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牧歌

2020-03-12 08:55陈念祖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娃子牲口山药

陈念祖

麦子上场之后,野地里秋的气息一下子浓了。才过晌午,日影儿如中年人脸上淡淡的沧桑,慵懒地写在屋檐下的墙壁上。阳光下的一切,悄悄投下影子来。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歇晌午歇过头了。赶忙把牲口们从圈里边赶出来,到野地里去放牧。

其实也不晚,双娃子和耀红的牲口群也正好到村外。那些被蚊蝇追逐了半天的骡子们,在拔完麦子的旱地里打滚。最霸道的那头先卧下去,侧身躺在地上,四蹄用劲,脖子一抻一抻的,挨着地皮那一侧的皮肉,就能蹭到痒了。它突然奋力把脖子一梗,四脚朝天在半空里画几个圈,轰然一声,翻了个身,另一侧又着地了。再蹭几下痒,然后浑身舒坦地站起身来,抖一抖身上的泥土。其余的早等着,不排队,围成一圈儿,跟看杂技的一样。别看一副心平气和的神态,其实它们身上被蝇虫骚扰,痒得难受。看前一头起身要走,行动敏捷的立刻抢占了那块地皮,做同样的健身运动。我们得耐着性子等,让所有想打滚的牲口都打完滚。谁要是性子急,觉得麻烦,不让它们打滚,硬生生的赶着它们上路,它们就难受得不行。一路上脖子直僵僵的,心里边准定怨恨得要死。

人们常把高利贷叫驴打滚。但是,驴们对打滚这件事,没有骡子那么热衷。除非骡子们都打完滚了,那块地皮空闲了,它们才过去打一下。至于为了挠一下痒痒而去排队的举动,它们从来不做。

双娃子说,今天晚上我们不回家了,在山里放夜牲口。我们从来没有在夜里放过牲口,都觉得新鲜。可是我没准备,没带吃的东西,衣服也穿得单。那两个说,他们带着馒头呢,还拿了火柴,晚上要觉得冷了,就点上一堆火烤。三言两语,我被说服了,也打算晚上不回去。

山里放牧,主要是管着自己家的牲口不要吃到别人家的庄稼。没有狼,也没有贼,牲口们整天过着吃饱肚子后在农田里劳作的日子,没有谁去伤害它们。它们有个不好的习惯,总爱趁人不备时偷吃庄稼。也难怪,嘴唇贴在地皮上,啃那寸许长的细草,怎么说也比不上可口的吃庄稼来得痛快。现在田野里除了一些还没有挖的山药,不剩什么庄稼了。山药秧子味麻,不好吃,牲口嚼上几口,嘴里难受——也许吃多了还恶心——就不多吃了。再说了,人们要的是埋在地下的山药蛋,那些秧子没用,被牲口叼几嘴也没有人找来讲不依。这个时候放牲口是最高兴的事,我们可以在静谧的山野里恣意地玩耍。蟋蟀的声音响个不停,它们不是用嘴发出的歌声,而是拿背上透明的翅翼摩擦出琴音。我们踮脚蹑足,屏息凝神,悄悄地向草莽中的音乐家逼近。终于很近切了,那明澈清亮的天籁之声却戛然而止。耳际只留下绝世孤立的演奏者仓皇间摁下琴弦的一声暗哑。想见它一面都很难,更别说把它请到麦秸编成的金色笼子里,挂在窗口让它在夜里为你演奏专场了。伏在草丛里的蝗虫,被吃草的牲口所惊扰,猛然飞起来。恰恰振翅的声音,虽然清脆,但揉碎在秋日恹恹的阳光里,就没人理睬了。它觉得无趣,落叶一样飘到随便另一块草地上,没了声息。

日子短了,不经意间,大红日头已经压到了西山顶上。双娃子张罗着让我们吃晚饭。他是个机灵鬼,说话嘴甜,跟人讲道理一套一套的,遇到事鬼点子多。我们都爱听他的,常常在他的指使下做这做那。我们到不知是谁家的地里去挖山药,双娃子教我们专挑那些山药秧子旁边地皮开裂的挖,那是地下的山药蛋把地皮撑起来了。从裂口上把泥土揭起来,白白胖胖的山药蛋藏不住了,轻轻一揪,纤细的根须立刻断了。取走了山药蛋,揭起来的地皮还要盖回去,伪装成原来的样子。看上去,秧子還长在地上,地皮也好好的,跟没动过一样。被掏走山药蛋的秧子,冤枉死了。过些日子,它的主人拿铁锨来挖山药。挖到这些秧子上,什么也没挖出来,眼神也跟着暗一下。躺在地上的秧子,真想解释一下,可是它没有嘴,说不出来。

