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长大了

2020-05-08 08:18魏东侠
当代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娘安然儿子

腊月二十七这天中午,安然对远方说,年底妈妈能歇两天班,远的地儿是去不了,咱娘俩来一个当地游,怎么样?比如,衡水湖。和安然的热情不对等的是儿子远方的漠然,他抱着手机,头都没抬,说,哪儿也不去。远方的“哪儿也不去”三四个月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校已让办了休学,高三了呀!不过,安然只顿了那么一顿,又眉开眼笑地说起了自己的美好设想,就好像她不是放两天假,而是两年。

安然进厨房炒饼,炒饼快。

开饭了,儿子!

远方大概玩手机累了,正斜倚床头看天。安然摆好了碗筷饭菜,远方还保持着观望窗外浮云的姿势,就好像天上也摆好了宴席,正等着他去赴约。

远方,吃饭好不好?

安然的声音尽量轻柔。别看儿子近一米八的个子,她怕儿子也像隔壁楼上那个孩子一样,蝴蝶般飞出窗外。那也是一个读高三的学生,留下遗言说压力太大了,就一个多月前的事儿。警钟一响,安然急躁的脾气像火遇到了冰,骤然清醒。

远方的心终于从天上回到人间,坐到饭桌前。远方的目光什么时候变得不清澈了?安然一阵心疼,脸上却布满阳光,快吃,儿子,豆角炒饼。远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用鼻子代替了,那鼻子向眉毛耸去,眉毛立刻心领神会,在楚河汉界写下一个短促的“川”字。安然假装没看到,她得快点吃,吃完得马上赶回单位,就这么会儿工夫,都是同事照顾。

吃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安然假装耐心,说吧,好孩子。

以后别值夜班了。

安然叹息一声,官身不自由啊。要么你去姥姥家?

做梦吧你!

安然忍了又忍,泪在眼眶里憋了半天才没滚出来,只说了两个字,吃吧。

远方倒没再辩驳,埋头扒拉几口,草草收兵到床上躺着去了。

不用别人说,她也知道儿子这是病了,心理病,只不过潜意识里觉得丢人,她不大跟人说,和几个同事说,也是轻描淡写,谁不好面儿呢?人家孩子活蹦乱跳,她的儿子却像老年人一样,除了躺着就是坐着。一部手机就是儿子的全部,最近连手机也不大玩了,只重复一句话,活着有什么意思?

安然开始怀念从前,都不如再让儿子推一个跟头,至少那代表儿子是动物,有活力。安然想到这儿就无限内疚。她婚后发现丈夫酗酒,喝多了就骂她、揍她,儿子小时候曾亲眼看见爸爸把妈妈从楼梯上推下来,妈妈滚了一身的土,一身的伤,爸爸拖着二百来斤重的身子倒头大睡。就是那次她下定决心离婚的。平时他对娘俩不薄,尤其跟儿子亲,俩人一起玩的时候他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但只要喝高了,就变一个人。离婚战耗了两年,他终于想通,儿子归她,房子归他俩,自己净身出户。从始至终,儿子一直站在她这边,爸爸走后好久,也没有提过他。但某天安然忽然发现远方在偷偷喝酒,用的是他爸爸常用的那个小酒杯,还模仿爸爸喝了酒仰面朝天大骂脏话的样子。这可把她吓坏也气坏了,小小年纪,竟和他爹一个德行!安然上去一巴掌,大骂远方爸不是人。那是她第一次打他。令她没想到的是,远方猛地站起来推她,把她推出去两米远,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安然彻底蒙了,她那小绵羊一样乖的儿子呀,凶起来竟然这么狠?安然捂着脸痛哭。

腊月二十八下午,安然到德隆超市買年货。超市里人山人海,有的顾客居然连个口罩都不戴。安然心里说不出的沉,什么时候啦,大家还没有防范意识?她想看看几点了,刚掏出手机,电话铃声响起。是主任,叫她马上到医院一趟,紧急会议。这节骨眼儿,她不敢含糊,随手又拿了两样远方爱吃的水果,去结账。

医院会议有两项内容,都是围绕疫情拟定。一是单位成立发烧门诊,大夫护士轮班;二是年底不放假了,按正常班走。

安然待的五院是一家脑科医院,市政府已决定让专治传染病的三院挑大梁做定点医院。虽然如此,院长却强调,咱五院也要拿出一线医院的样子。

安然的第一反应是,完了,带儿子出去散心的事泡汤喽。幸好儿子也不想去。

如果这个年假找不到拯救儿子的办法,以后更难说了,他们单位是不许请假的,请假可以,谁替了你什么班,改天还。她曾一连上过一星期的白班夜班白班夜班,正赶上例假,病人又多,那次之后,例假悄悄地走了,再没回来。那年她才38岁。后来因为身子虚,出现幻觉,似醒非醒,又笑又骂,可吓坏了她的亲娘。那个时候幸好儿子在寄宿小学封闭着,没看着。话又说回来,是不是儿子在学校待的时间过长,闷成这样?

