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齐白石画作辑录

2020-03-28 10:54韩羽
美文 2020年5期
关键词:秋声悄悄话白石

壮气溢于毫端

韩羽

     

“歐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 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欧阳修《秋声赋》)好一派壮气也。

也曾为此反复思索,这“声在树间”的秋声,怎地竟化成了“人马之行声”。如谓缘在秋声,怎地我听不出?如谓与秋声无涉,欧公又据何而知?后来终于有些明白了,《诗概》谓陶渊明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这“赴敌之兵”的“人马之行声”,是物与我的“神遇而迹化”。

想起《秋声赋》,是缘于齐白石的《秋荷》。

看那残荷枯干,各据地势,张脉贲兴,纵横交错,旁逸斜出。隐隐然铿锵顿挫,如铁戟强弩蓄势待发。万类霜天竞自由,好一派壮气也。

这是笔势墨痕构成的形式感,使视觉、听觉相打通而形成的错觉,是由不同感官相互暗示而获得的心醉神迷的审美享受。

这残荷呈现出的姿态,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大异其趣,各臻其美。仍是《诗概》谓陶渊明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为余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是白石老人的善感与秋塘残荷的“神遇而迹化”。

“误读”之趣

白石老人笔下的小生物,往往像似孩子,比如这幅画里的小鱼儿,欢快得活蹦乱跳,甚至有点儿做作了。道是为何?原来是为了向河岸上的小鸡表示“其奈鱼何”,用孩子话说:我不怕你!

小鸡不会浮水,可望而不可即,小鱼怕从何来?且看这些小鸡,毛茸茸,瞪着小眼的惊诧样儿,像极了啥都不懂啥都好奇的小孩儿,似乎听到了它们的叽叽声。“这是什么?”“这是虫虫。”“虫虫不是在草里的么,为什么在水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小鸡是好奇,是小鱼误会了。可又正是由于这误会,才有了戏剧性,逗得我看了小鸡看小鱼,看了小鱼看小鸡,看了笑,笑了看。

这应说是“误读”,其实白石老人作画的原意并非如此。且看跋语:“草野之狸,云天之鹅,水边雏鸡,其奈鱼何。”是替小鱼出一口气的。同时又似乎还有一声叹息,是白石老人的:乱兵、土匪,抢粮绑票,老百姓东藏西躲、颠沛流离,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更不如这河中小鱼也。很明显,是借小鱼这“酒杯”,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哀人复自哀之。而我又看又笑,当乐子了。阴错阳差,不吊诡乎,写以志之。

蚌病成珠

浏览《齐白石研究》,见一图,图中的两个鸟儿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是什么鸟?我没见过,看那神态,我却熟悉,紧靠一起相向而立,像是在说悄悄话儿。鸟儿也说悄悄话,真逗。

下边有文章,看看是何说法:

“齐白石晚年变法之后从画面的对象来看,八哥、喜鹊、绶带鸟和蝴蝶这几种动物是齐白石画梅花最常见的搭配选择,它们都象征着美好的传统元素。1943年的《梅花石头绶带鸟图》,将‘梅‘绶谐音使用,再配之墨石以为‘坚固之意,题款直书‘眉寿坚固四字。《诗经·豳风》中《七月》篇有‘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之句。‘眉寿意谓人年老时,眉中会长

出几根特别长的毫毛,为长寿的象征。”“所以本画中的含义是眉寿得以坚固则能永享无穷福气之意。这种将吉祥祝福的寓意,通过谐音象形的方式突显出来,成为齐白石后期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法。”

我从该画里看到的是“两个鸟儿在说悄悄话”。

该文作者从该画里看到的是“将吉祥祝福的寓意,通过谐音象形的方式突显出来,成为齐白石后期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法”。

见仁见智,不必强求一致。美欤丑欤,一时难得分清。比如“两个鸟儿像是在说悄悄话”,只是我一刹那间的直观感觉,如若有人说:“我就没有感觉到这两个鸟儿像是在说悄悄话。”咋办,这不就成了老庄、老惠斗嘴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鸟,安知鸟在说悄悄话?”永远纠缠不清了。

且说点儿别的,就说说吉祥祝福的“寓意画”。

中国诗词、绘画中,将花卉禽鸟作为托物寄情的对象,其源远而久矣。《诗经》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鸟儿就和男女情爱寓意在了一起。《楚辞》:“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香草与贤才更是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历代承传,约定俗成,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已成了隐寓的“文化符号”。向往美好,为人普遍心理,“文化符号”,更且言简意赅,雅俗而共赏,贵贱无不适。

借“文化符号”描摹所作的画,谓为“寓意画”。但也不必讳言,颂德祈福,是其所长;而绘画形象既化为“符号”,当必影响及形象本身的丰富性,又是其所短。有所长必有所短,形格势禁也。白石老人是绘画大师,也靠卖画为生,有“买”方得“卖”,不能不随俗从众。然而该文作者却说是“成为齐白石后期创作的一种重要手法”,则不无商榷之处。

已是常识,提起齐白石,就会想到“衰年变法”。“衰年”者不亦“后期”乎,“法”者不亦绘画之法乎。这类“寓意画”的画法,既非始于齐白石,也不止于齐白石,其“变”何来,又“变”何去,谓为“一种重要手法”。齐白石除了“衰年变法”,还有什么“重要手法”,如谓此“重要手法”之“法”即“衰年变法”之“法”,张冠李戴也。

就这幅画的具体情况而言,不妨这么说。即使像这类的“寓意画”,在大师笔下,竟也蚌病成珠,看那墨石上的两鸟儿,像似在说悄悄话,本是作为“文化符号”的鸟儿,也能成为生动有趣的审美对象。

艺术之所表现,归根结蒂一个字——人。纵使花鸟画也不例外,花鸟画和人物画的不同处,也只在一是直接表现,一是间接表现。花和鸟之所以能成为审美对象,也就因了它们能使人们从中发现人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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