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落到我梦里

2020-04-06 03:20徐瑾
阅读(中年级) 2020年12期
关键词:鲸鱼羽毛精灵

徐瑾

羽毛落到我梦里。

闪闪烁烁的白光中,蓝色和红色的线游动成型。

一条尾巴开着红云的鲸鱼睁开眼睛,它摆脱纸的囚禁,朝我飞近。

我和妈妈一起围着鲸鱼跳舞,爸爸也在一起,我们哈哈大笑。

真是一个好梦啊。

10岁那年,我开始遇到难题。

一道复杂的题目,刚读第一个字的时候,并看不出难度。

我家这道,起初他们只是吵,我的答案只需哭。每次我抓着他们胳膊哭,他们就会和好几天。

过了几个月,题目难了一点,我哭之前,他们会把我锁在小画室里,大概这样他们就能专心吵架。可我没法安心画画,总有柜子“砰砰”倒在地上的声音,让我发愁地板会不会很疼。

到了秋季的时候,题目升级了。选择题——爸爸,还是妈妈?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非要我答。

他们使劲地摇着我,让我必须填一个答案。

我不想丢下爸爸妈妈任何一个。

但选了妈妈后,爸爸像被橡皮擦掉了一样,消失了,他应该很难过吧,所以藏了起来。

可妈妈好像也没多开心,她经常看着我发呆,再哭,我们只好一起哭。

在一个清晨,外婆出现了。

原来,选择妈妈还会有一道附加题——要不要跟着外婆走?

那天下午,外婆抓着我的手,我抓着自己的小画板,我们坐了火车坐汽车,又坐上村里嘟嘟嘟的拖拉机晃啊晃。

最后,我们手拉手走到了山脚下一座青灰色的小屋子。

在外婆家的日子并不算难熬。

妈妈会给我电话,叮嘱我听话。虽然我找不到小孩子玩,可这点烦恼也被肥嘟嘟的小动物一起挤走了。看不见小家伙们也不要紧,我还可以画画。

有一处临河边的石壁,抱着石头,踩着靠河那巴掌宽的小道翻过去,后面是一棵大大的落羽杉,那胖萝卜一样的根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地上。地面上那一半就像把大椅子,靠在上面画画,别提多舒服了。

除了要担心洋辣子。这是一种浑身都是小刺的翠绿色毒虫,如果碰到了,皮肤上会火辣辣地红成一片,可惨了。

这天我在涂一条尾巴开着云的鲸鱼时,头顶突然一疼。我斗胆用手去抓,没抓住什么毛茸茸的软虫子,倒是捏住了一个滑溜溜的小东西:四五厘米高,圆圆的小脸,几片叶子朝着上空长出一个小鬏(jiū)鬏,但手指和脚掌尖尖像有软刺的植物,难怪刚刚踩得我头疼。

被我抓着她也不怵,眯着眼睛朝我笑着摆摆手。

“你好,你在画什么啊?”——是精灵,会说话的精灵。

林子里有精灵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刚来那几天,我总睡不着,外婆便会念叨精灵的故事。

“不是所有树里都有精灵,但精灵大多住在树里。每种精灵都有一颗‘心,他们的心和人类不一样,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还能帮人许愿呢,不过那愿望啊,也只能实现三天,而且精灵们太马虎了,老是弄丢自己的心,如果一直找不回来,要睡足100年才可能长出新的。”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树生出精灵太难了,现在的树总是刚长成就被砍掉了,哪里还有精灵啊。晨晨,看,这就是精灵,喜欢吗?”

外婆咬断了线,笑眯眯地炫耀她的成果——一个绿色小人,就和我面前的她一样。

该对一位从天而降的精灵说什么才显得很有礼貌呢?

我慌张地松开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跳到了我的胳膊上,坐了下来。

“你是人类吗?”她指着我的画,“你的画好好看。”

“這是云朵鲸鱼,它尾巴上长着让人开心的红色云朵哦。”

“哇,真有意思。”

“哎,这是我自己画着玩的,没这种鲸鱼的。”

“你想见它吗?”她突然问。

“啊?”

