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人类解放主题中的生命哲学

2020-04-12 03:20王博医罗丹
理论观察 2020年10期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

王博医 罗丹

摘 要:一直以来,马克思常被指责只关注宏大命题,而忽视个体的人的生活,在其理论中存在严重的“人学空场”。但实际上,作为西方哲学向现代生存论研究转向的时代产物,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人的现实问题的关注丝毫不亚于存在主义等人道哲学流派。如东欧学者亚当·沙夫提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人的生命和死亡问题采取漠视态度,并以其对“人类解放”伟大事业的追求为策略刻意忽视了对现实的人的生命的关怀。但事实上,马克思早已在对人的本质的考察中找到了克服生命有限性和人们的死亡恐惧之路径。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死亡哲学;人类解放;社会属性;精神永存

中图分类号:B038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0)10 — 0020 — 03

一、引言

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其本质上有着关怀人类命运的价值指向,甚至其对于“死亡”的观点也与它的“人类解放”使命交织在一起。在20世纪西方哲学进入生存论转向的大背景下,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以其独到的见解率先跳脱了近代认识论模式的窠臼,转而从人的“类整体”的宏观层面考察个体的人的生存问题,尝试将个体的人类生命的有限性与伟大的人类解放事业的无限性相结合,以解决人终将死亡的悲剧宿命。

然而,传统西方哲学的“卫道者”却将马克思的这一尝试视为洪水猛兽,认为将个体生命融入人类整体的做法会使生命的意义湮灭于历史之中,甚至将马克思关于生命与死亡的论述斥为自欺欺人之“伪命题”。如波兰哲学家亚当·沙夫在其著作《人的哲学》中就曾提出:“马克思主义者通过把自己的注意力专一地集中在伟大的社会进程及其发展规律上,以此掩饰他们那种用沉默所表示出来的对死亡问题的蔑视。”①

沙夫的这一诘难实际上来自于海德格尔的“常人”理论。“常人”(the one)指称的是那些具有高度相似性的众多“此在”沉沦之所是,它是致使此在沦为“非本真存在”的元凶,“常人”生活在日常之中,会相互模仿而彼此相似,从而放弃个体的独立思考,“浑浑噩噩”度日以获得片刻的“虚假安宁”,把自己从对死亡的“畏”和焦虑中暂时解脱出来,然而,在死亡真正到来时,“常人”又会意识到自身行为的愚蠢,但为时已晚。海德格尔提出“常人”概念时设立了三个基本预设,一是人的有限性,即人都会死亡,且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终将面对死亡的命运感到恐惧;二是人对自身有限性的“畏之畏”,换言之,即对自己终日恐惧死亡必然性的情绪的二重恐惧,如此,人皆在普遍的死亡之“畏”的支配下。这时,多数人会选择逃避,而逃避的方法则是把自己变成“常人”,混迹于平均化的日常社会大众之中以获得暂时的、虚假的“安宁”;三是死亡的本己性,这种虚假“安宁”只会在人未死之前起作用,而当死亡来临时,没有人能够继续隐匿于“常人”之中,这时的此在会被其他恐惧死亡的“常人”所抛弃,只能独自面对。如此,在海德格尔这里,死亡就成了个体的人的私人事务,与其他任何社会成员都无关涉。

沙夫从海德格尔思想出发,对马克思提出了诘难。他指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忽视死亡问题,其所倡导的终极目标——人类解放作为向来被视为“伟大的社会进程”,但在沙夫看来,却是对人的极端“集体化”,在本质上与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混迹于日常生活中浑浑噩噩的“常人”无异,实则是躲避在“虚假安宁”中的自欺欺人的手段,用以暂时搁置“死亡”问题。随之而来的则是,一旦个体的人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价值取向,选择将自己融入“伟大的社会进程”之中,就会立即丧失“本真”的个体性,导致此在的平均化和沉沦,暂时隐瞒对死亡的恐惧。

面对沙夫的“批判”,马克思要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1.马克思的哲学体系是否蔑视和排斥关于“死亡”的话题及个体对死亡的恐惧?

2.个体的死亡是否与“类”,即人类群体无关?

3.融入“伟大的社会进程”事业是否意味着平均化和沉沦?是否无法解决人的死亡问题?

