰出的田园诗牧歌中得到借鉴而完成的诗作。”[2]389并且,“在接下来超过十个月的时间里,福克纳又在《密西西比人》杂志上发表了13首诗,其中1首是马拉美诗歌的修正版本,4首从保尔·魏尔伦作品中翻译或者改编而来,另外还有8首本人的原创诗,它们都清楚地带有象征主义的印记。”[2]389亚历山大·马歇尔三世在同篇文章中还提到,“任何对于文学影响的讨论都应尽可能复杂多样一些,并且当处理像福克纳这种逃避和不表意见的作家来说甚至还应该关注更多。”[2]389除此之外,也有文献表明:“我们知道在他最初‘学徒身份’已经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福克纳仍然在读象征主义的系列作品。他把魏尔伦和拉弗格称作‘老朋友’,并且一次又一次的返回到他们的作品之中。”[3]217

除了这些指证以外,福克纳也常会遭遇一些读者或者研究者对于他作品中暗含的象征意象是否是其“精心安排”的疑问。“在维吉尼亚大学的一次采访中,福克纳被问及他书中(《喧哗与骚动》)众多最令人困惑问题中的一个。然而在他回答本科生的问题时,他的回答是当他进行写作时他并有在他的创造性驱动力中完全地运用象征暗示。”[4]55当时提问与对答的情景也被记录了下来:

提问者:福克纳先生,我非常感兴趣您在《喧哗与骚动》这部小说中的象征,并且我不能确切地指出在昆丁部分对于影子象征的重要意义。在小说中它被一次又一次的提及:他踩在影子上,影子在他前面晃动,影子经常在他后面尾随。那么,影子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福克纳:这并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象征。我只能说这些影子保持在他脑中如此之多是预示着昆丁自己的死亡,他仅仅是——死亡就在那,我将更靠近它还是更远离它的问题,我不会逃避它,并且我将接受它或者我会把他延迟到下星期五。我认为在创作中它并没有任何必须这样呈现的缘由。[5]235

不管福克纳对《喧哗与骚动》中“影子”意象的象征意蕴含糊其辞,还是他“绝不写或者说任何关于他以象征主义者姿态写过与此相关的文学类型与内容”[2]390,“我们也有证据表明他读过西蒙斯·阿瑟的《象征主义的文学运动》一书,这本著作包含了由魏尔伦和马拉美翻译的作品(其中一些很接近福克纳本人的翻译),并且还诠释了许多生活方式和这些诗歌的理论。”[6]247福克纳显然从这本象征主义的核心著作中汲取了关于象征方面的重要写作技巧,因为亚历山大·马歇尔三世在文章中指出:“福克纳通过西蒙斯和那些诗作,对于象征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对于那些带有抒情味的、精巧的、常常是共美的语言雕像,有了充分的接触。”[2]390而就这一情况,也有研究者撰文论及,“一个作家总是绝对贪婪的,他没有任何规范的道德,他总是从任何资源中窃取。他是如此的繁忙于窃取和使用它们,以至于他自己可能也绝不知道他使用的是从哪里得来……他被他曾经阅读过的每一个字词影响。并且他是如此的忙于书写以至于都没有时间停下来,并且说,‘现在的这一切我都是从哪里得来?’但不可否认,他确实从一些地方窃取而来。”[3]128换句话说,尽管威廉·福克纳本人不曾承认,但这一系列资料恰恰印证了他象征创作中具有的隐匿性。