山药蛋挖好了,双娃子又在一个土坎上挖土锅锅灶。我和耀红去各处捡干柴。柴不好捡,因为山里本来没有树木,只能捡一种几乎贴在地上的灌木的枯枝。老家的人,都管那种植物叫柴。我们把柴捡回来时,双娃子也挖好了灶。灶口上用土坷垃垒出一个尖尖的塔,空心的,罩着灶口。我们在灶膛里放上干茅草,点着火,再小心地把干柴填进灶里。红红的火苗突突地从尖塔身上的各个孔隙里往外冒,淡蓝色的烟,袅袅升腾,挂向天空。柴烟的香味,温暖地钻进我们的鼻孔里。所有的柴烧完,土灶的四壁被烤得红通通的,跟个炼丹炉似的。垒在灶顶上的塔,所有的土坷垃都熏得黑炭一样。塔里边金光灿灿,炽热无比。我们在灶里边噼啪作响的火星里埋上山药蛋,再把那烧红的土坷垃捣下去,连那土灶也一同踩塌了,盖在山药蛋上边,再用脚踏瓷实。山药蛋伴着火炭的高温,孵在土里边,过半个小时就熟了。从土里挖出来,磕去附在上边的黄土,那皮儿黄葱葱的。掰开来,瓤子沙得跟白沙糖一样。这样烧出来的山药,即不夹生,也不焦糊,热气腾腾。放嘴边一咬,酥香可口。吃山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吃法了。

就着烧山药蛋啃馒头,吃过这一顿野餐时,天早已黑了。月亮稍前已经升起来了。那时天还不黑,月亮白而晶莹,但是没有光,巨大地浮在湛蓝的天边。黑暗在漫洇,月光也在黑暗中渗透。那柔柔的光里,有金子,熠熠生辉。那就是月亮才有的光辉,月光的颜色。整个山里的世界,好像沉浸在一种神秘的液体里。这种液体,有它独特的颜色、香味、质地,甚至生命和灵魂。如果非要说这是什么样的液体,就算作酒吧!看一看,就让人醉了。

静静的河道里,突然热闹起来。从上游、从村子那边,如淙淙的一河水在流淌。先隐隐的,不太真切。后来近了,满河川的喧哗,席卷而过。大群牲口杂沓的蹄音,踩在卵石河床上,石头疼了,叽叽呱呱的叫喊着躲避。有些牲口脖子里戴着铃铛,丁丁当当,在黑夜里响成一串。夜里放牲口的,都是些青年男女。他们劳动了一天,这个时候反而精神十分的足。说话声音很高,嗓音清亮,但听不清说些什么。能这样大声说的,准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却故意要叽叽喳喳的。时不时不知谁说些诮皮话,惹得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小孩子,无从明白他们的快乐和欣喜。只有在时过境迁的回忆里,渐渐体会。

那一河的欢天喜地中,有三哥和张家的凤兰子。三哥人长得精神,走起路来龙行虎步,威风凛凛。他这个人知事早,很小就对庄稼行里的事样样上手。这样的人,村里人都夸奖。凤兰子的爹在省城当工人,大女儿嫁到了城里。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是好吃好穿的养得很娇贵,性格也有些泼辣。村上的人家,一般都不敢攀这个高枝去。可是,三哥却跟凤兰子谈起了对象,据说他们的恋情就是从夜里放牲口开始的。那时村子里人思想还守旧得很,除了明媒正娶,自找的尚属异类,有败坏门风之嫌。于是,这事成了一个话题。改在别人家,当家长的早该脸上挂不住了。凤兰子的爹把三哥找了去,跟他谈判。就问了一句话:你爱我家凤兰子吗?这事传出来,更成了大家的谈资。这个爹是怎么当的?竟然在儿女的终身大事上说这种荤话。大家说归说,三哥和凤兰子的事就这样成下了。每天吃过晚饭,三哥披着一件晒得发白缀满补丁的麻绒领棉衣,翻过山包到凤兰子家里去约会。我常常觉得奇怪,别人去见对象,都是穿得新崭崭的,怯生生的由媒人领着去。三哥却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大大咧咧的自由来去。现在想起来,三哥那毫不怀疑的自信、那毫不做作的坦然,是由坚实的爱情为基础的。没见过三哥二十多年了,只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消息。他和凤兰子带着孩子举家离开村子,四处迁徙,目的是找一个好的地方落脚,找一片好的土地耕种。先后走了好几个地方,都因种种原因不能长久住下去。几番折腾,日子过得很拮据。但是,他们始终恩恩爱爱,不离不弃。