儿子只对负面的东西感兴趣,比如逆子弑父,大学生分尸母亲……如果手机里没这些,估计他早摔烂那破玩意了。安然一再强调,还是好人多,你看感动中国十大人物……

没意思!远方目光中的小火苗眼看着熄灭,安然就忍不住急,那种负能量的东西以后少看!毕竟那是丧心病狂或爱走极端的人干的事,发生几率很低!

远方耷拉着茄子脸问安然,看过《墨菲定律》么?

安然一愣,老实回答,没有。

远方很瞧不起地斜一眼安然,墨菲定律告诉人们,一些事发生的几率很低,但一定会发生,就发生在你身边。

安然顿觉头皮发麻,毛孔大开。

年三十春晚中临时加了一个疫情节目《爱的桥梁》,安然一下子泪目。她很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同时意识到疫情严重了,不然不会在全国人民阖家欢乐时提这档子事。安然看了看沙发上躺着的儿子,如果自己也像武汉那些医护人员一样,在防护服和口罩中一待几天,儿子怎么办?

安然悄悄来到厨房,和了几碗面,剁了肉和菜,包了好多饺子冻进冰箱。还不踏实,又照抖音中的小视频炖了鸡和鱼,红烧了排骨,蒸了一锅米饭。

折腾下来,凌晨3点多,只当守岁吧。安然很开心,明天可以痛痛快快上一天班了。

初二这天,网上已到处是封城封村的视频,衡水也发布了从1月27日开始公交停运的消息。市哈院和其他两个医院的七名护士、三位大夫,就在这一天随同河北省150人首批援鄂医疗队连夜奔赴武汉了。五院没让报名,安然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想到2003年闹非典,2008年汶川大地震,自己都是第一个写请战书,有点脸红,可儿子怎么办?自己倒下了,儿子就彻底毁啦。

初二中午十二点交接完班,安然正想离开,主任说,安然,别人都同家人隔离了,你还回家呀?

这一刻终于来了。安然想哭。她闭上眼深呼吸,怎么跟儿子说?说深了怕吓着他,说浅了又怕他不理解,唉,儿子这关不好过啊。

安然到现在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死活不去学校了,总得有个原因,可儿子说没有。儿子成绩一向不错,从不惹事,唯一的不足是没有朋友。安然劝儿子交几个朋友,像小学、初中那样。儿子说,哪有时间!安然说,不一定深交,但可以一起打饭,一起商量学习的事呀。儿子说,班里统共80多个人,有70多个外地的,跟谁交朋友?我们宿舍就我自个儿是当地的。安然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儿子的话。

儿子怕黑,到了晚上就乖,叫安然同她睡一张床。安然夜班,就得姥姥来陪。六楼啊,老太太需要一级一级爬,安然很难受,想不出别的办法,儿子不下楼,从小长到大的姥姥家,门都不进了。这天晚上,娘俩躺在床上,安然看书,儿子拨拉手机。安然见儿子表情舒缓,就轻声动员他看心理咨询师。刚一提这话,儿子就疯了似的尖叫,你是说我有病,是吗?我神经病是吧?安然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同事家孩子初中就找心理咨询师了。儿子更激动了,什么?你都跟你同事说了?你这样到处白话我,是怕全世界不知道对吧?还嫌我不够丢人啊!

安然问远方,你可以提个条件啊,怎么样才见心理师?

儿子冷冷一笑,等我和隔壁楼上那个哥哥一样,变成蝴蝶再说吧。

安然吓得赶紧说,妈妈说着玩儿的。

第二天,安然自己去找了心理咨询师,还进了人家微信群,每月交一百多块钱会费。心理咨询师说儿子是复印件,母亲是原件,原件好了,复印件就好了。可群里每天留的心得作业,安然完不成,她得天天侍候那些脑血栓、脑溢血病人,病人多到有时候都安排在楼道里,她得救人,换句话说,她得挣钱养家!不好好工作,不说良心,领导也不答应啊。

安然认为当志愿者靠谱,极力怂恿儿子加入市志愿者服务团队。远方倒也进了志愿者协会群。不过,服务是上门服务,儿子门都不出,当然谈不上去给人服务了。后来发现,群消息都被这浑小子开启了免打扰。