事实上,作为一种创作方式,象征创作至少应该包含对象征技巧与象征主义的双重吸纳。若为二者进行同异探析,则可知在文学世界中,通常把象征技巧理解为文学创作者以此物指他意的创作技巧,它存在极大的随意性,并且也理所当然的成为象征主义这一文学流派的核心概念。但通过辨析,二者又存在不一样的地方。语言学家索绪尔曾在其《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说:“曾有人用象征一词来指语言符号,或者更确切的说,来指我们叫做能指的东西。我们不便接受这个词……。象征的特点是:它永远不是完全任意的;它不是空洞的;它在能指和所指之间有一种自然联系的根基。象征法律的天平就不能随便用什么东西,例如一辆车来代替。”[7]3显然,索绪尔是从语言符号的角度来强调象征具有的一种理据性。而哲学家黑格尔也曾在其《美学》第二卷中论述到:“象征首先是一种符号。不过在单纯的符号里,意义和它的表现的联系是一种完全任意构成的拼凑……。作为象征来用的符号是另一种……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却不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7]5那么,由此可发现,以上二人都主要是把象征理解为一种符号和技法,只是他们尤其强调象征背后存在的理据性与普遍性,而这又恰恰与我们研究象征意蕴问题的核心目标相吻合,即应透过表面的基本人物和故事来挖掘其背后蕴含的深层理据和普遍指事性,它更多关注于如何呈现的问题。当对比于19世纪中叶在法国开始的象征主义文学流派时,可发现二者存在明显不同。在象征主义者看来,现实世界是痛苦虚幻的,而内心的“另一个世界”才是真的、美的,外界的事物与人的内心可相互感应,并且诗歌的任务就是通过象征、暗示来连接两个世界,从而诱发读者的想象、联想,以领悟作者的思绪。象征主义文学更多地关注于通过象征呈现何种实质内容的问题,它与关注于呈现方式的象征技巧存在着明显差异。

然而,不管二者之间存在怎样的交叉和差异,这种区分显然不是给福克纳象征创作确立固定的模式,而恰恰为福纳象征创作具有的隐匿性特征找到了更多空间,并且基于“福克纳对于自己所欠象征主义者的恩情的性质和范围,却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情况。……我们必须回到他读过的读物和他改编、翻译的作品中去”[2]390。除此之外,从其后期主要的文学作品中寻找到关于象征创作的客观事实也显得更为重要。

二、象征创作的文本构建

论述福克纳在众多小说中对自然意象、动物意象以及人物故事中精心安排的象征,能更具说服力地表明他象征创作隐匿性的确实存在。因为,“人们必须记住,象征主义所追求的不是详尽的叙述,而是暗示,是在读者心中唤起与直接经历可比较的感知。”[8]90

在具体创作中,“1922年,福克纳写了一个短篇《小山》(TheHill),此文预示了他在未来的作品中,一定会运用到他所接受的象征主义的知识。”[2]392并且约瑟夫·布罗特纳在其大量的传记文学中指出,“在其早期的基本形式中,有关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风格的这样一个中心事实,即他在一种现实主义的框架中,运用诗的语言去构思和写作,这种现实主义的框架使象征主义的技巧有了充分的用武之地。’”[9]332另外,福克纳对小说人物惯用非常具有特征性的脸部雕像,从而呈现出小说人物的器官特征与性情,比如“在《圣地》中,失去人性的鲍朴埃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像两个橡皮瘤’。……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托马斯的眼睛‘看起来像只破盘子的碎片’,使人忆起了他真破碎的帝王梦。……而在《小村》中的瓦尔纳有张嘴巴,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一样’。”[8]90这些以物比物的象征都不仅使得小说中的人物面貌活灵活现,并且特定的表达也蕴含了每个人物独特的气质与命运。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曾就小说第四部分的女佣迪尔西这一角色做过具有特殊意味的论述,他说:“她代表未来,她将站在倾圮的废墟上,像一座倾斜的烟囱,高傲、坚强、不屈不挠。”[10]18这就已经使迪尔西从作为一个小说角色到作为黑人女性代表所具有的独特精神表达了出来。另外,研究者李文俊也在其著作中指出,“福克纳后来说,他足足用了一个多月才写下开首的那句:‘这一天在萧瑟与寒冷中破晓了。’故事发生的这一天是复活节,福克纳单单选择这一天显然有其象征意义。”[10]18那这又象征着什么呢?“福克纳认为,能顽强地在美国土地上生存下去的必定终究是普通劳动者。”[10]18-19这看似只是对众多生存群体所面临现状的分析,实则却隐匿地表明了福克纳对美国南方社会潜藏社会弊病的揭露,尤其是针对于像康普森家族这样的社会群体。