这个欢欣的队伍,向沙河南边的山里去了。那里不像我们所在的地方,只是些平缓的山包。过了沙河,立刻就山大沟深,峰峦突兀,怪石嶙峋,草也长得好。因为赶在天亮前要把牲口赶回家去,家里还要用骡子去犁地呢。所以,我们没有到河南边的山里去。牲口们趁着夜色,安静地吃草。我们坐在草地上看月亮,东拉西扯地说神仙和月宫的故事。

突然,一个幽幽的哭声从夜色里透空而来。哭声很细,也很低,好像尽力地压抑着,不让哭出来。越是这样,心里的哀伤越是强烈,弥漫在静谧的夜空里。让我们觉得四周凄凄清清的,身上有点凉。我们在小山湾里点起一堆篝火,静静的环坐四周,谁也不说话。

那哭声由嘤嘤的哀泣转为号啕的哭诉,一字字,一句句,哀怨哽咽,声嘶力竭。我们知道哭着的人是谁。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一年的庄稼有收成了,家家都要祭奠亡人,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分享。山村里的人家,没宗祠家庙,也没多少讲究,只是在入夜时到村口去烧些纸钱,泼散了献饭就回家去。那些在村子四周的山野里获得永久居住权的先人们,便纷纷到村口来歆享。想一想,场面一定热闹非常。因为远去的亲人们还活在心里,所以去烧纸的人心里是喜悦的、是祥和的。那一年成娃家的七月十五却只有凄凉和悲伤。麦子刚黄时,成娃的爹胃出血,送到县医院去,回来时却变成个骨灰盒。成娃的妈我们叫三婶婶,带着三个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毎次烧七期纸,她都哭得死去活来。今天这样的日子,三婶婶怎么能不伤心呢?哭了很久,她才渐渐地止息了哭声。

柴要烧完了。月光虽亮,却没有亮到让人看清散布在山野里的干柴的份儿上。我们就去拔山花花柴来烧。山花花有两种:一种是扎根在土里的。一到秋天,遍布田间地头和水沟洼地。开出淡雅的蓝花,挨挨挤挤的。但是很有秩序,从来都是一朵不挡着另一朵。一眼望去,开满山花花的山坡,就跟工艺师设计的一幅印花布似的。这些野菊花的枝叶嫩、汁水多、柔弱,是不能烧的。能当柴烧的那些长在陡坡山峁上,根须挤在碎石破岩之中。枝上叶子稀少,有点枯。也是秋天开蓝花,一开一大蓬。那种若有似无的蓝,与开在土上的相比,要苍白许多。两种花的花朵形状相似,都是菊科,差别只在这颜色的深浅上了。我那时对生物学很感兴趣,知道它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一种是草本植物,而另一种是灌木。灌木的山花花,山坡上一大蓬一大蓬的,根很细,用不了多大劲就能拔下来。还活生生的,放到火上,呼啦啦就烧起来了,毫不犹豫。那火焰并不柔柔地烧,而是发怒般的猛,哧哧作响,升腾起一人高来。我盯着簇拥在柴枝上的小花朵,看那千万朵繁花浴在熊熊火光里,一并燃烧,一并灰飞烟灭。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软软的,几乎要掉下泪来。