对此,马克思及其后学有着明确的论述和解释,在对沙夫批判的批判中,我们可以清晰地厘清马克思主义死亡哲学的逻辑脉络,从而挖掘出其对个体的人的终极关怀。

二、直面死亡:必然的自然辩证法

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认为,自然界的万物都处在永不停息的生灭变化过程中,这是自在世界固有的基本特质。在其看来,死就如生一样,是辩证运动的一个环节,是矛盾转化的必然结果。马克思说辩证法是死,也就是说,“死亡、否定或消灭是事物辩证发展的一个根本环节,辩证法主要就是讲事物的死亡、否定或消灭,讲事物永恒的流转变化的。”①马克思做过一个形象的比喻:“辩证法是急流,它冲毁各种事物及其界限,冲垮各种独立的形态,将万物淹没在唯一的永恒之海中。”②而这被淹没的万物中自然也包括现实的、个体的人,由此看来,“死似乎是类对特定的个体的冷酷无情的胜利……作为这样的存在物是迟早要死的。”③恩格斯也对此进行了补充,他指出“死是自然的必然性……(就像)由于自然的必然性而发生的一切事件。”④

综上不难看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死亡”的描述和见解是丰富而独树一帜的,它不似古希腊和中世纪哲学对来世的畅想和期许,也不像存在主义、唯意志主义哲学对死亡抱持悲观态度,相反,马克思主义死亡观明确指出,死亡是自然的必然性,在宏大的历史长河中,个体,乃至整个人类族群总是有限的,死是生的对立面,亦即生命矛盾运动的一体两面,既然生是业已发生的事实,那么死也就是無可逃避的必然可能。这实际上是跳脱了死亡恐惧,用一种更加宏观的视野观察世界所得出的结论,换言之,马克思主义不仅不蔑视、恐惧死亡,反而在生与死的辩证运动中找到了规律,也获得了顺应规律的释然。

马克思对于生命与死亡的认识正是以现代科学理论为依托,他清晰地看到了生命辩证运动的必然性:生是死的前提,死也是生的条件,如他在博士论文中所说,“死亡本身已预先包含在生命里面。”⑤马克思的这一论断实际上是在表明:死亡作为人的终焉,是生命内在预设的一个环节,恩格斯也指出:“生就意味着死。”⑥他们的共同点即是打破了人们对于死亡固有的刻板印象,从积极的角度赋予死亡以生命的价值,甚至可以说死是以肉体腐朽的代价换来的精神的升华,而马克思主义关注的问题是:如何使精神的这一升华发挥到极致,最终实现“精神的永生”。

理解了生与死的辩证关系,对于人们坦然面对死亡有着很大助益,马克思虽然对于死亡话题表现得轻描淡写,但这并不等同于沙夫所批判的,其哲学对死亡采取蔑视态度,而更多的是一种直面,或者说是认清其必然性后生发的一种坦然。如马克思晚年就曾对恩格斯说,到了一定年龄,因为什么原因去“见上帝”是无关紧要的。这种达观和超然的态度究其原因,是源自马克思与以往的哲学家对死亡的研究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视角,他主张在“现世”中理解生命和死亡,认为人们应当并且可以从此生中,从此岸世界,从自身的实践之中而不是之外寻到一种东西,或许不是一种“永恒”的世界,但却具有精神的无限性,为此马克思明确指出:“凡是将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可以在实践中或对实践的理解中加以考察并解决。”⑦

三、解剖死亡:人何以在死后“存活”

综观哲学史上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态度,其中不乏抱持乐观主义精神者,但其乐观精神的来源却无出其外,都是对于生命永恒性和灵魂实体性的迷信。而马克思主义以唯物史观为出发点,对于死亡问题明确了物理主义的态度,即认为只有可朽的肉体,没有不灭的灵魂。

众所周知,与马克思主义同为物理主义立场的存在主义哲学对待生命与死亡的态度是极其消极的,二者态度之差别主要来自于其对人的双重属性,即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不同认知。马克思认为,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个体的死亡是自然属性消失的过程,而死亡从最本质的层面来看还关涉人的社会性。

我们常说的生命的有限性即是在“自然属性”层面来论及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死亡对每一个体的人,每一自然界的有机体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但人相较于其它存在者有其特殊性,人的社会属性不具有实体性,即非由可朽的组合而成,因此在某种情况下是有可能达成“永生”的,而这种“永生”如前文所述,指的就是作为类和族群的整体的人的存续,这在马克思看来是人对死亡必然性的超越,“人”据此与其它自然物相区分,实现了短暂与不朽、有限与永恒的辩证统一。