在《我弥留之际》中,福克纳“通过主人公——在这里是一个群体、一个家庭——的历险,探讨人类种种经验的一出悲喜剧。外国评论家也普遍认为应把此书看成是关于人类忍受能力的一个原始寓言,是我们这个复杂得多的社会的有代表意义的缩影。”[10]22在《村子》(也译为《小村》)中,福克纳又通过塑造两类典型的人物来“象征性地预告了传统农业经济向现代经济转型的过程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将战胜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资产阶级将取代地主阶级。”[1]译序6而在其后期创作的《熊》中,熊“已经成了人必须与之搏斗的‘命运’的一个象征,同时又是人必须依赖才能生存与发展的‘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11]译序6除以上这些外,小说《八月之光》的篇名都具有深刻的暗含意味,即“象征着人类将赖以‘永垂不朽’的古今绵延的‘人类昔日的荣耀’。”[12]译序6等等。

这一系列的象征案例,都可确凿而翔实地佐证福克纳在文学创作中的确广泛运用了象征技巧,或者说吸收借鉴了象征主义创作的某些主张,只是他本人并不希望别人误以为他的文学创作是依据一些他人的理论而来,或者模仿了前人的一些创作技巧。因为他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及:“作家假如要追求技巧,那还是干脆去做外科医生,去做泥水匠吧。要写出作品来,没有什么刻板的办法,没有捷径可走。年轻作家要是依据一套理论去搞创作,那他就是傻瓜。应该自己去钻,从自己的错误中去吸取教益。人只有从错误中才能学到东西。在优秀的艺术家看来,能够给他以指点的高明人,世界上是没有的。他对老作家尽管钦佩得五体投地。可还是一心想要胜过老作家。”[13]421由此可以看到,尽管福克纳不曾对那些影响过他早期创作的象征主义者表达过只言片语的恩情,也不承认他诸多的象征书写属于“精心安排”,但他作品中不可否认地存在包含自然意象、动物意象以及人物故事意象在内的隐匿象征书写。

三、隐匿象征的多维表达

福克纳小说中众多意象及人物故事的重复与纠葛,致使原本的单一事物随之产生多维的象征色彩,继而推动小说的整体思想实现多方位的立体建构。

就《喧哗与骚动》一书,无论是自然意象还是人物象征都具有极其突出的多维表达。对于自然意象,福克纳在班吉部分、昆丁部分都多次运用到“镜子”“月光”“火”“阴影”“钟表”等来表达某种程度上的不确定性和多种可能性。拿班吉来说,由于镜中之物具有不确定性,所以对于完全相信镜中之物即为真实存在的他,势必会在认知事物方面产生更多的可能性,从而产生超越于正常人理解范围的理念世界。而对于这一问题也有研究者提出,“一个镜子仅仅是一些事物或者一些人的反映,但是它仅仅只作为一种反映,而非一个真实的意象。”[4]49可是,恰恰是这种反映让人能够去考量,经过反应前后的事物产生了怎样的差别,并且真实存在的意象又是否是绝对的真实。另外,在《喧哗与骚动》这部小说中极具特色的人物故事纠葛,也使得福克纳隐匿象征创作具有的多维性得到呈现,突出表现为凯蒂和班吉、班吉和杰森、昆丁和凯蒂的关系象征中。对于凯蒂与班吉,由于康普森夫人在照管孩子方面没有充分表现出母亲该有的责任和义务,因此作为班吉姐姐的凯蒂,在日常生活中对班吉多有照料,甚至有时已经完全展现出一种慈母式的关怀,以致班吉对姐姐产生特殊的情感倾向,并且当姐姐失身时他能即刻闻到不一样的气味,表现出超越一般姐弟情感的依赖和反映,在姐弟二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更像母子感情的象征意味。在班吉与杰森的关系中,二人最为突出的象征纠葛主要体现在杰森对班吉的生理阉割一事。按照常理,痴傻的班吉尽管很多时候行为不能自控,但是我们不应该据此就绝对否认他完全没有生理需求,所以杰森将其生理阉割的行为恰恰暗含兄弟之间对亲情善念的“阉割”,而这又让我们反思一个生命个体,在人性善念与亲情关系的把握方面可能出现的模糊尺度,以及社会异化对人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在昆丁与凯蒂的关系中,由于昆丁对凯蒂具有超出兄妹的情感,所以当昆丁得知凯蒂怀孕后,这位康普森家族的继承人内心痛苦万分,而后又因为一系列的现实事件而投河自尽,即使从哈佛获取的知识也无法将他拯救,而凯蒂的女儿最后取名为小昆丁同样深藏了某种特殊关系与情感。由此可见,这一系列的关系纠葛,都使得事实陈述背后隐含的象征色彩变得扑朔迷离。