沙河南边的山里,有人在漫少年(唱花儿),缠绵舒缓的歌声,带着几份哀怨,隐约回荡在群山之间。大家公认花儿是野歌,只能在人烟少的山野里唱。唱花儿要分场合的,谁要是在村里唱、在家里唱,那就是没家教的野人,人人有权斥责。因此,把花儿这种山歌划分成儿童不益的节目,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那个年龄的人,很少能认真听到花儿演唱的。此时,隔得有点远,也听不真切歌词。那似喜似憂的曲调,似天边缱绻的流云,在月光下的黑山头上徘徊。我们正要细听,却已经唱完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叫好声,伴着嘈杂的喧嚣,想必他们正围着一堆篝火高歌狂欢呢。果然,又传来几个女子的歌声,唱的是民歌《刮地风》。你没听过村姑们月下的合唱,那清丽自然的美,不敢用天籁去比拟。由此开头,一个人接一个人,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下去。夹杂着不尽的喝彩,不尽的欢笑。有一个人唱得最多,都是流行歌。他一唱,就没人唱流行歌了。因为他唱得特别好,跟歌星差不多。相比之下,别人再唱,那就不叫献歌,而是献丑了。这个人那些年很执着,一直向歌星的方向努力着。

我们不惯熬夜,已经又是呵欠又是眼泪的撑不住了。看着渐渐熄灭的火堆,也不愿去管,只是相互枕藉,伏在草地上,铺天盖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睡梦中被双娃子推醒,他说牲口跑了。果然,那些牲口正排着队,往我们所在的山沟沟外边走。三个人跑过去,把它们又堵了回来。再坐下来时,觉得身上冷得受不了。牙齿咯咯响,说话声音颤颤的,得赶紧生火呀!

到山坡上去拔山花花柴,用手一摸,湿淋淋的,满是露水。这样的柴,无论如何是点不着的。没有办法,三个人只好坐在地上,一起打哆嗦、一起抬头看天。

月亮移到西边去了,冷冷的。亮得出奇,天空被照得发白,让人想起广寒宫这三个字。

南边山里一片寂静,只有牲口脖子上戴的铃铛发出轻响。叮当,叮当。那戴着铃铛的牲口不爱吵闹,十分沉默,它总是用它的沉默悄悄地在夜色里开小差。可是,阳光一样的铃声不干,总把它出卖。那响成一串儿的丁当声,联结着牧人。他们循着铃声,找了过去,对那逃跑者一声響亮的吆喝,在山野里一层层地荡开。

他们有经验,知道后半夜天凉,准备了足够的柴。他们的火堆一定还在燃烧,那些柴也一定有些潮湿,不好烧,所以烟浓。那白烟被漫天清露打湿,升不到天空,平铺在谷底,徐徐扩散,化得淡淡的。月光下的群山间,多了一片缥缈的烟云。

村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鸡叫。于是,全村的公鸡都开始打鸣,一只紧跟着一只,轮番地叫,把月亮叫得往下沉。

我们实在熬不住了,拖着僵硬的身体,赶了牲口群往村子里走。半路上,已经能遇到上工犁地去的人了。两头牲口咬着嚼子,围着围脖,并排驾在木头格子里。老木犁倒扣在木头格子中间,扶手直指天空,犁辕向后拖在地上,一路格朗朗响着。农人叼着旱烟卷,手提鞭子跟在后边。他们起得很早,就是要趁着大清早天凉,好多犁些地。

翻过车路坝梁,就要进村时,桔红色的月亮就搁到西边山顶上。没有光,也没有云霞,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隐到山背面去了。天空突然黑了下来。

穿过黑乎乎的村子,双娃子和他们家的牲口进了他们家,耀红也赶着牲口进他们家了。只剩下我赶着我们家的牲口,往村子最北头的我们家去。到家门口,有个人影站在黑暗里,是我八爹,他早早的来套牲口上地去,结果看到的是空空的牲口圈。他十分恼火,因为我耽误了他干活。我们家的牲口从来是不在夜间去放的,它们夜间吃的草由八爹来解决。他总是能找到很好的草,割下来捆成两大捆,驮在那辆破得几乎只剩两只轮子的自行车两边,满载而归。前半夜牲口们吃饱了,后半夜就能去犁地。

两头骡子突然停下脚步,然后撒开蹄子向村子北边的山里跑去,它们知道要去干活。其实,整个晚上这些牲口都被围在一个小小的山湾里,没有吃到多少草。它们饿着肚子,再让它们去干活,当然不乐意了。看到骡子跑了,八爹更气得不行。气归气,还是拿了笼头往没退尽的夜色里去追。

我困得不行,进屋里倒头就睡。更不知道,那一天八爹把骡子追回来,在日上三竿时套着它们去犁地时,在村里人面前,他是多么的没面子。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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