自西方哲学由近代向现代转向以来,人的特殊性越来越被哲学家所重视,人作为一个类群,其与其它自然存在者的差异性正是使人之为人的关键。作为自然属性的人在死亡规律面前是无能为力的,而一旦将个体生命融入整个人类和历史的群体中,人的社会属性就会突显。存在主义哲学停留在对人的自然属性的研究即止步,由此得出了“死亡是最本己的可能性”的悲观论调,而“马克思对死亡本质的揭示是从‘关系维度来进行的,这需要联系马克思对“人”的诠释来看”①。那么“人”是什么呢?马克思对此的论断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②社会属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人”不仅是具有肉体的存在者,而且是要进行社会生活,处理各种社会关系的,因此马克思在诠释“死亡”时并没有特别关注自然属性的消亡,而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死亡社会属性的破坏上。他将现实的社会关系的终止称为“彻底的死亡”,而“彻底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也就是说,社会性、社会关系在人的自然属性死亡后可能依然“存活”。

然而事实上,在人的死亡过程中,社会性,即人的社会关系及其曾经的社会角色不会就此而湮灭。虽然个体的生命在整体的历史中微不足道,但人在一生中所做出的行为,其实践活动改造自然和社会所造成的结构,在劳动过程中所结成的社会关系都会永久印刻在历史的长河中。以历史为媒介,个体的人作为一种精神符号永久与他的“类”捆绑在一起,换言之,只要“类”没有消亡,任何在“类”的历史中留下记号的个体都不会迎来“彻底的死亡”。

四、超越死亡:类对个体的“无情之情”

如前所述,死亡不是个人本己的事情,而应属于社会、群体。就此而言,马克思在关于“死亡”的问题上与西方哲学传统有着很大的分歧,他在类的参考背景下考察“人”,将人的存在、价值,乃至生命都纳入类的本质中进行思考。由此甚至被萨特批评是“人学空场”,但实际上,马克思非但没有在“人学”上表现的漠然,反而为个体的人找到了克服死亡恐惧的有效路径,那就是把个体的人的有限生命融入到人类解放的伟大历史事业当中,用个体自然属性死亡的价值换取社会属性的永存。

从政治哲学的意义来讲,马克思主义代表着无产阶级无私奉献的使命追求;而从本体论层面来讲,沙夫所批判的“人类解放的伟大事业”实际上是马克思用以解决人的宿命的良方,唯有如此,有限的个体生命才能打破终将消亡的命运。如武汉大学段德智教授之评价,“马克思主义的死亡哲学的产生是人类死亡哲学史上的伟大变革。”③

然而社会属性的永存也是有条件的。根据人们对“死亡”的不同态度,可以分化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性。一是对人类社会共同体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生,其功绩会化作永恒的“精神符号”镌刻在历史长河中而不朽;二是庸碌无为,或做出违背历史发展规律之行径的人生,在其死后会迅速被时代所遗忘。马克思认为社会性被历史遗忘才是真正本质的人的死亡,在此意义上看来,虽然人的自然属性终究会消亡,但社会性的存续与否则取决于个体的人对自身行为的规划。由此可见,马克思对人们“献身于伟大的社会进程”的呼吁并非只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具有深层哲学意涵的生存论启示。

质言之,在马克思主义的死亡哲学中,人的自然属性的消亡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社会性的升华与精神永存,因此要献身于伟大的社会进程,并非为了获得虚假安宁的逃避。马克思追求“为人类流血牺牲”④,号召“群众自己应该明白为什么流血牺牲”⑤,因为他认为一个人只要能够为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利益,他就是伟大的,就是精神得到升华的、社会属性得以永存的。

从中不难看出,马克思主义死亡哲学具有明显的无产阶级属性,它倡导为他人、为集体、为社会、为国家、为真理献身明确,其所一贯倡导的为人类解放事业流血牺牲的主张实则有着深刻的本体映射,是以成为了人类死亡哲学史上迄今为止最为纯洁和崇高的死亡哲学。马克思主义的死亡哲学的理论兴趣主要的并不在于争辩抽象的传统死亡哲学命题,即对于死亡的实质、特征及意义等问题的论述上,而是集中在用彻底消灭私有制、建立共产主义社会、最终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的真正的伟大事业之上。

〔参 考 文 献〕

〔1〕亚当·沙夫.人的哲学与现代性批判〔M〕. 衣俊卿,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7.

〔2〕段德智.死亡哲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恩格斯.自然辩证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7〕尤吾兵.消释死亡恐惧:马克思“关系”死亡论对传统死亡论的超越〔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03.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段德智.马克思主义的死亡哲学及中国死亡哲学的历史地位刍议〔J〕.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05.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责任编辑:侯庆海〕

猜你喜欢
马克思主义
浅析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学科发展状况
如何科学对待马克思主义
大众化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现条件
警惕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几个“隐性”误区
Chinese Attitudes towards the 1995—1996 Taiwan Strait Crisis
王晓晖:坚定马克思主义信仰
整体性研究视野下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考
论马克思主义党建学说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内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