给儿子发了微信,等半天不见儿子回复,她决定电话解决。平时为避免语言冲突,她几乎不用这种方式。

但电话也没人接。安然只好联系老娘。老娘着了火般大喊,远方没到俺这里来呀,他不是不出门吗?我这就到楼上去看看啊。

安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真想回去看看。老娘那两条老寒腿,行不行啊?安然埋怨自个儿不该对儿子突然袭击,肯定是他不能接受,吓傻了。她的手不由自主到额头挠,一焦虑就这样,曾揭下一大片一大片肤皮来,那里早已变成雪山,白癜风似的,奇痒难忍,抹了好多药膏也不管用。

终于,老娘来电话了,说远方留下一张纸条,出去了。

出去了?安然刚放下的心又飞了起来,外边这么不安全,他出去干嘛?

老娘识字不多,但会拍照,将纸条内容传给安然。

纸条上是儿子帅气的行楷:妈,我出去一下,别担心,口罩已戴。

安然更担心了。她一方面安排老娘守株待兔,一方面密集式给儿子打电话。她都想报警了。

安然再次拨通老娘电话,妈,我们医院的人都同家人隔离了,我也回不去了,这就到旧楼去住,远方拜托您吧。记得出门戴口罩,进门洗手,家里每天用84消毒液1比100兑水消毒,再开半小时窗户通风啊——不过您放心,疫情很快会好转的。她怕太多的交待吓着老人家。

老娘果然受到了惊吓,然然,你啥时候回来呀?这事啥时候能过去?

很快。安然说,快放下电话吧,妈,万一远方来电话,占线。

等到晚上11点钟,安然才收到儿子信息,说回家了,姥姥正給他热饭。

安然又心疼又气愤,回复说,你干嘛去了,这么晚回来?

保密。

姥姥也快七十的人了,别太劳烦她。

好。

以后别回来这么晚,叫人担心。

好的,妈妈。

安然一时间竟莫名感动,她感觉儿子“活”过来了。真的,这才是儿子的正常反应。

那么,是什么让儿子“活”过来的?

正月初五,安然到发烧门诊值班。三个大夫,三个护士,均全副武装。安然提前给远方发了信息,说今天妈妈到发烧门诊值班。没想到远方很快回复,妈,我为您骄傲!

儿子怎么正常得这么不正常啊?凡事有因,比如她偷偷捐款两千。她爱哭,看不得抖音中那些医生护士劳累的样子和他们告别家人的视频。

这一天门诊来了三十多个病人,有来医院看病的,有来医院看病人的,都需要二次排查(门岗测温仪先查),看得出,患者都很紧张。大夫护士也不是不怕,又不能和患者保持1米以上距离,只好硬挺,忙起来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了。

这一天安然他们虽没忙到喝不上水吃不上饭,但胶皮手套一出汗不好摘,上个厕所都不方便,干脆和食物隔离,甚至谁也没喝水。大家戴着口罩,热气变凉气,过敏起疙瘩的,勒出褶子的……却不敢贸然摘下,医院一天只发一个,摘下来没换的。

到了晚上,安然感觉自己都虚脱了。进家门先洗了个澡,又喝了满满一大杯热水,就一动不愿动了。

老娘来电话说,安然你知道恁小子这一天都干嘛了吗?

干嘛了?

当志愿者去了,说是到河西街道办各个社区走访排查。

天哪!多危险!

谁说不是!我拦了半天,拦不住啊,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安然一看手机,16个未接来电,妈,对不起啊,手机静着音呢。她心里忽然热了一下——妈,他说得对,做得也对。您怎么知道这小子当志愿者的?

当时他出门,我死活不让,他就说了。

妈,看来灾难让孩子长大了。

哼!都是你惯的,这要出个事了得呀?

安然一笑,相信咱们远方,错不了。

错不了?远方还不是让你带歪的!

我?

不是你是谁!你是不是写请战书啦?

嗯。我寻思着衡水马上会组织第二批支援武汉的医护队伍,怎么也该轮上五院了,就……妈,您不知道,那么多人不顾生死地冲上去了,国难当头,恁闺女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啊。不过也有顾虑,所以还没上交党组织。

老娘强忍住哭声说,你们都觉悟高,不怕死,就我老婆子没文化,扯你们后腿,行了吧?

妈一一

你说说你啊,安然,人家还没说叫你去呢,写哪门子请战书?写了也不说藏好喽。

远方看见啦?

可不是。远方跟我说,他看到你写的请战书啊,想了很多。

想什么了?

想什么没说,他只说,要是你们非不让我当志愿者,等疫情过去以后,我也永远不给你们上这个破学啦!

安然的泪一下子满了眼。

(魏东侠,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短篇小说》《扬子江诗刊》等。)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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