事实上,无论象征是作为一种创作技巧还是作为一种文学流派的核心概念,它最基本的旨归都应该是以一种事物来指代另一种事物,这和中国“赋比兴”中的“比”有某种相似性,即以彼物比此物,或为某种情感寄托,或为更加清晰地表明某种心境,以及事物的特征与发展趋向。那么,伴随着象征创作的隐匿特效,创作者随之具有足够的创作空间和表达方式,文学艺术的受众者也同样会从一个自然事物、一个人物类型或一种话语体系中产生各自不一的认知与理解。拿如何在文学作品中呈现一个“最理想的女性”这一问题来说,福克纳本人就给出了相当具有象征意味的回答。他说:“说实在的,我并不能描述她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因为一旦描述那么她也就出现某种消亡,一个理想的女性应该被每个男人头脑中的一个字词,一个句子或者她手腕手臂的形状来唤醒。即使是那些最美妙的描述也是有所保留的,你最好是举起手来,并且走进树枝的阴影之下,从而让思维去创造一个完美的女性形象。”[3]127-128换句话说,事物的真相与美丑也并不是通过语言的描绘就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绝对真实。相反,运用更大程度的联觉、想象或者象征却使得艺术创造具有更大的描写范围和创作空间,从而致使包含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四要素”的文学世界形成一个不断拓展的艺术整体。

毋庸置疑,一个伟大的作家不可能不去运用一切他可以运用于创作的经验和技巧,福克纳在一次采访录中也亲口承认:“艺术家是由恶魔所驱使的生物,他不知道恶魔为什么选中了他,而且素常他也忙得无暇顾及其原因。他完全是超道德的,因为为了完成作品,他将向任何人和每一个人进行抢劫、借用、祈求或者偷窃。”[13]416因此,尽管福克纳本人否认或者在回答一些问题时,暗示他创作过程中出现的所有象征和意象都不是刻意而为、不是出于一种有意识的方法和策略驱使,仅仅是在创作时本能地进行了意象的灵活投入,这些都恰恰表明其象征创作存在的极大隐匿性,只是作家并没有把它们归结为象征创作的范畴。不管作家承认与否,隐匿性特质的确扩大了作家的创作空间,并且也使得一种意象所表达的意指更加多维。

作为一个在文学创作方面极具创新意识的作家,福克纳必然不会使其创作落入某种理论或者某种主张的辖囿之中。创作过程中运用到的象征技巧与象征意识,作家更不会简单的将其显露,这也就使得福克纳象征创作的隐匿性具有研究价值,继而生发读者在文学和审美意义层面的思考。

事实上,象征这一概念本来就暗含着极大的不确定性,而福克纳从未承认这一创作技巧的精心安排,恰恰表明作家想在不确定性的基础上增加更宽泛的指事范围和意蕴表达。对于文本来说,极具隐晦的象征使《喧哗与骚动》中失去独立自我身份的凯蒂更为牵动人心,使小说《熊》中的熊暗含人与动物关系的相依相搏,人与自然及动物的关系并非狭义的人为决定论,等等。回到象征本源意味的考量还可以发现,福克纳隐匿的象征创作更有力地彰显了美国南方社会的生存现状,以及人类在面对现实世界时所表现出的牺牲精神,从而让作家的文学思想不再局限于一个福克纳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而是关怀整个文学再创造以及人类命运的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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