精灵笑了笑,跳到了我的绘图本上,她从怀里掏出一根金色的羽毛。下午三点的阳光中,羽毛变得模糊不清,似乎什么落了下来,飘到了半空中,她用手一捉——一片透明的羽毛影子。

“羽毛落到我梦里——”她神秘地说,“睡觉前,念这一句话。记得保密哦。”

我半信半疑地拿起那根羽毛的影子,冰冰的,很轻。

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夜晚。

羽毛落到我梦里。

闪闪烁烁的白光里,绘图本上的彩色线条游动成型。一条尾巴上开着红云的黄色鲸鱼睁开眼睛。它甩动尾巴,摆脱了纸的囚禁,朝我飞近。

我和妈妈围着鲸鱼跳舞,爸爸也在,我们哈哈大笑。

真是一个好梦啊。

第二天一早,我飞奔去落羽杉下,兴奋地讲了我的梦。

我们成了好朋友。她今年春天才出生,还没有名字,金色的羽毛是她的“心”,所以我叫她“小羽毛”。

对从树中出生的精灵而言,树就是他们的妈妈。这棵落羽杉真的很了不起,喜欢阳光,也能忍受潮湿,安安静静地跨在河里,生长到出现了树精灵。

可“小羽毛”醒来后,森林里已经没有别的精灵了。

“妈妈会用树叶给我唱歌,啦啦啦啦,每天都不一样的,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难过,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惹她生气了,叶子们哗啦啦地都落了。”

我抬头看看落羽杉光秃秃的树枝,已经冬天了,她不再给自己的孩子唱歌。

遇到“小羽毛”后,我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跑出来了。

这一天,我们一起认识了一种金色蝴蝶,当她栖息在花上时,她故乡的那片沙漠就也能闻到花的味道。

第三天,我们和一种神奇的乐器做朋友。它只有一颗种子大,放到耳朵边,它会自动发出你想听到的声音。

第四天,是一只嘴巴一张一合就能让别人说出真心话的青蛙。

第五天、第六天……

我一边画一边说,她一边听一边夸,最后她总会用她的“心”,变出一片羽毛影子。

越来越多的羽毛落到我梦里。

腊月的一天,外婆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妈妈也要回家住一段时间。

等我握着小小的羽毛影子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到家了。

我开心地奔过去,她抱住我,胳膊却很僵硬,她好像想说什么,外婆却突然让我去端菜。

妈妈还是拉住了我。

“晨晨,你愿意跟着爸爸吗?”

我好像摇头了,她哭了起来。“你干吗非要跟着我?这样我们都过不好的。”

“你把问题推晨晨身上算什么?”外婆重重地放下一碗汤。

妈妈似乎很委屈,她抽泣了几下,进了一个房间。

原来,选择题的两个答案,都不希望我选他们吗?

这一天,我没有再许愿,梦境里的鲸鱼似乎有点苦恼。

第二天,我默不作声地又去了森林,把羽毛影子还给了“小羽毛”。我憋住不愿意哭,她好像明白了,飞下来轻轻地贴在我的眼睛上。

“没事啦——我们还可以开心的。”

对,开心,要开心,我大声讲笑话,扔石子,打水漂,又抓着笔用力画画。

可我什么都画不出来。

“啪——”我用力地把画笔扔进了小溪,大哭了起来。

她飞过去把画笔抱了起来,湿漉漉的笔压在她身上,显得她又可怜又滑稽。

我应该先回家,或者随便去哪里。

“要是实在难过,就用这个吧……”我刚准备走,她突然说,“用这个许愿,不仅在梦里。”

在外婆家的院子外,我来回踩着泥地,划出一道痕。

我的手缩在袖子里,里面是一根暖暖的金色羽毛。终于,我许了一个愿望。

我推开了院子的门,外婆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左看右看,并没有发现另一双眼睛。

没用吗?

“晨晨——”妈妈突然从我背后扑了过来,抱紧了我。

“你跑哪里去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妈妈急死了。”

妈妈一直说个不停,有温热的眼泪落到我脸上。

她抱着我讲故事,尽管我已听过很多遍了;给我做了甜品,可是太甜了。

鹅黄色的灯光下,她拉着我的手。“晨晨——今天妈妈都想好了,大不了卖了房子换到小点的地方,可能你的学校也要换,但是压力会小很多,我们肯定能熬过去,这样就不需要分开了,可以吗?”

她的眼睛里闪着暖暖的光。

我的愿望实现了。

晚上,我和妈妈、外婆睡在一张床上。

被子刚晒过,暖得发烫,我左边是妈妈,右边是外婆,忍不住“咯咯”地一直笑。

“别闹了,快睡觉。”妈妈拍了拍我。

“妈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会啊。”

我暖和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一脚踢出了被子外,却冷得一个哆嗦。

原來,被子外面这么冷吗?

“外婆。”我在被子里推了推她,“精灵实现的愿望,三天后会怎么样?”

“除非继续许愿,不然猫还是猫,狗还是狗呗,哎呀,别闹了,小心半夜尿床。”

外婆轻轻拍了拍我,妈妈迷迷糊糊给我掖了被子。

三天后,愿望消失了,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我没有去林子里。

“我妈妈回家了,我没空去玩,‘小羽毛肯定能理解的。”

第三天,我也没去。

第四天,妈妈要回城里处理工作上的事,我非要跟着去。

我告诉自己,我肯定还会回来的,最多半个月,或一个月。

我只是需要多一点点愿望,让泡沫消失前多留点儿美好的回忆。

我和妈妈一起租房子,搬家,在新地方过年。年后,我换了学校,妈妈换了工作。

我每三天许一个新愿望。

我和妈妈手拉手一起在新城市里跑着,什么岔子都没出。

夏季开始后,我梦里的鲸鱼、蝴蝶和青蛙,一个一个开始消失。绚烂又闹哄哄的梦境逐渐安静。最后离开的是鲸鱼。

它尾巴上红色的云朵变成灰色,一朵一朵掉下来,我使劲地跑着想追上它,可鲸鱼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彻底消失了。

我大喊着哭醒了。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妈妈打开了灯,温柔地抱着我。

“妈妈,我不是一个好小孩。”

“瞎说,晨晨最好了。”妈妈轻声地拍着我的后背。

可我自己知道啊,我是一个小偷。

“小羽毛”也知道,森林也知道,每一个讨厌我而离开的梦也都知道。

我拽着妈妈的衣服“呜呜”地哭,我真的好舍不得妈妈。

我想起“小羽毛”从自己小小的胸膛上捧出她的“心”时,突然问:“你,你明天还会来吗?”

那当然,我肯定地说。

没事,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只要把“心”还给她。

轰隆隆的挖土机啃着林边的地,根上包裹着泥土的树苗被一车一车运来。离开不过几个月,一切都不一样了。外婆家的村子,连同后面的整片山被保护了起来,以后会成为一个森林公园。

我问了很多人——外婆、拓路的工人、年轻的园林工程师,“有没有看见一棵一半在地上、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

“唔——林子里的杉树太多了,落羽杉、红杉、水杉……没有你说的这样的。”

我找了好久,怎么都找不到。金色的羽毛开始黯淡,而我已经很久没勇气许愿了。

“你怎么又跑来这里了,妈妈刚刚来电话了,说明天就来接你了。”外婆和我一起站在山脚下,仰头看郁郁葱葱的林子。

盛夏时节,我闻到自己心里腐烂的气息,双腿在风里有种陷入冰水的触觉。

“以后没人再砍树了,说不定啊,精灵们会再出现的。”外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旋涡。

我恍惚地看着森林,真的还会有精灵出现吗?

可最后一个精灵,已经被我“害死”了,她的“心”还在我的手心里,我自己的心也淹没在冬季的沼泽里。

要多少年,她才会再出现呢?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有一个树精灵,小小的、轻轻的,只有食指大。她住在一棵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水里的落羽杉上,那是她的妈妈。

她喜欢阳光,也能忍受潮湿,可是在树叶慢慢落光后,她总会觉得孤单。

如果她像一片慌张的羽毛飘落到你头发上,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可以吗?

(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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